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灰蒙蒙的,馮寶才便醒來了。他是在啞巴的舀水聲中醒來的。啞巴起得更早。多少年了,都是這樣,啞巴總是比他起得早。年輕的時候,馮寶才貪著睡個懶覺,可隨著年齡增長,這種想法就淡了,但他還是不如啞巴起得早。馮寶才記得啞巴剛嫁過來的那幾年,他從來不知道啞巴是什么時候起床的。每次他起來,卻總能聞到鍋里飯菜的香味兒。啞巴雖然不能說話,但事兒能做到馮寶才心里去,因此啞巴跟了馮寶才三十多年,馮寶才從沒有嫌棄她。有時候馮寶才覺得, 做一個明明白白的啞巴倒也不錯。這幾十年來,啞巴從沒有因為嚼舌頭根子什么的給他惹過是非,反而別人家有了這樣那樣的事情,都找他馮寶才去調(diào)解,這一點讓馮寶才覺得臉上很有面子。啞巴為他馮寶才生了兩個兒子,那些年,馮寶才整天提心吊膽,害怕他們的兒子也會變成啞巴。可如今,他們的孫子都已經(jīng)十歲了。想想這時間,可真夠快的。
馮寶才把棉襖披在身上,坐在被窩里點著一袋煙。他吸一口,猛地咳嗽一頓??人缘煤軈柡?,有兩口濃痰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他扭頭啐在地上,便覺得胸口豁亮了許多。這時候,馮寶才猛地聽到黑乎乎的墻角里傳來哏哏的笑聲,這笑聲有氣無力,像一只老母雞叫似的。馮寶才躬著身子,朝屋角那里仔細(xì)瞅了瞅,原來是母親。老太太臉色蒼白,張開的嘴巴和兩個深陷的眼窩如同幾個窟窿,黑洞洞的,像一個骷髏頭。馮寶才渾身禁不住抖動了一下子,煙袋差點掉到被子上。馮寶才“哦”地叫一聲,那心便迅猛地跳動起來,如同鼓槌似的砸在他的胸口上。馮寶才半天沒緩過勁,他磕著煙袋鍋,手指還在輕微地顫抖。
“寶才,你說這天,咋這么熱,熱的我一宿都沒睡好,一會兒你去給娘買根冰棍吃吧?!?/p>
母親的聲音有些含糊,除了上面的一顆門牙,她的牙全掉光了。馮寶才看到母親腿上捂著厚厚的被子,身上穿著厚厚的棉襖,還滿嘴里喊熱,這心里就不是滋味。馮寶才想起母親年輕的時候在臺上唱戲,《楊門女將》,母親演的是那個舞燒火棍的丫頭楊排鳳,母親把那手中的燒火棍舞得像一團(tuán)花似的,讓人眼花繚亂,引來下面一陣陣的叫好聲。這些事兒,在馮寶才的腦子里,就像剛過去不長時間似的??蓪嶋H上,母親已經(jīng)八十多了,老糊涂了。
馮寶才來到院子里,他看到啞巴已經(jīng)把院子掃得干干凈凈,心里便頓時有一種沒著沒落的感覺。他站在光禿禿的棗樹下面,揣著手愣了片刻。初春的天氣有一股潮乎乎的寒氣,再加上灰蒙蒙的晨霧,給人的感覺就是陰冷潮濕。馮寶才捏了捏酸痛的鼻子,朝偏房走去。
老騍馬聽到馮寶才的腳步聲,頭一下子昂起來,脖子上銅鈴便急促地響成一串,它咴咴地叫了幾聲。馮寶才拍拍老騍馬的脖子,說道:“歇了這么長的時間,今天咱可得干活了。”老騍馬像是聽懂了似的,它拿蹄子使勁地敲了幾下地面。
年也過了,十五也過去了,地里的麥苗開始有了泛青的跡象。馮寶才想給小麥澆上這開春來的頭一茬水。這茬水對于小麥今后的長勢,是很重要的。如果碰上好年景,再落下兩場春雨,那就再好不過。但落不落雨,那是老天爺?shù)氖拢@茬水,卻是他馮寶才的事。
馮寶才套好馬車,來到窗戶下面喊二厚。
“二厚,該起了,二厚,天不早了?!?/p>
馮寶才豎了半天耳朵,也沒聽到屋里傳出二厚的聲音。啞巴抱著柴禾,跺了跺腳,她瞪著眼,拿手比劃了兩下。啞巴的意思是,你喊什么,你進(jìn)屋把他從被窩里拽起來。
馮寶才正猶豫著,看到他的孫子明明從外面跑進(jìn)來。明明穿著一身新衣服,滿臉是燦爛的笑。他進(jìn)門先喊了聲爺爺。
馮寶才說:“明明,你起這么早;還穿了新衣裳?跟爺爺說說,什么好事這么高興?”
