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30日凌晨2點25分,啟功先生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旅程。早上得知消息,我去啟先生家,先生的內侄景懷告訴我,先生走時監(jiān)測儀器顯示屏上心臟光波幾乎沒有一點跳動,而是慢慢變成一條直線,表明走得非常平靜安詳。我感到些許欣慰,轉而也想,這其實是必然的,以先生的大智慧和對人生的徹悟,他于生無所牽掛眷戀,死在他不過是生命形式的轉換,他怎能不從容跨越這人生大限呢!
然而,我的心情卻無法平靜。對于先生的離去,雖有思想準備,一旦真成事實,又覺得有些突然,好像煩囂的世界一下靜下來,聽不見一點聲音。就在上月,先生從重癥監(jiān)護室轉到普通病房時,我同景懷去探視,見他向左側臥,雖不能睜眼,不能說話,似乎也仍無意識,但右手還能不停地一個個數著念珠,耳邊呼喚好像眼皮也能略略翕動。景懷告訴我,為了不引起嘔吐,鼻飼的管子不是插進胃,而是穿過胃直接插入十二指腸。我聽了就為先生難受。再看先生身上插的各種管子,人簡直成了一具機器。當時,我就想,從感情上說,當然希望有奇跡出現,終有一天先生能好起來;而且從當時醫(yī)護條件看,多延續(xù)一些時日應該沒有什么問題。轉而也想,以先生現在所遭受的痛苦以及對人生的認識和態(tài)度,恐怕他未必愿意這樣苦苦地拖延煎熬,與其這樣受罪,不如早日解脫。但當他真的得到解脫,無盡哀思和想念又一下涌上我的心頭。
當天下午,走進學校為他布置的莊嚴肅穆的靈堂,看到鮮花和花圈簇擁中的先生的遺像,凝視著那張我太熟悉的生動的笑臉,我久久不愿離去,覺得老人好像還要對我說些什么。然而,我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他也不可能再聽見我對他的任何訴說,心中不禁一片茫然。
也由于無法擺脫這種心境,在為先生治喪期間,我除了和老同學合在一起敬送了一個花圈,沒有單獨以自己的名義作任何表示,沒有送一副挽聯(lián)或一個花圈,沒有寫一篇悼文。我有許多話想說,可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我整理不出自己的思緒,無法把情意濃縮成一副挽聯(lián)或一篇短文。那時,我又想,在那么多鮮花和花圈組成的海洋中,在各種各樣的人撰寫的各種各樣的挽聯(lián)和文章中,我要擠上去湊上一份,先生也可能顧不上注意吧,還不如悄悄地在我心靈的祭臺上為先生供上一瓣心香,默禱他在天之靈能得安息。這就像是先生在世時,經常是門庭喧鬧高朋滿座,我則反而少去打攪,為的是給他讓出點時間好清靜休息?,F在,先生離去已一個多月了,悼念的熱潮也逐漸平息了下來,此時此刻,我倒覺得是應該寫點什么了,為了先生,也為我自己。
我有幸得識先生并一直和他“近距離接觸”,屈指算來已50年整。開始是考進北師大,聽先生的課;后來留校和先生在一個系工作;80年代初我調社科院后但還住在師大,而這時先生也搬進校內宿舍,我們由是比鄰而居,走動起來更加方便。我在師大工作時,和先生屬不同專業(yè),不在一個教研室,說不上什么特別交往;但因先生為人隨和,而我也主要是敬慕先生為人,所以我們頗為“投緣”。當時北師大中文系教師陣營很強,一級教授就有黎錦熙、鍾敬文、黃藥眠三位,此外穆木天、陸宗達、劉盼遂、譚丕模、陳秋帆、俞敏以及啟功先生等也都是名師。他們雖然都熱情待人,認真教學,誨人不倦,但有些先生或深居簡出,或比較嚴肅,和年輕人接觸得少,而啟功先生的熱情平易,喜歡和年輕學子交往,在所有老先生中是比較突出的。
作為大學中文系的教師,先生教的是古典文學,具體是唐宋部分,但他在書畫界早已有名。不過他一直不喜歡別人稱他書畫家,堅稱自己是一名“人民教師”,最多也只能接受人家尊他為學者。也正因此,他從不把自己的書法看得很重,有些同事、學生、朋友請他題個簽,寫幅字,他基本上來者不拒,有求必應。住在小乘巷陋室時,常有街坊鄰居或無多交往的“引車賣漿者流”,攜一盒飯或一壺酒來訪先生,兩人對食洽談,走時先生即應其所求寫字相贈。后來搬至師大宿舍樓,先生大名如日中天,字畫在市場上價格飆升,他仍不計所值,隨手贈人。那時,除社會上的一些必要應酬外,校園內一些后勤人員如醫(yī)生、護士、司機、鍋爐房上下水維修工,許多人都得到過先生的字幅。至于北師大校方,更是“充分發(fā)揮”先生的“作用”,校內辦公樓、家屬宿舍樓、校訓碑……無處不見先生筆跡。更有校方領導出國訪問,常以先生法書裝裱成重禮贈送外國朋友(政府部門、高層領導或官方或私人外事活動就更不用說了)。凡此種種,先生都一絲不茍,認真完成。早些時候我自己就請先生寫過幾幅字,也代同學、學生、朋友要過他的墨寶。那時,大家對書法的興趣沒有后來這樣高,這樣熱,求先生寫字的人還不算太多,先生也不像后來這樣忙,身體狀況也比較好,說到寫字,他興致特別高,有時寫完還問要不要給某某也寫一幅。小女剛上小學不久,就得到了他用紅色灑金箋寫的斗方,上書“學無止境”四個大字(先生一般很少寫如此大字),題上款時還在小女名下寫“同學”二字,一時讓我非常不安。先生反而笑著解釋:“同學同學,就是一同學習嘛!”
