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心

我和妻子有一個腦障兒子大江光。他的大腦兩半之間缺乏重要的聯(lián)系。

醫(yī)生的診斷使我們感到震驚。但妻子表面上沒有顯得沖動、失望和悲傷，我也沒有感情沖動。我開始同這個事實斗爭，同時為此憎恨自己。在兒子出生后的那個悲傷的時期我寫了一部書，名叫《個人的體驗》。

大江光成為我生活的中心。我學(xué)習(xí)與兒子的沉默過一生，因為我不再去努力追求能夠消除他的障礙的愿望或目標(biāo)。

接近夢想

我們的兒子大江光生于1963年6月13日，現(xiàn)在已經(jīng)42歲。大江光是封閉式地度過其生命中的大部分時光的，與外界沒有聯(lián)系。但幾年后，微小的窗戶一再打開。他4歲那年第一次對聲音作出反應(yīng)。這是錄音帶上的鳥叫聲。我剪輯了一盤很長的野鳥聲錄音帶，他在長達兩年的時間里經(jīng)常聽這盤錄音帶，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一天接一天地聽。兩個夏天后，我們從山間小屋附近的湖里聽到一只鳥的叫聲，當(dāng)時我們坐在這間小屋里。大江光突然輕聲地說了一句話：“這是一種水秧雞。”他的聲音帶著女解說員的腔調(diào)。他和我們之間的交流就這樣開始了。

在接下來的3年里，大江光發(fā)展到聚精會神地傾聽貝多芬、巴赫和莫扎特的音樂。后來他甚至開始譜寫小段曲子。這完全是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音樂，不是他聽過的音樂的復(fù)制品，與我交往的一些作曲家也這樣認(rèn)為。20歲那年，大江光出版了其首張光盤，這張光盤在日本獲得巨大成功。他的音樂很有人情味兒并且非常優(yōu)美。

42歲的大江光仍然處于一個4歲兒童的語言水平。每當(dāng)他對外界作出某種反應(yīng)，妻子和我都感到極其幸福。不久妻子問大江光，他今天聽過哪種鳥的聲音。于是兒子從其大量的收藏品中取出一張光盤，并向她展示這張光盤。

這樣一些事情成為可能，這說明我們正在接近我們從來不敢懷有的夢想。我們幾乎從來不敢想像我們兒子的發(fā)展。在長達數(shù)十年的時間里我們一直不去夢想。

當(dāng)我1994年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時，我?guī)е蠼獾饺鸬鋮⒓邮讵剝x式。我們倆都身著燕尾服。一家報紙在我們的照片下方寫道：“大江健三郎和他的天才兒子?！边@使我感到非常高興。

幾年后，我獲得去柏林研修數(shù)個月的獎學(xué)金。當(dāng)我從柏林回來時，大江光突然停止作曲，但他繼續(xù)研究音樂理論。他打算弄明白音樂意味著什么，但他不再作曲了。當(dāng)時我很擔(dān)心，妻子安慰我說，他作曲的時代可能結(jié)束了。

生日禮物

在大江光不再寫樂譜的5年里，我的妻子只字不提他的重新與世隔絕。我的女兒每天通過電話與他聊天。他有時露出笑容，有時點點頭。他從不回答問題，但他似乎把她說的所有話都吸收了。

在我70歲生日那天，妻子來到我的床邊對我說：“大江光又譜了一些曲子。”她向我展示了樂譜。他把“我父親將滿70歲”作為樂譜的標(biāo)題。這個樂章開頭非常悲傷，但在結(jié)束時充滿樂觀的氣氛。

在家里，我自嘲地表達過我對自己變老的悲傷。我突然明白，大江光完全懂得這些詞，他只是沒有注意到諷刺。他想通過他的作曲來鼓勵他悲傷的父親：“父親，不要悲傷，你70歲了仍是個出色的人。要愉快地生活!”這使我深受感動。

現(xiàn)在兒子用他的音樂向父親和世界傳遞信息，這對我來說預(yù)示著一種難以置信的幸福，一種我從來不敢夢想的幸福。

如果我這樣一個老人還有未來的話，那么只能還有個夢。我正想圓這個夢。我不害怕死亡，我在等待作為自然轉(zhuǎn)化的死亡。我感到的惟一恐懼與大江光有關(guān)。

現(xiàn)年71歲的大江健三郎是日本最著名的作家之一。1994年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他在其著作中主要探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和廣島的轟炸。最著名的作品是1964年出版的小說《個人的體驗》。

（張鵬飛摘自《參考消息》2006年7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