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雪
我愛上了一個叫“西門飄雪”的家伙。西門飄雪。西門飄雪。一個能引起無限遐想的名字。我恍惚看見遙遠的前方一個白衣飄飄的少年正踏雪而來。
網(wǎng)線牽手西門飄雪
剛上大學時,我是一個敏感而孤僻的女孩。因為窮,因為長得不漂亮,總覺得低人一等。我生活在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里,在班里基本只和同寢室的米娜交往。她是個活潑漂亮的女孩,為了改變我,總要拉我出去跳舞,我一次也沒去過。我總覺得自己不適合那種熱鬧的氛圍。
一個周末的晚上,我和米娜出去散步,她把我拽進了路邊的一家網(wǎng)吧。這是我第一次上網(wǎng)。米娜對電腦也是半懂不懂,她只知道上網(wǎng)可以聊天。在教會我如何進入“聊天室”之后,她便自個兒找人聊天去了。
我進了聊天室,按游戲規(guī)則給自己取了個昵稱叫“小雪”。還沒坐上五分鐘,呼叫器突然響了,屏幕上出現(xiàn)一行字:西門飄雪想與小雪聊天。
我忙按下回應鍵。
西門飄雪:“hi,你好,見到你很高興!”
我突然很緊張,老半天才打出幾個字:“我也很高興,我叫小雪?!?/p>
他在屏幕上打出了一個溫和的笑臉:“我知道你叫小雪。聊點什么呢?”
我又吃力地吐出一行字:“我不知道。”我說的是實話,可剛打完又覺得不妥,馬上刪掉了。
他又笑了:“你好像很緊張,是第一次上網(wǎng)吧?”
我的臉紅了,幸好他沒法看見。我說:“是第一次,有些緊張,請多指教?!?/p>
他說:“第一次上網(wǎng)都這樣,慢慢就好了,如果樂意,有些技術性問題我可教你?!?/p>
我有些感動,猜測對方一定是個熱忱的大男孩。慢慢地,我進入了狀態(tài)。在網(wǎng)上通過鍵盤聊天雖然沒有說話那么快,但也沒有顧忌,反正對方也看不見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我們愉快地聊了下去。我第一次覺得同別人交流原來如此簡單。
三小時過去,網(wǎng)吧快關門了,我依依不舍地向他告別。他提出以后繼續(xù)交往,并教我如何申請免費的E—mail。出門時,米娜看我臉紅紅的,詭秘地一笑,說:“你醒醒吧!玩玩可以,別沉進去了,你連對方是男是女都拿不準?!?/p>
我嗔怒地搡了米娜二把,臉上燒得厲害。我認定了西門飄雪是個值得信賴的人。西門飄雪。西門飄雪。一個能引起無限遐想的名字。我恍惚看見遙遠的前方一個白衣飄飄的少年正踏雪而來。
我們只是網(wǎng)上的朋友
我一有空便往網(wǎng)吧跑。幾乎每次都能在聊天室里找到西門飄雪。只要我一呼叫,他馬上便會打過一行字來:“我一直在等你?!苯酉聛肀闶菐仔r幾小時不知疲倦地閑聊。我沉進去了,常被他的一句俏皮話逗得直笑,也常為他一句不謹慎的措辭弄得眼淚汪汪。西門飄雪無疑是個善解人意的人,在我不開心或感到自卑的時候,他總是很小心很小心地開導我,并夸我是個思想豐富、善良可愛的女孩子。在每一次聊天之后.我都非常非常的自信,非常非常的開心。
通過西門飄雪的自我介紹,我了解了他更多的情況。他同我一個學校,計算機專業(yè),靠賣自己編的軟件掙了些錢,自己買了電腦上網(wǎng),并打算畢業(yè)之后,單槍匹馬開公司。我給他發(fā)了一封電子郵件,由衷地說:“我真的很欣賞你、佩服你!”他顯得很謙虛,說:“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你也能做得一樣好?!?/p>
我以擁有這么一位杰出的朋友而驕傲。在他的鼓勵下,我學會了和更多的人接觸,在人前也逐漸抬起頭來。我以他為榜樣,努力去開拓自己的生存空間。我告訴他,我打算利用課余時間去做推銷員,掙錢買電腦,既方便學習,又方便同他聊天。他很高興,夸我有志氣。經(jīng)過半年的努力,我終于攢足了4000元錢。這時我突然非常想見西門飄雪,便請求他帶我去買電腦。
幾天之后,他給我發(fā)了一封電子郵件:“我很想幫你,可我害怕。我害怕破壞我們之間那份美麗的神秘感?!蔽彝蝗挥X得自己很俗氣。我想,對兩個心意相通的人來說,見面也許真的是多余的。
電腦是我一個人買回來的。此后,我更是沉溺其中,每天不是和他聊天,便是給他發(fā)電子郵件。我的頭腦中無時無刻不閃現(xiàn)著他的音容笑貌。我沒有見過他,一廂情愿地把他想像成一個完美得無與倫比的人。
