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媛
你在通天河畔浪游的時候,你有位親密的伙伴——一匹全身雪白的白馬。
那是匹快五歲的雄馬,白得沒有一根雜毛,一米多長的脖鬃飛揚飄逸,眉骨之間襻系紅纓一束,腿頇蹄大,尾若掃把,強壯而剽悍。
虧你有這匹白馬,遇山爬坡,遇河涉水。
分手悲傷,相識也難。
那是九月高原的草場,只要陽光和溫風(fēng)在這里邂逅,和煦與馨香就在黃綠的草梢上散步,曲水在河灣里繞著灘涂、卵石嘩嘩地淺唱,盛開的要蔞花,一片片、紫絨絨。
這是巴塘草原,四面環(huán)山,中間平坦,典型的高原牧場。
鄉(xiāng)政府大院坐落在北山山腳,坐北朝南,面向這塊遼闊肥美的綠洲。
午飯后,鄉(xiāng)干部以及他們的家屬,三三兩兩、四五成群地躺倒在草原里,在陽光的呵護下,悠閑地打發(fā)著日子。太曬了,便支起簡便的牛牦帳,也有的撐起油布傘。
就是這天的早晨,鄉(xiāng)長讓牧人到山北去給你抓匹馬來,你很高興,因為有了馬,走通天河易如反掌。
鄉(xiāng)長說要先看看你騎馬的水平,否則他不放心。
你心里有底,因為你在內(nèi)蒙古草原連馬群都放過,更何況騎馬了。
正是人們曬陽的時候,那匹神采奕奕的白馬,在長時間的期盼中,沓沓沓地走來了。
它是那么瀟灑、那么趾高氣揚、那么令人敬而遠之,當(dāng)牧民把韁繩遞到你手里后,你甚至不敢或不好意思擰蹬跨馬,你覺得這么漂亮、這么帥氣的生靈,不該受胯下之辱。
你欣賞著它,它也在“欣賞”著你。它那搖頭擺尾東張西望的樣子,整個是對你,臟兮兮黑乎乎的模樣不屑一顧。
你對這一見不得相互如故、一見不能相互鐘情的結(jié)果,很是憤慨。
你滿懷怨恨、滿懷幸災(zāi)樂禍地飛身上馬。
白馬似乎沒有準備,雙蹄高抬“咴”地長嘶了一聲,疾馳而去。
你也不是等閑之輩,身手超凡,雙腿緊夾馬肚,兩手緊抓馬鬃,整個身子緊趴潔白的馬背上,就像貼了一塊粘粘乎乎、黑不溜秋的狗皮膏藥。
你得意極了,曬太陽的人們都站起身來為你喝彩,飛快的馬蹄像踏在碧波之上,綠水似的草原,急速地向身后涌去。
你騎著騎著感覺不對勁兒,屁股下的馬鞍松松垮垮,好像隨時隨地會掉下來。
你慌作一團,你緊勒馬韁,用力再用力。白馬卻依然昂首闊步、我行我素,就是不減速度。
馬兒跑了一圈后,就繞回來,在你的思維還未反應(yīng)時,它早以迅雷之勢,沖向鄉(xiāng)政府圍墻。你再次驚慌,卻也手足無措,任由白馬的處置。就在它撞向圍墻的剎那,卻猛然四蹄緊收,戛然而止。
急速的慣性,把你連同馬鞍子一起,從白馬的頭上拋了出去。
你揉著摔疼的臀部,抬頭的瞬間,你看著那雙直視的大眼睛,此刻,它那怡然自得的神情,好像在說,跟我玩兒,你還嫩點兒。
鄉(xiāng)長和曬陽的人們,驚呼著急急忙忙跑攏來。
鄉(xiāng)長說,算了算了,這馬不能給你,你畜生再傷著你,我們可擔(dān)當(dāng)不起。
你著急了,你請牧民再給白馬的鞍子備好,你又過去狠狠地把肚帶勒緊兩扣,推開苦口婆心的鄉(xiāng)長,躥上馬背。
這回你反被動為主動,不管它跑得多快,你還是連續(xù)不斷地用腳緊磕馬肚,馬鞭揮舞不停,并且信馬由韁,不管方向,隨它馳騁。
白馬開始時還飛野似地狂奔,慢慢就有些體力不支了,但你卻還堵氣似地一再鞭策。
白馬終于低下頭,溫順地小跑起來,極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你無端有了憐憫。于是,輕舒一口氣,勒轉(zhuǎn)馬頭,跑向人群。
鄉(xiāng)長向你伸出大拇指,你揮揮手趕緊跳下馬。
慌慌張張解開馬的肚帶,馬肚已經(jīng)磨出了鮮血,它渾身騰騰冒著熱氣,汗水從身上流淌下來,流過突突抖顫的大腿、流到蹄子上時,已匯合成一道濁流。
你有些于心不忍了,趕緊拉起韁繩,把白馬牽出人群,牽到草原上去了。
你開始和白馬一起漫步,一起聊天,然后你真誠地向它道歉,它聽了就點頭,還用頭蹭蹭你的肩膀。西邊泛紅的時候,你把它牽到了河灘,為它洗刷。
從那天起,你每天一次地,把從自己嘴巴里節(jié)省下來的糌粑,再加上一塊奶糖喂給它。
后來你們長途跋涉,一起翻越高山淌過大河,披荊斬棘曉行夜宿。下山時你牽扯著它,風(fēng)雨時它掩護著你。
你們形影不離,相互之間傾聽著對方的心跳,顧盼著對方的目光,你的不很嘹亮(你說,你還沒有完全學(xué)會)的口哨,它遠在山坡上低頭吃草,也能聽到,剎那間就會跑到你面前;它在深夜鼻鼾略重,你也會警醒,披衣到馬廄去看一看,摸摸它的頭,聊上兩句,你才能睡得踏實。有時,它也會把頭搭在你的肩膀,在你耳邊用磨牙和喉語,跟你說會兒話。
你們同路的人說,弄不明白,你是它的主人,還是白馬是你的主人。你說,它是你的主人。同路的人聽了,若有所思,神情有些恍然,然后用力點點頭說,噢,這就對了!
