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鶯
一枝普通的紅玫瑰在情人節(jié)這一天賣到了10塊、15塊,而被稱為“藍色妖姬”的藍玫瑰卻能賣到80塊錢一枝;就連娛樂廣告上也敢這么大張旗鼓地寫:
“情人節(jié)到啦,身在春城的你如果你還沒有一個他,那么想象或假設一個。
如果你已經有了一個他,那么陽光、鮮花、巧克力、親吻會祝你幸福。
如果你已經有了兩個以上或一打兒的他,恭喜,你就是今天的愛情玩家。
記住,施展你的魅力,在這一天不管你做了什么都會被原諒。一年中你只有今天可以恣意去愛,去做一個快樂的人,好好去過一天被愛的癮。”
就像是世界末日,過了這一天剩下的日子都不過啦?
人家嘴上都這么罵,可當腕上的表已無情地指向下午5點時,沈依的心頭還是重重地打了一個結——今晚,“孤獨的人是可恥的?!?/p>
找誰一起過?不奇怪,因為得不到踏實的生活轉而求助于形式,這已經是沈依不得不接受的現實了。她不由得想起史蒙,是的,已經四年了,這個既是男朋友卻又不完全是男朋友的人迄今連個音信都沒有。史蒙,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個自由攝影師;所以,他們總是聚少離多;可今天是情人節(jié)啊,從早到晚,沈依一直盼著這位騎士奇跡般地出現在自己面前;但自由人就是自由人,他不會因為任何人、更不會因為一個俗不可耐的情人節(jié)而改變他的生活節(jié)奏。
晚上倒是有一個好友的婚禮在等著她。哦,又是婚禮;沈依閉上眼睛,仿佛掉進一個快速旋轉的漩渦。無論如何,在那種場合,她絕對不能一個人孤零零地出現在那里。于是,她找出電話號碼本,試圖和過去認識的異性取得聯系,可氣的是,他們一個個都吞吞吐吐,一會說“對不起。”一會又說“已經有人?!闭鎲蕷?,平時嘴上都在說“距離美”,可真正進入了“美”的實驗,一切就像試管里的水和油,熱的部分和冷卻的部分便立馬見分曉——曾自認為自己還有形形色色的機會,可突然是怎么啦,居然連個男人都招呼不到?
辦公室里空蕩蕩的,沈依發(fā)現自己成了最后一個留在辦公室里的人。雖說眼下還是隆冬季節(jié),可在春城,只要天晴,那陽光就暖得讓人回到轟轟烈烈的夏天。于是,她打起精神,換上今天中午剛從專賣店里買來的“阿瑪尼”牌白色羊絨連衣裙,領子上襯一條黑白兩色的圍巾,外面套一件今年流行的長及腳踝的歐款寬肩黑呢大衣;喔,華貴典雅,如同是從T臺上走下來的人兒。是啊,用名牌武裝到牙齒,這該足以抵擋眾人的審視了吧——
在帝都酒店門前,新郎新娘如同被打了聚光燈,他們一白一黑地站著。
新郎發(fā)福的體型穿一套挺刮的呢料西裝。剃盡胡須的臉光滑如緞。胸前俗氣地打了一條大紅領帶,金絲邊平光眼鏡在太陽下一閃一閃。犯得著么,再假裝是CEO,也用不著非戴眼鏡嘛。當然嘍,站在他身邊的新娘仿佛一下長高了許多,只見她的婚紗綴滿了魚鱗似的亮光片,頭發(fā)高高地往上盤了一個十九世紀貴夫人式的發(fā)型,白紗網眼的手套一直拉到胳膊肘,捧在左手的紅玫瑰與脖頸上奪目的鉆石項鏈不時在一陣風騷的笑聲中晃來晃去;哪怕是站在柱子的陰影里,她這身造型也似乎是在竭力重現了老電影里交際花的魅力;可不,珠光寶氣的她不管是走路或是站著,其舉手投足的動作都如她的眼風一樣奪人心魄。
是嫉妒?喔,沈依警覺地想,這情緒可要不得。自己又不是枯枝敗葉,豈能去嫉妒同類的春光四射?于是,她努力把這苦澀又咽了回去——
記得在剛接到歐陽的結婚請柬時,沈依吃驚地問:結婚?這次誰又被你“陷害”了?
