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山
這是胡適一九一七年三月八日寫在日記上的一段話。注明是《伊利亞特》第十八章第125行。他不是直接從該書中摘錄的。日記中說,英國十九世紀的宗教改良運動未起時,其未來的領袖紐曼(Newman)、傅魯得(Froude)、客白兒(Keble)諸人久以改良宗教相期許。三人將其所作的宗教詩歌合為一集,紐曼取荷馬詩中這句話題其上。其意若曰:“如今我們回來,你們請看分曉罷?!比沼浿杏终f,此亦可作吾輩留學生之先鋒旗也。
多年后,胡適又一次重譯這句話時,作了稍許的改動。那是他為清華二十周年校慶的題辭:“如今我們回來了,你們請看,要換個樣子了!”并加了注說:“當英國‘牛津運動初起時紐曼取荷馬此句題他和幾個同志的詩集,我現(xiàn)在也用這句話來祝清華二十周年紀念?!?/p>
還是后來的翻譯,更符合原意。
一九一七年六月中旬,胡適離開綺色佳(哥倫比亞大學所在地)啟程回國?;貒叭齻€月寫在日記中的這個名句,可說是胡適彼時對所有留學生的期許,也可說是對自己的勖勉。
在未回國前,因年初在《新青年》上發(fā)表《文學改良芻議》,隨后又發(fā)表多篇詩文,胡適已是國內文化界矚目的新銳人物了。正因為有此聲譽,前一年年底剛就任北大校長的蔡元培,便延攬這位剛剛畢業(yè)的留美博士,為他正在銳意改革的北京大學的哲學教授。一個未曾謀面的留學生,僅憑看過幾篇文章,便聘之為教授,這在北大乃破格之舉。未回國之前,胡適已然知曉北京正在開展的新文化運動的局面。他這樣說,該是多大的氣魄。
是這樣說了,后來也就這樣做了。
胡適回國后十多年的作為,這里就不說了。要說的是,在中國新文化運動中,他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角色,或者說應給他一個什么樣的地位。
美國學者J·B·格里德的《胡適與中國的文藝復興——中國革命中的自由主義(1917—1937)》,是一部研究胡適及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力作。書名中的“中國的文藝復興”,指的就是中國的新文化運動。書中對胡適在這一運動中的地位與作用,有公允翔實的論述。在該書第三章《文學革命》中,說到了胡適在新文化運動初期的作用,還有他的巨大而廣泛的影響:
20世紀最初10年的后期,這場生機勃勃的反傳統(tǒng)運動之物質的與精神的中心就是國立北京大學。1917年秋,胡適入北大文學系教授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1916年年底以后,蔡元培任北大校長,他為把北大提高到其學術上和思想上的杰出地位做了重大貢獻。他的愿望是把北大建成一所真正自由的學校,一所能容忍所有觀點的學校。由于他本人就是某種意義上的激進派,一位轉向革命的古典學者,所以毫不足怪,北大在他的主持下很快就成了懷疑派和反抗者的聚集之地。1917年陳獨秀,這位受過日本和法國教育的《新青年》雜志的創(chuàng)辦人和主編,被任命為文科學長。李大釗與陳獨秀一起成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早期中國皈依者。1918年初,他任北大圖書館館長,后來入法學院。教授語言學的錢玄同是一位古漢語語言學家,章炳麟的門徒,他自稱自己是“錢疑古”。他也是最早涌現(xiàn)出來的和最熱情的新文學支持者之一。在北大的教員中還有受過英國訓練的社會學家陶履恭(字孟和)以及在日本接受過教育的政治家高一涵。在北京的還有,既在北大教書又是與北大集團來往密切的作家周作人和比他更有名氣的兄長周樹人(魯迅),周作人是位相當有才華的散文作家。在1917到1920年之間云集北京的正是這批非凡的青年人。26歲的胡適是其中最年輕的人物。但是,他那無可懷疑的受過西方教育的歸國學者身份,他在北大的地位,以及他與《新青年》的聯(lián)系,都標志著他是這個雖然規(guī)模較小但卻條理分明,影響巨大的先鋒派的天然領袖。他知道,無論他說什么都會引起人們的關注,至少在那些日子里也會得到人們恭敬的聆聽。
這個稍嫌冗長的敘述,畫出了一幅新文化運動初期的將帥圖。蔡元培是當之無愧的主帥。對陳獨秀的作用,雖著筆不多,將他列為蔡元培之下第一人,卻是恰當的?!缎虑嗄辍返膭?chuàng)辦人和主編,北大文科學長,這兩個身份點到了,也就足以說明他的作用。李大釗、錢玄同、陶孟和、高一涵、周作人、魯迅,一個個都是新文化運動的驍將。而胡適,卻是這個“影響巨大的先鋒派的天然領袖”。
關于新文化運動的主要發(fā)動者,或者說是主要責任人,陳獨秀和胡適之間,曾有過一次沒有交鋒的論爭。
上世紀二十年代初,中國文化界發(fā)生過一場科學與玄學酌論戰(zhàn),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上海亞東圖書館將參戰(zhàn)的文章輯為一書,名為《科學與人生觀》,成書前請陳獨秀和胡適分別寫了序。陳序寫于同年十一月十三日,胡序寫于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這時兩人都在上海,胡看了陳的序后,有不同意的地方,寫了篇《答陳獨秀先生》讓陳看了,陳寫了篇《答適之》,這兩篇小文章,作為“附注”附在兩篇序文的后面。相互辯駁的文章,一個最大的遺憾是,若不能無休止地辯駁下去,截止的一方,多少總會占點便宜。這次的情況恰是這樣。為書寫序,書出來了,就等于辯駁停止了。陳獨秀的《答適之》寫在胡適的《答陳獨秀先生》之后,就占了這樣一個便宜。文中他說:
常有人說,白話文的局面是胡適之陳獨秀一班人鬧出來的。其實這是我們的不虞之譽。中國近來產業(yè)發(fā)達,人口集中,白話文完全是應這個需要而發(fā)生而存在的。適之若在三十年前提倡白話文,只需要章行嚴一篇文章便駁得煙消灰滅。此時章行嚴的崇論宏議有誰肯聽?
