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福潮
一位學者,一位性情中人,不諳官場權術,不辨政局走勢,既無康有為政客天分,又無譚嗣同烈士氣節(jié),胸無城府,首鼠兩端,卻喜揣摩君心,熱衷權勢,結果卷進政壇激流,成了激化帝、后矛盾的導火線,終至亡命天涯,身陷囹圄,半生狼狽,令人唏噓。
王照在“戊戌變法”時,也算個人物,但比起康、梁和“六君子”來,名氣要小得多,以至年代久遠,后人們不大記得他。
王照是直隸寧河人氏,三十五歲進士及第,雖稱不上少年得志,但對科舉時代的舉子來說,這個年紀并不算遲,與儕輩相比,他比年長他一歲的康有為還早一年。時值清日戰(zhàn)爭爆發(fā),朝廷未給新科進士開館、授職,王照便離京還鄉(xiāng),在寧河縣蘆臺鎮(zhèn)協(xié)助地方官吏辦鄉(xiāng)團,維護地方治安。生逢亂世,無緣躋身京官之列,學那曾文正公,練鄉(xiāng)勇為勁旅,外可御敵,內可蕩寇,也算是一番功業(yè)。
翌年,王照赴京入館,散館后授禮部主事。清代進士,除點翰林外,分部候補主事也算是較好的出路,熬過一定年頭,必能補缺,擢升員外郎、郎中,即便外放,也可實授知府,順利的話,四十多歲官至二品京堂或巡撫一級疆吏,并不困難。由此看來,如果沒有戊戌年間康、梁掀起的那場變法運動,王照的仕途,想必不會太差。
時勢造英雄。甲午戰(zhàn)敗,民怨沸騰,時論皆以為惟有“變法”才能富民強國,“變法”之聲驟起,一些鼓吹“變法”者奔走于朝野,大造聲勢。光緒八年(1882年),二十四歲的康有為初游京師,即已立志變法。至光緒十四年再游京師時,他已是一個“變法”不離口、“上書”不離手的風云人物。光緒二十四年正月初三,是康有為出頭的日子,光緒帝命王大臣在總理衙門接見康有為,康有為抓住這個機會,凡內政、外交、法律、官制、學校、財政、工商、礦政、鐵路、郵電、練兵,無所不談,他趁這次會見的機會向皇帝呈上了他輯錄的《日本變政考》、《俄大彼得變政記》。四月二十三日,光緒帝詔定國是,實行變法,僅隔四日,便召見了康有為,歷時兩小時十五分。光緒帝非常欣賞康有為關于變法的奏對,當日即命康有為在總理衙門章京上行走,并允其專摺奏事。一個六品主事,一躍擢為四品章京,從此得近天顏,專寵專信,這對年僅四十歲、為變法奔走疾呼了十幾年的康有為來說,真可謂達到了人生輝煌的頂點。
在帝政時代,得君之道,是大臣行走仕途務必精通的一門高深的學問,關系到進取和自保???、梁得寵,使善于揣摩君心的朝臣們大為心動。康、梁的“得君之道”在官場上引發(fā)了強烈的示范效應,京城和外省的官員、士子紛紛效仿,向皇帝上書和吁請“變法”成為一種時尚。當“變法”成了朝臣進身的惟一政治資本,成了邀寵的秘訣,它對京城衙門里坐久了冷板凳的低級部曹產生了巨大的誘惑力。王照是個聰明人,有能力,肯鉆研,在點翰林之后的四年時間里,兢兢業(yè)業(yè)地做事,如果他心性沉靜,隨緣安分,能夠不為紛亂的時局所動的話,依他的才學,本可以成為一個賢臣、一個教育家、一個語言學家。但他正值盛年,恃才待舉,適逢光緒帝變法心切,求賢若渴,眼看一批年輕新銳脫穎而出,他在禮部衙門里愈發(fā)坐不住,腦袋持續(xù)升溫,對升遷的渴望和對“變法”的投入使他難以冷靜下來判斷政治形勢,沉默了兩個月之后,再也耐不住寂寞,縱身投入了本已白熱化了的帝、后兩黨明爭暗斗的激流中,旋即沒頂。
