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秀
如果我能夠解除一個生命的痛苦
平息一種酸辛
幫助一只昏厥的知更鳥
重新回到巢中
我就不虛此生……
——狄金森
1
小霞敲門進來時,劉星正兩手抱在腦后,倚著床頭反復回想著白天發(fā)生的事情。房間大概好久沒人住過了,有股淡淡的潮腥味兒。樓里很靜,是那種空蕩蕩的靜,窗外馬路上不時傳來汽車的轟響聲。
小霞步子輕盈得就像一陣風,過來把暖壺擱在床柜上,眼睛忽閃著瞅住劉星說:“大哥,洗澡不?這會兒可是有熱水呀?!眲⑿钦f:“是嗎?”睨著她,有些拿不定主意,鄉(xiāng)下人一般是沒有洗澡習慣的。小霞在等他回話,臉上漾著淺淺的笑。小霞不光嘴甜,笑也很甜,當然,這笑里還含了感激?!按蟾?,要是洗的話,我就給你拿胰子去?!眲⑿峭蝗槐凰袆恿耍昂冒?,洗就洗洗?!背隽镆幌伦鹕?,便出來去了洗澡間。
小霞很快就取來了多半塊香皂,還有梳子和毛巾。劉星住在四樓,是那種十塊錢一個晚上的大房間,自然不配享受這些待遇,他知道這都是小霞的,心想這女孩還真是有情有意。小霞把東西放在曖氣包上,去擰淋浴噴頭上的那些閥門,擰一個沒水,再擰一個還是沒水,大多已經(jīng)壞了,有的滴答著水滴,有的銹跡斑斑、生了霉綠。擰到墻角時,她終于還是擰到了一個好的,水“刷”地一下噴了下來,掃在了她的袖子上。她抿著嘴朝劉星笑笑,用手拂弄著打濕的袖子。劉星在等她離開,可突然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勁兒,她似乎有些遲疑,就那么低頭拂弄著,磨蹭著。劉星一陣納悶,又催她:“行了,你去忙吧?!毙∠歼@才低著頭快步往外走,不是走,而是逃了出去。
劉星心里登時一亮,馬上就生出一肚子猜想,這猜想中還摻雜了亢奮:她想弄啥?莫非是想給咱搓搓背?來個異性按摩什么的?早聽說賓館有這種事,今兒個偏偏就真的碰上了?嗨,你說現(xiàn)在女孩咋都學成這樣了!就不瞧瞧咱是那號人么?;蛟S,她是想通過這種方式來報答自己?可這也未免太荒唐了。世上還是窮人容易知足,看來飯還是留給饑人吃,錢還是送給窮人花啊。他這么想時,儼然自己是個闊佬。咱是闊佬么?屁,也是他娘的一個窮鬼!他禁不住自嘲地笑了。脫光了衣服站在噴頭下邊,水立馬從頭頂沿著頸窩、前胸、脊背一路澆下來。小霞倒是走了,可他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只覺得小霞就站在門外,還不住地從門縫朝里邊窺視。他背著身,扭過頭瞅門,門上方那塊方方的花玻璃上往下淌著水道兒。
回到房間,他仍在回味著剛才那細節(jié),心不焉地翻了會《徐志摩詩文集》,不知什么時候迷糊著了。恍惚間,他猛聽見門“吱呀”響了一聲,仰起頭一看,是小霞進來了。她耷拉著頭,垂著兩臂,過來佇立在床頭也不說話,那樣子酷似做了錯事等著挨訓的孩子。劉星說:“小霞你——”小霞不吭?!靶∠寄阌猩妒??”她還是不吭。因為有了在洗澡間的鋪墊,劉星很快就意識到了什么,心禁不住突突跳起來。小霞慢慢抬起頭瞟了他一眼。他看見她怯生生的,臉漲得通紅,神情羞澀而憐楚。又催她:“快回去,快回去?!毙∠嫉椭^囁嚅道:“大哥我、我不知道該咋謝你?!眲⑿钦f:“瞧你這閨女想到哪了,誰要你謝,我就是想幫幫你,根本沒有別的意思?!毙∠歼@才抬起頭瞅他,眸子里含著一絲疑惑,似乎是在驗證他說的是不是真的。劉星瞧她根本就不像那種學壞的女孩,那種女孩比老虎膽子還大,根本不要臉皮,袒胸露背,妖妖冶冶,說話嗲聲嗲氣,哪還會如此羞羞答答?心想那些當官的、有錢人家的女孩會干這種營生?她家里的情況或許比聽說的要嚴重得多,要不然,她肯定是不會這樣輕薄的。
“小霞,明天能領我到你家看看嗎?”
小霞點點頭,這才掉轉身出去了。
劉星跟小霞是中午才認識的。
他來賓館是參加縣作協(xié)舉辦的一個作品征稿會。因為離縣城太遠,他一大早就出了門,來了縣城,在一個地攤上發(fā)現(xiàn)有本《徐志摩詩文集》,一問,人家要10塊錢,砍了半天價只落了2塊,狠了狠心掏錢買了,然后就趕去一中要去年冬天燒鍋爐還沒結清的那300塊錢。還算順利,一見人就要上了。中午吃飯時,菜還沒上來,文友們便圍著餐桌神侃海聊,雖說都是些舞文弄墨的,卻也顧不得說寫作上的事,似乎都喜歡來點輕松刺激的話題,如今社會上的新鮮事很多,好像每個人一張口就能拎出一大串。反正來源也廣,文友中可謂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有坐機關的,有當老師的,有搞個體的。劉星最不濟,只屬于打工掙錢捎帶種田的那一種類型。當然,這些人中混出名堂來的也不少,劉星左手的大方臉蘇志偉就是堂堂的地稅局局長,對面是城關鎮(zhèn)剛升了副鎮(zhèn)長的郭強,這邊的板刷頭是縣賓館的經(jīng)理楊國防。他曾經(jīng)是個寫散文的,人跟文章一樣靈動、活套,撲騰了十來年,不知怎的就把縣賓館承包上了。
這次征稿會就是他出的錢,還給縣作協(xié)出資辦了份四開小報。
俠骨柔腸最感人,人們在看他時眼里就有了幾分敬重。
“像楊經(jīng)理這樣的,那才叫有文化品位?!庇腥丝滟澱f。
“就是?!眲⑿歉胶偷?,“肯資助文學的人,他心里肯定有一個文學夢?!?/p>
楊國防呵呵笑說:“詩人你過獎了,能給大家辦點事,提供一個陣地,就覺得這錢花得挺值的。”
說話間,一個圓臉盤、穿著天藍色馬甲的服務員過來倒水。劉星意外地發(fā)現(xiàn),她低垂著眼睛,始終沒敢抬頭看人,神情中似乎隱含著深深的自卑和憂戚。她剛轉身去了另一桌,楊國防就說:“這閨女怪可憐的,去年,她爸在石子場炸死了,到現(xiàn)在都沒跟人家要上一分錢。家里太窮,她學習成績不賴,考個好大學就不成問題,可為了供她弟弟,只好不念了,就來纏著當了服務員。”
劉星聽了,當下就像從空中掉下塊石頭,猛地砸在了胸里那塊最柔軟的地方,陣痛的漣漪縈繞于懷,半晌無語,耳朵里像塞了團棉花,只看見別人嘴動,卻聽不清說的是什么,菜和飯也都沒吃出啥滋味來。他起身去衛(wèi)生間,恰好在樓道口碰上了那女孩。不由地站下,向她“嗨”了一聲,女孩站住,一臉詫異地瞅住他。
“你叫個啥?”