這樣的話,胡適看了肯定不受用的,可是書出來了,辯論停止了,也就沒辦法了。這不受用存在心里,總有一天要了結的。胡適這個人,只要他認為有道理的,遲早總要說出來。他要說的道理,總有地方可以說。
不到一年,機會來了。一九二四年八月間,為趙家璧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寫導言時,便把他的這股不平之氣放了出來。文中引用了陳獨秀上面那段話之后,接著說:獨秀這番話是站在他的經濟史觀的立場上說的。歷史事實的解釋不是那么簡單,不是一個“最后之因”可以解釋得了的。比如一千一百年前的臨濟和尚和德山和尚的門徒們,在他們的禪林里聽講,忽然不用古文,而用一種生辣痛快的白話文來記錄他們老師的說話,就開創(chuàng)了白話散文的“語錄體”。這件史實和“產業(yè)發(fā)達,人口集中”有什么相干!還有明清以來一些文學流派的發(fā)達,也和產業(yè)的發(fā)達與否,人口的集中與否,沒有什么因果的關系。于此可知,文學史上的變遷,“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極其變,各窮其趣”(袁宏道語),其中各有多元的,個別的,個人傳記的原因,而不能用一個“最后之因”去解釋的。
在分析了白話文運動起來的各種原因之后,胡適一點也不抹煞個人在這一運動中所起的作用。他借用陸九淵的一句話,說是:“且道天地間有個朱元靜、陸子敬,便添得些子。無了后,便減得些子?!币馑际牵袊陌自捨倪\動,大點說就是中國的新文化運動,有他胡適的參與和沒有他胡適的參與,是不一樣的。
接下來說:
白話文的局面,若沒有“胡適之陳獨秀一班人”,至少也得遲出現(xiàn)二三十年。這是我們可以自信的?!侗粕狭荷健芬黄且梦冶4娴囊恍┦妨蟻碛涊d一個思想產生的歷史。這個思想不是“產業(yè)發(fā)達,人口集中”產生出來的,是許多個別的,個人傳記所獨有的原因合攏來烘逼出來的。從清華留莢學生監(jiān)督處一位書記先生的一張傳單,到凱約嘉湖上一只小船的打翻;從進化論和實驗主義的哲學,到一個朋友的一首打油詩;從但丁(Dante)到卻叟 (Chaucer)馬丁路得(Martin-Luther)諸人的建立意大利英吉利德意志的國語文學,到我兒童時代偷讀的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這種種因子都是獨一的,個別的;他們合攏來,逼出我的“文學革命”的主張來。我想,如果獨秀肯寫他的自傳,他的思想轉變的因素必定有同樣的復雜,也必定不是經濟史觀包括得了的。
上面提到的幾組事件,每一個相對應的事件中,都有一件或兩件與胡適自己有關。毋需一一詮釋了。單說“清華留美學生監(jiān)督處一位書記先生的一張傳單”和“凱約嘉湖上一只小船的打翻”吧。
胡適在《逼上梁山》一文中,對此有詳盡的敘述。文章一開頭就說,提起當時討論“文學革命”的起因,不能不想到那時清華學生監(jiān)督處的一個怪人。那個人叫鐘文鰲,是一個基督教徒,受了傳教土和青年會的很大影響,在華盛頓的清華學生監(jiān)督處做書記,職務是每月寄發(fā)各地學生應得的月費。鐘想利用他發(fā)支票的機會來做一點社會改革的宣傳,便印了一些宣傳品,和每月的支票夾在一個信封寄給留學生們。他的小傳單有種種花樣,大致是這樣的口氣:
“不滿二十五歲不得娶妻?!?/p>
“廢除漢字,取用字母?!?/p>
“多種樹,種樹有益?!?/p>
支票是留學生們每月渴望的,可是鐘文鰲先生的小傳單未必都受他們的歡迎。留學生們往往拆開信,把支票抽出來,就把這個好人的傳單拋在字紙簍里去。
“可是鐘先生的熱心真可厭!他不管你看不看,每月總照樣夾帶一兩張小傳單給你?!焙m平時是厭惡這種青年會宣傳方法的,總覺得他這樣濫用職權是不應該的。有一天,又接到他的一張傳單,說中國應該改用字母拼音;說欲求教育普及,非有字母不可。胡適一時動了氣,就寫了一封短信去罵他,信上的大意是說:“你們這種不通漢字的人,不配談改良中國文字的問題。你要談這個問題,必須先費幾年工夫,把漢文弄通了,那時你才有資格談漢字是不是應該廢除。”
這封信寄出去之后,胡適就有點后悔了。等了幾天,鐘文鰲先生沒有回信來,他更覺得不應該這樣“盛氣凌人”。心想,這個問題不是一罵就可以完事的。自己既然說鐘先生不夠資格討論這件事,夠資格的人就應該用點心思才力去研究這個問題。不然,就應該受鐘先生的訓斥。
那一年恰好東美的中國學生會新成立了一個“文學科學研究部”(Institute of Arts and Sciences),胡適是文學股的委員,負有準備年會時分股討論的責任。他就同趙元任商量,把“中國文字的問題”作為本年文學股的論題,由他們兩個人分做兩篇論文,討論這個問題的兩個方面:趙元任專論“吾國文字能否采用字母制,及其進行方法”;胡適的題目是“如何使吾國文言易于教授”。
當時胡適并沒有明確的改良中國文字的主張,只是覺得這個問題應當討論。由此切人,到了一九一五年夏天,他就開始和梅光迪等人討論中國語言文字的改革問題了。到一九一六年六月,他的白話文的理念已基本確立。而一件小事的發(fā)生,又將他逼到決心試做白話詩的路上去。
這年七月八日,任叔永、陳衡哲、楊杏佛等人在美國凱約嘉湖上搖船游玩,近岸時小船翻了,又遇著大雨,雖說沒傷著人,大家的衣服全濕了。任叔永做了一首名為《泛湖即事》的四言長詩,寄給在紐約的胡適看。經過一番書信往還,胡適故意要氣氣這位好朋友,便寫了一首一千多字的白話詩回答他。此為胡適做白話詩之始。
趙家璧找人分頭編《中國新文學大系》各集時,找的都是在這方面最為權威的人士。新文學的“建設理論”,當然非胡適莫屬了。胡適也不客氣,全集收文五十篇,他自己的就有十九篇,連上那篇序言,就是二十篇了,占了少一半。而那篇敘述他在美國怎樣思考改革中國文學語言的《逼上梁山》,列為全書的首篇,且單獨作為一輯,名為《歷史的引子》。于此也就可知胡適對自己在新文學理論建設上的自負了。
就是陳獨秀,后來也改變了看法。一九四○年,蔡元培去世后,陳獨秀在《蔡孑民先生逝世后感言》中說過:“五四運動是中國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之必然的產物,無論是功是罪,都不應該專歸到哪幾個人;可是蔡先生、適之和我,乃是當時在思想言論上負主要責任的人?!?/p>
現(xiàn)在可以說了,中國的新文化運動,其主將是蔡元培、陳獨秀和胡適這三個人。若有個區(qū)分的話,應當說,蔡元培是一位統(tǒng)帥,陳獨秀和胡適兩位是這位統(tǒng)帥帳下的兩員主將。
說統(tǒng)帥未免虛幻。若論戰(zhàn)功,這三個人都是主將。同是主將,他們各自所起的作用是不同的。蔡元培是社會環(huán)境的創(chuàng)造者,一九一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任北京大學校長,沒有他的到來,沒有他對北大的改革,就不可能聚集起那么一大批優(yōu)秀人才,也就不可能在兩年后引發(fā)五四運動。陳獨秀和胡適都是他引進北大的,是他給了他們一個環(huán)境,才有他們后來的發(fā)展。陳獨秀是輿論陣地的創(chuàng)建者,沒有他辦《新青年》,且在很短的時間內造成那么大的聲勢,就不可能起到開啟民智、號召民眾的作用。正是有了《新青年》,才有了胡適的參與。中國的新文化運動,正是胡適提倡白話文而肇其端的。沒有他率先提出“文學革命”的口號,新文化運動總要遲上好多年,也不會有那么明確的指向性。
可以這樣說,蔡元培是一位韜略深遠,而又知人善用的主將,陳獨秀是一位攻城略地,摧枯拉朽的主將,而胡適則是一位勇于除舊布新,注重建設的主將。正是他們三人的積極配合,互相欣賞,各自發(fā)揮各自的最大的能力,這才造成了中國新文化運動初期那種生機蓬勃的浩大局面。
真正的自由是什么
胡適在寫信。給陳獨秀寫信。時間是一九二五年十二月間,為的是晨報館被燒的事。
一九二五年十月,徐志摩接手《晨報副刊》。先是《社會周刊》發(fā)表了陳啟修的《帝國主義有白色和赤色之分嗎》,接著《晨報副刊》發(fā)表了張奚若的《蘇俄究竟是不是我們的朋友?》,正式引發(fā)了“蘇俄仇友”的大辯論。其中張奚若的觀點最為激烈。在下一篇文章《蘇俄何以是我們的敵人》中,張氏坦言:“我在這篇文章中不但要說蘇俄是我們的敵人,并且還要說他是比帝國主義者更厲害的敵人。”
其時國民黨正在采取“聯(lián)俄”的方針,對《晨報》是什么態(tài)度也就不言自明了。這年十一月底,在國民黨人組織領導之下,北京發(fā)生了反對段祺瑞政府的大規(guī)模的示威活動。十一月二十九日下午,示威活動達到高潮,約五萬人在天安門前集會,隨后舉行大游行。部分游行群眾,激于義憤,搗毀并焚燒了宣武門大街的晨報館。
事后的一天,陳獨秀和胡適在一起談起來,胡適說了自己的意見,陳獨秀反問:
“你以為《晨報》不該燒嗎?”
