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碩
1970年的冬天,村里的干部們?yōu)槟杲K的分紅發(fā)起愁來。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到了年底總得給村民們(當時的叫法是人民公社的社員)分點錢吧?沒多有少,每家每戶分個十元二十元的也算,總得有個買咸鹽的錢吧?可是村里的會計把算盤一磕,絞盡腦汁也沒磕出一分錢來。當時我在這個村子里插隊已經三年了,對村里的收入也大體上清楚。村里沒有副業(yè)收入,只有每年賣公糧的那點兒農業(yè)收入,扣除了上繳國家的農業(yè)稅之后,大概就剩下兩三千元。買化肥的錢,買農藥的錢,買農具的錢,買柴油的錢,還有給村里學校買粉筆的錢,都得從這里面出,哪還有錢分給社員們呢?村干部愁壞了,湊在一塊兒商量了一下,決定跑一趟買賣,而且要保密,不能叫公社領導知道,知道了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罪名不小呀!
說是買賣,其實是很小的一筆買賣。東山上有一個村子出產磨石,就是人們平常用來磨刀的那種石頭,當地買很便宜的。但要是把這些磨石運到內蒙古的呼和浩特市去賣,每塊磨石大概能賺個一兩元的差價。村里有兩掛(輛)馬車,裝滿磨石跑一趟,大概能掙個七八百元。村里的黨支部書記握住拳頭在桌子上敲了一下,“干那狗日的,掙下錢給大家伙分,又不是我一個人花。讓他們說我走資本主義道路吧,我怕球個啥?”
有了這趟買賣,才有了我的那次呼和浩特之旅,才給我18歲的那一年留下了難忘的記憶。剛才講過,村里有兩掛馬車,春天往地里送糞,秋天從地里面往回拉莊稼,是村里主要的運輸工具,相當于工廠礦山里的大卡車。在當時,開卡車的司機們是很牛逼的,位居姑娘們擇偶標準的第三名(一軍二干三司機),僅次于軍官和干部之后。依此類推,村里趕馬車的車倌在村里也是很牛逼的,地位僅次于村干部。我插隊的那個村子里,兩個車倌一個牛一個不牛。牛逼的那個名叫王占山,貧農出身,根紅苗正,說出話來氣壯山河。不牛逼的那個名叫王龍生,地主成分,底氣不足,見人先陪三分笑模樣。不牛逼的王龍生怎么就當上了很牛逼的車倌呢?根據我的猜測,一是因為他身強力壯,一只手能提起半掛馬車。干車倌這一行,沒有一把好力氣是不行的,裝車卸車扛麻袋,都是重體力活兒。二是因為他脾氣綿善,從不和人爭打吵鬧,誰不愿意用個聽話的伙計呢?第三是因為他和他的搭檔關系很好,而他的搭檔又是個貧農出身的共產黨員,名叫王玉。在我們村里,車倌的搭檔被稱為跟車的,顧名思義,跟車的就是跟在馬車的后面,上坡的時候負責打眼兒(在車轱轆后面墊上木楔子防止滑坡),下坡的時候負責拉磨桿(類似剎車閘的作用)。與虎背熊腰的車倌王龍生比起來,跟車的王玉顯得單薄了許多,但是他也有他的長處,那就是腦子靈活,眼疾手快。王玉的妻子名叫張玉珍,是村里的婦聯主任,能說會道人又長得漂亮,還是個共產黨員。許多年之后,我聽人們說,張玉珍和王龍生的關系也不一般。王龍生一直打光棍,老了之后癱瘓在床,只有張玉珍給他送口飯吃。車倌王占山是個直性子,脾氣雖暴卻愛主持個公道。他的搭檔名叫李亮,和王龍生一樣,也是地主家庭出身,也是膀寬腰圓,也是脾氣綿善,不同的只是年輕了十幾歲。
從東山上拉回了磨石,又在磨石上面堆滿了喂牲口的干草,車把式大鞭子一甩就要出發(fā)的時候,村干部們突然又做出了兩項決定:一是臨時決定派我跟著車把式們一塊去呼和浩特市走一趟,主要任務是負責結算貨款。二是臨時決定把那一年剛剛調教好的小黑騾子拴在車上拉個邊套。為什么要我去結算貨款呢?因為我的口算比較好。當年剛插隊進村里,正趕上村里收秋糧,在場面上一麻袋一麻袋地過秤。掌秤的報一個數字,我記一個數字,秤過完了,我的總數也統計出來了,與在一旁打算盤的老會計的數目一模一樣。再一個原因就是,我在文化大革命中串連了小半個中國,也算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了。為什么要臨時增派小黑騾子拉邊套呢?因為去呼和浩特的路上有一個號稱“鬼見愁”的大坡,不增加一個邊套恐怕爬不過去。車把式們對村干部的這兩個決定都很贊成,于是我就匆匆捆綁好行李,跟著兩掛滿載磨石和干草的馬車出發(fā)了。我和那匹初次踏上征途的小黑騾子一樣興高采烈,因為我雖然在文化大革命中串連了小半個中國,但是呼和浩特卻從來沒有去過。聽說呼和浩特是個美麗的城市,四大美人之一的王昭君就埋葬在那里,而“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大草原又多么令人向往??!