“小霞?!?/p>
“多大了?”
“十八?!?/p>
“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就沒得到賠償?”
“那、那人說沒錢?!?/p>
“沒錢?一個沒錢就頂住了!”劉星話里帶了明顯的情緒。
女孩沒吱聲,也許是這個問題太復雜她根本就無法回答。
說話間,劉星就瞅見她的眼里噙了淚花,晶瑩得就像清晨草葉上閃動的露珠。他的心突然緊縮了一下,跟著就有股熱浪掀了起來,它不可遏止,頃刻涌滿胸間。他的手情不自禁地移向口袋,然后就摸出了那三百塊錢,是三張嶄新的四人頭。他本來想著給她一張,卻不知咋的,遞過去的卻是兩張?!翱炷弥镁葌€急。”女孩扭著身不要,但他還是把它塞進了她馬甲上的口袋里,口袋太淺了,就像伸出嘴的舌頭,錢有一半露在外邊。劉星說:“快裝好,別弄丟了?!彼€是沒去動那錢,只定定地瞅著他,抬起手抹了一下淚水將要涌出的眼晴。
劉星心里很快獲得了一種慰藉,同時也被自己的這一善舉感動得不知所措,這感動一點都不亞于那女孩。他甚至有些恍惚,不太相信這是自己所為,給女孩錢的似乎是另外一個人,當確信是自己無疑時,心里的激動和興奮才真正踏實起來。不過到后來這其中就夾了些隱隱的悔意和擔憂。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二百呢,那可是熬更守夜蕩著爐灰一鍬一鍬受出來的,再說向老婆怎么交代?她會不會太怪罪自己呢?他不得而知,不得而知也在想,于是激動和擔憂就絞在了一起。
整個下午,他都被這種心緒籠罩著。
2
劉星和小霞來到村子時,小霞媽正在坡地上拾掇玉茭茬子。
她家的紅磚瓦房吊在半坡上,看上去有些孤零零的。沒有院墻,院子前面是地岸,再往前便是坡地和山梁了。屋子背后村底下的房屋高高低低,橫七豎八,其間,柳枝泛青,幾處杏樹上開出白雪雪的花兒。野地里游浮的春氣裊裊上升。半前晌的日頭照在身上有些燥熱,王秋苗直起腰來,用手背揩了下額頭上滲出的汗珠,拄住鋤桿朝東邊的山上望去:山腰上裸露著一片白白的石頭茬子,那就是成貴堂開的石子場。去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也是在收拾這些巴掌大的地塊,忽然間,她聽見“轟”地一響,忙抬頭循聲望過去,只見石子場上空一團白煙騰空而起。她的心猛抽了一下,不大會工夫,就聽到那邊有吵嚷聲蕩過來地:
“嗨呀,出人命了,快救人啊——”
“不得了了,水旺他娘的坐土飛機了?!?/p>
水旺就是王秋苗的男人。
云彩越過頭頂,天地頓然失色。劉星的心一下沉到最底,凝眸斜視著王秋苗,她的身子單薄得就像風中的一面紙,麥色的臉上漲滿悲戚。
“后來呢?”
“人當場就不行了。唉——”她說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劉星瞅見日頭嵌進她愁眉下的瞳孔里,忽然覺得欲語凝澀,喉嚨梗塞,眼前禁不住晃出那個可怖的場面,想象著她當時的感受。妻在家中望夫回,等回的卻是一具死尸,這該是何等殘忍的一件事?。∫粋€男人的背后是一個家庭,一個家庭的背后牽扯著好幾個親人。她一定是淚雨滂沱,柔腸寸斷吧。
王秋苗說:“抬下山來,都不成個人樣了,渾身血糊扒叉,俺撲過去看了一眼,就暈過去了。喪事是他一個本家領著操辦的,那天村上干部們也都在。李主任說,這事兩家說合說合吧,也甭通老公家了,反正人也不在了,就通了也是包倆錢的事。夜里,就叫了成貴堂來家說這事?!?/p>
劉星說:“要是一旦說不倒,埋了人咋辦?”
“俺開始也擔心,可李主任說沒事,還是先埋吧,也好讓他早些入土為安,然后咱坐下來說事?!?/p>
“村干部是不是護著他?”
“俺也覺得是,可咱個婦道人家又能咋的。也許他怕成貴堂,因為前年承包石子場他就打過他一回?!?/p>
“成貴堂這個人厲害?”
“反正村干部不敢惹他。李主任說,按理也不能全怪老成一個人,水旺也有責任,炮啞了,老成不叫過去,可你水旺逞啥能,非要過去瞧瞧不行,結果才挨過去炮就響了。人畢竟是死在你老成場子里了,商量著叫他出八萬,他一聽就瞪起眼,說就憋死我我也弄不上恁伙錢。嫌多,頂住不出,一直到雞打鳴時,才定成了五萬。李主任說,空口無憑,立據(jù)為證,就動手寫了三張,幾下都簽了名,成貴堂答應收罷秋把錢給清?!?/p>
“結果呢?”
“拉倒提,拉倒提吧。”王秋苗一說就來氣,“俺左一回右一回找他要,他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硬是拖著不給,嘴快磨破了,腿也快跑細了,對頭快一年了,他只給了3000塊錢。越尋思越覺得沒出息,那天心一橫,就拎了條麻繩搭在梁上,要不是小霞撞見,俺恐怕兩腿一蹬早拉倒了。家里憋得簡直緩不過氣來,還供著個孩子念書,幸好小霞懂事不念了,要不更是沒辦法。有時就想干脆住到他家去,瞧他咋的發(fā)落俺?!?/p>
劉星急忙擺手說:“別別,千萬別亂來呀,那可是要犯法的?!?/p>
王秋苗半瞇著眼睛瞅著他。直到這時,她才看清站在跟前的這個人:中不溜個兒,瘦瘦的臉,眼里含著憂郁,穿一件土黃色夾克,領口袖口油光光的。
劉星頓了頓,突然像想起什么,說:“哎,你為什么不去法院要求強制執(zhí)行?就甘心這么忍受?你要是提出要求,我就替你寫狀子?!?/p>
王秋苗沉默著,似有難言之隱。
劉星瞅著她,觀察她臉上的反應,不知為什么,瞅著瞅著,一顆心就懸吊起來,并且越懸吊越高,像是在接受一場面試,又像在商談一樁重要生意,生怕對方瞧不上自己,信不過自己而遭到拒絕。
半晌,王秋苗才揚起下巴,說:“告,法院能給執(zhí)行?”