光緒帝親政十年,內政外交,一無建樹。甲午戰(zhàn)敗,馬關簽約,割地賠款,幾近亡國。慈禧太后還政之后,礙于祖宗家法,她并不愿過多插手政事,只在暗中調控,時而放權,時而攬權,給了光緒帝足夠大的權力空間。如果光緒帝的政績再好一些,駕馭朝臣的手段再圓熟一些,控制政局的能力再高超一些,依太后的歲數(shù),她不會再走上前臺。
經(jīng)過十年慘淡經(jīng)營,光緒帝受盡了失敗的屈辱。他心里憋著一股怨氣,發(fā)奮重整乾坤,強國富民。當他從奏摺、報刊、朝臣那里知道了康、梁的“變法”之道,猶如一個瀕死的病人,突遇神醫(yī),立刻被康有為開出的靈丹妙藥所迷惑,一股腦盡數(shù)吞下,立盼起死回生。
在康有為等激進人物的影響下,光緒帝開始有意減少與太后在一起的時間,增加在宮中獨立處理朝政的時間,他對慈禧太后不再事事請訓,剛愎自用的舉措愈來愈多,尤其是在受到他人挑唆的時候,會在感情沖動下作出輕率的決定。這些決定,是在宮里倉促作出的,事先未與慈禧太后商議,全是針對“后黨”,而且動作太大,激起了強烈反彈,一時壁壘分明,朝臣決裂,再難轉圜。其中,王照參倒禮部六堂官一事成了“變法”失敗的導火線。
王照的奏摺寫于六月下旬。按清代官制,六品官沒有直接上書的資格,須由尚書“代遞”。王照這道摺子有三部分內容。開頭暢談國勢之危,以論證變法的緊迫性。第二部分談教育。如果王照的奏摺只有這兩部分內容,禮部堂官不會將其“擱置月余”,這道摺子被擱置是因為第三部分內容—————“請皇上奉皇太后圣駕巡幸中外”。
請皇上、皇太后出訪外國,不但有背大清祖制,無例可循,在禮儀、交通、保衛(wèi)等技術上也無從操作,尤其是在剛發(fā)生過李鴻章出使日本遇刺之后,難?;噬?、太后出訪的絕對安全,在這種情勢下,作為禮部堂官,僅憑腦子發(fā)熱就遞上這道奏摺,或者引起帝、后不快,或者引起帝、后分歧,即便同時能被帝、后采納,“巡幸中外”時安全上若出了問題,禮部尚書是要掉腦袋的,誰敢擔此風險?權衡再三,他們壓下了王照的奏摺。王照生性倔強,是個做事認真的人,但也是個缺少政治經(jīng)驗的書生,他看不出奏摺被擱置本身就說明上司對他不滿,也是怕他惹麻煩,反告上司“因循玩懈”,對皇上要求督撫京官“凡交查各件,皆須迅速具奏,不得延玩”的旨意陽奉陰違。王照不顧官場禮儀,面詰禮部尚書許應■阻撓新政,許應■惱羞成怒,亦具摺劾奏王照。無奈許應■的運氣太壞,就在兩個月前,御史宋伯魯、楊深秀以“守舊迂謬,阻撓新政”已經(jīng)參過他一本,這一回,光緒帝新賬舊賬一起算,將禮部尚書懷塔布、許應■及左右侍郎六人即行革職。
王照一摺參倒禮部六堂官,在有清一代的官場上實屬罕見。表面上看,王照榮獲諭旨嘉獎,升官晉級,風光無限,但實際上他已把自己推上了絕路。原因有三:懷塔布是慈禧太后的親信,與慶親王、榮祿、裕祿等朝中重臣關系密切,是“后黨”的中堅,王照得罪了他,也就得罪了“后黨”,此其一;清代官場等級森嚴,尊卑有序,十分講究,王照一摺參倒六位上司,犯了官場上“犯上作亂”的大忌,他在仕途上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此其二;王照無意中做了“帝黨”打擊“后黨”的棍子,這樣的棍子一旦被用過一次,就不會再用一次,盡管“賞給三品頂戴,以四品京堂候補,用昭激勸”,但他的價值已等于零,此其三。可憐王照,此時身感寵眷日隆,昏昏然陷入了癲狂狀態(tài),根本看不到帝、后矛盾已經(jīng)激化、朝臣分裂的格局已經(jīng)形成,更看不到自己處境險惡,就在皇上嘉獎后的第五天,腦子一熱,又干了一樁蠢事。