春風得意的歐陽笑咪咪地道:他呀,你介紹認識的那個CEO呵。
CEO?有道是,這年頭是人不是人的都管自己叫CEO。
“哪個CEO?”沈依故作鎮(zhèn)靜地問。
歐陽抿嘴一笑:“嘿,上次請我們吃‘上樹魚的老總呀……”
真是他?從吃“上樹魚”到現在,不就半個月的時間么?不知為何,聽歐陽這么一說,沈依還是有種被對手擊倒在地的眩暈。
而此時的歐陽卻并沒有因為撬了好朋友的“墻角”而不好意思;相反,來送請柬的她一直笑咪咪地用眼角掃著她的臉,那樣子就像是在考驗她的寬容度。
沒辦法,歐陽事事占便宜的毛病是她們在大學同窗時就養(yǎng)成的。想當初,剛進校時,她的床位是在上鋪,可兩人剛認識,歐陽就噘著嘴對沈依說她有夢游的毛病,還說,她睡覺不踏實,肯定會從上邊摔下來,摔成植物人。于是,沈依連眼都沒眨就讓出了自己的下鋪。打這以后,歐陽就口口聲聲地管她叫“姐姐”,尤其是碰到不順心的事,她都習慣拿她當“垃圾筒”;而到了期末考試,她這個做“姐姐”的就必然轉換為保護人兼免費輔導員的角色;可以這么說,要沒有沈依,歐陽是否能從學校順利畢業(yè)還是個未知數呢。
可為什么占到便宜的總是她!沈依不止一次地琢磨過這個問題——30剛出頭的她,在短短幾年里就一氣結了二次婚:第一次是閃電戰(zhàn)。才跨出大學校門不到十年,她就和學生時代交上的男友迅速結了婚,可還沒等一個季節(jié)過去,她鬧出的緋聞就把這場婚姻送進了墳墓。歐陽也不諱言,她說和小男生在一起就像兩個過家家的小孩,沒結婚還玩得挺瘋,可一正經過日子就沒了少男少女初戀的那份精致。
可事實上,沈依比誰都清楚,歐陽對情感“精致”的要求來源于學校里的那位美學教授。這教授大約三十六七歲,人長得一般,年齡至少比歐陽大一輪;可他的履歷表很燦爛,既出自名牌大學又是鍍過金的留美博士。據歐陽自己宣稱,她暗戀該教授已很久了。她說,在學校時,當這位美學家在課堂上揮霍他的才智時,她就趴在課桌上給他寫信。這信只當是她的課堂練習,里邊都是些言辭既極端又超凡脫俗的內容。比如,她以孩子般天真的口吻質問教授:為什么他這么一個有很高審美品位的大學者竟會娶一個把眉毛紋成蠶蟲的女人?還有,在現實中,他怎么能容忍他家的客廳里掛一副俗氣的紅金絲絨窗簾?那東西只配掛在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辦公室里。哦,類似的“理論聯系實際”她一共寫了十來篇,當時倒也不曾寄出,但也一直收在她的隱私盒里。一天,在與新婚丈夫吵架后,她一沖動,就把這隱私盒里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寄給了教授。
就這樣,教授帶著好奇心召見了她。于是乎,久違了的激情又回到了她身上。隨著一次次驚心動魄的“約會”,歐陽說,她終于體驗到了人世間要死要活的愛。
