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懷明
編輯《周揚文集》之事,始于1980年夏。80年代初文藝界許多人都在出文集。周揚從30年代起,直到他逝世,除“文革”動亂被迫中斷工作,入獄接受審查外,一直擔任著思想文化界的主要領導職務。從“左聯(lián)”到延安時期,到建國以后17年,再到“文革”結束復出工作,長達半個多世紀。他一生的奮斗和實踐,他的思想和業(yè)績,他的成功和失敗,都同黨的事業(yè),同無產階級和人民大眾的革命和建設事業(yè)緊密相連,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他的歷史,就是一部中國革命思想文化的發(fā)展史。要了解中國現(xiàn)代革命思想文化發(fā)展的歷史,就不能不了解、不研究周揚。正是基于這樣一種認識,當時許多同志,包括一些老同志,都向周揚建議,希望他盡快編輯出版自己的文集。
周揚對此事并不積極。他一向認為,真正代表文學成就的是作品,文學論戰(zhàn)本身不是成就。因此,他對編自己的文集,興趣不大,可以說是很不主動,很不積極。不過,在大家的一再勸說之下,后來他也覺得自己畢竟為革命奮斗了半個多世紀,不管是正確還是錯誤,把他寫的那些東西整理一下,編輯出版,給后人了解中國現(xiàn)代文化運動的發(fā)展史,留下一點研究的資料,也自有它的價值。最后,他還是接受了大家的建議,開始考慮編輯自己的文集了。
周揚親自抓,家屬不過問
1980年7月,經周揚同意,他的秘書露菲找到中共中央書記處研究室副主任林澗青商量,借調我前去從事此項工作。林澗青在“文革”前是中央宣傳部科學處副處長(副局級),在周揚領導下工作多年,當即表示予以支持。我對周揚一向十分敬仰,“文革”前也在中宣部工作,現(xiàn)在是林澗青的部下,領導要我去協(xié)助完成此項任務,我欣然同意。
8月,文集編選工作正式啟動?!拔母铩敝小爸醒雽0附M”為了整周揚曾經搜集了不少材料,既有公開發(fā)表過的文章,也有內部講話。這些材料,盡管遠不周全,現(xiàn)在卻有了新的用途。周揚復出以后的文章和講話,則是露菲平時一篇篇積累下來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是我們國家建國以來最好的時期之一,也是周揚經過“文革”之后大徹大悟,在思想理論上的一個成熟期和豐收期。如果說他對自己在這以前的文章沒有表現(xiàn)出多大興趣的話,那么,相比之下,他對自己在這一時期的文章倒還是比較看重的。
9月1日,周揚就編選文集一事同露菲和我談了一次話。他一上來就說,我從來不滿意自己的東西,可能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客觀上本來就不好,所以不滿意;還有就是個人性格的特點,包括毛主席稱贊過的,我也不滿意。我不認為自己的東西有學術價值,但作為半個世紀的影響,正面的影響,消極的影響,反正已經產生了,是個客觀存在,對了解文化運動,作為一種資料有它的價值。從30年代到延安,再到解放后,沒有一個人有這樣的連續(xù)性,“文革”斷了,現(xiàn)在還管文化,我感到有責任把它整理一下。
周揚說,用什么精神來整理呢?用歷史的觀點。后來的人就是批判的觀點了。我還在的時候,就要進行自我批判了。對編自己的文集,我不是很積極、很愉快、很樂意的。你們幫我整理一下當然很好了。整理要忠實地反映歷史,無非是錯,幼稚。我參加寫,批判嘛!你們先看看哪些收哪些不收。資料嘛,好不好都收。原則是要選的精一點。先把目錄搞出來。從最近的搞起。
可以看出,周揚想通過編文集,親自動手總結我國文化運動的歷史經驗。這當然是一項非常艱難的工作,尤其對他來說,要推倒一個既有的結論,都得付出巨大的努力和代價。他決計直面歷史,迎難而上,既不退縮,也不回避。
周揚在這次談話中還深情地回顧說,自己的相當一些文章都是毛主席看過的,他看過的,我有一種特別的情感,要特別尊重他。周揚特別提到批判王實味的文章和《文藝戰(zhàn)線上的一場大辯論》選不選?他的意見非常明確:要選,但要加按語,說說現(xiàn)在的看法。周揚心情沉重地說:對我自己來講,都要劃線(哪些是正確的,哪些是錯誤的)。《大辯論》點名批判的人太多了,楊思仲(陳涌)根本不要涉及,覺得他跟我關系不錯,結果也點了名。整了不少人,這確實是個問題??!