明明說:“爺爺,你真糊涂,今天不是爸爸開汽車來接我們嘛,我要進(jìn)城去了?!?/p>
馮寶才一拍腦袋,心想,你看我這腦袋瓜子。不錯,大厚是說今天要回來搬家的。
馮寶才說:“明明,那你就不用去上學(xué)了?”
明明說:“我要進(jìn)城上學(xué)去了,我還在這里上什么學(xué)?”
馮寶才說:“好,明明,進(jìn)屋,把你叔叔從被窩里拖起來?!?/p>
明明答應(yīng)了一聲,躥進(jìn)屋去。
馮寶才又站在院子里愣了一會。今天大厚搬家,這麥子還澆不澆呢?馮寶才最后決定,麥子還是得去澆。馮寶才估摸著,大厚來到家也得快中午的時候。這一上午的時間,也不能白白浪費掉啊。再說,二厚這兩天也要走。前兩天,人家包工頭就跟他打了招呼,讓他這兩天不要到處亂跑,說不上哪一霎就走。二厚一走,明明他媽一走,好嘛,就剩下他馮寶才一個能干活的人了,這十來畝地,也夠他忙活的,畢竟也是快六十歲的人了。
馮寶才正想著,二厚從屋里走出來。明明跟在他身后,不停地拍著他的屁股。二厚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像一團(tuán)老鴰窩。二厚顯然還沒睡醒,他一手揉著眼睛,一手撥拉著身后的明明。二厚走過馮寶才身邊時,說:“天這么早,喊起人家來干什么?”二厚倔頭倔腦的,滿臉的不高興。
馮寶才一聽二厚說的話,就火了,“天還早,要不是霧擋著,早就燙著你屁股了?;疃际峭摆s,狗日的你們一尥蹶子都跑了,剩下這十來畝麥子,讓我澆到猴年馬月?”
馮寶才越說越生氣,一巴掌拍在身邊的棗樹上。也許用勁太大了,粗糙的棗樹皮把他的手掌硌得生疼。那褐色的樹枝輕輕地抖動了幾下,便趨于平靜。
薄霧漸漸地散開了消失了,橙色的太陽也明亮起來。接近正午時候,太陽變成一個閃著光的白瓷盤,它使馮寶才覺到身上棉襖厚了。馮寶才把簸箕扔到麥壟上,伸手解開棉襖扣子。陽光一下子鉆到他懷里。他聽到貼肉的秋衣發(fā)出一陣撲哧哧的聲音。風(fēng)也確實有了春的味道,柔軟無力,伸進(jìn)馮寶才的腋窩,像極了孫子明明那胖乎乎的小手。不錯,明明的小手。馮寶才的嘴角向里抽動了兩下。
遠(yuǎn)處的河溝邊上,二厚正端著鐵锨,不時地彎下腰,挖一锨土培一培淌著水的溝沿。抽水機(jī)的馬達(dá)聲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像跟誰賭氣似的。馮寶才后悔一大早跟二厚發(fā)脾氣,年輕人嘛,正是貪睡的時候,自己年輕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再說,二厚就要跟著包工頭進(jìn)城打工去了,聽說在城里,這么冷的天,二厚他們都是搭地鋪睡帳篷,哪能睡個囫圇覺?但這有什么辦法,馮寶才當(dāng)然不會指望二厚留下來幫他種地,不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學(xué)野了,是你不進(jìn)城賺幾個錢回來,那今后的日子怎么過?二厚訂親一年多了,今年冬上就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本來馮寶才想讓他早點把婚結(jié)了,可二厚脾氣倔,一擰腦袋,甩出來一句:不蓋好房子我就不結(jié)婚!二厚就是這么個脾氣,跟頭毛驢子差不多,小時候沒少挨馮寶才的巴掌,可現(xiàn)在人長大了,什么事得商量著來。