還有一次,我到先生家,先生剛好寫完一張四尺幅,墨香四溢,內容是清代詩人和理學家汪中的《琴臺賦》句,筆飛墨舞,柔美遒勁,氣象雍容,我不禁大聲叫好。先生聽了,瞇著笑眼看我,說:“好,就給你。”我聽后頓了一下,老實說我當時并不十分想要,因為過去先生贈我字幅都題有上款,顯得先生是專為我而寫,眼下這幅卻未題上款,且紙上也未留白,我無法要求他補題。只是因為先生主動提出贈我,從人情上說我不能拒收,便以九分(不是十分)高興的心情拿回了這一幅字。后來和朋友說起此事,無人不笑我傻,因為在書畫市場上,沒有上款的作品比題有上款的贈品不知值多少倍。遠處不說,在北師大校園內,有先生贈品的人大概不會很少,先生出于禮貌一般都會題寫上款;但擁有先生未題上款的作品的人,恐怕就不會很多,像我這樣的幸運者說不定真是鳳毛麟角了。不過這也說明,我和先生交往,看重的是情而不是利,并且我也努力學習先生,只把書法看成書家性情、品格以及人與人之間交往情誼的表現,而不把書法和名與利,和商品價值聯(lián)系在一起。這,或許也是數十年來先生不棄我,愿意和我來往的原因之一吧。
說到書法,我的專業(yè)雖然是研究中國現代文學,卻一直業(yè)余愛好書法。許多朋友也知道我喜歡舞文弄墨,并且由于我和先生長時間接觸,對先生敬慕,受先生熏陶,雖不是刻意模仿,在筆法和風格上也都能看出受先生的影響。幾十年來我雖然聆聽過先生談論書法,有時也說點自己不知深淺的看法,卻從未告訴先生我業(yè)余愛好書法,更未就書法練習和批改直接具體求教過先生。說起來也許有人不信,或是真的相信也會覺得我有些矯情。按情理說,我長時間和先生這樣一位大書法家就近接觸,真是近水樓臺請教先生一些書法上的問題,爭取多得到一些指導,以便自己能有所提高,是十分正常的事。有不明情況者,總以為我學習書法一定得到過先生的指導;前些年東北一家出版社還想約我寫一本《啟功先生教我學書法》。但事實上我卻沒有也不愿為學書法去打擾先生。原因無它,就是覺得向先生求字、求教、求支持……的人太多,上到一些有頭臉的大人物,小到一些痞子混混,可謂五行八作,各種人都有。當然,許多人是出于仰慕,是出于同好,是虛心求教,但也有不少人是動機不良。這些人,往好里說,是把先生當作一棵大樹,想到樹下乘個蔭涼;往壞里說,則是把先生當唐僧,想從先生身上吃一塊肉。先生為人隨和,不愿駁人情面,但有時也掩飾不住煩惱,流露一點怨言。如在說到來訪的人太多時,他不無自嘲地說“還不如重新戴上右派帽子,就沒有那么多人來了”;在說到請他題字的人太多時,便幽默地說“就差公共廁所沒讓我題字了”。在此情況下,我怎么好意思還就寫字學書的事去占他的時間,去給他添亂呢?后來我甚至故意減少去先生家的次數,為的是想盡量騰出點時間好讓他清靜休息。結果是有時候在路上遇到景懷,他可能還以為我忙,總要說一句“有空就過來”;而先生見我去看他,也顯得格外高興,有時見我未坐久就要離去,總要挽留幾句,說“你給我再說點什么,我高興聽”,“我們是同志聊天,多坐坐。”
這情況一直到去年(2004年)夏天因為“突發(fā)”的一樁事而有所變化。