遵照周揚的意見,抓緊進行資料的搜集和整理?;謴凸ぷ饕詠淼募訑[在優(yōu)先的地位。工作進行中間,周揚在飯前飯后,又幾次談到文集編選的事情,他說這是個大工程,大致講過四點意見。一是要研究。文集實際上是左翼文藝運動史、毛澤東文藝思想史,哪些對,哪些不對,要分析。二是提出編寫體例和綱目。指導思想是什么,哪些選哪些不選,哪些作為資料必選。三是有些篇目要有提要或說明。說明當時的歷史背景和現(xiàn)在的看法。四是要查查材料,從1927年起他就開始寫文章,介紹易卜生、杰克倫敦、辛克萊等,為國內最早介紹者。他說還要再找兩個人,可以一起研究問題。我非常贊成周揚的意見,說確有個體例問題,如在延安時期寫的《一個不識字的詩人孫萬?!?,挺不錯,文章不長,反映一個方面,開始沒有選,似可考慮選入。周揚高興地憶起了這篇短文,還大聲地朗誦起這位農民詩人的詩句:“高樓萬丈平地起”。想不到事隔那么多年,他還記得這么清楚。
1981年1月,編輯小組正式組成,由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所長馬良春牽頭,該所的張大明、李葆琰以及露菲和我參加,后來又加進了文集的責任編輯羅君策。
1月10日,周揚同文集組成員談話。他說,我對自己的東西實在是興趣不大,但還是應搞一下,不管有多少錯誤缺點,但我(在文藝領導工作崗位上)經過了50年,沒有一個人的時間比我長。夏衍比我時間長,但延安一段他沒有,解放后他在上海。他還說,過去我“左”的東西多,右的東西也有。“文革”把我搞成右,“四人幫”利用了我們的“左”,比我們更“左”(當然,他們是野心家、陰謀家了)。好多人都在出文集了,個人感情,興趣不大。有人勸我寫回憶錄,我也沒有興趣。我這個人一生還是搞革命事業(yè),不管正確也好,錯誤也好。對歷史要采取正確的批判的態(tài)度,這不是很容易的。“文藝黑線專政”論是全盤否定。我在“文革”十年中是受批判最厲害的,時間最長。他說,革命者沒有懺悔,只有總結經驗。他復出后曾多次對自己在過去工作中的錯誤進行檢討,誠懇地向那些在歷次運動中受到傷害的同志道歉。有些同志把他的這種行為稱為“懺悔”,周揚多次表示不贊成這種看法和說法。在這次談話中講到這個問題時他再次強調說,現(xiàn)在有種傾向,懺悔,他上了當了,都推到毛主席身上算了。好像搞革命都錯了,有錯誤言論的好像都正確了。同梁實秋、胡秋原的爭論,這個問題要回答,可以是兩種態(tài)度和方法回答:梁實秋、胡秋原對;用老辦法,用原來我們講的道理駁他們,簡單化。魯迅比我們策略,但也簡單,說賈府的焦大不喜歡林黛玉,林黛玉還是美啊,不能否認。第三種態(tài)度和方法:批他們還是對的,為革命開路;但是簡單、幼稚;正確的看法應當是怎樣的。革命是對的,簡單化是錯的,不要為幼稚辯護。需要用歷史唯物主義的態(tài)度和方法,實事求是地加以觀察、分析和總結。周揚再次重申真正代表文學成就的還是作品,文學論戰(zhàn)本身不是成就。他啟發(fā)編輯組的成員去發(fā)掘一下當時沒有什么影響但水平較高的東西。他說,你們要注意,有的理論還不錯,但當時沒有影響,你們現(xiàn)在可以發(fā)掘一下。如王國維學西方,當時影響比不上胡適,但見解比胡適高明多了。錢鐘書的博學中國數(shù)第一,但在國內沒有影響,還是我們這些人影響大,“國防文學”滿城風雨。有的東西還迎合了時代的需要,如胡適的“八不主義”。這個問題要研究一下。所以,五四以來的理論文章是否還有沒有注意到的水平較高的,要挖掘一下,發(fā)現(xiàn)一下。