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 帆
靜是那種一見就能將人目光定住的女孩。一派朝氣蓬勃,渾身煥發(fā)陽光,所以人稱靜是陽光女孩。還并不是因為她漂亮。
靜有很多朋友。同學(xué),中學(xué)的,小學(xué)的,中專的。同事,總公司的,各部門的,業(yè)務(wù)培訓(xùn)班的。大多是男的。同性相斥,異性相吸。人家認你做朋友,是看得起你??床黄鹉氵€臭不理你呢。他們有時請靜出去坐一坐,只要不是約她一個人,她一定去。所以歷年下來,偌大武漢,只要是花錢且磨時間的地方,靜大抵都去過。比如幽靜古雅的茶吧,洋溢異域情調(diào)的咖啡吧,還有各式中餐廳、西餐廳、舞廳、保齡球館、健身房,都留下她的倩影,并且她不用付一分錢。陽光女孩把陽光灑給別人,別人把快樂和友好回報她。有時朋友也送一點小玩意給靜,靜也會學(xué)著港臺小姐的樣子,說一聲——不好意思,謝謝啦——
武漢這地方,男女戀愛叫玩朋友。這個說法是很有講究的。玩是輕松快活的,沒有什么責(zé)任。朋友嘛,更是彼此能好合好散,富有彈性,進退有余地。這樣說,靜還沒有玩朋友,沒有那個確定的對象。當(dāng)然,也有對靜是那個意思的。靜心領(lǐng)神會,覺得條件差不多,且一時還沒有別的選擇,靜也愿談到朋友。白吃白喝白玩,有百利無一害,不談白不談,這一點靜絕對明白。不止靜明白,到了年齡的武漢女孩都明白。尤其像靜這樣的漢口姑娘。但靜絕不輕易談婚論嫁,人生就這么一次。一定要等等、看看、挑挑。必須全面考慮,總體達標(biāo)。首先不考慮鄉(xiāng)里人。鄉(xiāng)里人那纏不得,嫁給了他,就嫁給了十億農(nóng)民。他會把一垸子農(nóng)民都引進你家,哪受得了!憑這一點靜就能看不起單位的鄉(xiāng)里考出來的大學(xué)生、研究生。任他讀一肚皮書,哼,喘的氣都還是一股泥土味兒,別說還蹩個彎管子普通話,鼻子眼插蔥,還裝象哩,看他用錢辦事!其余的必要條件是有錢有權(quán),兩者不必兼全,有其一就可。當(dāng)然這有錢有權(quán)是有實在內(nèi)容的。錢得達到七位數(shù),權(quán)則官不在高,能辦事是根本,比如安排個人啦,調(diào)動錢物呀,派個車?yán)?,吃喝能報銷啦。其余比如兩老倒貼帶引小伢,國內(nèi)種豆國外種瓜,出門有小車,進門有保姆,平時隔三岔五有人上貢宴請白吃白喝白逍遙等等。當(dāng)然,難得如此十全十美。最重要的還是權(quán)錢兩項。這兩項果然扎實,其余的事情也會不在話下。對于自己的武漢女孩靜有十足的驕傲。但靜是極聰明的女孩,她并不把一切都放在臉上,任她對人對事有看法,但她臉上一律一團和氣,一般人見人愛。
所以,靜上班以來,真正的情郎沒有,但實習(xí)情侶卻至少有一打。當(dāng)然,以上條件、理論也是在歲月與實踐中,在父母不斷嘮叨,和街頭巷尾婆婆媽媽們拌嘴時不斷總結(jié)出來的。并且她許多姐妹們已取得輝煌成績了。盡管也不少一結(jié)婚便各玩各的,最后便跟你拜拜。但只要女孩心眼活泛,賺一大筆青春損失費,為后來快活一生打下堅實的物質(zhì)基礎(chǔ)是沒有問題的。靜之所以還人在旅途,是因為她還年輕,還是陽光女孩。盡管如此,靜自以為已是涉世深深幾許了。至少,靜在心里說,她認識能力,是匯集她家?guī)状说拈啔v和智慧了,尤其是她父母這一代。
因為,這很重要,許多想法做法就是她的家境引來的。
靜的家境一般。母親是小學(xué)數(shù)學(xué)老師,父親是一所中學(xué)的校辦工廠廠長。母親教兩個班數(shù)學(xué),非常辛苦,工資還不到一千塊錢。母親差一點做了副校長、校長。上了黨校,要提主任,但她在教委沒人,不僅沒當(dāng)上校長,連主任也沒當(dāng)上。母親哭了一回,明白了世事,也不爭了,調(diào)頭就搞家教,周末連軸轉(zhuǎn),一月就掙上萬甚至幾萬。學(xué)校批評,教育局調(diào)查,往校長家跑一趟,什么都擺平了。爸的校辦廠長早名存實亡,下崗了。國家企業(yè)尚且關(guān)門,何況校辦企業(yè)。所以父親真正的身份是專業(yè)股民,和母親這個家教學(xué)校的“校長”。生長在這樣的家庭,靜最知道自己要找一個什么樣的人家,知道在中國權(quán)和錢的作用。這既是父母教她的,也是她自己耳濡目染、心領(lǐng)神會的。