馮寶才還不知道二厚他們是去濟(jì)南還是去天津。他想過一會兒問問二厚。有件事一直在馮寶才心里擱念著,他想要是二厚去天津的話,別忘了讓他臨回來時,買回一斤狗不理包子,給他奶奶嘗嘗。馮寶才從小就聽老太太念叨,那天津衛(wèi)的狗不理包子多么多么好吃。馮寶才記得自己當(dāng)時說,娘,等我長大了,一定給你買狗不理包子吃??蓭资赀^去了,馮寶才根本就沒到過那天津衛(wèi)。如今老太太八十多歲了,老糊涂了,那狗不理包子還沒有嘗過。馮寶才一看到老太太那張癟癟的不停地抖動著的嘴,就想起她說過的狗不理包子。
泛青的麥苗在春風(fēng)和陽光的撫慰下,不停地?fù)u擺著身子。進(jìn)入馮寶才鼻孔的,是麥苗那陣陣的清香。遠(yuǎn)處,星星點點的人們正在忙碌,這僅僅是一年的開始,無數(shù)的忙碌還在后面等著呢。
馮寶才愣愣地站在麥地里,猛地覺得有人拿什么東西在他頭上敲了一下。馮寶才急忙回身,前后左右看了個遍,除了麥苗,什么都沒有。
“娘的?!瘪T寶才罵道。
今天不知道為什么,馮寶才總是隱約地感到有點什么事情壓在心頭上,讓他心里踏實不下來。仔細(xì)想想,有什么事呢。要是有事的話,就是大厚要把明明和他媽接到城里去了。大厚在城里搞安裝,搞了也有七八年了,如今生意越來越紅火,這不,又開了個門市部,而且剛在城里買了房子。這次過年回來,大厚便跟馮寶才把明明和他媽接進(jìn)城去的想法說了。馮寶才說:“這可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事呀,如今咱馮家也有了城里人,給祖宗臉上貼金不說,我馮寶才再跟人家說話,那底氣也足啊。”再說,進(jìn)了城,明明能進(jìn)更好的學(xué)校,用大厚的話講,叫接受什么更好的教育。明明他媽也閑不著,幫著大厚照管門市部,也能接接送送上學(xué)的明明,聽大厚說,人家城里的孩子,上學(xué)放學(xué)都得由大人接送,城里車多,不安全。人往高處走嘛,想想這些,馮寶才心里高興還來不及呢,還能有什么事兒壓在心頭。馮寶才琢磨了半天,也琢磨不透。
“爹,你愣著干什么,像根樹樁子似的,化肥撒完了沒有?”
二厚從遠(yuǎn)處走過來,他只穿著件秋衣,全身上下泥拉巴嘰的,那頭發(fā)像一團(tuán)大熱草似的向上豎著,還沒等馮寶才說話,便一把抄起麥壟上的化肥袋子,他掂了掂,一下子瞪起眼來,“讓你多撒,你就舍不得撒,你不多撒點兒,這麥子能長好才怪呢。”
“還沒撒完呢。”馮寶才說。
馮寶才想罵二厚兩句,狗日的你跟誰說話,可馮寶才沒罵出來。
“沒撒完愣在這里干什么?真是?!倍裾f著,甩了下頭,一屁股壓在地壟上。
二厚把一根煙卷扔過來。馮寶才急忙蹲了個馬步,把煙卷接住。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抽水機(jī)的叫聲時近時遠(yuǎn)。不遠(yuǎn)處的柏油路上,不時地有拖拉機(jī)和馬車經(jīng)過,有人也不時地朝這邊打一聲招呼,馮寶才也打聲哈哈,揮一下手。
“你們?nèi)?jì)南還是去天津?”馮寶才問道。
“當(dāng)然是天津,天津活多?!倍裢铝丝跓?。
馮寶才的眉頭禁不住往上一挑,說:“你回來的時候買上一斤狗不理包子,你奶奶還沒吃過狗不理包子呢?”