車倌們啪啪地甩著鞭子,車轱轆歡快地向前滾動著,路上的積雪被壓出了淺淺的車轍。小北風呼呼地刮過我的臉頰,凍出了我的鼻涕卻也凍出了我的精氣神兒。日出日落,第一個打尖的地點選在了內蒙古和林格爾縣的新店子村,住的當然是車馬大店。架好車轅,卸下牲口,把騾子和馬牽進圈里, 王占山和李亮開始用鍘刀切干草,我和王龍生、王玉則進店里的大炕上開始和面做飯。當時的車馬大店提供的服務非常簡單,一盤大炕燒得滾燙,可以讓你睡覺,卻不提供被褥,所以你得自帶行李。一口大鍋可以讓你蒸飯,卻不提供米面,所以你得自帶口糧。王龍生是個愛說愛笑的人,他一邊跟店里的老板娘開著亦葷亦素的玩笑,一邊借來了面盆和籠屜。王玉則把我們各自帶來的莜面稱好份量放入和面盆里。車把式們出門在外,最常吃的就是壓牋,不是因為好吃,而是因為方便。把面和好,捏成圓柱形,放進牋床子里一壓,粉條一樣的莜面牋就壓出來了。然后往蒸籠上一放,十幾分鐘就蒸熟了。蒸熟了之后,每人碗里倒上些醬菜蘿卜絲和紅辣椒面兒,用胡麻油一熗,再倒上些酸菜湯調和起來蘸著吃就是了。喂過騾子,吃罷牋,鋪開行李,正要睡覺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就問王龍生:“老板娘不是說,讓你到牲口圈里等著她嗎?”王龍生愣了一下,其他幾人哈哈大笑:“快去吧,老板娘恐怕等不及了!”王龍生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罵道:“讓給你們了,我才不上那個當呢!”笑過之后 ,車倌王占山黑著個臉說:“雪還沒有化開,明天的大坡可怎么往過爬呀!”
王占山說的那個大坡,就是號稱“鬼見愁”的地方。到了坡底下往上一瞭,好大一道坡呀,抬眼竟望不到個頭。兩面都是鐵壁銅墻一般的山體,中間夾著一道“之”字形的大坡,白雪皚皚,腳下卻是一片猙獰。順著車轍走,車轍壓出的溝里有雪后化成水又凍成的冰,騾馬的蹄子釘了掌仍然會打滑。不順著車轍走,車轍外面的路上雪厚又很費騾馬的體力。在我們的前面,有四五輛馬車擋著;在我們的后面,又有十幾輛馬車跟著。大家有意無意地聚在這里,也帶著點兒人多勢眾互相幫襯的意思。太陽半山高了,再不開始爬坡今天就過不了這個關口,莫非夜黑了還能住在這里不成?于是眾人都下了狠心。最前面的一輛馬車開始爬坡了,只見那個車倌大鞭子一甩,拉套的騾馬繃緊了繩索,駕轅的轅馬也做出沖刺的姿態(tài),眾人在旁邊大聲地吆喝助威,車輪開始朝坡上滾動起來。吱吱呀呀一陣爬坡,騾馬終于沒有了力氣,車轱轆停了下來,跟車的急忙把隨車的木楔子墊在車輪后面以免馬車倒退。車倌們心疼地望著盡了力的騾馬,從料口袋里掏出一把黑豆犒勞它們,它們也很感恩很自豪地慢慢咀嚼起來。就這樣,車隊爬爬停停,總算是爬過了一多半的大坡。休息了一陣之后,再一次向坡頂發(fā)起沖鋒時,突然出現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事情就出在我們村里的那匹小黑騾子身上。
說起這匹小黑騾子,我對它還是有些感情的,因為它是我一天天看著長大的。小黑騾子的母親是村里的一匹母馬,它的父親則是外村的一匹專門用于配種的種驢。外村的那匹種驢,與我們平??吹降钠胀ǖ男∶H有著天壤之別。它的體形高大威猛,個頭比普通的馬還要大上一號。尤其是它那四條長腿,就像是四根柱子一樣,走起路來腳底生風。種驢進村的那一天,我正好迎面碰上,只見它脖子上系著一個銅鈴鐺,銅鈴鐺上面還拴著一條紅綢子,就好像領帶一樣伴隨著清脆的鈴聲甩來甩去。這頭種驢的模樣讓我吃了一驚,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高大威武這么英俊的驢子,尤其是它那一身黑緞子似的油光發(fā)亮的體毛,簡直就像是天外的來客。我看著種驢被牽進了馬圈外面的場地,也看見了我們村的那匹母馬早早地被拴在了場地里的一根木樁上。那頭種驢趾高氣揚地圍著母馬轉了一圈,突然打了一串噴嚏,然后高聲嘶叫著抬起兩條前腿趴在了母馬的身上。那匹看起來強壯的母馬竟然有些吃不消這種驢的一趴,差點兒倒下,幸虧旁邊有飼養(yǎng)員牽扶著,否則還功虧一簣呢。種驢趴在母馬身上肆意地蹂躪了一番,然后得意洋洋地退了下來。這時候,配種人在母馬的肚子上猛地踢了一腳,母馬渾身一哆嗦,就把那優(yōu)良的種籽牢牢地留在了體內。后來,我們村的這匹母馬就產下了這頭小黑騾子。小黑騾子小時候非常調皮,非常可愛,它像它的父親一樣也有一身黑緞子似的油光發(fā)亮的體毛,經常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歡叫蹦跳,尥蹄子撒嬌?,F在正是這匹小黑騾子突然碰上了血光之災。