靜自己的經(jīng)歷就證明了這一點。靜并非出身名牌大學(xué),也沒有高等學(xué)歷,但她卻不費力地找到了好工作。她初中畢業(yè)就上了陳局長郵電系統(tǒng)的郵電學(xué)校,是一個電訊中專。陳局長是媽媽的一個家長,母親在她兒子身上特下功夫,他兒子在全國得了數(shù)學(xué)奧林匹克獎。家長感激老師,一拉扯,一攀附,陳局長就像成了靜的大舅舅。自然,靜中專畢業(yè)就分到了電訊局。電訊和郵政分家,靜又理所當(dāng)然地安排在電訊這油水豐厚的一邊。開始還在機房,父母為女兒一計較,機房天天守著計算機,輻射大,將來對下一代不利。又往陳局長家跑幾趟,趁局屬開發(fā)公司成立,靜又成了開發(fā)公司的管理人員。這是多少大學(xué)生、研究生都夢想不到,奮斗多少年都得不到的,靜都順理成章地得到了。
這所有都使靜明白,自己是一朵花,這一朵花不僅僅是自己的,還是父母的,她要愛惜這朵花,要開得燦爛些。
但靜到底又不明確,自己這朵花究竟要開放得怎樣才算得上燦爛。只是最近她家搬家了,她看到一個人,一個女人,她才有一個明確的尺度。
新居在海天花園。靜家住18棟2樓,復(fù)式結(jié)構(gòu),有兩百多平米。靜家的房子臨花園馬路,對面是別墅區(qū)。那一天她被一個男孩子叫去吃飯,在亞洲大酒店頂樓旋轉(zhuǎn)餐廳。那是一個西式自助餐廳,有燭光,有琴聲,很溫馨。靜進去時,看到一個女人正和一個年輕的男人在交談,女說的是英語兼夾生的漢話。男人背對靜,這男人的背影好像有點熟,但靜又想不起是誰。談了一會男人走了,這時靜看清了那女人,應(yīng)該說也是一個像自己一樣待字閨中的女孩。靜吃驚了,世上竟有這等美人。這時靜相信了楚楚動人,知道了什么是風(fēng)情萬種。如果靜是陽光女孩,那這個女人就是陽光天使了。后來同事送靜回家,到門口了,前面一輛車也停下來了,從車上下來的就是那女人。靜便有些好奇,站著沒動,她看到女人進了鐵門,不一會,對門的別墅里的燈便亮了。窗簾動了一下,正是那個女人的身影。以后,只要有空,靜便偵探一般盯著那幢別墅。它的臨路的窗戶總是虛掩著的,白天戶內(nèi)有音樂流淌。還有幾次,靜看到那個女人獨自散步。白天里,陽光下,靜更是驚異那女人的魅力。相比較之下,靜覺得自己什么都不如人,什么陽光女孩呀!
人和人是不能相比的。靜好奇地看著那女人,別人也一樣追究那女人。靜聽到了最確切的說法是某華僑實業(yè)家的女兒,中國業(yè)務(wù)總監(jiān),某大學(xué)的留學(xué)生。聽說這些頭銜,靜便灰心透了,人哪!有人生來就在蜜罐子里,有人就是苦藤結(jié)苦瓜。但不管怎樣,那個女人已定格了靜的人生目標(biāo),雖然靜不一定自信,但她覺得只有這樣人才值。因而,在靜的心底,那女人的別墅,她的小車子,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讓靜心動。
但一個人的出現(xiàn),幾乎使靜改變了。一時間,她忘記那女人,忘記了那別墅。那是杰。杰是靜兒時的朋友,甚至是她的崇拜者。
時光回到十多年前。在老漢口漢江邊那條破陋的古董巷里,青石板鋪就的街道,歲月把它剝蝕得斑斑駁駁。杰和靜的幼年、童年、少年在這里度過。在那天真爛漫的歲月,靜是那樣的單純,如一張白紙,而杰是那樣光彩照人,像一枝彩筆,把他的活力、聰明、才智寫滿了靜記憶的紙頁,一張又一張。他把巷子里的小孩帶到江邊躉船上去玩,他自己卻跑到船上的廚房里去撒尿,別的孩子問他,杰哥,你是干什么呀?沒什么,走走走。他玩熱了,想到江里去玩水,就說,你們都別處玩去,我去看看龍王爺。我要是沒回來,你們就回去報告一聲。說著,就一頭扎進江里。果然江上什么都沒有。孩子們張大嘴巴看江面,從遠處看到近處,從下游看到上游,樹葉都沒看到一片。杰哥真的見龍王爺了么?孩子們便急了,大叫著往回跑,杰哥見龍王爺了呀,杰哥見龍王了呀!一巷子男女傾巢出動,還報警出動了公安局的快艇,終于不見杰的蹤影。他卻在水上招待所里關(guān)起門來下棋。當(dāng)他腋下挾著贏來的一條黃鶴樓香煙,趿著拖鞋,巴達巴達往家走時,他爸媽正在漢江橋上哭鼻子。沒辦法,老師教他爸媽說,你讓他跳兩級,看他怎么樣?果然他的功課一塌糊涂,他被功課壓得掉了魂兒似的。
一回,靜在街上見了他,他拍拍靜的小腦袋,做個鬼臉說,靜,等你長大了嫁給我好吧?