不久,教授的老婆帶著一幫人在一家僻靜的小旅館里捉住了他倆,在重重地挨了對方幾記耳光后,歐陽反而表現出了“愛”的忠貞不渝,就好像這條布滿荊棘的愛之路才益發(fā)激出了她大海般的愛?!叭绻辉趷鄣暮Q罄镉斡荆钪透懒艘粯印!彼兆淼卣f。最后,教授也鼓起了勇氣,在經歷了天翻地覆的“革命”后終于拿到了“解放證書”。當然,美學家的婚禮是別出心裁的,他不屑于請客吃飯,而是用999朵玫瑰花裝飾了他們的新婚之夜……可結婚沒多久,歐陽又唉聲嘆氣地說:沒意思,婚姻將情人變成了夫婦。談戀愛時洋博士倒還真會搞情調,但一成了家,新丈夫就再也沒有給她送過花了。并且,還一天到晚盤問她的行蹤。令她不能容忍的是,一個對美無所不知的人,在生活中卻麻木得讓她受不了;為了討他歡心,她曾變著法地一天換身衣服,可美學家呢,不僅對她展現出來的“美”沒感覺,還羅羅嗦嗦地提醒她注意開支。
無疑,這第二次婚姻在勉強維持了一年后,按歐陽的說法是:“要不是因為當時鬧得動靜太大,我早像第一次那樣速戰(zhàn)速決了?!?/p>
這次也不例外。想當初,CEO追的對象可不是她!記得,這人剛到廣告部來做廣告策劃時是沈依接待的他;幾個月前,為了把這單生意做成,沈依絞盡腦汁地與他周旋,陪他吃飯、喝茶、一起打保齡球。一天深夜,CEO打電話說他正在卡拉OK的包房里和外地來的朋友們喝酒唱歌、并放肆地問她想不想和他們輕松一下?在90年代,“輕松”在生意人的嘴里是“放蕩”的代名詞,沈依想都沒想就回絕了??赡馨桑撬牟槐安豢捍碳ち耍茫牛?,就在第二天下班時,他連招呼都沒打就開著凌志車等在公司的大門口。見沈依出來,也不走出車座,而是搖下車窗,偏著腦袋朝她打了個響指。也怪,這瀟灑的動作要是放在別人身上那是有份,可怎么一到了他身上就顯得那么粗俗呢?雖說沈依本人也不是什么大戶人家出來的千金,可她父母畢竟也是在地方上受人尊敬的中學教師呵。難道他就不能取下臉上的墨鏡?就不能不嚼著口香糖朝她打響指?況且,在同仁的注視下上客戶的車也顯得太輕薄了,她可不愿被同仁們視為馬路上的招手妹。
可問題偏偏就出在這——正當她還忸怩作態(tài)時,和她約好一起逛大街的歐陽卻笑容滿面地拉著她迎了上去。只見歐陽大大方方地做了一番自我介紹,并提議不如大家一起上“天一閣”去吃海鮮。就這樣,不容分說,歐陽將她一把推上了車。
想必,他們所謂的“一見鐘情”就是那桌海鮮:先是聽見歐陽的陣陣驚呼。一般的魚蝦就不說了,就是從太平洋空運過來的大鮑翅,充其量也只是陪襯;最珍貴的美味要數人背馬馱、從原始森林中弄出來的“上樹魚”。CEO指著湯盆里一條條形狀如大拇指般的小魚說,你們別看它貌不驚人,這小魚可貴著哩;既是魚,還能上樹曬太陽,這奇觀恐怕在世界上也難得一見。來,動筷子,一起來嘗嘗這天下奇觀。
似乎是為了顯示他的價值,CEO問站在一旁的服務員:“喂,這盆魚湯是多少錢?”