周揚在這里講的這個重要思想,不僅對他的文集的編選工作,而且對整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研究,都具有普遍的指導意義。周揚再次表示,對文集,他偏向選得精一點,不要太多,要能夠反映時代。要反映時代,保存歷史原貌,這就必然要選一些錯誤的文章,要作詳細的后記,說明現(xiàn)在的看法。如《文藝戰(zhàn)線上的一場大辯論》,是在毛主席的鼓勵下寫的。毛主席特別關心,看得很細,作過許多重要修改,在八大二次會議上還特別提到這篇文章,很贊賞。這篇文章當然也有正確之處,但點了很多名字,當時好像不點不行。批王實味、《武訓傳》、胡風,反右派,批蘇汶、胡秋原等,都需要加個后記。也可以考慮在前面作個總的說明。究竟怎么做好,周揚說他還沒有想好。周揚在這次談話中,還講了他的求學經歷和走上革命道路的過程。他說他是最單純的人,研究起來也有味。
周揚是個組織觀念極強的人,為編選文集一事,他專門向中宣部部長鄧力群、副部長賀敬之打了報告。整個工作是在周揚的直接指導下,由編輯組的同志具體負責進行的。周揚的夫人蘇靈揚沒有插手此事。他的子女也沒有一個參與此事。他們家所有的人,除周揚一人外,均與此事無關,也從不過問此事。在周揚看來,家人的參與,由于感情的因素,不利于編輯組同志客觀地分析研究問題。所以,他不讓家人干預文集編選事宜。在文集編選工作的整個過程中,周揚自始至終嚴格地執(zhí)行了這一條。
途中遇風波,未收《大辯論》
由于指導思想明確,且有前期準備工作奠定的基礎,文集編選工作進展順利,很快就定下了五卷的選目。周揚最為關注并提前動手編輯的復出以后的集子,即第五卷:改革開放以來的部分,業(yè)已編定。其它各卷的編輯也在加緊進行之中。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保保梗福衬辏吃拢軗P因為發(fā)表那篇紀念馬克思逝世百年的學術報告,平地起風波,在政治上重新被推上了被告席,受到了一場急風暴雨式的批判,文集的編選工作也受到嚴重的干擾。文壇昔日的恩恩怨怨重又燃燒了起來。在這種情況下,文集收不收《大辯論》一文,文藝界有關領導同志提出了質疑。他們認為現(xiàn)在文藝界不夠團結,當年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同志已經平反,文集若是把這篇文章收進去,把這些舊賬再翻騰出來,對這些同志刺激太大,恐不利于團結,還是不收進去為妥。他們的考慮自然是一片好心,在當時情況下作如此選擇也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同時,就周揚自身來說,由于他當時的處境,身體健康狀況已經迅速惡化,住進了醫(yī)院,要寫好《大辯論》此類文章的后記,重新認識那段歷史的難度甚大,無論在客觀上還是主觀上,在心力和體力上,勢已不大允許。馬良春和露菲上醫(yī)院向周揚反映了領導同志的意見,直截了當提出不收《大辯論》這篇文章。周揚開始覺得還是應該收進去,這樣既做到實事求是,又提供了對反右運動再認識的機會。馬、露二人盡量說服周揚,講了一通不收的理由,無非是反右傷害了一些好同志,再提起這件事,會使這些同志感到不快,既然有同志提出不收進去的建議,何必收進去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呢?何況你現(xiàn)在身體這樣虛弱,也不可能寫說明了,將來有機會,可以專門來談這篇文章云云。在他們的一再勸說下,周揚想了想,只好說:隨你們吧。你們是文集的編輯組,你們編文集也是向中宣部打過報告的,由你們決定吧。結果,已經收入文集的《大辯論》被撤了下來。