幾天后,胡適給陳獨秀寫了封長信。先說:五六天以來,你的這句話常常來往于我腦中。我們做了十年的朋友,同做過不少的事,而見解主張上常有不同的地方。但最大的不同莫過于這一點了,我忍不住要對你說幾句話。接下來寫道:
幾十個暴動分子圍燒一個報館,這并不奇怪。但你是一個政黨的負責領袖對于此事不以為非,而以為“該”,這是使我很詫怪的態(tài)度。
你我不是曾同發(fā)表一個“爭自由”的宣言嗎?那天北京的群眾不是宣言“人民有集會結社言論出版的自由”嗎?《晨報》近年的主張,無論在你我眼睛里為是為非,決沒有“該”被自命爭自由的民眾燒毀的罪狀;因為爭自由的唯一理由是:“異乎我者未必即非,而同乎我者未必即是;今日眾人之所是未必即是,而眾人之所非未必真非。”爭自由的唯一理由,換句話說,就是期望大家能容忍異己的意見與信仰。凡不承認異己者的自由的人,就不配爭自由,就不配談自由。
我也知道你們主張一階級專制的人已不信仰自由這個字了。我也知道我今天向你討論自由,也許為你所笑。但我要你知道,這一點在我要算一個根本的信仰。我們兩個老朋友,政治主張上盡管不同,事業(yè)上盡管不同,所以仍不失其為老朋友者,正因為你我腦子背后多少總還同有一點容忍異己的態(tài)度。至少我可以說,我的根本信仰是承認別人有嘗試的自由。如果連這一點最低限度的相同點都掃除了,我們不但不能做朋友,簡直要做仇敵了。你說是嗎?(《胡適來往書信選》上冊第355頁)
為了能打動陳獨秀的心,胡適還舉了當年的一個例子:我記得民國八年你被拘在警察廳的時候,署名營救你的人中有桐城派古文家馬通伯與姚叔節(jié)。我記得那晚在桃李園請客的時候,我心中感覺一種高興,我覺得這個黑暗社會里還有一線光明:在那反對白話文最激烈的空氣里居然有幾個古文老輩肯出名保你,這個社會還勉強夠得上一個“人的社會”,還有一點人味兒。最后說:
但這幾年以來,卻很不同了。不容忍的空氣充滿了國中。并不是舊勢力的容忍,他們早已沒有摧殘異己的能力了。最不容忍的乃是一班自命為最新人物的人。我個人這幾年就身受了不少的攻擊和污蔑。我這回出京兩個多月,一路上飽讀你的同黨少年丑詆我的言論,真開了不少的眼界。我是不會怕懼這種詆罵的,但我實在有點悲觀。我怕的是這種不容忍的風氣造成之后,這個社會要變成一個更殘忍更慘酷的社會,我們愛自由爭自由的人怕沒有立足容身之地了。(《胡適來往書信選》上冊第357頁)
陳獨秀和胡適的不同,有各自性格的不同,有社會處境的不同,更大的怕還是教育背景的不同。不同的教育背景,就會有不同的思想訓練,也就會有不同的人生理念,不同的社會理念。這之中,最重要的,該是不同的思想訓練。這一點,在他們最初的交往中,就顯示出來了。
一九一七年二月一日《新青年》第二卷第六號上刊出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時,胡適尚在美國。四月九日收到雜志后,胡適給陳獨秀寫了封信,其中說:“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入所能定。甚愿國中人士能平心靜氣與吾輩同力研究此問題!討論既熟,是非自明。吾輩已張革命之旗,雖不容退縮,然亦決不敢以吾輩所主張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庇凶约旱闹饕?,同時又容許他人提出不同意見,共同討論,明辨是非,決不以己意強加于人。二十七歲的胡適,已然有了這樣豁達坦誠的態(tài)度。只能說,這是受美國民主教育與思想訓練的結果。
且看陳獨秀是怎樣看待這個問題的。接信后陳即復信,信中說:“鄙意容納異議,自由討論,固為學術發(fā)達之原則;獨至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文學正宗之說,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吾輩實無余閑與之作此無謂之討論也?!眻远ㄊ菈驁远ǖ牧耍舱f明了思想訓練之不足。陳獨秀后來經歷了那么多的坎坷,能說與他的這種固執(zhí)己見、不容他人質疑的性格沒有一點關系嗎?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胡適給陳獨秀的信,在胡適的思想發(fā)展史上,是一份重要文件。他的許多關于民主、自由、平等、容忍等人生理念與社會理念,在這封信中已彰顯出來。這些理念,可說是一生恪守,未曾更易。有的還有發(fā)展,比如關于自由,晚年更進一步說,寬容比自由更重要。
對胡適的民主自由的思想,不可作簡單的理解。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究系教授周質平先生,寫過一篇論文《胡適對民主的闡釋》,對胡適的民主思想有較為系統(tǒng)的概括與評價。茲撮錄如下:
胡適晚年,對民主一詞下過一個簡明扼要的定義:“民主的真意義只是一種生活方式。”而這種生活方式,“千言萬語,歸根只是一句話,就是承認人人各有價值,人人都望可以自由發(fā)展?!彼謱⑦@種生活方式歸結為“一種個人主義的生活方式”。個人主義,很多人都理解為利己主義,不是的,這是一種積極的個人主義。用胡適的話說,就是:“你要想有益于社會,最好的法子莫若把你自己這塊材料鑄成器?!边@是胡適一九一八年寫的《易卜生主義》中的一句話。
胡適所說的個人主義的精義,可以概括為“獨立自主,參與奮斗”八個字。民主的生活方式,就個人來說,是獨立的,是有充分個人自由的;但就整體來說,是參與的,是有一個共同理想的。獨立而不參與固然無法達成這個理想,參與而不獨立,也會失掉個人的價值。在民主的生活方式中,中國人所最需要的是參與而不黨同,獨立而不避世的精神。
胡適還說過,民主只是一個過程。換句話說,民主永遠不會有實現(xiàn)的一天。無論現(xiàn)在的社會是如何的民主,我們總可以盼望一個更民主的將來。我們必須不斷地在獨立和參與之間努力奮斗,才能一天一天地讓我們的生活方式接近民主的理想。
胡適談民主時,常與自由并舉。在他看來,民主與自由是一物之兩面,不容分割。將民主落實到一個制度上時,胡適說這個制度“只是要保障個人的自由,使他不受政治暴力的摧殘,不受群眾壓力的壓迫”。他又說:“民主的生活方式,在政治制度上的表現(xiàn),好像是少數服從多數,其實他的最精彩的一點是多數不抹殺少數,不敢不尊重少數,更不敢壓迫少數,毀滅少數。”(《胡適手稿》)
“少數服從多數”是“參與”,而“多數不抹煞少數”是承認“少數”的獨立。這樣相互尊重的關系是建立在對不同意見的容忍上。
五四運動前后,對中國思想界起過巨大作用的知識分子當中,始終主張民主自由的人并不多,胡適是這少數人中的重要一員。
在《胡適對民主的闡釋》一文的開篇,周質平先生有一段話,可說是對胡適一生思想主線的概括:
胡適從他留學時代開始,直到1962年去世,半個世紀當中,民主自由始終是他思想中的重要成分,也是他堅持努力的一個方向。終其一生,他確信民主自由是“眼前世界文化的趨向”,他從不曾因為世界政局的改變,而動搖過這個信念。(《胡適與中國現(xiàn)代思潮》第229頁)
正因為有這樣的思想主線且恪守不渝,胡適一生的為人行事,常常受到時人與當局的非議與非難。北洋政府時期,他主張過好人政府,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不久,他發(fā)表《人權與約法》,挑起人權論戰(zhàn),矛頭直指國民黨政府的立國之本?!熬拧ひ话恕笔伦兒螅珖嗣窨箲?zhàn)激情高漲,他參與“低調俱樂部”,主張暫時的妥協(xié)退讓,增加國力以爭取最后的勝利。這些,在常人看來,都是不合時宜的,胡適卻坦然地去做了,無怨無悔,也無憂無慮。
胡適的這種超越時代局限,堅持自己獨立思考、獨立行事的精神,在新文化運動初期,就有突出的表現(xiàn)。對此,J·B·格里德是很欣賞的:
當別人是武斷的時候,胡適總是保持著暫時性、嘗試性的觀點。當別人號召的革命是對過去的否定時,胡適總是盡力把它視作通向未來的一個過渡階段。當別人把革命說成是一次突發(fā)的毀滅性的劇變時,胡適總是在更緩慢、更少破壞性的進化過程的前后聯(lián)系上來思考它,而且,他一直保持著這樣的信心:只要引導得當,這種“有意識的進化”將會實現(xiàn)它希望的目標。
這些使胡適的思想具有了其本身特色的永久性的理性和氣質特征,一方面不是總與他的朋友們的觀點相一致的,另一方面與他的時代特征也不是常常和諧的。(《胡適與中國的文藝復興》第97-98頁)
給社會一點清涼作用
一九二一年八月三十日上午,胡適和高夢旦一起去滄州旅館看望趙元任夫婦,出來已十二點多了,高夢旦邀胡適去消夏別墅吃飯談天。不知怎樣話題一轉,談起了胡適的婚事,高說,據他所知,許多舊人都恭維胡適不背棄舊婚約,是一件最可佩服的事。他所以敬重胡適,這也是一個條件。胡適自然知道,這是因為他的夫人江冬秀沒有文化,又是小腳,他留美前與之訂婚,回來后仍按約結婚不曾嫌棄。此時距胡適結婚不過四年,留美博士娶小腳太太還是人們常常提起的話題。聽了高夢旦的話,胡適反問:
“這一件事有什么難能可貴之處?”
“這是一件大犧牲?!备哒f。
胡適聽了說:“我平生做事,沒有一件比這件事最討便宜的了,有什么大犧牲?”
高問何以最討便宜,胡適說道:
“當初我并不準備什么犧牲,我不過心里不忍傷幾個人的心罷了。假如我那時忍心毀約,使這幾個人終身痛苦,我的良心上的責備,必然比什么痛苦都難受。其實我家庭里并沒有什么大過不去的地方。這已是占便宜了。最占便宜的,是社會上對此事的過分贊許;這種精神上的贊許,真是意外的便宜。我是不怕人罵的,我也不曾求人贊許,我不過行吾心之所安罷了,而竟得這種意外的過分報酬,豈不是最占便宜的事嗎?若此事可算犧牲,誰不肯犧牲?”