那是鍾敬文先生的哲嗣少華世兄找到我,說是鍾先生家鄉(xiāng)梅州為彰顯鄉(xiāng)賢修建敬文廣場,周圍要樹一些紀念鍾先生的石碑,要我寫幾句話以便勒石。鍾先生是我敬愛的老師,我們相處也是幾十年,非一般師生關系,少華世兄又親來命筆,我豈敢有違。于是謅了一首七言,恭恭敬敬書成條幅交差。沒想到大得少華青睞,高興之余立即傳給了“啟老爺子”(少華獨有稱呼)。據少華說“老爺子”特別高興,說怎么不知道張恩和還能寫字,要我再寫一幅給他看。這事我本來只當笑話聽了,沒有特別認真,不想幾天后在食堂門口遇見景懷,他也提起這事。我說自己不過業(yè)余愛好 ,又解釋了自己為什么不想去打擾先生。誰知景懷滿口說“有些人的字都什么呀,還敢拿來;您的字真是不錯,還不拿來”!聽景懷一說,我想,那就照先生的意思辦吧,否則就真成了“矯情”甚至是不恭了,便不管平仄格律,謅成一首七言并寫成條幅,送到先生家里。詩句是:“門外偷學兩三拳,畫虎未能反類犬。膽怯礙難取真經,心誠立雪亦枉然?!边€給詩取題“有感呈啟功師”。那天先生家里剛好沒有客人,難得十分安靜。景懷幫我展開條幅,還怕先生視力不行幫著在旁吟誦。先生不出聲,從頭至尾反復觀看。我知道先生為人寬厚,一般都是說人好話,正面鼓勵;他從不掃人興致,有時我甚至覺得他過于寬厚,不免有失嚴格。我以為這次對我寫的字大概也是如此,一定會說些肯定贊揚勉勵夸獎之類的話。不料先生什么也沒有說,而是一邊觀看一邊輕微地又像點頭又像搖頭。待把條幅收起來后,他才鄭重而又深沉地說了兩句:“好好寫”,“要多寫”。我沒有要求先生多加評點。我想,有這兩句,也就夠了。
在和先生多年交往中,我深深感到他的內心世界像海一樣深邃,像天空一樣寬闊。和先生一些交誼極深的摯友相比,應該說我對先生的了解和理解是很不夠的。先生對我,可謂相知;但我對先生,不過是看到海的一域,天的一角。即便如此,我已感到如坐春風,如沐春雨。我曾向先生老實報告:我的確欽佩他的學問和書法,但我更仰慕他的智慧和仁心。我說,學問和書法是可以學的,智慧和仁心則無法學,大半靠天成,小半靠修練。先生聽了只笑不語,不知道他是不以為然還是默許。在我看來,很少有人能像他這樣真正做到世事練達,洞察人生,洞察社會。不過,真像他這樣頭腦清醒而又心懷悲憫,就不免會感到寂寞和痛苦。我這樣說,會有人不理解,不同意。是的,從外表看,先生很隨和,很熱情,很樂觀。特別是在他生命最后的一二十年,直到他去世,可謂備享生榮死哀,真正是多少人敬仰,多少人歆羨!但若和他深入接觸(而他也愿意敞開心扉),就會發(fā)現他遠不是一天到晚樂呵呵的。最近先生辭世,報刊網站上發(fā)表了許許多多悼文,其中尹伊君(先生內侄孫)的文章(載2005年7月13日《中華讀書報》8版)有一句話我十分看重。那是:“漸漸地,我對先生的內心世界和他的表達方式有了更深的理解。在他那看似輕松幽默的表象背后,隱藏著內心的巨大痛苦?!蔽乙詾檫@是真正了解和懂得先生的人才能說出的;這一句話抵得上千百篇不痛不癢的悼文。由這句話我想起三年前自己寫的一篇記啟功先生的小文,題目是《幽默是一種境界》(也是刊發(fā)于《中華讀書報》,時間是2002年6月5日),意思為強調先生擁有的幽默, “是一個人整個文化教養(yǎng)性格內涵各方面綜合的結晶,是一種也許要修煉一輩子才逐漸能成的思想和精神的境界?!蔽恼驴龊蟪氏壬鷮忛啠壬皇切π?,沒有明確表態(tài)(當然也不好表態(tài))?,F在想來,我的文章雖然沒有什么不妥,寫得仍顯膚淺,沒有上到像尹文說的幽默是他的一種“表達方式”,所以先生會覺得我還沒有真正搔到癢處?,F在回過頭來看,人們說先生積極樂觀,證據之一是他有一句名言:“不喜歡溫習痛苦”。其實,如果仔細咂摸這句話,那不正說明他有太多痛苦密閉于心,不想“溫習”,不敢觸碰嗎?這又該是怎樣深刻而巨大的痛苦?。?/p>
