蜀 民
戲劇能否進入市場,不是誰的主觀意志和熱情所能決定的,這要從兩方面來看,一是要看戲劇是否具備了進入市場的基本條件;二是要看社會是否為戲劇提供了基本的市場環(huán)境。本文擬就第一個問題談點一已之見,至于第二個問題,希望其他同志能發(fā)表高見。
戲劇具有商品屬性,而且現(xiàn)代人也把看戲當作文化消費,因此,對戲劇能否進入市場的問題,似乎可以作出肯定性的答案。但認真思考一下,這答案又未免牽強,而且是理論上的一種“說法”,在當前的實際操作中,還有許多難題尚未解決。
其一,半個世紀以來,我國的戲劇對市場基本上是陌生的,這與物質產品有很大的區(qū)別。在計劃經濟體制時期,物質產品主要還是通過市場渠道(國營商店、公私合營商店和個體商販)而到達消費者手中的,產品的成本、利潤和稅收,也是通過市場而回收和實現(xiàn)的,那怕是在那個非常短暫的“吃飯不要錢”的大躍進時期人們要得到物質產品,通常都得掏錢到市場上去購買。盡管這個市場是計劃經濟體制下的市場而非市場經濟體制下的市場,因而是很不健全的,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甚至在某些時候是遭到口誅筆伐的,但它對物質產品而言,終歸是存在的。而戲劇則不然,長期以來,戲劇都被當作階級斗爭、路線斗爭的工具;人們進入劇場,主要是接受教育,欣賞藝術是非常次要的,毫無“消費意識”可言;劇場僅僅是一個演出場地,根本不是市場,收費低廉,乃至完全免費或變相免費(如公款包場),在相當多的情況下,票房收入連制作費都不夠,更不要說向國家上繳稅收利潤了。劇團所需經費由國家撥款,是“國家事業(yè)單位”;從業(yè)人員吃國家財政(戲稱“皇糧”),是“國家干部”。生產由國家投資,人員由國家包養(yǎng),產品實質上也是國家“統(tǒng)購統(tǒng)銷”,盈虧不計,誰知你市場是什么勞什子!于是便出現(xiàn)了一種奇特的現(xiàn)象:物質產品的生產者可以用自己產品的市場回收來養(yǎng)活自己,并向國家上繳稅收和利潤,而戲劇工作者(包括那些戲劇大師)一旦離開了國家財政,就難以為生。今天,在市場經濟體制下,如果說物質產品進入市場,尚且會遇到很多困難的話,那么,戲劇進入市場,那就更是困難多而又多了。
其二,戲劇不能完全以市場為導向。物質產品的生產是以滿足市場需要為宗旨的,市場的主體是賣方,“顧客是上帝”,“上帝”的需求和褒貶,是衡量產品優(yōu)劣的標準。而精神產品的文學藝術作品卻不盡然。市場需求(上座率、收視率、銷售量),往往不能成為衡量文藝作品優(yōu)劣的標準。君不見,那些以“武打”、“槍戰(zhàn)”、“言情”見長的外國和港臺的所謂“商業(yè)片”,不是有很高的上座率和收視率嗎?一些揭露個人隱私、乃至泄露國家檔案機密的“紀實文學”、“報告文學”,其銷售量不是很高嗎?但它們對社會(尤其是對青少年)所產生的負面影響,不是也顯而易見嗎?可見,“市場引導生產”,對物質產品的生產是一個真理,而對精神產品的生產,有時就可能是個誤導。作家藝術家有創(chuàng)作的自由,但我們這個社會不是一個自由化的社會,不是一個各種思潮和政治主張都可以自由泛濫的社會,我們還肩負著抵制各種腐朽思想的責任,因此我們還不能把觀眾和讀者當作“上帝”,無條件地滿足他們的需要,而是要以好的作品對他們進行“教育、鼓舞、引導和熏陶”。這是我們的文學藝術的意識形態(tài)屬性所決定的。尤其是戲劇,它的這一屬性比其它形式的文學藝術作品,更為引人注目。因此,我們的戲劇還不能完全“商品化”;除非我們放棄戲劇的意識形態(tài)屬性這一基本原則?!@可能嗎?