事見胡適當天的日記。
“不過行吾心之所安罷了”,是胡適無意中說的一句話,不管這話在這兒有沒有勉強的成分,就胡適一生來說,尤其是就他初回國的那些年的為人行事來說,這句話可說是他的一個人生準則。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這是很不容易的。
行吾心之所安,最重要的是踐行自己的人生理念與社會理念。
好多人都認為胡適是個說得多,做得少的人,不能這么看,文人對社會盡其責,說也是一種做。至于這個說起了多大作用,不可一概而論,有時說就說了,并沒起什么作用,有時說了還真的起作用。以起不起作用做評判的標準,那是勢利者的護符,非是盡責者的擔當。敢說和不敢說,是不一樣的。還有的人認為,胡適只是談論政治,而沒有實際從事政治的能力,那就更沒道理了。
所以造成這樣的印象,或許與胡適本人的一些說法不無關系。比如一九一七年留美回國后,胡適曾說過“二十年不談政治”的話。實際上,胡適的一生,幾乎沒有停止“談政治”。他主編的《努力周報》,和幾個朋友辦的《獨立評論》,都是時政刊物,他在上面發(fā)表的文章,也大都是談政治的。
胡適確實說過他“不能做實際政治活動”的話。梁實秋在《懷念胡適先生》文中曾說過這樣一件事。某一時期,有些人想推舉胡適領導一個政治運動,他謙遜不遑地說:“我不能做實際的政治活動。我告訴你,我從小是生長于婦人之手?!绷何闹薪酉聛碚f,這話是什么意思?生長于婦人之手,是否暗示養(yǎng)成“婦人之仁”的態(tài)度?是否指自己膽小,不夠心狠手辣?當時看他的態(tài)度十分嚴肅,大家沒有好追問下去。
這里的“實際政治活動”,不是指對時局的建言,而是指從事政治運動,只能說他沒有這個興趣,不能說他沒有這個能力。他是要始終保持自己獨立不羈的身份,不愿糾纏進實際政治的是非中去。
國家或社會,每遇大事,胡適都能挺身而出,發(fā)表自己對時局與事件的看法,在這點上,他是從不考慮一己的利害的。一九二○年八月一日,與幾位朋友一起發(fā)表的《爭自由的宣言》,最能說明胡適的這種精神。胡適領銜,簽名者還有蔣夢麟、陶履恭、王徵、張祖慰、李大釗、高一涵等共七人。開篇便說:
我們本來不愿意談實際的政治,但實際的政治,卻沒有一時一刻不來妨害我們。自辛亥革命直到現(xiàn)在,已經有九個年頭。這九年在假共和政治之下,經驗了種種不自由的痛苦;便是政局變遷,這黨把那黨趕掉,然全國不自由的痛苦仍同從前一樣。政治逼迫我們到這樣無路可走的時候,我們便不得不起一種徹底覺悟,認定政治如果不由人民發(fā)動,斷不會有真共和實現(xiàn)。但是如果想使政治由人民發(fā)動,不得不先有養(yǎng)成國人自由思想自由評判的真精神的空氣。我們相信人類自由的歷史,沒有一國不是人民費去一滴一滴的血汗換來的。沒有肯為自由而戰(zhàn)的人民,絕不會有真正的自由出現(xiàn)。這幾年軍閥政黨膽敢這樣橫行,便是國民缺乏自由思想自由評判的真精神的表現(xiàn)。我們現(xiàn)在認定,有幾種基本的最小限度的自由,是人民和社會生存的命脈,故把他提出,讓我全國同胞起來力爭。(轉引自《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二冊第410—411頁)
在北洋軍閥政府統(tǒng)治下,敢于公開提出這樣的政治主張,應當說是有勇氣的。
大事是這樣,小事也是這樣。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十二日《時事新報》上有位新猛先生發(fā)表了一篇《胡適之與王正廷》,攻擊《努力周報》第二十七期上胡適所寫的社論,說胡適不該替王正廷辯護。文中引用“未吃得羊肉,反惹一身膻氣”,說“王正廷是什么一種人,胡君還要和他說話,恐怕人家未必因此而相信王正廷,卻更因此而懷疑胡適之了”。
胡適在第二十九期《努力周報》的《這一周》專欄撰文給以反駁,義正辭嚴地說:“我若因為怕人懷疑而不敢說話,那就不成胡適之了。我在山東當面對山東朋友說的話,在北京當面對山東代表說的話,和我在《努力周報》第二十七期上說的話是一樣的。”“我是不怕人懷疑的?!薄胺彩翘婺橙四撑烧f公道話的,一定是得了某人某派的好處的,或是想吃羊肉的。老實說罷,這是小人的心理,這是可以亡國的心理!”
無論是對國事,還是對朋友的事,胡適的立場是鮮明的,態(tài)度是嚴肅的,有時言辭也是尖銳的,但他的持論卻是公允的,很少有激烈的,褊狹的看法。這是因為,胡適始終認為,一個文化人的言論,必須是符合法理的,必須是對國家對社會負責的,必須是對人民有積極的引導作用的。多年后,和丁在君等朋友一起辦《獨立評論》時,他寫過一篇《我的意見也不過如此》,其中說:
政論是為社會國家設想,立一說或建一議,都關系幾千萬或幾萬萬人的幸福與痛苦。一言或可以興邦,一言也可以喪邦。所以作政論的人更應該處處存哀矜、敬慎的態(tài)度,更應該在立說之前先想像一切可能的結果,必須自己的理智認清了責任而自信負得起這種責任,然后可以出之于口,筆之于書,成為“無所茍”的政論。
一九二九年胡適在人權論戰(zhàn)中寫的幾篇文章,對國民黨的批評是相當尖銳的,曾不客氣地指出,“生平不曾夢見共和政體是什么樣子的”蔣介石先生,應當“入塾讀書”,從頭學習民主政治。這些事,已超出了原先約定的時間范圍,就不詳細說了。
說到這里,一個問題自然而然地凸現(xiàn)出來了。那就是,在新文化運動時期,胡適究竟是左派,還是右派?多少年來,我們的腦子里,早就形成了胡適是新文化運動右翼的鐵定看法。如果能對這一段歷史多增加些了解,這種看法至少到了該懷疑的時候了。這里且提供一個看法供參考。周質平在《胡適與中國現(xiàn)代思潮》一書中說:
如果以左派與右派來代表激進與保守,胡適在文化上,毫無疑問地是代表左派。他反孔,非孝,批評傳統(tǒng)的貞操觀念,主張無后,婦女解放,全心全意地輸入西方文化,提倡懷疑的精神,批評的風氣。在在都顯示出他是一個革命黨,一個激進派;可是一談到政治,胡適的立場往往由左偏右,一變而成了持重溫和。
以文學來說,胡適主張在“自然的演進”上,加上人為的“一鞭”,使演進加速,成為革命;在政治上,胡適就沒有這么果決的加上“一鞭”了,而是主張在現(xiàn)有的基礎上,做一點一滴的改良。在文學上,胡適要以白話來徹底的取代文言;在政治上,無論政府多么腐敗,他從不曾說過要推翻某個政權,而由另一個政權取代之。、胡適對政治的態(tài)度,充分地顯示了他的理性與冷靜。他可以在群情最激憤的時候,不為所動;在民氣最高漲的時候,潑上冷水。在政治上,胡適走的絕不是“群眾路線”,相反的,他的主張往往是反群眾的。他有的是“冷眼”,而不是“盲目”。(《胡適與中國現(xiàn)代思潮》第288—289頁)
周質平對胡適的整體評價是:在民國史上,能以一介書生之力,不與槍桿子結合,而隱然能造成清議的,胡適是第一人。幾十年來,胡適對中國近代政治最大的作用,不在他的“好政府主義”,也不在他的“知難,行亦不易”,而是在他的一點清涼作用。
白話文的意義和《白話文學史》的失誤
胡適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提倡白話文嗎?白話誰不會說,白話文誰不會寫?就是現(xiàn)在,到了白話文運動興起八十多年后,還有人說這樣的話。