一個裹著雪峰寒潮的颯颯秋風(fēng)里,你衣衫襤褸和你的白馬回到了巴塘草原。
你的心情憂郁,是因為你與它分手的日子迫近,像一個永不黎明的黑暗快要降臨,你不知道那潔白的生靈在你面前消失后,你會多么地思念它!
你知道,一個痛苦的日子,不期然而然地,來臨了。
你說,那天的天氣很好,藍天白云,風(fēng)和日麗,但就是感到壓抑。
你是最后一個上的吉普車,上車前你還回頭望望,羊群、牛群、馬群,又看了一眼遼闊的草原,沒有它。
其實你清楚,鄉(xiāng)長昨天就把它送到山北去了。
吉普車開動了,你拉開車窗伸出手向鄉(xiāng)親們,向巴塘草原告別。
車開進草原、開上了草原小路,“別了,我的白馬!”你閉上了濕潤的雙眼,頭靠在車座靠背。你的腦海里又出現(xiàn)了它……
猛然“咴”——一聲稔熟的嘶鳴,像炸雷,驚醒你的瞑目。
你從灰黃的后車窗,透過車輪揚起的塵埃,你看到了你的白馬,正在草原的小路上尾隨而來,它長長的鬃毛上下飛揚著神采。
你要停車。
司機說,馬對主人都這樣,牲畜嗎!說完車開得更快了。
你的心情很復(fù)雜,淚水卻咽了回去。
你的白馬就在車后狂奔著,一分鐘……五分鐘……十分鐘……終于車拐上了山道后,它消失了。
你的頭卻一直趴在窗口,那一束纓紅,一直跳動在你的目光里。你試了幾次口哨,哽咽的喉嚨沒讓你吹響。
那一年的冬天,你在拉薩見到了那個司機,聽他說你的白馬,自你走后就再也沒回馬群,說有人在通天河畔見過它,但沒有人能降得住它。
你說,你很想念它,你不知道它現(xiàn)在是死是活?但你的白馬就是你的墓志銘。
經(jīng)幡飄曳通天河
倘若說通天河是蒼穹通向人間的水路,那么,坐落在河畔峽谷中的查吾拉小村,就是仙人下凡人間所必經(jīng)的驛站。
海拔六千來米的查吾拉雪山,譯成漢語就是如畫的山峰。玉潔晶凝的雪水從高高的北山坡上流淌而下,進入山谷后,在緩坡的谷底上,變得碧波翠水一般,潺潺淙淙,將半農(nóng)半牧的村莊劃分為兩瓣,一瓣在東坡,主要是所學(xué)校,居民很少;另一瓣在太陽一出就可光芒普照的西坡,人們大都居住在這里,居住在二層平頂?shù)耐潦坷铩?/p>
這水也就成了人、畜、草場的生命之源。
它繼續(xù)北流,繞過一座藏民供敬的,有七八間房大小,將近一人多高、用山石碼起的瑪尼堆,上面還插著幾十桿十幾米高的瑪尼旗。有流經(jīng)一塊較平坦的草地,然后沖下一段小陡坡,沖過吱吱低吟的水磨房木輪,不久便一股腦匯入奔騰翻滾東流的通天河……
九月,正是青稞開鐮的季節(jié)。
查吾拉山谷飄蕩著成熟的芬芳、豐收的歡唱。那流水淌得就更加盈盈舒暢……可以聞見從水磨房,彌漫到水面上的青稞磨熟的芳香。有湛藍、艷綠的飛鳥用啁啾,銜著水面上漣滟閃閃的金光,飛向通天河。幾縷白云游飄在西坡腰間,一群黑牦牛正在半坡向河谷涌來。
站在坡頭還未收割的青稞地里,傾聽著風(fēng)中沙沙簌簌的起伏,猶如徜徉在故鄉(xiāng)華北平原六月的麥田,那一望無際,那一覽無余。若非望見銀冠藍袍的白凈凈的雪峰;若非聽見紅墻喇嘛廟里,傳出的渾厚低沉悠長的大法號聲——竟如天庭的召喚。