我們的見面竟是那么令人痛苦
日子在不知不覺中匆匆溜走。期末考試,一向成績很好的我竟然有兩門不及格。我埋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場。我又一次想到了同西門飄雪見面。我需要切切實實的安慰。鍵盤之間的交流是不頂用的。我想,當我見到西門飄雪時,說不準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趴在他肩頭痛哭一場。
我給他發(fā)了一封電子郵件,約他周末下午四點在未名湖畔的槐樹底下見面,我手拿一本《讀者》為識別標記。我同誰賭氣似地強調(diào)說:“你一定得來,否則,我就老呆在那兒,化成一塊石頭?!?/p>
周末那天,我心情急切,足足早到了半個小時。西門飄雪還沒有來。過往的人很多,我傻站了一會兒,有些不自在,便到不遠處的石椅上坐下。心中突然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兩個人要是心有靈犀,根本用不著什么識別標志,一眼便能認出來?!蔽铱释覀冎g能達到這種境界。我放下《讀者》,把它壓在書包底下。由于離約定時間還早,我從書包里翻出英語書,裝模作樣地看了起來。
正巧米娜走過來了,見我一個人呆著,湊過來打了個招呼,坐著就不走了。我心里著急,但又不好催米娜走,只好有一句沒一句地同她閑聊。
四點整,遠處急匆匆地走來一個高高大大的帥男孩。憑第六感,我馬上斷定他就是西門飄雪。果然,他徑直走到那棵大槐樹底下,抬腕看了看表,然后便四處張望。他可能注意到了石椅上的我和米娜,但僅僅只是掃了一眼,眼光便從我們身上一瞥而過。這令我有些失望。我突然沒了走過去的勇氣。
他在槐樹下站了一會兒,又瞟了我們一眼,頓了頓,向我們走了過來。我相信他已經(jīng)認出我來了,緊張得低下了頭。他在我們面前站住了,問:“你就是小雪吧?”我不好意思地抬起頭,馬上又懵了——
他正面對著米娜在說話。
我壓在書包底下的那本《讀者》,不知什么時候被米娜拿在了手中。米娜愣愣地看著他。他掏出一封厚厚的信,硬塞到了米娜手中,轉(zhuǎn)身便走了。
米娜不滿地咕嚕了一句,拆開信,草草地讀了幾句,說:“真是肉麻,神經(jīng)病!”她高傲地一揚手,那封信飛進了未名湖水中。
我沖米娜失聲大叫:“你干什么?”米娜嫣然一笑:“想和我套近乎,這種粗俗的伎倆還欠水準!”漂亮的米娜經(jīng)常能收到陌生男孩的求愛信,很顯然她把西門飄雪也當成了自己的一個魯莽的崇拜者。她是在向我炫耀著那些令她引以為豪的東西。我感到了一種恥辱,眼淚馬上就要掉下來了。然后抓起書包便跑,把莫名其妙的米娜遠遠地拋在了后頭。
西門飄雪你在哪兒?
我好多天沒再去聊天室,也沒有再給西門飄雪寫信。我不是他心中的小雪。他心中的女孩應該和米娜一樣漂亮。什么思想豐富、善良可愛?這些全是假的!
埋藏在心底很深的自卑感突地又冒了出來,每次在不經(jīng)意間想到西門飄雪,我的心便忍不住絕望地顫栗。幾天后,西門飄雪給我發(fā)了封電子郵件:“小雪,那封信你看完了吧?那上面全是我的心里話。愿我們能成為永遠的朋友!”想起那封連信封都沒看清的信,我心里挺不是滋味。我很想問西門飄雪在信上到底說了什么,但終究沒問。他那封信是寫給一個叫“小雪”的女孩的,而我不是他心中的小雪!
我沒有給他回信。-但我擺脫不了他的影子。他住得離我們很近,我經(jīng)常能在餐廳里看見他。他高高大大的身影立在人群中,像一座可望而不可及的燈塔。有幾次我從他面前經(jīng)過,他瞟也不瞟我一眼。在另外一個世界里,他的整個心靈都屬于我,現(xiàn)實中我們卻形同陌路。有時連我自己都弄不清,哪是虛幻,哪是現(xiàn)實?哪個是他的影子,哪個是真實的他?
有一次打飯,我就站在他身后,他打飯出來,踩著了我的腳,淡淡地說了聲“對不起”,便走過去了。我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禁不住大聲叫道:“西門飄雪!”他回過頭,愣愣地看著我。我顫抖著問:“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他瞪了我老半天,一拍后腦勺,說:“哦,我想起來了,原來是你!”轉(zhuǎn)而又說,“那封信不是交給你們了嗎?”我聽得迷迷糊糊,疑惑地問:“你到底是不是西門飄雪呀?”他詫異地問:“飄雪,飄什么雪呀?”