前面講到,村里臨時決定讓這匹小黑騾子跟著出來拉邊套,為的就是爬過這道大坡。你別說,這小黑騾子還挺爭氣的,只要把它套在哪輛馬車上,哪輛馬車還真能多爬個十幾米路呢!一般來講,一輛馬車的編制是駕轅的一匹,拉套的兩匹。小黑騾子屬于機動兵力,哪輛馬車的騾馬乏力了,就把小黑騾子增派上去加以支援,這輛馬車也就成了三匹騾馬拉套。小黑騾子的位置在里手的邊套,便于車倌調教和指揮。車倌把鞭子一甩,四匹騾馬一齊發(fā)力,就在這時,突然從后面沖過一輛馬車超車。當超車的馬車經過小黑騾子的身邊時,小黑騾子突然滑倒了,說時遲那時快,只聽見咔吧一聲,超車的馬車轱轆從小黑騾子的前腿上壓了過去。眾人呀地叫喊了一聲,急忙上前扶起小黑騾子,它的一條前腿已經在耷拉起來不敢落地了。血從斷裂處流了出來,很快被凍住了,又流了出來,又被凍住了。車倌王占山急忙撕開一條舊的面口袋,跪在地上給它包扎止血。小黑騾子的眼睛里飽含著淚珠子,欲滴未滴;車倌王占山的眼睛里也是滿含熱淚,欲滴未滴。跟車的李亮和我嚇呆了,王玉則急得連連直喊:“這可咋辦呀!這可咋辦呀!”王玉是車把式里面惟一的一個黨員,肩負著不可推脫的領導責任,而地主出身的王龍生則后怕地嘟囔了一句:“要是套在我的車上,我回去還能活下去嗎?”村里的馬車,就像是工廠礦山里的大卡車一樣屬于貴重的固定資產,一匹好騾馬價值上千元呢!眾人幫襯著把小黑騾子卸下套來,又互相幫襯著把馬車趕上了大坡的盡頭,終于在天黑時到了第二站的車馬大店。
這一天的車馬大店里,到處是唉聲嘆氣的聲音,到處是愁眉苦臉的面容。有人幫著請來附近的接骨先生,接骨先生看了看傷勢,捋了捋山羊胡子,不緊不慢地說道:“骨頭是能夠接住,但是接住之后好了也不能出大力了!”能不能出大力那是以后的事情,先給小黑騾子把腿骨給接住吧。接骨先生給小黑騾子的傷口撒了些白色的藥面兒,又用木夾板把它的傷腿固定住,然后就收起藥匣子回家了。臨走時囑咐道:“明天就不要讓它上路了,留在店里靜養(yǎng)幾天,等你們從呼和浩特返回來時再帶回村去。”
按照接骨先生的囑咐,我們在第三天上路時把小黑騾子留在車馬大店里面了。我們幾個人依次上前和小黑騾子告別,小黑騾子哀怨地看著我們,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似乎在責備著自己的不小心給大伙兒增添了麻煩。當時我的心情也很難受,腦海里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就冒出了兩句詩:“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碑斎涣耍『隍呑硬皇鞘裁从⑿?,也沒有身先死,而是腿先殘啦。一匹風華正茂的前程遠大的優(yōu)良品種,竟然在它踏上征途的第二天就殘廢了,不能不叫人扼腕長嘆!接下來的事情就比較平淡了,我們在第四天的頭上住進了呼和浩特市老城區(qū)的車馬大店,很順利地把兩馬車磨石賣出去,然后每個人買了兩個又酥又香的糖餅吃進肚里,算是慰勞自己一路的辛苦。我還硬拉著李亮進了一家澡塘去洗澡,可笑的是李亮進了澡塘死活不敢脫褲子,因為他從來沒有洗過澡。埋葬著四大美人之一的王昭君墓也沒有去看,因為車把式們對那個沒有興趣。至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大草原離呼和浩特市區(qū)還很遠,據說在輝騰梁那一帶。再說,那時候正是冬天,離“春風吹又生”的時間還早著呢。遺憾之余,我又生拉硬拽著李亮在呼和浩特市的公園照了一張像,算是“到此一游”的見證。這張照片我現在還保存完好,讀者諸君不要見笑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