“能,一定能?!?/p>
劉星說得很肯定,好像他就是法官,有絕對把握似的?!爸灰阌行判模腋阋黄鸫蜻@場官司。我瞧過些法律書,雖說不太精通吧,但至少對這方面還了解一些。現(xiàn)在上邊很重視這類案子,不怕他姓成的不還錢?!?/p>
王秋苗仍是憂心忡忡,“俺就怕旁人背后嚼舌頭,也怕他成貴堂來找麻纏?!?/p>
“他找啥麻纏?好歹還是共產(chǎn)黨領導,當真就沒有王法了,這種人你就甭怕他,越是怕他他就越要欺負人?!?/p>
劉星說這話時覺得底氣很足,仿佛自己是一個正氣凜然無所畏懼的大俠。連他自己也感到吃驚,好像這話不是出自自已的嘴巴,而是從地岸下哪個旮旯冒出來的。平常優(yōu)柔寡斷的一個人,為什么在對待這樣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上卻表現(xiàn)得如此自信了呢?
“反正這也是他逼的?!蓖跚锩缃K于下了決心。她深吸了一口氣,胸脯隨著起伏了一下,仿佛是在給自己鼓勁和壯膽。
劉星懸吊著的心總算著了地。他太激動了,伸手撓了下頭發(fā),手就不知道該放在哪才合適。一霎間,眼前的天空、溝壑、田地突然變得明艷起來,生動起來。渾身熱烘烘的,他提起衣角忽扇了幾下,調(diào)換了一下站姿,仰起頭朝山頂望去,若有似無的幾絲兒白云下面,那片樹林子看上去就像是一頂小氈帽,墨綠而俏皮。
3
落霞飛紅?;馃葡穹瓭L的海潮,又像剛犁過的紅土地,看上去無比絢麗。劉星往村里走著,心里感到特別愜意,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有了這件事,一下就凸顯出過去那些日子的蒼白和平淡,不經(jīng)意間,黯淡中突然透進一道亮兒,他的心一下就變得多彩起來飽滿起來了。
在堂屋門外朝里了一眼,見兒子坐在電視機前的小方桌旁,邊電視邊寫作業(yè)。他便轉身來了廚房。冬梅正在鍋臺邊前傾著身子搟面條,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忽登、忽登”聲。
“說開半天會,咋一走就是兩天,瞧啥西洋景去啦?!”
見他進來,冬梅兜頭就問,語氣中含著不快和責問。
一下子壞了劉星的心情,他的心倏然發(fā)緊了。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冬梅的脾氣,對于她的責問他必須作出一個具有說服力的解釋。他清了下嗓子,趕緊向她講述起王秋苗家的不幸遭遇,講得力求生動,就像電視上的驚險鏡頭。當然,要想達到這樣的效果,就需要采用一些夸張的手法,真實基礎上的夸張——她男人在石子場被炸得飛了老高,落下來后便頭是頭,身是身……王秋苗因為討不上賠償氣得不行,有一天就吊在了梁上,幸好被人發(fā)現(xiàn)得快才揀了條命回來……她閨女本來這就要高考了,因為家里沒有一分錢只好失了學,去賓館當了服務員,還險些當了“三陪女”……這樣講的目的無非是想引起冬梅的憐憫和同情,若是這樣,給小霞的那錢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墒?,他講著講著就停下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冬梅的臉色很難看。
冬梅說:“乏事!”
頓了頓,又說:“一分錢抓弄不來,還要幫人打官司!”
劉星忙笑道:“話可不能這么說,誰家就沒個難處,況且我也多少懂一點法律?!?/p>
冬梅“卟”地冷笑出了聲:“嘁,就你?旁人不知道你什么東西,我還不知道呀?!?/p>
劉星突然有種毀滅的感覺,一口氣被噎得半天才緩上來。
“錢哩,要上了吧?”冬梅伸著手問。
“要是要上了。”劉星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依實說了。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空氣好像凝住了。劉星只聽見空氣在耳旁咝咝發(fā)響,像蚊子叫又有些不像。他瞅見冬梅捏著那張票子的手在微微顫動,那臉色陰得就像要下雨的云。他知道這場氣是不可避免了。
“你可真行??!”冬梅終于開了口,“羊群里就蹦出你這么一只駱駝來,學會疼人了,你知道疼她,咋就不知道疼我?疼這個家?我瞧這化肥咋買,還有你相好的兒子圓十五那禮咋上,個人去計劃吧!”
說著就把錢甩在了他的身上。
劉星僵住了,像個入定的和尚,立在那兒梗著脖子斜視著她。雖然,他從內(nèi)心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她也是為了這個家,手頭太緊,家里需要用錢的地方很多,但他還是不服氣,也忍不下這口氣。太不近人情、太鐵石心腸、太冷血動物了你!他忿恨地想,遇上這種事,你能看著忍心不管,我可做不到。要都是你這種人,這個世界不說變成一個冰窖,也都成了北冰洋了。
他不再吭氣。大戰(zhàn)已到了一觸即發(fā)的地步,若再多說一句,就知道后邊意味著什么。忍讓往往會給人一種懦弱的印象。劉星也承認自己懦弱,但知道也沒辦法,就這么個性格,想硬也硬不起來。劉星還承認自己執(zhí)拗,只要是自己認準的理,除非自己醒悟糾正過來,否則就是天王老子也甭想改變。對于這件事,他認為自己并沒有一點兒錯,但因為這事再大吵一通,也覺得犯不著。
還是忍了吧,忍為上啊。他不住地叮囑自己。
然而,冬梅似乎并不想就此罷休,氣通過別的方式往外發(fā)泄:洗鍋,鍋碗瓢勺弄得噼哩啪啦震天響,催兒子睡覺,又指桑罵槐、大聲武氣地訓斥,搞的兒子哭喪著小臉,跟干了什么壞事似的。
還是被窩里好,溫暖,舒服。它大概不光只舒展人的筋骨,還能改變?nèi)说乃悸?,軟化人的情緒。一鉆進去,劉星的心境就起了變化,想,老婆其實也不容易,況且她就這么個骨頭這么個人;想,進一步血流成河退一步海闊天廣;想,連國家都在強調(diào)安定團結何況是一個小小家庭。想著想著就把胳膊輕輕搭在了冬梅腰際,溫言軟語地說:“冬梅,冬梅,別生氣了。啊,錢的事你甭發(fā)愁,我和地稅局的老蘇說好了,他那兒沒個正兒八經(jīng)寫材料的,答應叫我去,一個月給開500塊錢,500塊不算少吧?供小工一個月也難以掙上這個數(shù),弄不好工頭還扣住不給,你說是不是?”