什么是嫁給你呢?
就是做我的老婆。像你媽跟你爸。
行。
真行?
真行,但你不能打我。
好,不打你。杰又給靜做了個鬼臉兒就走了。
靜當(dāng)時是可憐杰讀書受罪,答應(yīng)了杰,究竟不明白嫁是怎么一回事,后來想起就臉紅。但過了兩年,杰就神氣了。在區(qū)里,在市里,在省里,在全國考試比賽得獎。古董巷人人都說茅屋飛出金鳳凰了。杰便一路進了大學(xué)。杰真像鳳凰長翅膀,飛離了破陋的古董巷,飛離開了大武漢。杰臨走前一天,把正在讀初三的靜叫到江邊。杰對靜說,我們拉勾吧。靜伸出了小指頭。往后,時移世易,工人成群結(jié)隊地下崗,城市變戲法似地改建。古董巷拆除了,舊時的鄰居風(fēng)流云散了。靜一家搬了兩次家,又搬到了藍天花園。靜也不知杰一家去了哪兒,杰竟然沒給她來一封信。也許杰真的成了金鳳凰,不想理她這個丑小鴨。但靜一天天長大,成了陽光女孩,靜又懂得了許多人世間的事情,家家大道通長安,處處有路通羅馬。天下之大,好男人多的是。有出息不是非要讀書,爸爸媽媽說的是,好多做大官的賺大錢的,都沒讀多少書。靜便覺得,自己沒有必要記住杰。
但杰卻自己跳出來了。
那天靜上班,碰到杰,靜嚇了一跳。杰老成得像個叔叔,但彼此還是認出來了,幾乎同時喊出來了——
你是杰?
你是靜?
都長成大姑娘了,說到這里杰的話打住了。
你還不是個大帥哥了……靜也只能把話說半截。
杰還問,我給寫那么多信,你怎么一封都不回?
信?我沒有收到信呀,一封都沒收到!
一封都沒收到?
哄你是小豬。
啊……
二人都遺憾,遺憾之后是更加興奮。興奮了,便敘舊,便說現(xiàn)在,要說的話太多,便就著街道旁邊找個樹蔭接著說,又不住看表,怕上班遲到。兩人都有事,不能耽擱,便留下電話號碼、家庭住址。在臨別時還不住說拜拜,不住回頭招手。
第二天杰便打來電話,說我請你吃餃子。解放大道電臺旁邊那家新開的好吃不如餃子館。我在電臺門口等你。
吃餃子?靜沒有不答應(yīng)的理由,給家里打了電話,說晚上不回家吃飯,有同學(xué)請。
進了餃子館,杰依著靜,點了三鮮,點了蝦米,點了白菜豬肉,還要了一盤順風(fēng),一筐大豐收,一瓶金龍泉黑啤。
菜齊了,杰說吃吧,靜也說吃吧。
杰舉起杯,說,祝你快樂。
靜說謝謝,但靜反問了一句,什么快樂?
什么都快樂,生活的各個方面。
哪個方面?
杰當(dāng)然是有所指的,靜卻偏偏要點穿。杰便有些窘,笑了。
小丫頭片子,你談戀愛了嗎?