說這樣的話,真是沒有一點歷史的常識。白話文運動的意義之大,是怎么估量都不過分的。《論語,憲問》里孔子說:“微管仲,吾其披發(fā)左衽矣。”按楊伯峻的翻譯,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假若沒有管仲,我們都會披散著頭發(fā),衣襟向左邊開,淪為落后民族了。仿照這句話,也可以說:“微胡適,吾其披發(fā)左衽矣。”若不是胡適在八十多年前提倡白話文,我們現(xiàn)在還處于蒙昧不開化的狀態(tài)。
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結束了兩千多年的封建專制,遽然而起的變革,只能說是改變了國家的體制,卻不能說是造就了一代新的國民,一個新的社會。新國民、新社會的造就,還有待數年后起來的新文化運動,而新文化運動的核心,則是白話文的提倡與實施。
這樣的功效,用現(xiàn)代語言學的理論來解釋,是很好理解的。杰姆遜在《后現(xiàn)代主義與文化理論》一書中說:“在過去的語言學中,或是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有一個觀念,以為我們能夠掌握自己的語言。語言是工具,人則是語言的中心;但現(xiàn)代語言學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成為一場哥白尼式的革命……當我們說話時自以為自己在控制著語言,實際上我們被語言控制,不是‘我在說話,而是‘話在說我。”換句話說,用什么話語,就有什么樣的思維方式,就有什么樣的社會理念。也就是說,用文言,就是舊人,用白話,才是新人。用文言,社會永遠停滯不前,用白話,時代才會更新,社會才會進步。
要根除舊社會的遺害,要造就新時代的公民,就必須用白話文;嘴里說著“之乎者也”的人,你別想讓他接受民主自由這些現(xiàn)代觀念。沒有這些現(xiàn)代觀念的人,絕不能說是一代新人。沒有新的人,也就不會有新的社會。
胡適對白話文運動的認識,也是逐漸加深并明確起來的。他起初提出的《文學改良芻議》,只能說是一種平和的改良的建議。倒是陳獨秀的認識,比胡適還要激進,還要徹底。是陳獨秀將這個“芻議”,一下子提升為“革命”。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刊于一九一七年《新青年》第二卷第二期,第五期陳獨秀的呼應文章刊出,徑直就叫《文學革命論》。其中說,“文學革命之氣運,醞釀已非一日,其首舉義旗之急先鋒,則為吾友胡適”。又說,“今欲革新政治,勢不得不革新盤踞于運用此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學”。這里,已把文學的改革和社會的改革聯(lián)系起來了。陳獨秀是個革命的鼓動家,真正要將白話文推為一個社會的運動,還得胡適做腳踏實地的工作。
不用別人開導,胡適很快就認識到,白話文的運用,決不是一種文字工具的改革,乃是一場社會意識與社會規(guī)范的改革。白話文,是文學革命的工具,更是改革社會的利器。任何陳腐的觀念和窳陋的習俗,都將在白話文的攻勢下潰敗與消亡。在前面引用過的《知識分子與現(xiàn)代中國》一書中,作者說:“在后來的論爭中,胡適的新創(chuàng)見是,白話文必須取代文言文,而不僅僅只作為文言的補充。”在《胡適與中國的文藝復興》一書中,同一作者對這一點說得就更為明確了:“文學革命從其發(fā)端就是更廣闊范圍的思想改革運動的工具?!笨梢哉f,將白話文不僅是作為書寫的工具,而是作為改革社會的利器且終其一生身體力行,乃是胡適對中國文化事業(yè),對中國社會進步的最大的貢獻。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海內外許多人都認為他是中國現(xiàn)代的孔夫子,“微胡適,吾其披發(fā)左衽矣”。
為了讓更多的人認識到白話文的意義,也是為了給自己的理論找到更為堅實的史實根據,胡適在倡導白話文的同時,就開始寫他的《白話文學史》。最初是他的講義,也不是叫這個名字。據《白話文學史·自序》上說,一九二一年教育部辦第三屆國語講習所,要他去講國語文學史,他在八個星期之內寫了十五篇講義,約八萬字。這部講義叫《國語文學史》,只寫到南宋的白話文。第二年他去天津南開學校講演,晚上住在旅館,忽然想到要修改這部講義,當下便取出稿本,作了刪改,歸并為三篇。仍不滿意,次日在旅館里又擬了一個大計劃,定出新的綱目。不久辦起《努力周報》,后來又病了,沒有工夫實行這個大的計劃。直到五年后從海外回到上海,時局動蕩,難以北上,就在上海住了下來。待到和徐志摩等人辦起新月書店,在朋友們的勸說下,才決定把這部文學史修改出來。說是修改,實則是重寫?!皬臐h初寫到白居易,在北京印本只有六十一頁,不滿二萬五千字;在新改本里卻占了近五百頁,約二十一萬字,增加至九倍之多”。預計全書寫完,大概有七十萬到一百萬字。實際上,只寫到唐代就停止了,約二十一萬字,叫做《白話文學史》上卷。他的《中國古代哲學史》也只寫了上卷,終其一生,這兩部書都沒有寫完,只有上卷沒有下卷,因此有人說他是“上卷先生”。
《中國古代哲學史》沒有寫完的原因,姑且不論,《白話文學史》沒有寫完,按他的說法,是沒有時間,太忙,顧不上。怕不完全是這樣。胡適寫作的速度之快,常人難以想像。白天應酬不斷,晚上回來,燈下寫幾千字不是難事。八萬字的《國語文學史》寫了八個星期,不過兩個月?!栋自捨膶W史》上卷是為新月書店寫的,書店一九二七年七月成立,寫書當在此后。到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八日,跟新月的幾個朋友鬧起別扭,要抽回自己的書稿,說“我的《白話文學史》已排好三百五十頁,尚未做完,故未付印,請諸公準我取回紙版,另行出版”。每頁四百二十字,三百五十頁約十五萬字。六七個月之內,寫了這么多,且是邊寫邊發(fā)排,夠快的了。下卷已有綱目,在此后的幾十年間,幾個月的時間不是抽不出來。鑒于此,只能說他后來的興趣淡了,不想寫了。若是非做不可的事,縱然忙,縱然興趣淡了,也會強打起精神抽出時間完成的,因此,這忙與淡中,怕也有無此必要的成分。
確也無此必要。在《白話文學史·引子》中,他說,之所以寫這樣一部文學史,“老實說罷,我要大家知道白話文學史就是中國文學史的中心部分。中國文學史若去掉了白話文學的進化史,就不成中國文學史了”。于是他便撮錄了歷代詩文中白話的詩句與文句,反復強調,說這就是其時中國文學的精髓之所在。這樣說,多少有附會的成分。中國詩文的歷史,向有“俗語入詩”、“俗語入文”的傳統(tǒng),找?guī)资子邪自捯馕兜脑?,找?guī)灼邪自捯馕兜奈?,不是難事。若據此便說這是中國文學史的“中心部分”,怕胡適自己也不會相信。漢代的賦,唐代的詩,宋代的文,其中心只能是文言的詩文,絕不會是白話的詩文。他最為推崇的梵志詩:“梵志翻著襪,人皆道是錯,乍可刺你眼,不可隱我腳。”應當說是釋家的偈語,難說是什么。白話詩。再就是,他寫《白話文學史》,原本是為白話文運動張目,要那些反對者與懷疑者相信,白話文乃中國文學的中心所在;精華所在。寫白話文,乃中國文學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與歸宿。唐代以前,是最沒有白話文可言的時代,唐以下,話本起來了,小說起來了,白話文的材料滿眼都是,也就沒什么史可寫了。再寫下去,就會違背他寫史的初衷。一條河水淌下來,就該著白話文了,你胡適先生又做了場何事?既無初創(chuàng)之功,又未竟賡續(xù)之業(yè),胡先生何以建樹自己的不世之功?