“先生,是兩千八。”服務員道。
話音剛落,歐陽又驚呼了起來,與此同時,那眼波、手勢也在兩人中不停地穿梭;哦,情色與“愛”的界限在她身上從來都是模糊的;碰到這種像收割麥子般收割男人的女人,沈依只能選擇去做旁觀者。
好笑的是,歐陽的“橫插一杠”,竟讓沈依回過頭來對CEO上了心:但為之晚矣,就在她咬著牙,主動約CEO出來喝茶時,這家伙居然說他很忙……沈依曾自問要不要跟歐陽爭個高下?一番權衡后她泄氣了,她知道自己的弱點,無論如何,她覺得自己還不是那種被人作為奇觀吃掉的魚。
然而,在“圍城”中出出進進的歐陽照樣有辦法把這第三次婚姻辦得不同凡響——
在帝都酒店的西餐廳里,一切都布置得如同是在拍電影——只見雪白的餐桌面前站著一溜不茍言笑的侍者。菜肴的圖案也是各種花卉和動物的造型。桌上的高腳杯和一色的銀餐具與水晶燈交相輝映。接下來,司儀和新人都站到了臺上,請來的攝影師也正貓著身子給他們錄像;而又換了一身粉紅裙裝的新娘和左手帶著閃閃發(fā)光鉆戒的新郎開始手疊手地去切一個由奶油泡堆成的大蛋糕。嘿,都一把年紀了,竟敢穿上16歲少女才能穿的粉紅色,下擺還打了西班牙式的大皺折,腰背上那一顛一顛的蝴蝶結整個是模仿“春情蝴蝶”里的造型。但更糟的是,眾人嘴里的那些陳詞濫調竟趁機躲在她的耳底里發(fā)酵。這些嘮叨,令沈依聽得牙神經都發(fā)酸。
當歐陽向眾人講述她和CEO的戀愛過程時,沈依喝了口酒忿忿地想:哼,愛情,能什么人都愛的女人其實是誰都不愛。與之相比,自己固守的那份清高,不也證明了還沒走到窮途末路上去么?不過,沈依明白自己是在自欺欺人,因為她曾在一份時尚雜志上看過另一種說法:即一個完整的女人應該有三次婚姻:第一次是沖動。第二次是不甘心。而第三次才是正經過日子。如果照這個理論,那歐陽豈不成了完整的女人?
完整?歐陽在做學生時就喜歡把絨毛玩具放在床邊,并且都給它們取了名字:什么阿蘭·德龍、劉得華、施瓦辛格、費翔、卡耐基……可惜,這把戲她也就新鮮一頭,至于那些還沒來得及取名字的玩偶她一樣不嫌棄,還是亂七八糟地堆在枕頭間,沒事拿在手里把玩一番。哼,雜志上所說的完整女人大概就是指她這種能隨心所欲處置自己身體和情感的女人吧——
可能是空腹喝了酒,沈依有些頭暈。當來賓們都去場子里向斯特勞斯求救時,她黯然地站起來,她想,該是退席的時候了。
經過餐臺時,猛聽得有人叫她。
“不認識啦?”他放下手中的酒杯朝沈依微笑著。
“哦……您是……”
“別這么打擊我的自信心好不好,我可是從你一進門就看到你啦,沈小姐今天真是讓人眼前一亮啊?!?/p>
“噢,你是……是邵飛,嗨,你怎么也在這?”話一出口,沈依馬上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
一年前,歐陽曾帶著邵飛參加過她們的小聚會。她眉色飛舞地介紹說,邵飛,我的未婚夫,是一家集團公司的總經理。他們在昆明還設有分公司哩……但此話說過沒幾天,歐陽又哭哭啼啼地跑來說邵飛是個騙子,他眼下正準備和集團公司老板的千金結婚呢。為這,兩人已經吵翻了。
這樣的人居然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她的婚禮上,僅此一點,就激起了沈依的好奇心。
“不來不行呵,誰叫我們是她的朋友呢?!痹捄茈S意,但“我們”一詞仿佛把兩人的距離拉近了。邵飛從餐桌上端過兩杯酒笑著對沈依道:“來,為有情人終成眷屬干杯?!?/p>
沈依已空腹喝過幾杯,但不喝又怕對方看出她內心的灰頹。于是她抿了一小口,并以一種調侃的口氣問:“聽說你已經是過來人啦?”