在談。說這話時靜神情鄭重。
杰立即倒抽了一口冷氣,但杰控制住了自己情緒。喝了口湯,問,干什么的。
看把你嚇唬的。還沒準(zhǔn),不過我的朋友很多。靜臉上出現(xiàn)了一抹笑容,片時又一本正經(jīng)。杰心里剛陽光燦爛,即刻又陰云密布。
要找個什么樣兒的,我給你當(dāng)個參謀。
不告訴你,但你別以權(quán)謀私。
杰臉上一陣發(fā)熱,說,想不到當(dāng)年靜姑娘,已是情場上高手了。
靜立即拉了臉,我才不是情場高手。你這樣說我就不理你了。
好,靜生氣了,不說這個話題。說說你的工作。
說到自己的工作,靜一臉的驕傲,中國信息是一個新興的產(chǎn)業(yè),跨越式發(fā)展,幾乎與世界發(fā)達國家同步,現(xiàn)在雖然三足鼎立,電訊、移動、鐵通,中國電訊無疑是大哥大,國有資產(chǎn)巨大壟斷資源,員工效益就像社會上說的,發(fā)錢像發(fā)紙。雖然公司各級領(lǐng)導(dǎo)層也天天叫嚷要有憂患意識,要居安思危,但那是國家的事。至少靜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工資獎金是自己同學(xué)的好多倍好多倍。再說自己在公司工作又輕松,看看統(tǒng)計表,綜合一下,既無責(zé)任,還能管幾個人。當(dāng)靜談這些的時候,杰臉上寫滿欣賞。當(dāng)靜說完了,靜就問杰,杰卻猶豫起來。他說他的專業(yè),雖說時尚,但一項成果要轉(zhuǎn)化為社會生產(chǎn)力,還需要很多條件。另外,讓他們矛盾的還有,科研人員到底不是經(jīng)營人員,當(dāng)社會轉(zhuǎn)型期,他們也充滿矛盾。杰還說,有一家企業(yè),要他兼職,工資還不低。
靜立即說,那你為什么不答應(yīng)。
杰說,那完全不是我們專業(yè)的事。
為了掙錢,做一做又何妨。
錢,有些事不能專講錢。杰看了一眼靜不解的眼神,以后看吧。杰淡然一笑。
往下沒有客套。第一杯酒一飲而盡。兩人便邊吃邊談別的事情,很快靜便吃飽了,吃飽了的靜,興致更濃,大談工作中的趣事。同時看著杰扎扎實實把所有的餃子和菜都吃完了,直到碗碟朝天。
這時靜便叫了起來,還興都吃完?這時靜明確地想起自己那些出手闊綽的朋友,相比之下,杰像個實在的老農(nóng)民。
為什么不都吃完,你知道中國還有人不能溫飽?
哼!
靜沒有看杰,也沒想杰的話,但靜還是高興。高興和杰在一起。吃完了就軋馬路,進公園。久別重逢在一起,二人都有期待,但都有些拘謹。最后杰送靜回家,依舊像從前,搭公共汽車。下了車,杰又送靜走到她家的單元棟門口,直到三樓樓梯口向他揮手,他才自個兒回去。就這樣,靜便和杰三天兩頭在外吃點喝點,都是小吃,小館子。大多是杰出錢,有時為了表示自己的平等地位,靜也搶著出錢。送靜回家自然大多還是搭車,很少打的。
靜和杰的事情進展得很快。雖然靜還是和別的男朋友往來,但更多的時間,還是和杰在一起。在一個月白風(fēng)清的夜晚,在大武漢,在兩漢匯合漢陽角,杰把靜一把擁進懷里,并且笨拙地吻了靜。靜也回應(yīng)了杰。這不是靜的第一次,但是真正的一次,沒有任何節(jié)外生枝的目的的一次。
當(dāng)時,杰面對兩江匯合滾滾東去的江水說,靜,這真好,漢陽角,太陽升起的地方。兩江匯合,地久天長。大武漢真是一個好地方,靜只要有你,我就一輩子做個搞基礎(chǔ)研究的人。
靜沒說什么。靜當(dāng)然承認父母教給她一切,但她心底是看重杰的,真正的。杰再一次擁吻了靜。
那一夜,靜完完全全地小鳥依人。
杰又對靜說,靜我是為你回武漢的,你相信么?
靜歪著腦袋看著杰,我有那么大吸引力么?
嗯,要不然我就出國啦。
真的?沒出息。靜這么說,心頭卻狂跳起來。
那又有什么,等我找回了自己的愛情,我還可以遠走高飛呀,你沒聽說,科學(xué)沒有國界。
一時間靜簡直幸福得要哭了。原來父母嘮叨的,平時自己夢想的,卻是這樣一個從小就和自己在一起的人,還有誰比杰離自己更近?靜想起了馬路對面的別墅,想起了別墅里的女人。
三五個月過去,靜的鄰居和同事都知道靜有男朋友了,還有同事和她開玩笑說,要她把她男朋友帶來玩玩。靜便叫屈,沒有哇,誰說我有男朋友呀!