王照這次參劾的是光緒帝的股肱之臣張蔭桓。
參倒懷塔布,王照給帝黨當了一次棍子;這一次,他揣摩“蔭桓與太后勢不兩立”,不惜得罪變法派的同志康有為,非要參倒張蔭桓,也給后黨當一次棍子,以示自己在帝、后之間的不偏不倚。
這些只是說得出口的理由。其實,王照心懷叵測,另有所圖。就在皇上賞給王照三品頂戴的第二天,諭旨賞楊銳、劉光第、林旭、譚嗣同加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參預新政事宜。
四章京恩寵如此,朝野盡知,這對圖謀干進的王照是強烈的刺激。一摺盡罷禮部六堂官,諭旨嘉獎,皇恩浩蕩,他只要再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躋身“實為宰相”的行列,輔佐皇上變法,就不是夢想。處在極度亢奮狀態(tài)的王照,終于找到機會,他把目標鎖定在張蔭桓身上。
這一次,王照碰壁了,這道摺子被擱置,張蔭桓毫發(fā)未損。僅過了十二天,太后親政了,光緒帝被囚瀛臺,康、梁亡命日本,“六君子”喋血菜市口,懷塔布、許應■加官晉爵,賞還花翎。太后連下四道諭旨緝拿王照。懷塔布深惡王照,當知他逃到日本后,請旨拿問王照的兄弟王燮、王焯,又奏請?zhí)箅娏畛鍪谷毡敬蟪祭钍㈣I綁架、行刺王照。
王照逃到東京,棲寄無門,只得委身于康、梁。王照、康有為雖都主張變法,但王主張調和兩宮,穩(wěn)步推進;康則主張廢掉慈禧太后,皇上親掌大權,疾行變法;王不贊同康的激進做法。王照又因不聽康有為勸阻,參劾康的同鄉(xiāng)、恩師張蔭桓,為康有為所不容。流亡中的王照已經(jīng)清醒,批評康有為的激進胡為葬送了變法事業(yè),揭發(fā)康有為在日本刊刻的光緒帝“密詔”,“非皇上之真密詔,乃康有為偽作也”,破壞了康、梁利用皇上“密詔”為自己策劃政變辯護、挑動列強給太后施壓的圖謀,康、梁大怒,將他軟禁起來。王、康齟齬,驚動了日本政府,日本政府擔心康有為跋扈滋釁,欺壓王照,招惹事端,便給康有為九千元,令其離境,康有為去了加拿大。不久,王照潛回國內,先隱居山東,庚子年后,他詭稱趙姓,在天津、保定一帶活動,宣傳官話合聲字母。光緒二十九年,他回到北京,次年,自請入獄。入獄兩個月,清廷大赦戊戌黨人,王照獲釋。從此,王照遠離政治,遠離社會活動,淡泊名利,甘于清貧,民國二年,總統(tǒng)袁世凱請他擔任“讀音統(tǒng)一會”副會長,他也只是掛名而已,并不任事,此后,北洋政府教育總長傅增湘、國務總理段祺瑞、總統(tǒng)徐世昌都曾委以官職,他以老病相辭。他的后半生是在潛心研究、積極推廣漢字拼音方案中度過的。民國二十二(1933)年,王照病逝,享年七十四歲。
一位學者,一位性情中人,不諳官場權術,不辨政局走勢,既無康有為政客天分,又無譚嗣同烈士氣節(jié),胸無城府,首鼠兩端,卻喜揣摩君心,熱衷權勢,以實現(xiàn)其“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抱負,結果卷進政壇激流,成了激化帝、后矛盾的導火線,“舊黨斥其黨康,而康黨復疑其黨舊”,淪為帝、后兩黨的共同敵人,終至亡命天涯,身陷囹圄,半生狼狽,令人唏噓。晚年坦言:“戊戌政變內容,十有六七皆爭利爭權之事,假政見以濟之。根不堅實,故易成惡果。”王照有此覺悟,也算不枉此生。
(齊云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