事后,露菲將此事告訴我,我認為按原來議定的辦法收入沒有什么不可。既然周揚本人已經同意這么辦,那就這么辦吧。受此影響,周揚在第三次文代會上的報告《我國社會主義文學藝術的道路》、《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者的戰(zhàn)斗任務》這樣的重頭文章,因涉及國際“反修”問題,中央當時尚無明確說法,感到難以處理,也被撤了下來,沒有能夠收入文集。這樣,尊重歷史,反映時代,就不能不受到一定影響,特別是未能留下周揚對這些革命文化重大事件和重要經驗的思考和總結,這不能不說是我國革命文化史的一個不可彌補的損失和缺憾。
《周揚文集》“出版說明”中曾經鄭重地寫下這樣一段話:“本文集所收文章,為保存歷史原貌,原則上不作改動。凡出過集子或單行本的,文字以集子和單行本為準;凡發(fā)表過而未收集子的,文字以發(fā)表時的為準;凡未公開發(fā)表過的,文字以內部文件為準,或由當時的記錄稿整理而成?!薄坝行┪恼?,在今天看來,存在政治性或政策性的問題,由作者在文后加附記,說明文章產生的歷史背景和現(xiàn)在的看法,以總結經驗教訓。這種附記,有的加之于單篇文章,有的置諸同類文章的首篇。凡學術性的論爭,則不加說明?!边@些話,忠實地表達了周揚的心聲??墒墙Y果卻事與愿違,使他不得不放棄初衷。他本來是準備和編輯組的同志一起來完成這些附記,對過去來一番自我批判,作出歷史性的總結的??上觳凰烊嗽?,歷史沒有賜予他這樣的恩澤,只能留下一個心愿未了的遺憾,一個重大的歷史性的遺憾!
關于《大辯論》收不收入《文集》一事,龔育之當時在聽到對此有不同考慮后,去醫(yī)院看周揚時,曾向他力陳按原定的方針編文集的好處,從長遠看、從歷史看、從科學看的好處。龔育之說:“他告訴我,主要是文藝界有一些同志非常地不贊成把《大辯論》這些文章再編進今天出版的文集中去。這樣的意見我也能理解。提出這種意見的同志是好意,擔心收入和重印這些給許多同志以傷害的文章,會重新觸動歷史的瘡疤,并不是想埋沒這些文章,隱去周揚的過失。但是我想,只要不是采取重新肯定這些錯誤批判的態(tài)度,而是采取保存歷史、糾正歷史錯誤、總結歷史經驗教訓的態(tài)度,來收入和重印這些文章,是不至于引起誤解的。周揚向我表示,他贊成這樣的看法,這也是他本來的意見,他準備堅持原定的編輯方針。”(龔育之:《幾番風雨憶周揚》,《憶周揚》)但是,這篇文章最終還是沒有收入《文集》。龔育之在回首往事的時候還是認為,“如果能讓周揚寫下他對這段歷史的重新認識,同《大辯論》一起收在《周揚文集》里,如這部文集的出版說明中曾經許諾的那樣,那該是多么有意義的事情。”(同上)
后來,有位作家對《周揚文集》沒有收入《大辯論》進行了譴責,說:“編者也好,家屬也好,想以這樣的辦法來減輕或抹掉逝者的錯誤或缺點,用文過飾非的辦法,把他打扮成一個完美無缺的完人,無異于一種徒勞而笨拙的做法,歷史需要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真實的周揚,而不是一個經過化妝得變了形的、似是而非的周揚?!辈诲e,的確歷史需要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真實的周揚”,我想,編輯組所有同志對此絕無異議,他們的工作也正是要通過文集給讀者一個真實的周揚?!洞筠q論》無疑是全面認識和評價周揚的一篇不可或缺的重要文章。至于說這篇文章在周揚的一生中到底占多大的比重,應當怎樣分析和認識,相信經過歷史的過濾,自會作出恰當?shù)倪x擇和評價。是不是《文集》收了就是一個真實的周揚,有血有肉的周揚;否則,就是一個變了形的、似是而非的虛假的周揚,這里姑且不論。令人感到驚訝的是,文章的作者對文集編輯工作的實際情況不進行任何調查研究,就敢于斷定并譴責文集的編者和周揚的家屬想用“文過飾非”的辦法“來減輕或抹掉逝者的錯誤或缺點”,這種指控是根本不存在的。此外《大辯論》一文當時各報曾廣泛刊登,還發(fā)行了單行本,不難查到。當年的許多人如今也還健在,大家記憶猶新,這不是哪個人想“抹掉”就可以“抹掉”得了的。