“狗不理包子有什么好吃的,現(xiàn)在的包子到處都一樣,再說,二三百里路呢,帶什么不好,非帶個包子回來,壓爛了不說,味也不是那味了?!?/p>
“讓你買你就買嘛?!瘪T寶才說。馮寶才不想跟二厚說得太多,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也根本進(jìn)不到他耳朵里去。
“要買你自己買去?!倍駴]好氣地說著,一骨碌身從地上站起來。
這一下把馮寶才噎得夠嗆。本來,他今天這心里就疙疙瘩瘩的,二厚這么一使性子,馮寶才壓不住火了。
“你吃槍子了是不是?娘個巴子的,你跟誰說話,你眼里還有我這個老子沒有?”馮寶才從地上蹦起來,他一邊罵著,一邊拍著屁股上的土。
這時候,一輛藍(lán)色的汽車停在公路上。馮寶才眨巴一下眼,看到大厚從車上跳下來。
大厚站在公路上喊:“爹,地澆完了沒有?”
“快了快了?!瘪T寶才的聲音還有些火滋拉的。
大厚回身把頭探進(jìn)駕駛室,把火熄了,然后慢慢地朝這邊走來,一邊走,還不時地踢一下腳下的麥苗,像縣里下來的干部似的,裝著多么懂行。實際上,這地里的莊稼活,大厚沒做過多少。人家明明他媽那是一個頂倆。馮寶才佩服的人不多,明明他媽算是一個。這十來畝地,要不是明明他媽幫著,他馮寶才一個人,還不知道得費多大力氣呢。明明他媽人長得壯實,能吃能干,聽話不說,那活兒也細(xì)。在馮寶才眼里,做農(nóng)活跟繡花織網(wǎng)沒什么區(qū)別,也是細(xì)發(fā)活??扇思颐髅魉麐層懈猓谇f稼地里摸爬滾打了十幾年,這下子算是熬出了頭。想起這些,馮寶才心里五味俱全。明明他媽這一走,把他閃得不輕啊,也是快六十歲的人了,瞅著眼皮底下這十來畝地,不打怵是假的??扇缃襁@莊稼地里的活,不都是老人干嗎?
大厚走到馮寶才跟前,從兜里掏出一盒煙來,那煙盒金光閃閃的。大厚拿食指一敲,便彈出來一根,他遞給馮寶才。馮寶才不知道這是什么牌子的煙,但拿手一摸,跟他抽著的這根就不一樣了,硬實、光滑。馮寶才再把它放在鼻子底下一嗅,那味道,就更不一樣了。
“借了人家一輛車,趁著有點功夫搬了算了,明明轉(zhuǎn)學(xué)的事也辦妥了,人家城里的學(xué)校都開學(xué)半個多月了,再不去明明的功課就趕不上了?!贝蠛裾f。
“那你先回去吧,零星八碎的東西不少,你們先準(zhǔn)備準(zhǔn)備,一會兒澆完地,我和二厚回去幫你搬?!瘪T寶才跟大兒子說話,口氣客氣多了。
“下午我得趕回去,明天一早還有事?!?/p>
馮寶才“哦”了一聲。
這時候,二厚從不遠(yuǎn)處喊:“哥,煙帶來沒有?”