但在這里,我們不要理解偏了,以為這“痛苦”全是先生一己的,個人的。否,那是太小看了先生,太不理解先生!先生的“痛苦”,固然也有他一己的,個人的,但那也是社會的。即如他寫的那首《七律·中宵不寐傾篋數錢凄然有作》,寫他過去窮困,親人急需用錢而拮據;如今有錢卻親人都不在了,無法回報親情,全詩字字血,聲聲淚,讀之也令人凄然。但是,能說這僅僅是先生個人的痛苦,一己的遭遇,而沒有社會歷史的意義么?實際上,先生內心的痛苦,還有更多的直接關系社會和人生的,只不過一般他很少對人說而已。我有幸能在先生那里,聽到一些他“內心的語言”,“靈魂的談話”。譬如他對社會的不正之風,文藝界、教育界特別是書畫界表現出的種種問題,他都知之不少,認識甚深,有很多自己的看法,其中不少是獨到的見解。一次說到希望工程,說他看到某處孩子十分可憐,便捐助了20萬元,本意是直接用到每個孩子身上,結果捐款被用在了蓋樓房,孩子們沒有得到一點助益。他不但心痛,而且氣憤,對我說再也不想做這樣的傻事了。我至今還記得他說時表現出的激憤之情,是怎樣溢于言表!
通常,人們都說先生為人隨和,這是不錯的。其實先生為人,也有不隨和的一面;一般人只看到先生的外圓,未看到先生的內方。一句話,先生也有他自己做人的原則。譬如求他寫字,前面說到他幾乎是來者不拒,有求必應,但有時他也硬是不顧人家面子,就是不答應。記得他對我說過三次,一次是香港某名導演連著拍兩部清宮戲,請他題寫片名,他堅決拒絕;一次是末代皇后婉容的老家來人請他題碑,他也沒有同意;還有一次是一位空軍高官派秘書向他求字,也被他直言辭回。在說起這些事時,先生心情仍不平靜,說“他們都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想讓我寫什么我就得寫什么?”特別是說到那次拒絕為某空軍高官寫字,他對高官的秘書說:“我不寫你們會不會派飛機來炸我?”那位秘書一時摸不著頭腦,連說:“哪能哪能!”先生說那就不寫了。先生在向我轉述當時的情景時,流露出一絲“得意”的神氣,讓我感到他就像天真無邪的赤子,使了一回性子,也得了一次“勝利”。
再譬如他不喜歡一些人在外面自稱是他學生,我曾問過他為什么,他說:“先前少有人在外說是我學生,現在又何必呢。我也不知道人家的情況,他發(fā)達了不是我的功勞,他有問題我也負不了責。”我笑著問他:“我總可以說是您學生吧?”他連連擺手,說:“說學生是幾十年前的事,那是歷史,后來是同事,現在是同志?!?平心而論,先生的話是對的,心意可以理解。他是希望人都走自己的路,不要用別人的光照亮自己,真正做到有志氣,有出息。大概也是出于這種考慮,他在去年(2004年)出版的《啟功口述歷史》中特別說:“有一點我需聲明一下:我一生從未收過書法學生。以前我教的都是中文系的普通學生,改革開放后我招了很多碩士生和博士生,那些都是隨我學古典文學或文史古籍整理的,并沒有學書法的。有些人并沒有跟我學過書法,但寫了字到處說是我的學生,這必另有所圖,也是我所不能承認的?!母飼r那些和我一起寫字的,我們之間也沒有這方面的師生關系?!?/p>
現在,無論是什么關系,先生已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他的寬容隨和,他的方正嚴格,都再不可能親炙。我只能把他的教誨深記在心,無論是做學問還是做人,都努力學他,哪怕只能學到百分之一,千分之一,萬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