再就是,胡適寫此書,其思路也是錯的。他寫的是“白話文學史”,重點在“白話”,而非他提倡的是“白話文”。白話是古已有之的,白話文卻絕不是古已有之的。他說文言文是死文字,死文學,白話文是活文字,活文學,要以白話文取代文言文。也就是要以今日之是,攻昨日之非,既然白話文在歷朝歷代都占據文學的中心地位,都是其時文學之精華,那昨日又有何非可攻,今日又有何是可言?真要從文學史上找白話文的地位,應當寫的是“白話文文學史”,而不是“白話文學史”,可以說,胡適一開始寫作,就把自己置于一個尷尬的境地了。這才是《白話文學史》寫不下去的真正的原因。
胡適對白話文的貢獻,嚴格說來,不是什么寫了一部《白話文學史》,而是他對漢語語法的研究,而是他對白話文的自覺自如的運用。
現(xiàn)代漢語語法研究的先行者
在“五四”那一茬作家與學者中,胡適是最早關注現(xiàn)代漢語語法,且長期從事研究,卓有成效的一個人??上@一點,后人沒有給以應有的重視。
現(xiàn)在知道了,胡適到北大代課之初,除了教中國哲學史、中國文學史之外,還上過語法課。
且看他的日記上的記載。一九一八年沒有日記。一九一九年有《日程與日記》,從十一月十六日開始。這是種格式化的日記本,每天從早八時到晚十時都有格子,又分作“預算”與“實行”。若預算了而沒有實行,也要標明,比如十一月十六日預算是“作《傳》”,沒有實行,則注明“談天看書誤了”。茲將十一月與十二月里,關于編文法講義的記載抄錄如下:
十一月十二日(星期三):預算,下午二時到五時“編文法講義”;
十一月十八日(星期二):預算,下午七時到九時“文法講義”;
十一月二十三日(星期日):實行,下午六時到十時“作‘的字書”;
十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一):實行,下午十時“答仲甫論‘的字”;
十一月二十五日(星期二):預算,下午九時到十時“作傳或編文法”;
十二月二日(星期二):預算,下午八時“作文法講義”;
十二月六日(星期六):預算,下午八時到十時“編文法講義”。
直到一九二一年,還不時有關于編文法講義與研究語法的記載。比如一九二一年四月二十七日就有這樣的記載:“當注重文法的研究,用歸納的方法,求出‘《詩》的文法?!?/p>
上面抄錄的日記中,寫關于“的”字的文章,及與陳獨秀(仲甫)的商榷,是胡適最早的語法研究成果。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初,《晨報副刊》的編輯,將一篇談“的”字的文章送給胡適看了,作者的主張是“把的字專給術語去用,把底字來做助語用”。胡適覺得,這個辦法雖然比現(xiàn)在《晨報》上一律用“底”的辦法好一點,仍不夠精細,還有改進的必要。他本想做一篇文章,來討論這個“的”字,因為太忙了,只好把三四年前論“的”字的一篇札記《“的”字的文法》送上刊登。附信一封。編輯將信與文一并刊出,名為《“的”字的文法》。他的主張是“其實一個的字盡夠用了”。也就是說,我們現(xiàn)在分開用作的“的、地、得”,只須用一個“的”字就行了。這算是引言,他的那篇札記《“的”字的文法》才是正文。在分析了有關“的”字的種種語法現(xiàn)象,比如“天所殺”改變?yōu)椤疤鞖⒌摹敝?,他說:“在文字史上,此種文法變遷,乃一種大事,其重要正如政治史上之朝代興亡?!?/p>
此文在十一月十二日《晨報副刊》登載。上面的日記就是從這天開始記的,可見在此之前,已展開了關于“的”字的討論。胡適說他的《“的”字的文法》是三四年前所寫的一段札記,就算是三年吧,也就是說早在一九一六年,還在美國的時候,他就注意到這個在中國語法上,跟改朝換代一樣重要的問題了。
胡適的文章發(fā)表后,止水先生和周建侯先生等人寫了文章與他討論,胡適又寫了《再論“的”字》,這就是上面日記中二十三日的“作‘的字書”,十一月二十五日《晨報副刊》登載。二十四日的“答仲甫論‘的字”,二十六日刊出,名為《三論“的”字》。在這兩篇文章中,胡適的主張稍有改變,他認為,“底、的、地”三字的發(fā)音太相近了,說話時還是沒有分別。“底”、“地”在紙上雖有分別,在嘴里等于無分別。狀詞的“的”字不容易發(fā)生混亂,不發(fā)生困難,盡可以不區(qū)別。遇有必要區(qū)別時,可用“之”字。其好處是,發(fā)音有別,筆畫簡易,比“底”字更通行。
可以說,抓住了“的”字,就是抓住了中國語法區(qū)別于歐印語系語法的一大特質。
對自己的語法研究,胡適有著絕大的自信。就在寫《“的”字的文法》這天,他在日記中說:“我若有十天的工夫,一定可以寫一部很好的文法出來?!彼@里說的“文法”就是我們現(xiàn)在說的語法。一九二○年一月二十八日給錢玄同的信上說:
國語丈法竟還沒有講義,真對不住你討“救兵”的希望。我狠想于這一二十天內發(fā)憤把前面已教的文法寫成,未教的也寫成。簡單一點,就叫《語法大綱》。
這本書后來寫成了,不叫《語法大綱》,叫《國語文法概論》,三萬多字。第二年七八兩個月在《新青年》上刊載,年底收入《胡適文存》第一集中。這是胡適的一部重要的語法著作,重在研究的方法,對語法的規(guī)律論述不是太多。規(guī)律性的東西,大都是他以前的研究成果。此書出版前,中國已有馬建忠的《馬氏文通》,他的同時代人有陳承澤的《國文法草創(chuàng)》和劉半農的《中國文法通論》。對《馬氏文通》,他還是贊賞的,同時也指出其不足:
但是馬建忠的文法只是中國古文的文法。他舉的例,到韓愈為止;韓愈到現(xiàn)在,又隔開一千多年了。《馬氏文通》是一千年前的古文文法,不是現(xiàn)在的國語的文法。馬建忠的大缺點在于缺乏歷史進化的觀念。他把文法的條例錯認作“一成之律,歷千古而無或少變”(《前序》)。其實從《論語》到韓愈,中國文法已經過很多妁變遷了;從《論語》到現(xiàn)在,中國文法也不知經過多少的大改革!那不曾大變的只有那用記誦模仿的方法勉強保存的古文文法。至于民間的語言,久已自由變化,自由改革,自由修正;到 9了現(xiàn)在,中國的文法國語的文法與各地方言的文法久已不是馬建忠的“歷千古而無或少變”的文法了。 (北大版《胡適文集》第二冊第334頁)
胡適認為,現(xiàn)在國語文法學最應該注重的,是研究的方法。原因有二,一是現(xiàn)在雖有一點古文的文法學,但國語的文法學還在草創(chuàng)時期,要想預備做國語的文法學研究,就應該從方法上著手。建立國語文法學,不是一件容易做的事。方法不精密,決不能有成效。二是一種科學的精神全在它的方法。方法是活的,是普遍的。我們學一種科學,若單學得一些書本里的知識,不能拿到怎樣求得這些知識的方法,是沒有用的,是死的。若懂得方法,就把這些書本里的知識都忘記了,也還不要緊,我們不但求得出這些知識來,還可以創(chuàng)造發(fā)明,添上許多新知識。文法學也是如此。中國現(xiàn)在還沒有一部很好的國語文法書,就是有了一部很好的文法書,若大家不研究文法學的方法,這書終究是死的。古人說:“鴛鴦繡取從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這是很可鄙的態(tài)度。眼下我們提倡學術的人要做的,應該先把“金針”送給大家,然后讓他們看我們繡的鴛鴦,然后教他們來繡一些更好更巧妙的鴛鴦。