還說沒有哪,明明看到你們在餃子館里那快活勁兒。
哪里呀,那是我的同學(xué),從前的鄰居。靜說的是實話,她和杰也沒談婚論嫁。
那更嚴(yán)重了,還青梅竹馬哩。
靜便無言。無言后心里便開始發(fā)虛。
風(fēng)聲傳得快,父母也開始過問了。周末睡懶覺的時光,靜照例睡到上午十點鐘,起床便有爸媽準(zhǔn)備好了的熱干面吃。這天,爸媽沒有去忙自己的事,卻一邊坐一個看靜吃熱干面。靜抬頭看爸媽,什么事兒呀,這樣看著我?
媽媽笑了,沒什么事兒呀,沒事兒就不能看看自己的姑娘?
靜料定爸媽肯定有事兒要和自己說。她就裝著一心吃熱干面,果然爸媽的耐心比不過靜。
媽便向靜挪了一下小椅子。姑娘,大家都說你定下朋友了,是嗎,你給爸媽說說。
誰說的呀?不說是同學(xué)嗎!靜叫了起來。
是同學(xué),同學(xué)天天送到樓梯口,還望到樓梯轉(zhuǎn)個彎?
爸媽,你們監(jiān)視我?
不是監(jiān)視。你是我們的女兒,你走到哪里,我們能不眼睛跟到哪里?再說你總是那么晚回來。
靜立即感到一份巨大的愛心,但還是犟嘴說,說同學(xué)就是同學(xué)嘛。
媽便和爸的眼神對視了一下,說那男孩子是誰,他對你好不好?
不知道。
媽又把小椅子向靜挪近了一步。好,不知道就不知道。爸媽卻知道那男孩子,不就是你爸在三廠的同事老張的兒子杰么。是個不錯的孩子。那時候別的孩子欺負你,他還總是幫你揍人家哩。
靜抬頭白了一眼媽,虧她還記得這些陳谷爛芝麻。靜開始意識到這可能是爸媽認真準(zhǔn)備的一次談話,便開始一根根數(shù)熱干面。
媽說,張師傅是個好人,幸虧有這么一個好兒子,杰也是好孩子,好人。但好人能當(dāng)飯吃?
靜又白了一眼媽,又偷眼看爸,正撞上爸平靜的眼神,靜立即低了頭。
你爸托人打聽了,杰還只是個研究生,原來是學(xué)計算機的,還能去美國留學(xué),哈佛的獎學(xué)金都定下來了,他卻要回武漢搞什么病毒研究。你看那有什么出息!你是沒見他家那個窮樣子,比從前在古董巷還造孽。你想想。
靜便吃驚地看著爸媽,似乎一下糊涂了,你們怎么搞得那么清楚?
媽也拿眼睛看爸。爸便對媽說,往下說,她個小伢不懂事。
聽爸的話,靜一下子覺得爸太認真了,我還沒說嫁他呀,犯得著這樣嗎?
媽到廚房拿了杯牛奶來,挨著靜坐下,說,快喝下,面都冷了。
女兒,媽給你說心里話,我和你爸就你這么一個女兒,哪不為你將來操心。我想你該實打?qū)嵉亟荒信笥蚜?,你不要認得太死。我和你爸也不是非要你不和杰來往,做個社會朋友總是好的。人也是會變的,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你看你上中專,參加工作多順利。不是你爸和我把陳局長的公子照顧好,我和你爸過節(jié)總是往他家跑,你能找到今天這份工作?中國就這么回事兒。你再看看那些下崗工人,進城民工。工地上找點事做,泥里水里,風(fēng)里雨里,沒日沒夜,掙兩個血汗錢,老板還賴賬。為什么,不就是他們除了自己一身力氣啥都沒有么。你看那些老板,賴民工的錢,他敢不孝敬科長、局長、廳長、市長。不孝敬他們,還活命不!