冬梅扭著脊背,沒有好氣地說:“你就知道跟供小工的比,你算是個沒出息!就不睜開眼瞧瞧,哪家過得像咱這,人家媳婦穿的啥戴的啥,嫁給你這種窩囊廢,我算是雞屎糊了眼啦?!?/p>
好半天腦子里都是一片空白,他知道自己拿她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睡是睡不著了,躺著也是一種折磨。
他這么想著,便摸索著穿了衣服,開門出來。
月色朦朧,四周岑寂。
他低頭來到后院,沿著小陡坡爬了上去。
土崖上涼風拂面。這是他常待的地方,對這兒再熟悉不過,土崖不高卻也不算太低,前面是整個村子,背后是個廢棄的磚窯。經(jīng)常是,他在這兒一蹲就是大半天,看村,看人,看遠處的山,看游動的云,看天空倏忽飛過的鳥??吹臅r候,眼前時而清晰又時而模糊,腦子卻在不停地轉,不停地想,思索詩,思索生活,思索社會。思索來思索去,思索便成了他的專利,而寫詩和流浪又是他的兩大喜好。那些年,他一年里總要出去幾回,帶著寫在皺巴巴的草紙上的詩稿,帶著捉襟見肘的盤纏,太原、北京、東北、南方一個勁地跑,白天跑編輯部,夜里就睡在大街上。曾經(jīng),他是個多么有理想有追求的人??!那時候,他充滿自信充滿激情,嘩嘩嘩地寫了不少詩也發(fā)了不少詩,在縣里出了名在市里掛了號。他一心想通過自己的詩作去打動人、感化人、影響人,從而改變社會,改變世界。然而,他也許想得過于簡單過于天真了。結果呢,結果什么也沒有實現(xiàn),寫了許多年發(fā)了許多詩,可是,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人還是那個人,社會也還是那個社會。仿佛受了打擊,從此,他變得失望起來,自卑起來,郁悶起來,寡言少語起來,心里空落落的,很低調(diào)很失措地一天天混著日子。加上天生內(nèi)向、封閉的性格,他給人一種怪怪的印象。他一般不跟村上人交往,覺得沒話可說,就文學圈子里,也僅限于跟郭強等幾個人不錯。郭強原來也寫詩,不過,自當了副鎮(zhèn)長以后也就很少寫了。
有次,幾個文友聚在一起,不知是因為說什么,就引得他發(fā)了一通感慨:“這縣里的天地太小了,太憋屈人了,總有一天我要走出去闖蕩世界。”郭強壓低聲說:“吹牛B,錢沒錢,手藝沒藝,你靠什么養(yǎng)活自己?”
他說:“靠寫詩唄。”不料,這話叫旁邊的人聽見了,臉上就浮了輕蔑,嘴里發(fā)出嗤笑聲。郭強也替他臉紅了:簡直是個書呆子!別說你只是在縣里市里有那么點影響,就是全國走紅,僅靠寫詩就能養(yǎng)得活自己么,不餓死你才怪呢。
人們都覺得他不務正業(yè)。不說動腦子掙錢,發(fā)家致富,好好的寫啥詩,到處瘋跑個啥!都什么時代了,還盡干些沒屁眼兒的事。劉星也知道別人怎么看自己、說自己。事實上,他心里充滿了矛盾和困惑,既對沒有實現(xiàn)當初的理想心懷不甘,卻又無法抗拒嚴酷的現(xiàn)實。有時他嘲笑自己:我現(xiàn)在正常了吧,不寫了吧,然而,我不也正式完蛋了么!
想到這兒,他嘆息了一聲。涼意從屁股下邊的石頭上泛上來,一陣陣地涌遍全身,他禁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好的心緒已蕩然無存,他再次跌進郁悶的深谷。眼前的村子,樹木、房屋、溝嶺變成一幢幢黑色怪影,在月色的籠罩下,變得虛幻而不真實。夜已深沉,空氣清冷。他勾著肩,雙手捂在胸部上。
猝然,他心底泛起一股溫熱的東西,這東西很快就生長起來,蓬勃起來,耀武揚威起來了。
4
第二天,劉星轟走一切雜念,把心思全部集中到幫王秋苗打官司這件事情上。他想,要是叫王秋苗直接去法院要求強制執(zhí)行成貴堂的話,省事倒是省事,可是,轉念一想,那姓成的是有錢不給呢,還是另有原因,倒不如先去他的石子場看看再定。
石子場在一座山的背后,離公路五六里地,一條沙石路七彎八繞伸了進去。場子看上去有些冷清。三四個男人忙著用平板車往這邊搬運石頭。地岸邊的碎石機“忽啦啦、忽啦啦”吼著,打碎的石頭漏下去,就有兩個蒙著枕巾的中年婦女拿鍬子往一旁堆。兩個女人被蕩得灰眉土眼。
成貴堂四十五六的樣子,不高卻很壯實。他還沒有和劉星碰過面,還以為他是來聯(lián)系拉石子的,忙熱熱情情地掏出根煙遞過來。劉星擺著手說不吸不吸,眼睛就不停地在場子上脧,然后就背著手四下轉,那樣兒就跟干部檢查工作似的。成貴堂不知就里,稀里糊涂地跟在他屁股后邊一起轉,說:“你是哪個施工隊的?是不是需要好多的貨?”劉星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說:“不要,只是閑著轉轉?!编?,這就怪了!成貴堂一下就疑惑起來,左瞧右瞧這人既不像工人也不像農(nóng)民,更不像是搞建筑的。就問:“你是——”
“地稅局的,我叫劉星?!?/p>
問過一些簡單情況,成貴堂知道了劉星的來意,哭喪著一副臉連連叫苦道:“我他娘的真是沒辦法哇,沒錢,又不是有錢故意不給她。我才承包上石子場兩年多,銀行的貸款還沒還清,本來還想著還了貸款,再攢些錢說個老婆成個家,可還沒趕上緩過氣,就炸沒人了,你說倒霉不倒霉?”劉星瞅著他一臉無奈的樣子,心想原來他也是有苦衷的,并不像想象那么壞。這世上大概沒有絕對的壞人,所謂的壞人只不過是心靈天平的一時失衡,惡超過了善,私欲吞沒了良知。便說:“我也覺得你不會不講理,真要有錢還能不給她?”成貴堂說:“不給,咱良心上能忍得下?再說法院能放過咱?咱一個平頭百姓,還擱住人家公檢法治擺咱?”劉星瞅住他問:“你這場子一年能掙多倆錢?”成貴堂說:“也就是個兩三萬,主要是地方偏,來拉貨的人太少,要是多的話那可就沒底了,咱又不是弄不出貨,村上有的是閑勞力,雇個人比喊條狗還容易,又用不了幾個錢,山也沒個吃完的時候。咋的,你給咱攬點活?”劉星思索了一下,說:“我可以托人幫你問問?!背少F堂聽了,立馬挺直了腰,眼睛里放出亮光,說:“要是攬了活,我虧不了你老弟,我給你抽提成,見一小四輪你抽5塊,大農(nóng)用車你抽10塊?!眲⑿遣恍嫉匦α艘幌?,說:“我抽不抽倒是無所謂,主要是你得快點還了人家的賠償?!背少F堂說:“那肯定還,那肯定還。老弟,你是不了解我啊,別瞧我這人說話粗,脾氣不好,可昧良心的事咱可從來沒做過,炸死了水旺,你說我心里就不難過,好好的一個家給毀了,生生的害了王秋苗,包人家5萬,實在說不上多,就給咱5個億,咱也弄不上個大活人?!眲⑿切睦餆岷婧娴?,不知該說什么好。王秋苗母女需要幫,成貴堂這個光棍也需要幫。感恩生活,關注弱者,是他詩稿的重要主題,可是,詩寫了多少年也沒寫出啥名堂來,這一回索性倒過來,還是先做點實事吧,一個又一個需要關心的弱者就在眼前,說不定,真還能從中獲得靈感,讓自己的詩躍上一個新的臺階呢。
5
縣城像發(fā)面饃似地迅速向四周膨脹,短短幾年功夫,城西大片農(nóng)田給蠶食,給規(guī)劃,給街路、樓群、公園、學校、店鋪、廠礦、企業(yè)、開發(fā)區(qū)所占據(jù)。地稅局的兩棟住宅樓就建在公園一側,轟響的推土機已將地面鏟平,高聳的龍門架已立了起來。
“……”
“一平方八百?”