“是哇是哇,為你們女人效力是我們男人的天職嘛。”他說。
“天職”,是一個不得已而為之的詞。在說這話時,他仿佛是在暗示,他的婚姻缺乏浪漫。
“未必吧,別把自己說得那么高尚,什么‘天職,我看大家無非是在權衡利弊罷了?!闭f完,沈依朗聲大笑,笑聲太響,惹得歐陽在從他們身邊舞過去時夠著腦袋沖她做了個鬼臉。
頓時,邵飛臉上的微笑僵住了。不過,在經過幾秒鐘的尷尬后,他大大方方地看著她道:“哈哈,沈小姐果真直爽,你恐怕還聽說了我是靠我老婆發(fā)家的……喂,你們幾個在背后是怎么罵我的?”
他的自嘲反而讓沈依不好意思。說也奇怪,在平時,沈依一貫對類似的男人連話都懶得說,但今天她卻有了新發(fā)現——能這樣把子彈射向自己的男人應該還算誠實吧?因此,她的好奇心也隨之升級。
“嘿嘿,你這樣的成功人士,還在乎別人對你的評價?”她引著他說下去。
邵飛聳了聳肩道:“別人我無所謂,但我在乎沈小姐的評價呵?!苯又?,他把目光投向不遠處的歐陽:“聽說你們是同班同學?”
“嗯。有何高見?”
“高見談不上,只是覺得你們就像是淡水魚和海魚,嘿,完全是兩種不同的類型?!?/p>
比喻很新鮮,沈依和他較上了勁:“那我和她誰是淡水魚,誰是海魚?”
邵飛狡猾地一笑:“噢,對你們誰是什么魚我暫且不議,我好奇的是,你們這兩種習性完全不同的魚居然會在同一個魚缸里呼吸?”
同一個魚缸?他意思是泛指女人——
沈依不經意地道:“這有什么奇怪,既然你把我們都比成了魚,那不管是放在哪個缸里,還不都得呼吸嘛?!痹捯怀隹冢悬c后悔,她之所以讓別人覺得不“溫柔”就是她太愛抬杠。
但邵飛不惱,相反,他熱烈地說:“哈哈,說得好,我也如此;只要不想自取滅亡,那不管有多難喝的水還不都得往肚里灌……”
喔喲,聽得出,他是在抱怨為實現“理想”付出的代價哩。
“水”呀、“魚”呀,邵飛的話又勾起了沈依的心事。她也直截了當地問:“那你們男人是不是覺得她這樣的美人魚特賞心悅目?”說著,她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歐陽。
“哦……咳,咱們干嘛老談她呀,沈小姐今天不也賞心悅目么——”
這種像彗星一樣橫掃陰霾的男人沈依已經很久沒碰到了。就在她走神時,邵飛又笑著問:“哎,你吃飽了沒有?”
“嗯——”她一愣,不知他又在繞什么圈子。
“想不想出去喝碗粥?”他說。
“喝粥?”
對一個身價過千萬的人來說,邀請一個女人去“喝粥”,是夠別致的。頓時,沈依的腦海里閃過一串和史蒙在一起吃飯的場景,但他從未請她去喝過粥。
心里愛的是一個,身邊坐著的卻是另一個;是因為情人節(jié)?
坐在邵飛車上,沈依不時瞟眼看著手握方向盤的他。他大概三十四五了吧,眼旁的魚尾紋多少顯出了一點滄桑,可他那雙如梁加輝一樣細長的眼睛,和一頭像是剛剛洗過、但還來不及梳理的頭發(fā)又給人一種很頑皮的印象——自然、隨意,還有點大男孩式的率真;再仔細看,一身純棉麻質地的休閑裝,其紐扣上若有若無的“范思哲”標志已流露住身價不菲的氣度;沒錯,表面的樸實和不刻意,正是眼下的成功人士們刻意修飾的結果,這也是為了與一般腦滿肥腸的暴發(fā)戶區(qū)別開來。末了,她把目光鎖定在他厚厚的寬肩膀上,喔,這是一副看上去能遮風擋雨的寬肩膀。
沈依是個善于在幻覺中沉淪的人:精致的服飾、精致的細節(jié),是衡量精致生活的標準。于是,她以一個欣賞者的沉默來精心哈護著這一曖昧的氛圍。
在路過熙熙攘攘的街市時,邵飛停了車說去去就來。不一會,他手里拿著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回來了?!敖o,希望這是你今天收到的最后一份禮物?!?/p>
最后一份?明白了,意思是,他是她的終結者。
幽默、風趣,一切做得很自然,其手法和風格都是沈依喜歡的。也是,能讓女人踏實的男人大多都是老實人,但老實人卻往往少了這份情調。
邵飛送她的是一盒瑞士原裝巧克力。仿羊皮的盒子上還橫放著一枝用黃絲帶扎起來的藍玫瑰。這玫瑰的花瓣手摸上去絨絨的,有點像熱戀情人的嘴唇。
沈依本想說,這是她今天收到的第一份禮物,但這分明是在向他表白自己的“孤寡”狀;于是,她只淡淡地道了謝,并感到一種高燒驟然發(fā)作的興奮。
搖下車窗,如夢似幻的霓虹燈絢爛靡麗,它們仿佛是在朝她喊:要快樂!要快樂!
