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有人說過，一只蝴蝶的翅膀可能會引起遙遠之地的一場風暴。

我們在對古典文學作品進行解讀之時，也會發(fā)現(xiàn)：數(shù)百年前或更為久遠的時候，一次極為低沉的感喟或胃部因為渴望而帶來輕微的痙攣，這比蝴蝶翅膀的扇動更為微妙的顫栗，也會在文學歷史長河中濺起無數(shù)靈感的風浪。比如東晉時代的張翰吧，他自己怎么也不會想到，他的一個偶然的夢想和嘆息，竟在他之后的千百年來的漫長時間里，得到了強烈的回響：幾種簡單的江南菜肴和秋風中的淡薄情緒，便構(gòu)成了一個極具象征色彩的歷史事件，而且這個事件是如此擁有動人的生命力，幾乎是帶著一種永不衰竭的力量。

我們來看看關(guān)于張翰的事件，根據(jù)《晉書》（卷九二列傳六二）及《資治通鑒》（卷八四）等相關(guān)記載，張翰的情形大略如次：張翰字季鷹，吳郡吳人，是大鴻臚張儼的兒子。張翰才思清俊，寫得一手好文章，但是張翰像大多數(shù)魏晉名流一樣，性格放任不拘，因此當時就有人把他與以狂放聞名的阮籍（阮步兵）相提并論，稱之為江東步兵。他偶然遇上了一個叫賀循的會稽人，兩人意氣相投，張翰也不給家人道別，便與賀循一起到了洛陽，張翰以其出眾的才情很快得到齊王鸜的賞識，辟為大司馬東曹掾。這時的齊王勢力如日中天，張翰亦可謂春風得意。但是張翰卻對老鄉(xiāng)顧榮（彥先）說了這樣一番話：天下紛紛，禍難未已，在這種時候，一個人名聲越大，他的風險也就越大，那時你想隱退也來不及了。我本來就是一個山林間的人，我已厭倦了官場生活，希望彥先也要三思啊。顧榮執(zhí)其手，愴然說道：我多想和你一起去采南山蕨，飲三江水啊！這個顧榮并非尋常之人，《晉書》說顧榮機神朗悟，與陸機兄弟同入洛陽，時人號為三俊。

張翰把自己的心思對知心友人顧榮說了之后，抬頭向南望去，天空一片渺茫之色，颯颯的秋風吹了過來，張翰心中一動：秋天來了，故鄉(xiāng)吳中的菰菜、莼菜和鱸魚早該成熟了吧？用它們來烹飪的菰米飯、莼菜羹和鱸魚膾，是多么鮮美?。埡菜坪跬蝗活I(lǐng)悟到了某種人生真諦，感嘆地說道：人生最重要的是要適志，自由地生活，怎么能為了區(qū)區(qū)功名而遠離故鄉(xiāng)呢？于是張翰當機立斷：回家。

不久發(fā)生政治巨變，權(quán)傾一世的齊王下了臺，這時人們才認識到張翰的隱退是有先見之明的（見機）。但是也有人問張翰，你這樣任心自適，不求當世，難道你一點也不為自己身后留名著想嗎？張翰答道：要身后之名還不如要身前一杯酒呢！張翰是個孝子，母親過世后哀毀過禮，正值壯年（五十七歲）就離開了人世。張翰事件中有這樣幾個關(guān)鍵詞：秋風、菰飯、莼羹、鱸魚膾、思鄉(xiāng)（吳中）、適志、見機。這幾個基本詞匯對中國文人所產(chǎn)生的影響是巨大且綿遠的。這幾個看似平常的詞語，因為張翰事件而慢慢顯示出神秘的光芒。當然，這光芒可能還和另外幾個歷史人物相關(guān)：沈文季、陸機和左慈。他們對拓展上述詞語中的莼羹和鱸膾兩個詞語的豐富含義也有著重要作用。

沈文季與莼羹的事在《南史》（卷四七）中，有這樣的記載：齊高帝在淮陰時，祖思被高帝封為上輔國主簿，很得高帝的賞識，后又遷升為齊國內(nèi)史。高帝成了齊王后，為了慶祝這次盛事，便大置筵席，席中端上了莼羹和鱸膾兩樣菜肴來。喜好表現(xiàn)的祖思為了顯示自己的博識，便對齊王說道：這兩樣菜是我們北方和南方人都愛吃的菜呢！這時席上的南方人侍中沈文季（字仲達，吳興吳康人）應聲說道：莼羹和鱸膾都是江南吳中的名菜，不是像祖內(nèi)史所說的那樣為南北所推?。∽嫠加X得很沒面子，說道：鸴鱉膾鯉，似非句吳之詩。沈文季答道：千里莼羹，豈關(guān)魯衛(wèi)！齊王十分高興，說道：還是沈文季說得有理吧，那是他的家鄉(xiāng)菜啊。

而陸機與莼羹的事，則見于《晉書》及《世說新語》等書中：陸機兄弟入洛陽后，有次到王濟侍中家中作客，王濟指著北方人愛吃的羊酪對陸機說道：你們家鄉(xiāng)吳中，有什么東西比這更美味！陸機脫口即道：千里莼羹、未下鹽豉。時人稱為名對。