研究國語文法的方法,在胡適看來,不外三種,一是歸納的研究法,二是比較的研究法,三是歷史的研究法。其中最重要的是第一種即歸納的研究法。
此后還寫過一些關于語法的文章,多是就一些具體的語法現(xiàn)象作分析,很少再寫這樣綜論式的著作。有時一些很小的語法現(xiàn)象,也能引起他的關注。那種認真和執(zhí)著的精神,實在令人敬佩。
一九二一年七月,胡適在濟南作過一次演講,題為《中學國文的教學》。那天上午開會時談到開會規(guī)則,演講中舉例子時,就以開會規(guī)則為內容舉了一個例子:“除非過半數會員出席,大會才開得成。”他說,這句話是不通的,應該改為:“除非過半數會員出席,大會是開不成的?!崩碛墒牵荷习刖溆昧恕俺恰?,下半句就不能用肯定的語氣。
演講稿發(fā)表后,一位叫吳檢齋的先生看了,給他寫信,說原例不錯,倒是胡先生改錯了。吳先生還舉了京劇戲曲的一句唱詞為例:“要相見,除非是,夢里團圓?!闭f“非”是否定,“除”也是否定,“除非”猶言“非非”,“非非”即等于“是”。胡適不同意這個觀點,說京劇里的這個唱詞,是從《琵琶記》里套來的,原句是:“要相逢,不能夠,除非是夢里暫時略聚首?!本渲蟹穸ǖ摹安荒軌颉保蛔鼍﹦〉娜藙h掉了。他還是堅持應當說:“除非過半數會員出席,大會是開不成的”或是“必須有過半數會員出席,大會才開得成”。
他據此寫成文章《“除非”的用法》,在《晨報副刊》(九月二十九日)發(fā)表,末后不無得意地問道:“讀者以為是嗎?”
這下子捅了馬蜂窩,招來了許多人的“討伐”。先是吳檢齋在《益世報》上著文,說“除非”實在是一個肯定的連詞,并不是否定的連詞。《京報》先登出徐一士先生的文章,不久又登出徐凌霄先生的文章,來信商討的有陳元恭先生,口頭討論的有陶行知、黎劭西等各位先生。他這才知道,這個詞兒的用法,并不像他先前說的那樣簡單。幾天來,他尋出十來個舊例,仔細比較研究,終于讓他明白,大家所以反駁他,確是有理由的。他又將這一問題作了更為深入的研究,終于明白他自己和各位先生的說法,都不曾說出這個問題的困難所在。于是綜合各位朋友的意見,加上自己獨立的探究,寫了一篇《除非》,在十月十五日出版的《努力周報》上刊出。一開頭先作檢討,說他當初說“除非過半數會員出席,大會才開得成”應改為“除非過半數會員出席,大會是開不成的”,這句話實在說的太鹵莽了,現(xiàn)在看來,是不對的。接下來一一分析各位的意見,又分組舉了許多例子來說明白己研究后的結論。最后說:
以上是我個人研究這個問題的結論。我很悔第一次討論時太粗心了,不曾細心研究這個問題的疑難究竟在那一處。我現(xiàn)在很高興的認錯,并且很虛心的把我近來改正的意見提出來請大家評斷。我很誠懇的感謝加入討論的各位先生們。(北大版《胡適文集》第四冊第539頁)
在《胡適著作年表》中,還可以看到許多這類的文章,直到一九四八年一月間,還在《申報·文史》上發(fā)表《論“于”“以”的兩封信》。此后,忙于他事,就很少有關于語法研究的文章發(fā)表了。直到晚年,胡適仍很關心語法研究,一些小的地方,最能說明胡適對語法的敏感與精細。胡頌平的《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里記著這么一件小事:
先生又談起藝文印書館影印的《皇清經解》,說:嚴一萍應該找一部有標點的影印,銷路一定多些。標點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尤其是書中的引號。子曰的“曰”字,云云的“云”字,大概都是當時的引號,“曰”宇怎樣變成當作“說”字解,我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我想“云”字也是如此。先有引號,到后來才有句讀。(《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第48頁)
同是這本書里,作者還記錄了和胡適的一次談話,時間是一九六○年三月三十一日,其時胡適已六十九歲。這天胡適與胡頌平談起詩,順手從字紙簍里撿出一份他人油印寄來的詩稿,遞給胡頌平。于是有了師徒二人如下的對話。
胡適說:“你看,這也叫做詩!他們不曉得自己的不通,所以印出來寄給人家看。這樣的人很多,像紐約的華僑報紙上,菲律賓……各地的報紙上,常有這樣不通的詩。還有些老輩做的詩,也往往有不通的。在這個時代,再用陳舊的詩的格調,再也做不出好的詩了?!?/p>
胡適又說:“怎么叫做通?第一要懂文法,第二要把意思表達出來。作詩是如此,作文也是如此?!?/p>
胡頌平問:“先生過去寫的舊詩,收在《四十自述》里及《留學日記》里的那些詩,不是很好的舊詩嗎?”
胡適說:“那是我已讀通了文法,所以沒有不通的地方。如某君的‘天道循環(huán)之的‘之,絕對不通的,他自己不知道自己的不通,他還送我兩本呢?!?(《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第63頁)
不光是提倡新文化運動,而且身體力行,寫白話詩,寫《白話文學史》,還這么認真地研究現(xiàn)代漢語語法,胡造作為新文化運動的一員主將,可說是當之無愧了。這一點,是新文化運動中的其他人物難以比并的。
作者附記:
去年用了大半年的時間,寫成的《少不讀魯迅老不讀胡適》一書,是我近年來研究現(xiàn)代文學的一個總結。全書二十七萬字,對魯迅1917年到1927年這十年間的心境,處境,人生理念,社會理念,幾次大的社會變故中的表現(xiàn)(如北師大風潮、三一八慘案),做了全面的梳理和考證。同時與胡適在這期間的表現(xiàn)做了對比研究。在寫作中,我對自己的要求是,一切都必須限定在學術研究的范圍內,用學術的方法,得出學術的結論。所以不涉及1927年以后的事,是因為我認為從那時起到去世,魯迅完全是一個無產階級革命戰(zhàn)士,要評價,也應當用另一種標準評價,不屬于我所關注的學術研究的范圍。此前,既然說魯迅還是一個民主主義者,有待轉變或正在轉變中,那么就應當允許做學術上的研究與評價。此書寫出后,曾送兩家出版社,均以難以言說的理由而擱置。本刊今年第二期曾刊出其中一章《“青年必讀書”中的暗斗》,不時有讀者問訊全書出版沒有,鑒于本書的出版仍遙遙無期,特再刊出一章以饗讀者。本章為全書的第二章。以后若有可能,本刊還將陸續(xù)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