我頓時明白:他不是西門飄雪,他只是西門飄雪的信使!我的第六感欺騙了我自己。我一直相信世上存在的一種似曾相識、一見鐘情的感受,但現(xiàn)在這信念被無情地打碎了。我心里突然難受得厲害。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離開餐廳的。一路上都在想:西門飄雪為什么不愿和我見面呢?回到寢室,我先給西門飄雪發(fā)了一封電子郵件:“西門飄雪,你為什么不愿意見我?”
西門飄雪的郵件在一周之后姍姍來遲:“上次我托人交給你一封信,不是什么都交待得清清楚楚了嗎?我懷疑生活的真實性,如果你一定要同我見面,我只能從你的世界里走開!但我希望,我們能真正成為永恒的朋友!”愛一個人而永遠不能同他見面,這是一種殘酷。是西門飄雪自己制造的殘酷。我無法理解西門飄雪。
我寧愿自己從來沒有見過他
有一天,寢室停電了,我因為有個緊急的電子郵件要發(fā),便去了學校機房。因為系統(tǒng)不太熟悉,我在那兒摸索了很久,郵件還沒有發(fā)出去。這時候進來一個胡子拉碴的男孩,頭發(fā)亂糟糟的,牛仔褲好像有幾個月沒洗,他拿著一個軟盤,一進門就四處找機位。由于那天上機的人很多,他找了半天也沒有一個空位。我站起來說:“你是不是要發(fā)信,反正我一時也發(fā)不出去.不如先給你用一用吧!”他點點頭,不客氣地坐下了。因為他要發(fā)信,我不好在一邊看著,便把頭扭向了一邊。幾分鐘后,我回過頭,發(fā)現(xiàn)他根本沒有發(fā)信,而是在聊天室聊天。我禮貌地說:“我要用機了,你讓一讓行嗎?”他像沒聽見我的話,毫不理會。我生氣了,說:“請你讓開!”他扭過頭,很不禮貌地說:“這又不是你私人的電腦,你能用,我就不能用?”我氣極了,用手按住了鍵盤,他反手便是一掌,推了我一個趔趄。一位老師走過來,問清原因,請他出去。他罵罵咧咧地走了。我重新坐到電腦前,突然在屏幕上看到了幾個熟悉的字眼:西門飄雪。他竟然就是西門飄雪!我無聲地哭了很久很久。我寧愿自己從來就沒有見到過他!
我真不知道世上還有沒有一位叫西門飄雪的人。他才華橫溢柔情萬種,然而他只是一個夢。那個美麗的夢我做了一年多,也該醒了??迚蛑?,我第一件事便是更換了一個新的E-mail信箱。
又過了一段日子,我突然在學校布告牌的處分欄中看到了西門飄雪的照片。原來,他因偷竊學校電腦,被記過處分。我在布告牌前站了很久,心中已沒有了一點驚訝。
回到寢室,我寫了幾張賣電腦的大海報,在學校四處張貼。有很多人過來看,我開出了一個高得出奇的價錢,他們?nèi)刈吡恕?/p>
他終于來了。老遠我便看到了他一頭臟亂的長發(fā)。它們讓我心痛。他居然已經(jīng)認不出我,眼睛只盯著電腦,猶豫了很久,問多少錢?我說:“1000元?!彼泵υ诳诖锼奶幟?,最后翻出了700多元錢。我說:“就700吧,剩下的你以后還我?!彼痣娔X,好像怕我反悔似的,頭也不回,急匆匆地走了。
他的身影離我越來越遠。淚眼朦朧中,我看見一個白衣白衫踏雪而行的少年正離我遠去。也許,那個叫西門飄雪的大男孩只是神話世界里的英雄。但是我該感謝他,曾幾何時,是他教會了我自信。
有兩個女孩在我身邊議論:“你看見剛才買電腦的那個臟兮兮的男生了嗎?是我老鄉(xiāng)班上的,他們都叫他‘電腦瘋子,省下吃飯的錢去上網(wǎng),欠全班每一個人的錢……”
我像經(jīng)歷過了一次洗禮,舒適而疲憊。我靜靜地聽著,好像她們在談論一個與我毫不相干的人。
又過了幾天,米娜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她在網(wǎng)上結(jié)識了一位挺優(yōu)秀的男孩,他的名字叫——西門飄雪。米娜說這話時,臉紅紅的,有些羞澀。
我說:“你醒醒吧!玩玩可以,別沉進去了,你連對方是男是女都拿不準?!?/p>
米娜愣了一下,說:“噫,這話聽起來咋這么耳熟?”
我笑笑。
我再也沒有去聊天室。
(陳禾摘自《心理輔導》200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