包里的手機響了,沈依閉著眼睛祈禱,但愿是冥冥中,史蒙在遠方的呼喚;就像十九世紀的簡愛在冥冥中聽到羅切斯特的呼喚一樣。
不是史蒙,是倒胃口的歐陽。
“喂,在哪呢?”
“我……我在街上?!彼龁蕷獾卣f。
“一個人?”
“嗯,里面太悶,出來透透氣?!?/p>
“撒謊,我看見你和邵飛一起走的?!睔W陽不含糊地道。
“是……是在門口碰見的……找我有事?”畢竟是頭一次玩這樣的游戲,沈依有點心虛。
“別說我沒警告你,我太了解他了,他對大街的‘三陪早膩味了,我估計能征服你這稀有品種他會更有成就感,你小心上當……”
怕邵飛聽見,沈依岔開話題:“喂,這次準備去哪度蜜月?”她意在提醒對方,你都第三次度蜜月了,為什么對同類就不寬容一點呢。
歐陽不理會,她在電話里陰陽怪氣地說:“不過今天是情人節(jié),反正你閑著也是閑著……嘻嘻,改天你一定要告訴我你對他的感覺喲……”
什么叫“閑著也是閑著”?她難道就不考慮她的感受?不由分說,沈依忿忿地掛了機。
一側臉,卻見邵飛在偷著笑。
“你笑什么?”
“我?不敢。我只是對你們女人的這種興趣百思不得其解——”
“明白了,你請我出來喝粥就是為滿足你的好奇心?”她惡狠狠地道。
“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不想不開心,何苦要為難自己呢……”
邵飛的話說得與他的穿著一樣隨意。想想也是,幾年磨下來,她的心都快磨得長繭子了;很多時候,她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感覺。唔,看來,他還真是一個知冷知暖的人。于是,沈依莞爾一笑,決定今天給自己放個假。
邵飛帶她喝粥的地方,其實是一個地處城鄉(xiāng)結合部的度假村。沈依知道,這一帶是娛樂場所的集中地。一個預言家斷言,娛樂業(yè)的繁榮,標志著人類純真時代的結束。
這個命名為“魚莊”的地方是一個融餐飲、住宿及休閑玩樂為一體的小山莊。院墻被陰郁的柏樹包圍著,正中有一個人工魚塘,旁邊還放了不少垂釣的魚具。抬眼看去,院里都停滿了車,各房間里也傳出陣陣喧嘩。邵飛說,這的生意一向都很火爆。可不,雖說青瓦、白墻倒也營造出一點大理民居的格調,只是窗戶上鬼火似的燈光、以及房門口掛著的“嬉水居”、“上河居”、“半島居”等字樣,給了沈依一種窩贓納垢的感覺。
一對擦著他們身邊閃進門去的男女,其摟肩搭背依偎得那么緊;沈依想,這兩人肯定不會是夫妻;當今世道就這么怪,往往摟得找不著縫的男女,十有八九都不是夫妻;而挺胸抬頭走在街上的夫妻卻又平淡得連手都懶得去拉。這種荒誕,她早就注意到了。
邵飛徑直推開了“上河居”的門。奇怪,這門像是專為他留的。
沈依驚訝地發(fā)現,這屋是大間套小間。大間有沙發(fā)、餐桌、卡拉OK,小間有沐浴設備和一張讓人一看就起邪念的大床,但粉紅的床罩看上去臟兮兮的。
有意思,這大小兩屋沒有門,其隔斷是一面玻璃幕墻似的大魚缸。邵飛說,他之所以喜歡這屋,也是因為這個魚缸。