沈文季和陸機所妙談的千里和未下（有人認為當是末下筆誤），都是吳中的的小地名（參見《七修類稿》卷二十一），但又巧妙地形成時空距離感，氣勢奪人。

鱸魚膾則與那個傳奇人物相關(guān)：左慈，一個魔術(shù)師或男巫？

左慈字元放，《后漢書》列入方術(shù)列傳，稱其少有神道，所以《搜神記》中也有左慈的大名。鱸魚的故事是由他與曹操來演繹的，這個本事在《三國演義》中也完整地描述過：一天，諸官皆到王宮大宴，正行酒之間，忽然看見左慈穿著木屐站在筵席之前，眾人十分吃驚，誰也不知道左慈是什么時候進來的。左慈對曹操說道：大王今日大宴群臣，盛筵之中，水陸俱備，四方異物極多，如果還缺少什么的話，貧道愿意為大王取之。左慈便施展幻術(shù)，為曹操相繼變化出了龍肝、雙花牡丹來。眾官大驚，邀左慈同席而食。不一會兒，廚師又端來魚膾，左慈道：魚膾必須要是松江的鱸魚做出來的才是至美之味呢。曹操有點不高興地說道：松江離這里上千里之遙，怎么能夠取來？左慈又道：這有何難！叫人拿來釣竿，于堂下魚池中頃刻間便釣出數(shù)十尾大鱸魚來。曹操不服氣地說道：我這水池中本來就有鱸魚啊。左慈道：大王有所不知，天下的鱸魚都是兩個鰓，只有松江之鱸不同，它有四個鰓。眾人視之，果然見被左慈釣起的都是四鰓鱸魚。接著左慈又變出了蜀中的紫芽姜等物，最后左慈把自己變化作了一只白色斑鳩飛走了。從此以后，松江四鰓之鱸，便成了難得美味的代表了。可能張翰所想到的吳中鱸魚，大概也與左慈相關(guān)吧。

盡管陸機、沈文季、左慈等人對上述詞匯的增殖意義起了不少作用，但把這幾個涉及江南菜肴的詞語集中起來，并賦予一種優(yōu)美的蒼涼的色彩，則還是由張翰來實現(xiàn)的。當時張翰還寫了一首《秋風歌》（又作《思吳江歌》）：秋風起兮佳景時，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里兮安未歸，恨難得兮仰天悲。說實在的，張翰這首詩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東西，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人們記住他的不是他的作品，而是他在秋風中的情思。這是一個值得玩味的現(xiàn)象：一個以文章著稱于世的人，他的文章被人遺忘了，他的某些行為的吉光片羽卻恒放異彩！

在秋風漸起的張翰心中，那幾種菜肴為何如此強烈地出現(xiàn)在他的胃部幻覺中？這種幻覺又為何會使后代的人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一個人的胃部渴望會對一個人一生的決定產(chǎn)生這樣深遠的影響嗎？

宋代的王贄在途經(jīng)張翰老家吳江時寫了這樣一首詩：吳江秋水灌平湖，水闊煙深恨有余。因想季鷹當日事，歸來未必為鱸魚?！镀咝揞惛濉氛f王贄的意思是：謂翰度時不可為，故飄然遠去，實非為鱸也。如此說來，張翰見秋風起而想念家鄉(xiāng)美味，則只是一個借口而已。到了蘇東坡那里，東坡對此則另有一番詮釋：浮世功名食與眠，季鷹真得水中仙。不須更說知機早，只為莼鱸也自賢。蘇東坡認為張翰是一個較為徹底地看透浮世之人，就算他不是因知機而退隱，即使僅僅為了莼鱸而棄官回家，這等灑脫與氣度，也堪稱大智者了。東坡把張翰的意境向上推了一層。

張翰在秋風中發(fā)生的事件，我們仔細分析起來，它可能包含了這樣一些基本意義：首先，張翰家鄉(xiāng)的莼鱸菰菜肯定是令人難忘的美味，這一點我們在后來眾多的關(guān)于這幾種菜肴的描述中是可以清楚知道的，莼羹鱸膾現(xiàn)在仍然是十分受歡迎的江南菜。在《紅樓夢》及《海上塵天影》等小說中，都曾寫到莼菜之美。事實上這里可能涉及到味覺記憶對人們生活的影響問題。盧梭在《愛彌兒》中曾數(shù)次討論味覺對于人生的重要性，在盧梭看來，人的各種感覺中，味覺對我們的影響是最為深遠的，味覺欲望可以吞沒其它的欲望。他說曾經(jīng)觀察過美食家，他們一覺醒來，就考慮當天要吃什么東西，對他們所吃的一頓飯，其詳細的描述，猶如波利畢在描述一場戰(zhàn)爭。由此我們也可知道張翰也一定是這樣一個美食家，也不難理解同樣是美食家的蘇東坡為什么會說張翰即使只是為了莼鱸之味也是值得棄官之說了。也許我們在對人生作出某些選擇之時，往往是與我們的內(nèi)在的官能欲望相關(guān)聯(lián)的，只是有時我們沒有留心或不愿意承認而已。