大厚一拍腦瓜子,說:“你看我這腦子?!?/p>
前幾天,大厚答應(yīng)給二厚帶兩條云煙回來。二厚準(zhǔn)備送給包工頭一條,這樣跟包工頭的關(guān)系就可以拉近一些。
二厚一看大厚那樣子,心里失望極了,他使勁兒朝地里啐一口痰,說:“我就知道你帶不回來?!?/p>
“下次,下次一定?!贝蠛褚荒槍擂巍?/p>
“走吧,快走吧?!瘪T寶才揮揮手說:“狗日的還想抽好煙?!?/p>
這兄弟倆只要湊到一塊兒,便吵吵鬧鬧的。馮寶才覺得他們哥倆在性格上差別太大。二厚脾氣像頭毛驢子認(rèn)死理。馮寶才說過他多次。馮寶才說你這種驢脾氣,將來會吃虧的??啥窀牟涣?。本來,馮寶才想讓他跟著大厚干,大厚那里缺人手,他是一百個同意,可二厚這小子不領(lǐng)情。他說還是個人干個人的吧,免得將來鬧出過節(jié)來。
一個人一個命,這話一點都不假。
馮寶才和二厚回到家時,太陽已經(jīng)偏西。畢竟是正月的天氣,溫度猛地降下來。馮寶才趕著馬車,把棉襖扣子系上了。陽光透過光禿禿的樹枝,落在灰乎乎的柴垛上,反射出清冷的光澤。馬車一拐進(jìn)村子,遠(yuǎn)遠(yuǎn)的,馮寶才就看到一家老少像拆戲臺似的正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啞巴前面抱著一席領(lǐng)子,明明端著洗臉盆在后面跟著,明明他媽手里提著兩個暖水瓶。大厚站在車斗里,手一個勁兒地比劃著,嘴里還吆喝著什么。他們的臉盤被陽光鑲成金色,舒展得像一個個大葵花。
明明看到了馬車,他把臉盆往他媽懷里一蹲,呼呼地朝這邊跑來,他一邊跑一邊喊著爺爺。啞巴站在門口,嘴里呵呵地叫著,她幾乎從地上跳起來。馮寶才知道啞巴是怕明明摔倒。馮寶才說:“別跑,明明,嚇著牲口。”可明明已經(jīng)跑馬車邊上,他雙手拽住車幫,一下子跳上馬車?!肮啡盏?,搶死呀?!倍窳R了他一句。他根本不在乎,他跨過抽水機(jī),來到馮寶才身邊,說:“爺爺,我,我要進(jìn)城里去了?!彼罂诖謿?,說話都結(jié)巴了。馮寶才滿臉的胡茬子立刻便張開了,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按在明明的頭上。馮寶才覺得自己的鼻子酸了一下。
馮寶才把馬車停在靠墻的地方,卸下牲口,又把僵繩拴在馬樁上,這才喘一口氣。老騍馬似乎知道這一天的工作要結(jié)束了,于是它使勁兒抖了抖身子,然后又咧開嘴叫了兩聲。
大厚從車上跳下來,說,“爹,你上去吧。我和二厚把那兩件大的抬出來。”
馮寶才撅著屁股,費了半天勁兒,才爬上車斗,還是明明在后面推了他一把。馮寶才覺得臉上很沒面子。我還不老啊,馮寶才想,咋就這么笨了?