看著靜頭低得抬不起來,媽打斷了爸的話。你莫把孩子嚇倒了,扯得那遠干什么?女兒,我和你說,我們的校長給我說,他的一個朋友是二汽一個廠長,他兒子比你大三歲,也在二汽跑業(yè)務(wù)的,你也見過校長,校長說那廠長的兒子還見過你。我想你愿不愿和那孩子見個面,交個朋友。女孩子多長點心眼,找個好人家,一生不就有靠了么。
我誰都不靠,我靠自己。
就你,靠自己?爸的話重了,靜的心往下沉。
也許爸媽說的是對的。
靜漸漸看到杰的事業(yè)并不一帆風(fēng)順,杰也并不像他自己描繪的那樣前程似錦。杰有時也沉不住地說,基礎(chǔ)科學(xué)是要投入的。他和他的導(dǎo)師的課題正在攻關(guān)階段,但他們的項目沒拿到錢。主管部門說你們的錢早就給了,也要給點別人吧。事實上是當(dāng)權(quán)者把錢分了。而要把事情說清楚,得到更高層的支持,需要通天的本事。但他和他的導(dǎo)師都是書生,不僅沒有通天的門路,也根本不會攻關(guān),甚至在酒桌上說句客套話舌頭都不靈便。
想到這些事杰和靜的約會便時不時心事重重。而人在心情不好時也特別敏感。本來,靜和杰在一起就經(jīng)常手機響,一響靜就和對方有一番嗲聲嗲氣地對話,有時甚至是打情罵俏。有時為了避免尷尬,靜干脆關(guān)了機,有時忘了沒關(guān),放下電話,靜便說一句煩死人的,算是對杰的安慰。這種電話多了,杰便反感了,加上心情不好,看著靜接電話的樣子,杰皺了眉頭。
一次杰終于忍不住了。
誰呀,你的同事嗎?
一個朋友。
很要好嗎?還行吧。
杰盡量不帶情緒,靜也努力輕描淡寫。
但尷尬的一幕到底來到面前。那一天靜接過電話,一輛別克一塵不染、又水波不興煞在杰和靜的身邊。
從車窗里鉆出一個男人的油頭粉面,對靜說,靜,唉呀,害我找得好苦??焐宪嚢?。
立即,靜像換了一個人,臉上一片春光燦爛。呀,陳總,你好厲害呀。到哪兒去呀?
我專門來接你的呀,你怎么這么大的忘性呀!快,上車。
是嗎?立即,靜便慌不迭的往車?yán)镢@。也就在這時,靜像突然想起了杰。對油頭粉面說,這是我小時的伙伴杰,從外地回來不久。對杰說,這是陳總。等我電話,走吧。不等杰反應(yīng)過來,別克便一溜煙跑了。杰卻像一條死魚一樣被丟在路邊,半晌回不過神來。這就是靜?杰痛苦地走到江邊,望著汩汩東流的江水。在車子轉(zhuǎn)彎時,靜把這情景看到真真切切。
車子很快到了它的目的地:香格里拉大飯店。這是大武漢最好的一家五星級飯店。走進大廳,靜甚至有點暈眩,靜又一次明白在這人間什么是富麗堂皇。以前靜只看到香格里拉的外觀,并沒有進來。現(xiàn)在她進來了,立即身材挺拔的男生向她鞠躬問好,美麗如花的服務(wù)小姐走上前來伸出玉手向她彬彬有禮地說,您請。靜立即把剛才對杰的一丁點歉疚忘得無影無蹤,她幾乎激動得熱淚盈眶。但靜不是那種淺薄不堪的小姐,也不是那種從沒見過世面的小市民。她輕輕地又深深地吸了口氣,立即平靜下來。她和陳總走進了一個包間,立即在座的人都站起來了。
陳總怎么總是遲到?今天可是要罰酒的喲。
罰酒罰酒……陳總應(yīng)對自如,全不當(dāng)一回事。接著,陳總便和靜一一介紹在座的人,經(jīng)委的、計劃局的、公安廳的、組織部的、辦公廳的、公司的……局長、廳長、主任、部長、董事長等等。大家都朝靜笑。介紹完了有人起哄,陳總怎么只介紹我們,不介紹你的人。
陳總立即認真了。什么話,怎么是我的人,這是我妹子。
怎么又是陳總的妹子?
陳總有幾個好妹妹?
靜臉上擱不住了,紅一陣白一陣,只有僵硬地笑。
看看,你們這些家伙不積德了不是。瞧,我的妹子要發(fā)脾氣了。
陳總真聰明,一句話救了她。陳總對她說,坐下,他們吃不了咱,真理在咱這一邊。今天咱吃他們的,吃完了我就送你回去。
就看陳總今天吃誰呀!
靜沒少見這場面,平靜下來就不放在心上。吃了喝了,又是跳舞。陳總并沒有跳,而是讓她和別人跳。第二天又是這一撥人,一個車隊開出城市,到梁子湖小島上釣魚。梁子湖,武昌魚的故鄉(xiāng),名揚天下。湖面寧靜,島上貧苦居民見怪不怪地打量著他們這些不速之客,對著湖光山色,清風(fēng)漁舟,靜有一點不安,又更多的是愜意,因愜意而不時想起杰。她感覺自己和杰是完全在兩個世界了。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手機響了,正是杰的電話。杰說想和她談?wù)?。靜這時一點心思沒有,但一想,也是要和杰談?wù)?。她自己也要清理一下心思。杰跟她約定了時間,她就急急忙忙把電話掛了。
梁子湖的一天,靜體會到另一種快活,陳總把她送到家門口,還從車上提下一袋魚。父親還平常,她媽倒是笑得合不攏口,還說,這才叫生活,這才叫生活質(zhì)量。
月上柳梢,按照約定的時間,在公園門口,靜和杰走到了一起。杰的臉上寫滿了落寞,而且明顯地瘦了。靜有點同情杰,鼻子哼哼了兩聲。杰沒有留意。
杰說,還好吧。
靜說,好。
干什么了?