如果張翰的選擇僅僅是個美食家的選擇，那么張翰對中國文人的影響是斷不會如此深遠的。因此張翰事件的第二層含義則是：懷鄉(xiāng)。張翰的懷鄉(xiāng)歷程是從胃部開始的，有的人則從聲音開始（如唐代的賀知章）。故鄉(xiāng)對于一個人來說其影響力是難以想象的。海德格爾說：詩人就是走在回家路上的孩子。我們在考察張翰事件對后來者的影響之時，發(fā)現(xiàn)懷鄉(xiāng)的力量如同閃電，時時照亮孤獨的異鄉(xiāng)人黑暗的天空。有人寫道：倘更許，探絕搜奇，應猶認，當年鴻爪。趁一箸秋風，休遣莼鱸香老。清人李佳在《左庵詞話》中說此詞寫湖山之美，故鄉(xiāng)之思鸻鸻不忘，遂覺一往情深。唐代詩人唐彥謙在《客中感懷》中說：托興非耽酒，思家豈為莼?？蓱z今夜月，獨照異鄉(xiāng)人。這月色中的孤寂情緒，以及在異鄉(xiāng)對莼菜的回味，可說是中國文人一種較為典型的思鄉(xiāng)場景。在這個時候，張翰的形象則淡化成了一種與味覺相關(guān)的幻象了。

張翰事件的第三層含義則是見機與隱逸。這層含義可能是張翰事件中最為本質(zhì)的層面。人們對自身所處之世無法把握之時，他們活下去的重要方式就是要有一雙遠見的目光，因為風云莫測的時代，可能隨時潛伏著危險，恰如張翰所說的：亂世紛紛，禍難未已！在這樣的時候，遠見和隱逸幾乎是人們保全自己的最為安全的方法了。因此張翰所渴望的幾種江南菜肴，后來漸漸成為中國文人尤其是中國隱士的必備佳肴。如果要給中國隱士開一桌標準的菜譜的話，那大概是離不了莼羹、鱸膾、菰飯的，當然也應有張翰好友顧榮所想往的南山蕨和三江水。幾種樸素的菜肴被賦予如此微妙的隱逸的氣質(zhì)，我們再次品味之時，是否也有了異樣的感覺？

在研究張翰事件對中國文人所產(chǎn)生的影響時，我們發(fā)現(xiàn)：許多慷慨悲歌之士，對張翰的情思卻情有獨鐘，最著名的可能是要數(shù)宋代的大詞人辛棄疾了。他在詞中多次寫到張翰及其相關(guān)的秋風莼鱸等事，如《滿江紅》中的“甚等閑卻為，鱸魚歸速”、《漢宮春》中之“荻花深處，喚兒童，吹火烹鱸”等。至于那首膾炙人口的《水龍吟》：“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則把一個末路英雄的淚水與張翰的秋風之思交織在一起，從而產(chǎn)生一種震撼人心的悲劇力量。

張翰事件對中國文人的影響我們還可以從社會語言的角度來考察，《晉書》中關(guān)于張翰事件的簡潔記錄，實際上已構(gòu)成了一個奇妙的原語花園，它所散發(fā)出來的芬芳或綻放開來的神秘花朵，被人們以各種形式來分享和收藏。比如縮略語的“莼鱸”、“鱸莼”或延展出來的“莼波”、“鱸鄉(xiāng)”、“菰浦”以及與此相對應的秋風、菊花、蟹橙等，對鑄就中國文人的獨特語境，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我們可以這樣說：沒有張翰這樣的人，我們的漢語就少了些它隱秘的誘惑，也就少了它恒久彌新的生命力。

寫到這里，我突然想起那位著名的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的話來，涂爾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把世界分成圣（Sacre）與俗（Profane）兩個相對立的范疇，涂爾干認為所有的宗教都不同程度地給自己確認出與俗相區(qū)別的圣：這種區(qū)分把世界一分為二，這種宗教思維的慣用分類并不僅僅限于應用在神靈世界方面，而是拓展到了一切種類的事物，比如一棵樹，一塊石頭，一間房屋，一聲鳥鳴，一陣微風，幾乎任何事物都可以是圣的，只要人們感覺它是圣的或認為它是圣的。事實上語言也存在這種情形，也有圣與俗之分，有很多詞語，它本來可能是俗的，但是它經(jīng)過某種契機或某個人物或事件的照耀，它便換了顏色，甚至脫胎換骨，變成了閃亮的語言鉆石。張翰、莼鱸菰菜或秋風，正體現(xiàn)了這種語義學上的圣與俗之奇妙轉(zhuǎn)化。

張翰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這恰恰對應了法國詩人瓦雷里在《海濱墓園》中所說的那種場景：起風了，只有試著活下去一條路。張翰和眾多的中國文人所選擇的活路是：回家隱居。人尚未動身，懷鄉(xiāng)的胃卻早已啟程。

向以鮮，詩人，現(xiàn)居成都。主要著作有《超越江湖的詩人》、《打開夜花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