站在車上,馮寶才抬頭看了看大厚家住的那四間房子。房頂上的紅瓦在陽光下顯得清新干凈,看上去像新鋪上去的,比起后面他住的那四間,要好得多,這趟房子是前些年大厚結(jié)婚的時候蓋的,這也是他馮寶才平生干的第一件大事?,F(xiàn)在馮寶才正在想一個問題,就是大厚一家子走后,等明年二厚要是結(jié)婚,能不能結(jié)到這趟房子里呢?要是能的話,那可就省老鼻子勁了。當(dāng)然,馮寶才并不是讓大厚把這趟房子送給二厚,因為它畢竟是屬于大厚的。馮寶才只是想讓二厚在里面先住幾年,也好讓二厚和他這老頭子有個喘氣的機(jī)會。要知道,如今蓋一趟新房子,可不是件簡單事。但這事兒并不急,等大厚一家在城里安下腳,穩(wěn)住后,再跟他商量也不遲。
大厚和二厚撅著腚,明明他媽和啞巴在側(cè)面扶著,他們吭哧吭哧喘著粗氣,汗水閃著亮光,不時從頭發(fā)縫里淌下來。這些床櫥大衣櫥立柜什么的,都是用上好的紅松木料打的,很結(jié)實,也很沉,所以,也把大厚和二厚累得夠嗆。
床櫥、大衣櫥、寫字臺、床頭柜……馮寶才嘴里嘟嘟囔囔,正數(shù)叨著,聽到大厚在車下喊:“爹,完事了,你接繩子吧,捆上就行了?!瘪T寶才想了想,問道:“床呢,你不把床抬上來?”大厚說:“抬床干什么,把床抬走了,我們回來咋睡覺?我已經(jīng)在城里買好了?!?/p>
馮寶才想了想,覺得也是,大厚他們畢竟還要回來的。
馮寶才站在車上勒著繩子,看到村東的馬三向這邊跑來。在離這兒百十米遠(yuǎn)的地方,馬三停下來,喊道:“馮二厚,馮二厚。”二厚豎直身子答應(yīng)了一聲。
馬三在那面喊:“汽車在村委會門口等著呢,就差你了,趕快趕快,包工頭快急了?!?/p>
二厚一聽,撒腿就往家里躥,那速度像一個野兔子似的。這時候,啞巴也明白過來,扭身往家里跑去。
一眨眼的功夫,二厚便從屋里躥出來,他用一根繩子捆住了被窩卷,一邊跑著,一邊把被窩卷掄到后背上。他剛躥出門,啞巴便從屋里跑出來。啞巴手里提著一個破提包,啞巴跑起來的樣子很笨,身子一扭一扭,腳上也像生了雞眼,一顛達(dá)一顛達(dá)的。啞巴朝著二厚“哇哇”地叫著。二厚停下來,一把拽過啞巴手里的破提包,頭也沒抬,話也沒說一句,便一跳一跳地向村委會的方向跑去。啞巴站在那里,盯著遠(yuǎn)去的二厚,胳膊還那么朝外伸著。
“急什么,熊玩藝兒。”馮寶才罵了一句。但馮寶才的心里,卻很不是滋味,他想到二厚從一大早起來就忙活,剛才又撅著腚跟他哥搬了半天家具,氣都沒喘一口,這不,就像兔子似的躥跑了。
馮寶才從車上下來,趁著大厚一家子收拾最后一點東西的功夫,他拿起掃帚,掃了掃老騍馬身上的草屑和泥塊。老騍馬興奮地踏著蹄子。馮寶才把它牽進(jìn)偏房里,上好草料,然后摸了摸它的腦門兒。馮寶才盯著吃草料的老騍馬,點著一袋煙,回過身,正準(zhǔn)備離開偏房,卻猛地發(fā)現(xiàn)母親站在他面前。老太太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站在黑乎乎的牲口棚里,兩眼緊盯著馮寶才。還沒等馮寶才說話,她一把便抓住馮寶才的手,說:“寶才,咱哪里都不去,咱在這里住一輩子了,咱可哪里都不去。”馮寶才差點笑出來,心想,老娘哎,咱哪里也去不了。馮寶才知道老太太是糊涂了,便說:“娘,咱哪里也不去,咱回屋?!崩咸珮妨?,但接著,她又把癟癟的嘴巴湊到馮寶才的耳根底下,有點兒神秘兮兮地說:“那外面的大汽車,是干啥的?是不是咱家大厚在外面惹禍了?”馮寶才哭笑不得,拽起母親的手道:“你家大厚沒惹禍,人家把明明和他媽接進(jìn)城,過好日子去了?!?/p>