“你倒想得美!一千恐怕也饒不了你?!?/p>
“就是,聽說還要上地暖和太陽能哩。”
……
這些天,單位的男男女女都在圍這個話題轉。
劉星默不作聲地坐在那兒,她們說的這些,跟他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他是樹,根卻不在這兒;他是水,卻只是流經(jīng)這兒的一個匆匆過客。但是,他不眼熱這些,也許,壓根兒就沒希望的事倒也省得去想。此刻,他只是在琢磨著給成貴堂找銷路的事。單位蓋樓少不了要用石子石粉,并且數(shù)量也不會少了,如果能把這個活攬住,那可是一筆好買賣。他一遍遍地想著、琢磨著??墒?,咱不認識人家包工頭,聽說包工的是河南林州的一家什么建筑公司,同時還包著另外幾個單位的工程。怎么才能跟工頭說上話呢?誰又能跟他說上話呢?他想來想去,突然就想到了一個人,便馬上就鎖定了這個人。這個人就是蘇志偉。對對,只要他肯說句話,這還不是板上釘釘子的事?他剛欣喜過后,又想,人家老蘇肯幫咱開這個口么?雖說都是文友,可人家是呼一喝二的大局長,咱卻是一個無名小卒子,何況又沒多深交情。要不,要不就給他買點什么?求人辦事要花錢,也省得叫他瞧不起咱,說咱書生氣,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這么一想,他便決定給他買條煙送去。
來到街上一家煙酒專賣店,各種牌子的香煙叫人眼花繚亂。他左瞅瞅右看看,買什么價位的合適呢?大中華、芙蓉王一條就得好幾百,有的甚至比咱一個月的工資還要多,顯然不敢動這個念兒,可是太便宜的又拿不出手,人家老蘇可是堂堂的地稅局局長,咱買不起太好的吧,可也不能太寒磣了人家。他知道老蘇平常吸得都是好煙,辦公桌上總是放著好幾個牌子的煙,什么小熊貓啦極品云煙啦等等。去他辦公室,有時候他也會給自己扔一根,那煙就是好吸,有勁,不嗆人,口感黏黏的,吸了就還想吸。想著,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眼前有些發(fā)花,他走了一陣兒神。緩過來后,便咬了咬牙,掏出一百塊錢買了條“國賓”。
回到單位用報紙小心翼翼地包好,趁蘇志偉下了班往家走,他就趕緊跟在他身后溜來了。
蘇志偉用疑惑的目光瞅著他手里的紙包,說:“拿的是什么?”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支吾說:“我、我給你買了條煙。”
給我買煙?蘇志偉像不認識他似的瞅了他一眼,覺得他有點可笑。進來這么長時間了才想起謝我呵?你一個臨時工,一個月才拿幾個錢,叫你來這兒,你認為我是為圖你什么,是看你落魄,看你可憐。心里雖這么想,但嘴上卻說:“以后不要搞這名堂,把材料給我寫好就行了?!?/p>
劉星嗯嗯著,說:“蘇局長,我有點事想讓你幫幫忙?!?/p>
蘇志偉說:“什么事?”
他便吞吞吐吐地把那事說了。
蘇志偉聽了,一臉不屑地說:“就這個事?”
劉星忙點頭,心想你可不要把這當成是小事,它對于這個案子的執(zhí)行至關重要。
可是,蘇志偉似乎并沒有往心上去,轉了題說:“往市里報的那個材料弄到什么程度了?后天我去開會可是要用呢?!?/p>
劉星說:“基本上成了?!?/p>
他還想再問問他那事究竟行不行,正準備開口時,蘇志偉的手機響了。對方好像是叫他到一個什么地方去吃飯,語氣有些急也有些硬,大概是上級一個什么領導。他打著哈哈說行行、好好我馬上就到。接完電話,他看住劉星說:“走,我有個應酬,把那煙拿回去自己吸吧?!闭f著,就拎起放在茶幾上的紙包給他遞。
他躲閃著,堅持不接,一接事情就更沒有希望了。但蘇志偉還是硬要他拿回去,看樣子再要不接他就要生氣了。他只得接住了,心想這事完了。
誰知他剛走出門時,蘇志偉卻在后邊說了聲:“等哪天我見了他打聲招呼吧?!?/p>
劉星終于松了一口氣。
可是過了好幾天,也不見有啥動靜。他心里便灰灰的,心想當官的就是當官的,千萬不能對他們抱什么幻想,更不能指望他們發(fā)什么慈悲。多少大事他還處理不完呢,哪記得住這么點屁事,他說不定早丟到腦勺后去了。咳,這人哪,多大的鍋煎多大的餅,地位決定意識,村干部和省干部,臨時工和大局長,他們心里想的絕對不是一回事。算了吧,從來就沒有救世主,靠爹靠娘還不如靠自己呢。于是,吃罷中午飯,他就騎上車朝城南建材廠趕去。
烈日當頭,毒焰四射。
建材廠開在一個村子邊上,剛打的預制板鋪了很大一片,在日頭的炙烤下泛著青光。一個戴草帽的老漢提著水管正往上面噴水。水柱射出去很遠,水霧蕩過來落在臉上,劉星感到一陣清爽。他過來跟老漢搭訕,正說著來意時,忽然瞅見有個男人在那邊墻根底下背著身撒尿。老漢用眼睛朝那邊示意了一下,說那就是老板,和他說去。劉星過來,男人尿剛剛撒完,扭頭乜了他一眼,手提著那玩藝兒十分夸張地抖了幾下,然后裝進大褲衩里,臉上蕩著排泄后的暢快,邊系褲帶邊問他是哪個石子場的,什么價錢。他一一作了回答??磥須v覺得有點意思,正這么想著,男人的話卻讓他很失望。男人說,不要不要,我有固定的場子,打著合同,常年供貨,生人就甭想插進來。說著,便頭也不回地進了屋子。
劉星愣怔了一刻,心想原來事情這么難辦,不行,還是得找個有權有勢的去說。突然他就想到了城關鎮(zhèn)的郭強,便跨上車出來,又折回了縣城。街上很靜,花草蔫蔫的,樹上的葉子也打了卷,一只狗吐著長長的舌頭,喘著粗氣往巷子的蔭涼處跑著。他直闖闖地沖進了鎮(zhèn)政府大門。
郭強正在睡午覺,因為熱得受不了,好不容易才剛剛迷糊著,一下就被闖進來的他給攪了。他惺忪著眼說:“犯啥神經(jīng)你,也不怕曬化你!”