其三,如果要說戲劇是商品的話,那么,它也是一種特殊的商品。除了前面說的意識形態(tài)屬性之外,它還有自身的一些特殊性。戲劇是以演員的表演藝術和舞美藝術、音樂藝術相配合為呈現(xiàn)方式的,這種“商品”進入市場,始終離不開它的創(chuàng)作者(生產者)——演員、舞美人員、樂隊。工人是工業(yè)品的生產者,但工人從不跟隨著自己的產品進入市場;作家寫書,但作家也不跟隨自己的書進到書店里去(簽名售書是一種特例);影視作品的演職人員,也不跟隨自己的作品跨上銀幕或進入千家萬戶的熒屏。唯獨戲劇,硬是要把一群活生生的人拉到“市場”上去,當眾表演,與觀眾直接交流。這是戲劇獨特的藝術魅力之所在。但是,它要進入市場,就至少提示了三個值得注意的問題:一、一般的物質產品出廠的時候就已經定型了,生產廠家就不再對其有所投入,至于中間環(huán)節(jié)的運輸、保管、損耗等等,都是可以事先預測的,其成本價基本上是一個不變數(shù)。而戲劇則不然,它每一次演出,都是生產者精神、財力和物力的投入,每演出一次,成本就增加一次;而且,不同的演出,成本增加的多少也不一樣,比如,劇場場租費就是一個變數(shù),因此,戲劇的成本也是一個變數(shù)。二、戲劇是藝術,而且是活人(演員)當眾表演的藝術。常言說,技有價而藝無價??墒鞘袌鰠s偏偏非??粗剡@個“價”,其原則是“按質論價”。一般物質產品的質量都有具體指標,可以量化檢測。而戲劇的質量卻無法量化檢測,往往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說好說壞,難成定論,那么,按照誰的標準來“論價”呢?上座率嗎?前面說過,它并不完全可靠。當前的現(xiàn)實情況是,有些被稱作“精品”的演出,觀眾并不多;而一些被視為二三流的演出,觀眾還常常爆滿。三、由于戲劇是活人當眾表演,因此它對市場也就有一些特殊的要求,它要求市場為這些活人提供他們能夠充分發(fā)揮其藝術創(chuàng)造力的心理和物質環(huán)境?!@絕不僅僅是指劇場設施,更重要的是社會歷史環(huán)境、文化氛圍、社會成員的文化素質和藝術修養(yǎng)。而且不同的劇種要求也不一樣,一般說來,話劇、歌劇、舞劇要求高一些,而戲曲要求相對低一點。
其四,進入市場與繁榮戲劇之關系。從長遠的角度講,進入市場,也許能促進戲劇的繁榮。(我這里用“也許”二字,是因為這個問題目前尚未得到更多的、普遍的實踐可證實)但是就眼前的情況看,并不能令人樂觀。據(jù)我所知,當下許多戲劇從業(yè)人員和主管人員,對戲劇進入市場都有一個直白的理解,那就是:國家對劇團的撥款將逐漸減少,直到完全“斷奶”;劇團將逐漸由差額撥款過渡到自收自支。面對經濟的日益緊縮,許多劇團都將“吃飯戲”(即能買錢的戲)當作首選劇目,不排或盡量少排新創(chuàng)作的劇目。而所謂“吃飯戲”,大多是老而又老的傳統(tǒng)戲,而且往往只是復排,少投資,少制作,短平快,不要說創(chuàng)新,就連原版的水平也沒有達到,僅僅是利用這些傳統(tǒng)劇目的“品牌效應”。劇目上不推陳出新能有多少活力?又能持續(xù)多久呢?至于“精品意識”,那也只能是名符其實的“意識”而已,在實際操作中就顧之不上了。因為要搞“精品”,那就要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財力和時間;而且搞“精品”的最高目標,是晉京演出的評獎,這又將是一筆很大的開銷。以上所說,僅僅是當前財政撥款比例逐漸減少、尚未完全“斷奶”時的情況,一旦完全“斷奶”,恐怕就更難說了。
其五,據(jù)我所知,目前大多數(shù)劇團(院)的日子都因經濟困難而非藝術創(chuàng)作方面的問題很不好過,相當一部分演職人員只拿60%的工資,醫(yī)療費長期不能報銷,住房窄小、簡陋。就是這種窮酸的日子,也主要不是靠演出收入來維系的,而是靠政府的差額撥款和第三產業(yè)的收入支撐著。有的劇團(院)第三產業(yè)經營的好一些,日子就過得寬松一點;有的劇團(院)第三產業(yè)經營不善或經營的客觀條件差一些,日子就困難得多。在當前,靠主體業(yè)務(戲劇演出)而能完全養(yǎng)活自己的劇團(院),我還沒有見到過。
我的總體意見是:戲劇可以進入市場,但不能完全進入市場;它應該是市場行為和政府行為相結合;對劇團可以差額撥款,但不能完全“斷奶”;而且,差額也不能一刀切,應根據(jù)不同的劇種、劇團、乃至不同的劇目有所區(qū)別。當然,實踐中還可以不斷探索,比如,能否象體育界那樣,劇團與企業(yè)、財團掛鉤,搞俱樂部制;又比如,采取更有力的措施扶持和發(fā)展民營劇團等等。我很不贊成那種以“進入市場”為借口,對戲劇事業(yè)和劇團采取生死由之、任其自生自滅的說法。我認為,這是一個負責任的政府和領導者所不應該有的態(tài)度。我相信,我們的戲劇不會成為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