還有一位論者,其說法就更加新鮮和奇特了。這位論者以《周揚文集》沒有收入《大辯論》為緣由,說周揚對文集編輯組要將《大辯論》這篇文章收入《文集》感到“怒不可遏”,并說這是要他的不好看,存心想“整”他。作者由此得出結論說:“若說他的‘道歉是真格的,未免自欺欺人?!弊髡邔懙玫故抢L聲繪色,可是事情到底發(fā)生在何時何地,有幾人見證,均不得其詳。只能說,作者所說的這個“周揚”,絕不是《文集》編輯組所有成員以及一些熟悉周揚的人所看到、所了解、所認識的那個周揚,而是另外一個什么人。一個同實際生活中客觀存在的周揚沒有什么關系的人。
《大辯論》這么一篇文章的收不收入《周揚文集》,引起這么多人的關注和議論,人們從各自的角度、各個方面,提出各種各樣的看法和意見,作出各種各樣的分析和評判,這本身就說明了周揚在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的巨大影響力,說明了周揚的重要性和復雜性,以及正確認識周揚的必要性。
出版波詭云譎,印數(shù)越來越少
文集的出版也是波詭云譎,命運多戾。起初,文化藝術出版社對出版《周揚文集》非常積極熱情,先期復印了第五卷的文稿,表示愿意盡快出版發(fā)行。不久,經周揚同意,人民文學出版社把整個書稿的出版接了過去。后來,由于發(fā)生了那場“理論探討”引起的風波,盡管文稿已經陸續(xù)編定,但從1984年出第一卷起,按時間順序挨個出齊,整整用了10年的時間。根據周揚的意見,最早編定的也是他最為關心的第五卷的出版更是一波三折。因該卷選入了周揚那篇紀念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的學術報告,中宣部有關領導指令出版社必須從書中撤下,方可出版。事情于是拖了下來。待到后來要出書時,書稿又不知弄到哪里去了,怎么也找不著了,幸虧編者手中還有一份重件,于是作了些許補充,倒也沒費多少事,很快就付印了。早在1985年,顧驤編的《周揚近作》中就收入了周揚的那篇“理論探討”。1988年于光遠編了一本《關于馬克思主義的幾個理論問題的探討---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紀念論文集》,書中第一篇就是周揚的那篇“理論探討”,并以這篇文章的題目作為書名,在《周揚文集》第五卷出版時,那場“理論風波”早已時過境遷,那篇“理論探討”也不再有人提出撤下,最后總算平安無事出版了。
第五卷的出版時間是1994年8月,這時離周揚去世已近六年,他是早已看不到了。文集的印數(shù)也頗令人玩味。從精裝本上的印數(shù)來看,從第一卷到第二至五卷是越來越少。具體印數(shù)是這樣的:第一卷為4300冊,第二卷為2000冊,第三卷為300冊,第四卷印數(shù)不詳,第五卷也是300冊!對這樣一個區(qū)區(qū)印數(shù),如果周揚九泉之下有知,不知他會對此作何感想,世人對此感覺又當如何?一個客觀存在的事物,竟可以因政治氣候的變化而熱脹冷縮,有何科學和藝術可言?真是可悲也夫,可嘆也夫!