劉星脫下濕漉漉的襯衫搭在桌子上,抹了把臉上的汗,呵呵地笑著。
“你幫人打的那官司咋啦?”
劉星說:“原來是想打官司的,可我到那人的石子場一看,那石子堆積如山,只是賣不出去,我就想求你給他找點銷路?!?/p>
郭強臉上一下活泛起來,不無揶揄地說:“噫,劉星啊劉星,我算是服了你!這人如果都像你,不,哪怕就有一半人像你這樣,這個社會也早歌舞升平光明一片了。你算是一個現(xiàn)代的活雷鋒,一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p>
劉星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燙得難受。
人是萬物之靈長,不只是吃飽穿暖就滿足了。物質社會也需要有理想主義者,理想是什么?理想就是早春二月河堤的楊柳樹上氤氳的那片綠霧,就是黑夜茫茫大海上引導船只前行的那座燈塔。
“哎,說正事,幫咱問問行不行?”劉星幾乎是在央求了。
“哪有那閑功夫。”郭強不以為然地說,“眼下正忙著高速路上的事,好幾個村的土地征用費還處理不倒呢。”
劉星聽了,眼睛一亮:“修高速路還能不用石子?”
郭強說:“就用,也說不上話,你當我有多大權力?還能管了人家高速路上的事?噢——對了,我給你問一下新星建材廠的老李吧?!?/p>
說著,他就拿起桌上的電話打了過去。
結果,對方就答應了。
這一下,可把劉星高興壞了,他馬上把這消息用郭強的電話告訴了成貴堂。
真是一順百順,只隔了兩天,這日上午他正在辦公室坐著沉思默想,突然就有個操著河南口音的漢子來辦公室找他,一說,才知道他是林州建筑公司下邊的一個隊長。漢子讓他趕緊將石子石粉送到工地,說是打地層急著用,并交代了他石子石粉的規(guī)格和數(shù)量。
劉星又趕緊給成貴堂打了手機。
6
山是禿禿的山,山上是淡藍的天。
劉星看見石子場變得一派忙亂,突然就有種成功的感覺。場子上人明顯多了,幾個漢子有的挽著袖,有的光著膀,搬的搬,拉的拉。那邊地岸上又加了一架碎石機,下邊多了幾個渾身灰土的婦女,在往農(nóng)用車上裝石子,另一臺東風大卡馬達轟響著正往場子外邊開。見劉星突然來了,成貴堂忙從崖頭下大步過來,臉上蕩著笑,一副生怕怠慢的樣子,使勁拍了拍手上的灰,輕輕戳了劉星一拳,“老弟哇老弟,你算是把我給救啦!”說著,一只手握在他的車把上,“咋,還計劃去哪?”
劉星說:“今日過禮拜,想回家一趟。”
“拉倒回吧,咱兄弟倆今晌午來個一醉方休。”
說著,就吼一個小青年叫他騎摩托去買酒買菜。
這回是兄弟相稱,滿臉真誠,劉星實在不忍心拂了他的美意。
說了一會兒話就往村子里走,成貴堂說他簡直快要忙死了,對方跟催命鬼一樣,一天三班倒,黑天白日連軸轉,就這都趕不上趟兒,有時實在供不上,就從其它石子場拉,這樣一來,連他們也跟著沾了光。
院子很空寂,樹蔭下坐著一個呆癡而閉著眼睛的老漢,成貴堂說,這是我爹,聾了也瞎了。屋子里凌亂不堪,散漫著一種怪怪的味兒,床上被子散攤著,床下邊扔了兩雙沾滿黃泥的鞋,桌上蒙著厚厚一層灰。成貴堂臉上擱不住,便手忙腳亂地拾掇了一番,說:“這家,全耍有個女人,沒了女人就不成一個日月啦?!?/p>
劉星注意到他說這話時,那臉上的黯然和無奈。他能想象得出他的隱衷,心里暗暗為他叫苦不迭。便說:“咋就離了?”
成貴堂說:“就這個破命,也怪咱這驢脾氣?!?/p>
原來,他跟王秋苗不光是一個村的,并且還是坡上岸下。他打小就待見她,成年后他家人打發(fā)媒婆去提親,結果對方一口就回絕了。他懊喪地為這“回絕”尋了千般理由,許是她嫌咱人才差,許是她嫌咱家里窮,許是她嫌咱文化低。可是,王秋苗不久卻嫁給了村西比他一點都不強的屈水旺。這使他心里劃了個肉鉤般的問號,也打了一個死結。后來,他跟鄰村的一個人材比王秋苗遜色不少的女人結了婚。在以后漫長的日子里,他時常提到王秋苗,有時出門或下地碰上了,他當著女人的面也盯著她不放,這使女人不能忍受,便罵他不要臉,他就打她。一回兩回,漸漸地就打上了癮。有天,他從相好家喝罷酒回來,再次說到王秋苗時,隨即又遭到女人一頓臭罵。他就把她用一條麻繩綁在床腿上,狠狠地揍了一頓。第二天,滿是傷痕的女人帶著孩子逃回了娘家,死活不再回來,并向法院提出離婚,兩年后法院就給判了……
劉星靜靜地瞅著他,心想,這固然是他的不幸,可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又有多少人真正可以跟自己喜歡人的走在一起呢?愛情,這是一個非常奢侈的字眼;有情人終成眷屬,也不過是一種美好的希望罷了。但是,他喜歡一個女人并沒有錯。他有感情,有苦衷,有向往……這么思忖時,他突然覺得眼前的成貴堂變得可愛起來,并且充滿了對他的感激,因為從他身上再次印證了人性的美好,他其實跟王秋苗蘇志偉郭強等等人一樣,底色是鮮亮的,心是和善的,血是熱燙的。很感激他能向自己敞開心扉敘述這些,讓自己領略另一個陌生的世界。他想,其實每個人都是一面多棱鏡,只要有一束光投上去,它頃刻就會折射出無數(shù)道光。抵達一個人的心靈,最好的辦法是對他好,對他愛,這遠比一首詩,一篇文章管用得多。
末了,成貴堂說:“老弟,你說日怪不,我偏偏就迷上她啦!”
劉星笑著,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才好,頓了頓,便說:“有機會再找一個合適的吧?!?/p>
成貴堂說:“我、我還是不死心,老弟,她肯定聽你的,你就不能勸勸她?”
劉星暗自驚訝,心想成人之美當然好,但這卻不是能勉強了的事。便說:“看看吧。不過,你先得給了人家賠償。像你以前的態(tài)度,肯定沒門兒,眼下重要的還是好好表現(xiàn)一下自己吧?!?/p>
成貴堂點頭如搗蒜:“是是,本來也不想拖,只是想還了貸款再給她,結果,嗨!”