老太太仰著滿頭白發(fā)的腦袋,瞪著空洞洞的眼睛,站在那里,呆愣半天,才點了下頭,她好像聽懂了。她拉著馮寶才的手往外走。身后,那匹灰騍馬猛地叫了一聲。
大厚拍打著身上的土走過來,他身后跟著明明和他媽。明明背著書包,身上的新衣服也弄臟了,臉上一道道的,像一只小花貓。明明他媽滿臉的疲憊卻擋不住眼睛里的興奮,她換上了一件新呢子大衣,看上去確實像個城里人了。
大厚來到馮寶才和奶奶跟前,說:“爹,沒什么事我們該走了,時間不早了?!?/p>
馮寶才點點頭,他歪了歪脖子,看到太陽已經(jīng)偏西一大塊了。
大厚握住了老太太的手說:“奶奶,你多保重身體呀。”
老太太歪著頭,目光掠過大厚粗壯的身子,她在看身后的明明。明明正齜著牙跟他奶奶扮鬼臉呢。明明他媽推一把明明,說:“還不跟爺爺說再見?!?/p>
明明馬上來了個立正,說:“爺爺,有空我肯定回來看你。”
馮寶才笑了,他走兩步,把一只大手放在明明的腦瓜皮上。馮寶才想說句什么,但一時沒說出來。
這時候,啞巴從屋里急急地走出來,她手里提著一個方便袋,方便袋里是幾張新烙的油餅。她把方便袋放進(jìn)明明他媽手里,又“哇哇”地比劃了兩下。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讓明明他媽晚上熱熱再吃,別吃涼的。
明明喊一聲奶奶。啞巴的眼圈便紅了。馮寶才揮了揮手,跟大厚說:“快走吧快走吧,時候不早了,路上開車慢著點。”
大厚答應(yīng)一聲,一家子便轉(zhuǎn)過身子,朝汽車走去。
馮寶才和母親還有啞巴,他們站在門口,目送著汽車拐上公路,才扭過頭去。馮寶才松了口氣,老太太臉上的表情麻木木的,露出一絲恐懼感,而啞巴的臉腮上早已是淚水漣漣。
中午飯沒吃,馮寶才餓了。這一天晚上,啞巴給馮寶才切了一盤豬皮凍,又用油煎了一盤小糟魚,這讓馮寶才胃口大開,那散裝的老白干便多喝了幾盅。
老太太坐在一旁看電視,老太太身子一動不動,眼珠子似乎粘到電視上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老太太迷上了電視,你看什么,她就跟著看什么。電視里哭,她就跟著哭;電視里笑,她就跟著笑,反正只要有聲音有畫面就行。現(xiàn)在,電視正有一個人唱著河北梆子。馮寶才的感覺也慢慢的,像水一般溢出來,他開始搖頭晃腦,跟隨著電視里的戲腔也咿咿呀呀地發(fā)出聲音。
后來,馮寶才把碗向桌中間一推,欠了下腰,從桌面上揀起一截火柴棒,拿食指和拇指來回擼兩下,身子向后一靠,把頭穩(wěn)穩(wěn)地放在后面那軟軟的被摞上,他那瘦小的身子骨便舒展開來。他開始抱著嘴巴子剔牙縫了。
馮寶才微閉著雙眼,盡管不時有口水順著火柴棒往下淌,但他嘴里那哼哼唧唧的戲腔仍不時地流出來。有那么片刻,他覺得自己的身子“忽”一下飄起來,像風(fēng)箏似的掠過一片片棗樹林,火紅的晚霞把他的衣服鑲成了金色,整個村莊都在他眼皮底下,他看見了池塘中正在扇動著翅膀的鴨子,看見了正慢吞吞走在鄉(xiāng)路上的老牛,看見了像云彩一樣雪白的羊群,看見了他家的老槐樹下正在打把勢練武術(shù)的孩子們……馮寶才似乎又回到了幾十年前的一個春天。就在這一瞬間,馮寶才感到了幸福。
劉玉棟,作家,現(xiàn)居濟(jì)南。主要著作有小說集《我們分到了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