一碗白粥。幾碟咸菜。一個熱氣騰騰的小火鍋。很單純,很有家的感覺;邊吃還邊看身邊游來游去的魚,這情趣果然了得。
于是,伴隨著火鍋里騰騰的熱氣,沈依的話也變得一時幽邃、一時絮叨、一時激憤,一時冷淡;而邵飛呢,他不談論自己,他惟一的話題就是不厭其煩的去講他從世界各海域搜羅來的珍稀魚類;聽起來,他家里的魚缸是一個仿生海洋,他也自豪地說,他這輩子沒什么人生目標,最人的癖好就是喜歡把不同海域的魚放到自己的魚缸里——
當沈依無意中說起歐陽是如何被CEO的“上樹魚”征服時,邵飛詭譎地一笑,問:“那你嘗嘗這粥的感覺如何?”
不說“味道”,而是說“感覺”,想必,飲食男女的調情也就如此吧。
“嗯。不錯,吃進嘴里軟軟的,滑滑的,真乃人間極品。哎,這里邊都放了什么配料呀?”
“不是配料,是你剛才說的‘上樹魚。知道么,這可是我今天一大早就打電話定的,粥呢,我讓他們按我的要求做:首先要把魚搗成魚丸,然后熬成湯汁,再用文火燉上至少三個小時……”
什么?他一早就定的餐?這么說,他請她來喝粥不是偶然的嘍?明擺著,如果來的人不是她,那坐在這的也會是別的女人。
太理性。太要強。還配了一個邏輯嚴密的腦瓜。多年來,沈依曾為這不知是優(yōu)點還是缺點的個性吃盡了苦頭。有同事說,她到了30歲還嫁不掉人的原因就是因為她不像個女人。沈依也曾嘗試著去改變,可關鍵時候她發(fā)現,她還是她。
這次,也不例外。
只見沈依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不得了,你這一碗粥得吃掉多少條小魚哇,我聽說這東西蠻金貴的?”
“哈哈,金貴不金貴就看是對什么人了,比如,沈小姐要是喜歡,那再金貴我也覺得超值。”
“噢,你意思是我比這‘上樹魚還稀罕?”
邵飛不解其意,他用熾熱的目光盯著她說:“當然。古人曰,佳肴配美女,一刻值千金嘛——”說著,他挪過身體,放肆地將手放在沈依的脊梁上撫摸了起來。男人的上半身是修養(yǎng),下半身是本質,這話用在這時候是再合適不過了。
如果將他和CEO做一個比較的話,那CEO還能把“上樹魚”當作奇觀來吃;而撫摸著她的這個男人呢,他是比CEO不在乎他的錢,所以,他可以將這些瀕臨絕種的魚碾成齏粉、做成魚丸、熬成粥,最后,還要不費吹灰之力的喝進肚里——
頓時,沈依笑了起來,她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咳,什么讓你這么好笑?”他問。
“沒……沒什么……我在想,你會不會有一天也把你們家魚缸里的魚都做成粥來喝?”
“什么意思?”男人迷惑地道。
沈依止住笑,她拿起自己的坤包道:“謝謝你的粥,我得走了。”
脊背上的那只手不動了。他死死地盯著她,一時說不出話。
看沈依真地拉開了門,那男人才一聲怒吼:“嗨……你怎么不早說——”
坐在回去的出租車上,一個念頭使沈依感到慰藉,“上樹魚”是瀕危物種,她也是。惟一不同的是,她還活著,還沒有被人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