劉星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對她好,就不怕焐不熱她的心,你說對不對?攻心為上,攻城為下。三國時候的孟獲那是什么人?可諸葛亮抓了他七回,就放了六回,最終叫他心悅誠服了。所以說,在她那兒你要好好表現(xiàn),千萬不要信口開河,更不能瞎胡來?!?/p>
成貴堂聽了,“噌”地一下站起來,狠狠地摑了自己一耳光,說:“我真是個混蛋!”
劉星說:“咋啦?”
他不語,臉上充滿了懊悔。
原來有天夜里,他去找過王秋苗,不光說了些不該說的話,還對她動手動腳,結果惹得她很不高興。
7
王秋苗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思緒像眼前濃稠的夜色一樣在蔓延,想小時候的歡跳雀躍天真浪漫,想水旺活著的時候的舉手抬足音容笑貌,想這一年多跟成貴堂討錢時的費嘴嘮舌千般辛苦。哪一件都像電影鏡頭,就那么一晃兩晃就切換成了別的。想著想著,心里就脹滿了惆悵。她幽幽地吁出口氣,仰起臉望向夜空。星宿真多啊,大星,小星,亮星,暗星,還有若隱若現(xiàn)的星,全都五迷三道地眨巴著眼睛,不知是在欣喜,還是在嘲笑,或許什么都不是吧,她想。
王秋苗忽然想去見見劉星,她知道劉星這些天一直在為她的事操心,又在為成貴堂的石子銷路到處奔走,真是難為他了。
這天來了地稅局,一進屋王秋苗就把感激的話說了一大堆。
劉星聽了,搖著頭說:“可不敢這樣說,你這么認為我真是擔待不起,我這人沒啥本事,也不太會說話?!?/p>
王秋苗說:“我瞧你行,也很會說話呀?!?/p>
“噢,不不?!?/p>
“你呀,總是瞧不起自己?!?/p>
劉星有些驚愕,說:“是么,我還不夠自信啊?”
意思是我比以前強多了。在認識你之前,劉星是什么樣兒,恐怕你都想象不出來,整個一副倒霉相,就像一只癟了的輪胎,哪有一絲生氣和活力,一天就知道坐在后院崖頭上沉思、發(fā)呆,三天說不上兩句話,幾乎處于失語狀態(tài)。內(nèi)心充滿自卑,空虛,感到碌碌無為,不知為啥活著,為誰活著,活著究竟有什么意義,整日籠罩在一種狹隘封閉生不如死的陰影里。是你,是成貴堂,還有其他等等人幫我走出了那片陰影,就覺得生活的大門在眼前頓然開啟,心里突然寬闊了敞亮了,一下感受到了生活的熾烈和人生的美好。
這么想時,他心里就涌泛起一種東西,這東西有旺火般的熱度,有大山般的厚重。
他向她投去無限感激的一瞥。
王秋苗接到了這一瞥,卻又讀不懂其中的含義,在她看來劉星總是有些深奧,說不清是什么地方總是跟其他人有點不一樣。她只看到那一瞥是激越的、陽光的、精氣神十足的。她避開它,伸手攏了攏散在鬢角的一縷頭發(fā),說:“小霞還想念書,可又三心二意,過來找你兩遭都沒找見,她就想討你個主意哩?!?/p>
劉星從沉思中出來,瞅住她說:“想念書好啊,還猶豫啥?你想,一個女孩比一個男孩更重要,因為她不只是她一個人,還關系到家庭,關系到后代。你現(xiàn)在有這個條件了,只要她愿意念,就供,一直供下去,將來考研考博,肚里只有裝了知識,才會對社會有用呢。有時我好想來,咱會什么?英語英語不會,電腦電腦不會,別瞧大學生博士生一個月掙幾千幾萬,那是人家有那個本事,那盤菜叫吃咱也吃不了,你說對不?”王秋苗聽著聽著就低下了頭。其實不是小霞三心二意,卻是她不想叫她再念了,她覺得一個閨女家念不念都無所謂,轉眼都快二十了,再錯個一頭二年,找個婆家,嘣吧放個炮娶過去也就那么回事了。經(jīng)劉星這么一說,她的心豁地開了,感到深深的自責和內(nèi)疚。怎么自己就沒想到這一層?就看不開這個事呢?差點把孩子給耽擱了。
王秋苗說:“俺真不知道該怎么謝你才是?!?/p>
劉星說:“我應該感謝你才是?!?/p>
王秋苗怎么聽這話都覺得不對勁,心里犯疑,臉就紅了,說:“俺知道這事都虧你,俺心里一輩子也忘不了?!?/p>
劉星突然意識到她誤會了自己,忙說:“就是我應該感謝你才對?!?/p>
王秋苗說:“你這不是作踐人,還不如唾俺一臉痛快哩?!?/p>
劉星急了:“真的、真的,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激你?!?/p>
“為啥?”
“你給了我一次機會。”
“啥機會?”
“幫你討賬呀?!?/p>
王秋苗一頭霧水,瞅著他不住地眨巴眼睛。
劉星說:“機會很重要,它能叫一個人站立起來,自信起來?!?/p>
他一邊解釋一邊踅過來踅過去。他不知道怎樣才能向她解釋清楚這件事。一時間,只感到詞匯貧乏得就像冬天老樹上的枯枝,寒瘦無比,又像是河堤上干裂的土地,盡管下邊波濤洶涌,卻不能將水提上岸來。原來,有些事情解釋起來是這么困難,內(nèi)心的感受永遠無法跟人一起分享。
王秋苗最終也沒聽明白,仍覺得像是聽夢話,懵里懵懂的。
院子里,是朗朗的日光,是綠茵茵的草坪,是姹紫焉紅的鮮花,是翩躚起舞在其間的兩只白蝴蝶。
8
成貴堂拎著黑提包找劉星一塊兒去給王秋苗交錢。
劉星從一開始就參與這事,惦記這事,操了多少的心,幫了多大的忙,今日賠償就要給清了,他不能不在場,他要不在場的話,這事顯得多不圓滿呵。
成貴堂這么想著上了車,突然問劉星:“聽說你寫過不少詩,是這樣的么?”
劉星說:“以前寫,這幾年不寫了?!?/p>
“掙不來錢?”
“就沒打算掙錢。”
“那怎么就不寫了?”
“沒用。”
“嗯?”