周揚一生著述頗豐,內部講話更多得不計其數(shù)。此外還有若干譯作。已出版的五卷本肯定地說是個尚不夠完備的版本。一是由于多方面的原因,上面提到的《大辯論》等幾篇重頭文章未曾收入;二是在文集編定以后新發(fā)現(xiàn)的,如《新文學運動史講義提綱》(1939至1940年間)、《在中國科協(xié)1961年全國工作會議上的講話》、《在電影劇作講習會上的講話》(1955年)、《在第一屆全國話劇觀摩演出會上的報告》(1956年)、《提高藝術性與提高思想性是分不開的---在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1959年5月3日)、《不要把共產主義理解得太狹窄---在劇協(xié)第二次代表大會上的講話》(1960年8月)、《在〈知識叢書〉編委擴大會議上的講話》(1961年8月)等;三是當時雖然已經掌握,但沒有考慮入選或考慮不入選的,如《高舉毛澤東思想紅旗做又會勞動又會創(chuàng)作的文藝戰(zhàn)士---在全國青年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積極分子大會上的講話》、《曲藝事業(yè)大有可為》、《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周揚同志答〈文匯報〉記者問》、《周揚談文藝的真實性及其他》、《嶄新的領域艱辛的探索---在“塑造領袖舞臺形象表演藝術座談會”上的講話》、《重看豫劇〈朝陽溝〉》等;四是作者給有關中央領導同志的信,還有給其他人的書信,作者不曾向編者出示,除個別公開發(fā)表過的書信之外,均未能在已出版的文集中得到反映。
全面掌握材料,正確分析事物,科學總結經驗,從多方面的復雜的情況中,從紛紜雜呈的歷史現(xiàn)象中,得出規(guī)律性的認識,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周揚幾次心情沉重地對編輯組的同志說,他很尖端,每次運動都有他,斗爭、斗爭、斗爭,傷害過不少人。他時刻不忘對過去的錯誤進行真誠而深刻的反省。但他的一生,其實也并不是成天價都在整人,只有斗爭、斗爭、斗爭,還有另外一面。他在組織領導和推動我國學術、藝術事業(yè)的發(fā)展,艱難地進行思想文化理論建設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作出了自己獨特的建樹。他在文化建設方面所進行的努力,所作出的貢獻,也許比他在歷次政治批判中的表現(xiàn),更值得人們予以關注和重視。他在工作中強調堅持正確的政治方向,強調貫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強調尊重藝術規(guī)律,反對簡單粗暴,力主愛惜人才,在“夾縫”中進行了長期的、艱難曲折的奮斗,為思想文化建設提出了許多好思想,出了不少好主意,干了不少實實在在的好事。他的思想和智慧,以及建設性的意見,不僅表現(xiàn)在他公開發(fā)表的文章中,更充分地體現(xiàn)在他那些妙語連珠的內部講話中。現(xiàn)在出版的五卷集已經收入了他不少內部講話,想來,他一定還會有不少內部講話落散在各有關部門和全國各地。有關周揚的材料的進一步發(fā)掘、搜集、整理和出版,將有助于人們全面準確地認識周揚,真正做到“還逝者本來面目”,使人們看到一個“有血有肉的真實的周揚”,而不是一個“變了形的、似是而非的周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