通天河畔,急流涌進,兩岸懸崖絕壁之上可見鬼斧神工,水灣與風(fēng)口處,懸掛著五色經(jīng)幡,在風(fēng)中抖獵獵忽喇喇,像一支蕩氣回腸的頌歌;像一篇頂禮膜拜的禱文;像一陣遠古穩(wěn)踏而來的步履;像一組佛陀灑向人間的祈語……保佑雪山的潔白,保佑河水的清澈,保佑雄鷹在藍天下悠閑,保佑牛羊青稞在大地上茁壯……通天河水在聲聲不休地召告。
通天河畔,卵石密積,五顏六色,繽紛斑斕,有玲瓏剔透者,有景色天成者……愛不釋手。你就揀了許多帶回村子。
那天要離開了,臨行前見那些石子太重,就挑了一兩塊裝進背囊,其余扔在炕角。當(dāng)又一次來到通天河畔時,你看見藏族向?qū)ё呓叄涯闳拥舻氖樱⌒囊硪淼卮a放在一塊卵石上。
在河畔,這令你想了許久。
這是人與自然的平和心態(tài)、平等心態(tài)、相敬如賓的心態(tài)、相互依存相互提挾的心態(tài)。
人類的彎路就是奴隸的全部付出和霸主的貪婪掠奪。
屬于通天河畔的就讓它回到通天河畔……如是太陽高懸天空的法則。于是,心的旌旗也隨通天河畔飄曳的五色經(jīng)幡忽喇喇獵獵不息。
那是一個流水不眠、星月不眠、歌聲不眠的水磨房豐收之夜,歡心的水磨把馨香的青稞磨得太細,月光淡藍的夜色又添加了濃郁的芬芳。此刻皓月當(dāng)頭恰在查吾拉雪峰的東肩,凝視久了,便分不清是雪山的白色還是皎潔的月光。
水磨房前、溪流河邊,點燃篝火,搬出罐罐青稞酒,人們歡慶豐收。
金色成熟、愛情成熟,那些姑娘小伙的舞步就更加成熟,也成熟了他們之間一對不用啟齒的秘密。
你看見卓瑪踏著彩色的氈鞋,甩搖著長長的水袖,她的腰身一彎,草灘就傾斜了、雪峰就傾斜了,溪水就掩飾了潺潺,月亮躲藏進水中笑皺了臉。
達娃把藏袍角掖在腰間,一個健步跳躍到草場中央,黑亮的高筒馬靴蹦踏著“鍋莊”鏗鏗鏘鏘的旋律。
他們的歡樂感染了篝火旁的人們,男女老少再也坐不住了,放下矜持、放下靦腆、扔掉酒碗,手拉著手,轉(zhuǎn)著圓圈圈地跳著“鍋莊”。
伴隨著說說、笑笑、唱唱、跳跳,通天河畔的峽谷里,熱鬧了一個不眠的九月。
玩得盡興時,有幾位婦女又燃起了兩堆糞火,不一會兒,一碗碗熱氣騰騰,飄著香甜的酥油茶就端了上來。
好像是聞到了茶香,不遠處的瑪尼堆上的經(jīng)幡飄搖起來,雖然時值夏末秋初,但這里早晚的風(fēng)還是很涼的,可人們的熱情卻絲毫未減。
當(dāng)你感覺篝火已不太旺時,就有人扛來幾牦袋的牦牛糞餅,隨即,糞火苗就騰騰冒高了幾尺。人們的歌聲再次漸漸高亢,他們又重新把一雙雙手牽起來,女的一圈在里,男的一圈在外,扭著腰枝舞晃,腳步猶如淌著流水似地跳跺。
大地開始微微顫動,星星禁不住地眨眼,月亮已經(jīng)繞過查吾拉雪山,沉沒進西邊的山谷,東山頂背襯著鋼藍色的天幕,彎曲起伏的峰巔輪廓,似乎在被一支大筆重重地描述。
山嵐也突然間凝聚起來,似濃霧,似白云,在查吾拉北坡順應(yīng)著融水溪流,愈來愈長、愈來愈濃、愈來愈分不清天上人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