“真的沒用?!?/p>
成貴堂沉默了一下,說:“我再好好干半年,幫你出一本集子,弄這么多年,好歹你也出一本書?!?/p>
劉星很感動,“謝謝啦,你那是辛苦錢、血汗錢,我哪能要呵,等將來自己有了錢一定出,死了以后也好往枕頭下壓。”
成貴堂聽了,禁不住張大了嘴巴。
車很快就進到了村子。
成貴堂親手把錢交給了王秋苗,說:“你點點,當面點清?!?/p>
王秋苗有些不好意思,遲疑了一下,還是到那邊床上點去了。這時小霞從門外進來,母女倆便一人一疊用手蘸著唾沫點起來。
事情辦完,劉星起身要走。幾個人竭力挽留他吃了晌午飯再走。劉星擺著手說:“不了不了,還得去單位一下?!?/p>
王秋苗一聽馬上就急紅了臉,說:“不行,咋的也得吃了飯再走。”
成貴堂也說:“老弟,你就別擺譜了,今個兒不是個平常日子,咱得美美喝打喝打,叫秋苗弄飯,我打個電話叫人把東西送過來?!?/p>
成貴堂咧嘴笑著,掏出一張百元的票子讓小霞到下邊割肉買煙。
小霞別過臉去,拽著王秋苗的袖子去了里屋。聽不清母女倆在小聲嘀咕什么,接著就傳出了小霞的笑聲。成貴堂見指派不動小霞,只好自個去了。
劉星和小霞在院子里擇韭菜,院子里就漫溢了一股濃濃的韭香味兒。小霞告訴劉星去了學校的見聞和感受,說得眉飛色舞。大哥,念書的感覺就是好,別瞧我誤了一年,可那些課我用了不長時間就補起來了,這次考試我還考進了前10名,成了重點培養(yǎng)對象了。劉星說,那是你腦子好使,明年爭取考個名牌大學。小霞說,大哥,我就想報考復旦大學中文系,將來研究文學,也當個詩人。劉星說,當研究員可以,但不要當詩人。頓了頓,又說,你別一天老叫我大哥好不好,我比你媽又小不了幾歲,論輩分你該叫我叔才對呢。
小霞說,我就叫就叫,然后又朝他呶嘴。
成貴堂把一塊肉拎回來,送進廚房后,就挨了劉星蹴下來。小霞霍地抓起韭菜躲到那邊晾曬著衣服的蔭涼下。成貴堂尷尬地朝劉星笑了一下。
菜弄了滿滿當當一桌,蒜苔肉絲,肉炒香菇,清炒雞蛋,還有幾個成貴堂買來的涼菜。菜上齊了,啤酒也打開了??墒?,王秋苗和小霞躲在里間就是不出來。這時,成貴堂就走到里屋門口,說:“妹子呵,你就出來吧,也別弄得人家劉星不好看。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他那娘的不是人,我今兒個向你磕響頭賠不是行不行?”
王秋苗說:“你磕,你磕呀?”
還沒等話音落下,只聽見“撲通”一聲,成貴堂真的雙膝脆在地上了,朝著王秋苗“咚、咚、咚”一連磕了好幾下。
劉星被眼前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忙過去拽他。
王秋苗紅著臉瞅了劉星一眼,覺得既然姓成的已經(jīng)承認了不是,又當著他的面,也不好再堅持什么,便過來入了席。
劉星把酒一一倒起來,送到他們跟前,說:“這杯酒是我敬你們的,說心里話,你們都是好人,心善、勤謹、重感情。老成呵,你以后就得改改你的脾氣,秋苗你也心肚子大一點,兩家別說沒有多大的恩恩怨怨,就有,也得看開些,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敵對了多少年,現(xiàn)在不是也來往起來了么。好了,這個事也算了結了,對你們的感激,也都裝在這杯酒里了。來,咱共同干了這一杯?!?/p>
杯子一碰,劉星大口灌了下去。
成貴堂奪過他手里的瓶子,說:“老弟,我聽不懂你說得是啥洋話,反正我得好好敬你一杯?!?/p>
然后,把一杯酒雙手遞了過去。
接著,王秋苗也恭恭敬敬地敬了劉星一杯。
盡管吃開了,也喝開了,但王秋苗不言語,成貴堂也不出聲,氣氛就像剛淬過火的鐵一樣僵硬。劉星捉著筷子,手停留在半空,眨巴著眼睛琢磨著,不知道該說點啥才能使這氣氛變得輕松一些,歡快一些。忽地,心里一亮,就想起前不久在報上看到的一個笑話。說,有個笑話,不知道你們想不想聽?小霞一下來了精神,說大哥,什么笑話?你快些說呀。劉星笑了笑,說有個地方遭了水災,動物們逃在一條小船上。小船超載了,晃晃悠悠,必須有一個動物下去,要不然整個船就會沉沒??墒墙姓l下呢?四處一片汪洋啊。這時,牛就出了個主意,讓每個動物講一個笑話,要是誰講的笑話有一個人不笑的話,那就把它扔進水里。大家都同意這個辦法。于是,牛就帶頭先講了一個,他講得很好,除了豬沒有笑之外,其他人都笑了,大家只好把牛扔了下去。接下來是羊講,可是羊講得一點都不好,其他人都沒笑,只有豬一個笑了……
劉星剛剛講完,小霞就咯咯咯地先笑起來。
然后王秋苗也抿著嘴笑起來。
最后,成貴堂也嘎嘎嘎地笑起來。
這時,都才猛然發(fā)現(xiàn),天不知什么時候變了,陰成漆黑一片,遠處傳來“轟隆隆”的雷聲。劉星說:“要下雨了?!?/p>
成貴堂說:“沒事,是過云雨。”
說話間,豆大的雨滴就砸了下來,坡那邊路上的黃土被砸得如炒黃豆般一濺一濺。雨滴由大漸小,由稀變密,最后形成了霧蒙蒙的雨網(wǎng)。
“媽呀!壞啦!衣裳和被子還在外頭。”小霞像被蛇咬住似的大叫起來。
劉星忙扭過身朝院子東邊一望,那些東西果然在風雨中飄搖。他走到門口,就在將要沖出去的一剎那,突然想起了什么,忙收住腳步,回頭向成貴堂遞了一個眼風,成貴堂打一個激靈,拔腿就撲了出去。當他摟著一堆東西跑進來時,已淋了個精透,佇在那兒,縮著背,身體瑟瑟發(fā)顫。
王秋苗轉身去了里屋,從床上薅了條印花枕巾,在門口隔河探海地扔了過來。
十幾分鐘后,終于云收雨歇,白花花的日光潑滿了院子。
小徑向山頂伸去,石頭蛋子被雨水沖刷得光溜而潔凈,雜草上掛著串串晶瑩剔透的水珠兒,鞋很快就成了濕漉漉的,里邊發(fā)出細微的“圪唧、圪唧”聲。
劉星走了很遠,掉轉頭向下邊望去,發(fā)現(xiàn)他們?nèi)匀徽驹谠鹤永锷扉L脖子向這邊張望。他一下感動得熱淚盈眶,一種美好的情愫如潮汛般霎時涌滿了整個胸腔??旎厝グ?,快回去吧。他想喊,可又覺得喉嚨里梗了什么,喊了幾下都沒喊出來。你們何必這樣呢?需要感激的是劉星,是你們信得過他,瞧得起他,才給了他一次自我救贖的機會,幫他走出了那片悠長厚重的陰影,要不然,他會像現(xiàn)在這么話多、這么有精神、這么心情舒坦、這么充滿自信么?眼前,雨星紛紛揚揚,閃閃爍爍,就像拋撒的金銀粉末,天空明凈如洗,山花妝飾著秋色,一道虹搭在兩座深黛色的山顛之間,那是雨星呈獻給蒼穹的七彩哈達,大地以它的豐饒和厚實回饋著歲月和季節(jié)。他感到無比的興奮和激越,胸中升騰著對生活對人生的感激之情。
望著下邊,他終于大聲喊了出來,并使勁地揮動著手臂。
快回去吧——!
快回去吧——!
快——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