釣魚,談業(yè)務(wù)。靜沒有說跳舞。
在哪里釣魚?
梁子湖。只有省市的干部才能去那地方。真好,水多清呀,你沒去,那才能叫回歸自然!靜眉飛色舞起來。
那是,是個好地方,讀了點書的人都知道。杰沒再說什么。
走到一假山下,杰突然抱住靜,靜沒有抗拒,但也沒有感覺,她感覺還在周末的宴舞、釣魚之中,對這位兒時的朋友,她開始有點拒斥。
杰敏感到靜的冷淡。杰說,你怎么了靜?
沒什么,有點累。我們坐會兒吧。
在樹蔭的石凳上二人坐下。杰握起靜的手說,靜,快二十三歲了吧,嫁給我好嗎?
嫁給你?靜突然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你是說我到嫁人年紀(jì)了。也真是呀,二十三歲了。你是第一個向我求婚的人。
難道不可以么?這么多年,從小到大。
靜沉默了,半晌,她說,是的從小到大,我們已不是小孩,讓我想想。
也許是要想一想。靜,嫁給我,你會得到真正的幸福。我了解你,我會用心呵護你。要不然……
杰沒說下去,靜睜大了眼睛等著后話。
要不然怎么啦?靜緊著杰的眼睛。
杰沒看靜,只看到朦朧的月色和幾點疏星。
要不然怎么啦?我就知道你這人小心眼兒。跟朋友出去玩一下怎么啦?
不,我已聽說你的一些事兒,這樣很危險。一個人還應(yīng)該有他要愛惜的東西。無論東方還是西方,都這樣。你不要像有些市面上的女子。
靜霍地站起,杰,你什么意思,你聽說了什么?我有什么不愛惜?我像市面上女子!你看不起我。我本來就是一個小市民女子。你不要以為你讀了點書就覺得了不起。你自己瞧,你們讀書人比誰過得好!還教訓(xùn)起我來了,別以為你讀了點書,我見的人比你多的多。你既然知道我為什么還找我!
杰緊鎖雙眉,他沒有回避靜,聲音低沉地說,因為我喜歡你,從做孩子起,所以我從北京回武漢讀博士。我已經(jīng)看到了你的生活。我們現(xiàn)在的一些事情是混亂的,我社會的正常秩序不是這樣的,你不要做這中間的犧牲品?你聽我的,我會像小時候一樣保護你。
啊——杰,還像小時候一樣。我們可永遠回不了小時候。你保護我,給我幸福?就你一個破博士,將來當(dāng)個破教授?走在街上還像個乞丐——
靜——你——
我——我怎么樣?靜又下意識地想起馬路對面的別墅,和別墅里的女人。
夜幕下,靜看到杰一臉怒容,她看到小時候杰發(fā)怒打人的情景,她有點怕,怕杰真教訓(xùn)她,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但清楚地聽到杰深深地吁了口氣說,靜,我愛你,但錢和權(quán)不是一切。
靜無言,杰也沒再往下說。二人僵持著。
半晌,杰說,談不攏也沒辦法,我送你回去吧。
不,我不要你送,有人接我。靜反應(yīng)極快,她摸出手機,按了一個電話。她分明是說給杰聽的,小花貓,我是你的老鼠,快把你的卡迪來斯開來接我,我在中心公園。
看著靜關(guān)了手機,杰盡量平靜自己說,有人來,那我走了。
靜并沒有看杰,只哼了一聲。這時她百分之百地看不起杰。直到估計杰走遠了,她才回頭搜索了一遍杰的背影。
后來,杰天天打來電話,靜一看是杰的電話,她就關(guān)機。
靜決心把杰忘掉。靜依舊上班、交朋友、與朋友一起泡吧,茶吧、歌吧、咖啡吧、網(wǎng)吧、泥吧,依舊坐車兜風(fēng)。小車,有奧迪、桑塔納、別克、林致、甚至皇冠、寶馬、林肯。她真佩服她朋友能搞到這樣的好車。其實她也明白,她朋友沒有一個是自己買的車,都是靠邊著在位子上的老爸老媽,他們才搞到這樣的車子出來玩。坐在車上,聽著時尚的音樂,靜十二分地慶幸杰不再來煩她了。她不禁又下意識地把杰糟蹋了一番,就憑你杰那樣兒,我這隨便一個朋友都比你在社會上吃得開。學(xué)問,混得開才是學(xué)問,你杰懂嗎!
不過靜漸漸發(fā)現(xiàn),她的同事好像不像以前那樣對她熱乎了。他們依然對她微笑、客氣,但靜漸漸感覺這客氣、這微笑里面少了一層熱情,少了一份真誠。有時靜還看到她的同事交頭接耳說話,便一見她來就作若無其事狀,并車個臉和靜打招呼,靜心里像吞了個蒼蠅。靜在心里說,人都這樣,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
靜結(jié)識的朋友越來越多,而且他們開的車一個比一個高檔。靜就專揀高檔的坐。并產(chǎn)生一種感覺:她離自己的別墅越來越近。
那一天下班,靜正不知哪兒去,一個人卻在車上向靜招手,靜一看是陳總,靜便跑了過去。又是那些人,先吃飯,吃了飯,還沒有散去的意思。陳總就說,娘的,這夜生活也太沒質(zhì)量了啊。是啊太沒質(zhì)量。有人就建議去大學(xué)城玩玩。
去大學(xué)城玩?去吧。靜沒上過大學(xué),沒吃過肥豬肉,去看看肥豬走路也是好的。但靜也曾在網(wǎng)上看到過,大學(xué)城附近有許多操色情活計的,并且有的還是女大學(xué)生。她們在郊區(qū)租房子,白天上課,晚上活動。靜并不相信。
陳總的車在湖邊緩緩輾軋,地上發(fā)出車胎軋在細碎的砂石上聲音。他們來到一個歌坊,停了車,陳總他們關(guān)燈熄火,下車,進了歌廳,陳總他們就被人領(lǐng)到一間房子,立即服務(wù)小姐倒茶,送上歌單。但陳總等人卻沒人接茬。靜覺得氣氛有點不對。這時一個男人上前,說你們看,都是正宗的,學(xué)校、公章、學(xué)生證,這能作假。
陳總他們便點頭。陳總幾個人交換了眼色,臉上露出靜從來沒見過的笑。
陳總叫靜就在這里唱歌,說著就有了小姑娘來陪靜。
這時有人就說,算了就把你的妹搭上,反正她也這一路人。陳總背對著靜,靜不知他的反應(yīng),反正沒人拉扯靜,陳總他們一干人走出了歌廳。靜像明白了要發(fā)生什么事了,她深深地害怕起來,想跑,但已來不及,并且這地方這時候,既無公交,又無的士,她就是跑到大路上,也沒人救她。她想打手機,但誰又能找到她在什么地方?
靜聽得見自己心頭亂跳著。這時有個小混混挨靜坐下,對靜說,小姐還沒下過水?
什么意思?
就那意思?我們玩玩,我一樣給你錢。
走遠點。
還裝貞潔,你這樣人愛的不就是錢么!其實我沒錢,有錢也不買你這樣的臟貨。小混吐了口涎走開了。
歌聲依舊,舞臺燈不斷變換著顏色,靜害怕極了。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腳步由門外傳來,幾個警察進了門。
你是和剛才他們一路的么?
是的。
走。
什么事兒?
去了就知道了。
報上登了消息,某國企及部分市區(qū)干部集體闖紅燈,民脂民膏紙醉金迷。陳總等人被收審。
靜沒事,但被告知她離出事只差一步之遙。靜是自己從公安局里走出來的。
靜以為別人并不知道她的事,因為她覺得自己確實也沒事。靜依舊上班,但現(xiàn)在的同事完全對靜換了態(tài)度。靜和人家打招呼,人家像沒聽見。靜坐一下人家的板凳,人家要用報紙撲打半天才坐上去。倒水的時候,靜看到別人杯子空了,立即友好地說,加一點吧,別人立即說,不用不用。靜說,客氣什么。硬是倒上,別人馬上把她倒的水倒掉。靜漸漸地病倒了。
病中,靜給杰打了電話,說,我想見你。靜哭了。杰說過兩天來看她。
那天,杰來了,挽手同行的還有一個女的,竟然就是對面別墅里那女的。這一次靜看清楚了她,她剪掉了大波浪,蓄了個學(xué)生頭,年紀(jì)立即也小了下來,竟然像杰的妹妹。
杰問靜哪里不好,還把那個女人介紹給靜,說這是潔,我的學(xué)生,也是我的項目投資人。
杰還說,靜,也許你也有對的地方,我們利用潔她們公司的風(fēng)險資金,我們的項目會很快見到成果的。
靜已無言以對,她望著眼前的一對兒——杰和潔,雙眼盈滿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