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納吉布·基藍尼 著 馬和斌 譯
納吉布·基藍尼(1931—1995),是埃及當(dāng)代著名的小說家、詩人、戲曲家。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納吉布就活躍在埃及文壇,他以鋒利樸實的筆調(diào)描寫著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行文流暢,文字凝練,通俗易懂,深受百姓的喜愛。他的愛情類小說有《漫長的路》、《黑暗》。歷史類題材的小說《相聚今天》,勸誡世人恪守前輩的教誨,不要忘卻歷史。第三類主要描述僑居海外(中亞、前蘇聯(lián))的阿拉伯人的生活,以及其他地區(qū)穆斯林的生活狀況。第四類主要描述當(dāng)今阿拉伯伊斯蘭世界的社會現(xiàn)象,百姓的喜怒哀樂,當(dāng)政者對普通百姓的壓榨,用犀利的筆鋒揭露了社會的險惡與不公平。
納吉布·基藍尼最主要的兩部著作《伊斯蘭教育文學(xué)流派》、《伊斯蘭文學(xué)入門》闡述了文學(xué)與宗教信仰之間的關(guān)系,艾哈邁德·紹基、哈菲茲·伊卜拉欣、薩蒂格·拉斐阿等著名作家就此進行了長期的討論,并達成共識。納吉布倡導(dǎo)在文學(xué)作品中使用標(biāo)準的阿拉伯語詞匯、句法、修辭,為在文學(xué)領(lǐng)域維護阿拉伯語的純潔性開辟了先河。他的戲劇作品有《大馬士革的城墻》;故事有《埃米爾的眼淚》、《摯愛的土地》等。他多次獲得埃及政府頒發(fā)的獎項,如埃及最高委員會授予的“維護文學(xué)、藝術(shù)及科學(xué)”最高獎項、“小說俱樂部獎”、埃及教育部授予的“文學(xué)獎”。這篇文章是作者故事集《愁苦的生活》中的第一篇。
最近幾天,阿卜杜大叔的心情格外壓抑、沉悶。幾張小嘴因饑餓難忍亂喊亂叫;口袋里沒有一個子兒;那個銹跡斑斑的鐵盒子里空蕩蕩沒有一絲煙?!?所有這些只是因為沒有錢產(chǎn)生的表面麻煩,而阿卜杜大叔內(nèi)心的煎熬更不可言狀,他的大閨女魯海葉被丈夫又一次趕出家門。她的丈夫是玻璃廠的一名工人,可惡、粗暴、無禮、鐵石心腸的冷血動物!哭是沒有任何益處的,魯海葉還要生活下去,…… 低三下四地依靠這樣的人過日子,還不如沒有這個該死的混蛋。她的爸爸是一個窮光蛋,每月只有三埃鎊的薪水,偶爾還能得到少許的施舍。家里僅有的一點積蓄,必須承擔(dān)老婆和四個孩子的日常開銷。大兒子法塔赫不需要他負擔(dān)生活費,且每月初還給家里寄錢。法塔赫是阿卜杜大叔家日常開銷的主要支柱,他為此感到高興。
燃燒的煙蒂刺痛了夾煙的手指,阿卜杜大叔才從無限的煩惱中回過神來,抬頭凝視著蜷縮在樓梯下狹小昏暗的屋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上下樓梯的腳步聲、主人的歡笑聲、孩子們的嬉戲聲常常坦然地擊打著阿卜杜大叔棲身的這間屋子。哭紅了雙眼的魯海葉靠門焦急地等待著久久不歸、冰冷無情的丈夫;她忐忑不安,一種莫名其妙的擔(dān)心令她窒息?!昂⒆舆@么多,沒有他不行!肚子已經(jīng)翹得老高,保準會給他再生一個英俊小子,絕對不能離開他。”想到這兒,她覺得他的粗暴和缺點似乎算不了什么。她的心里再次燃起了對他新的┫M。
樓上那位吝嗇獨居老寡婦的尖叫聲刺得阿卜杜大叔不安與無奈?!按镭洠烊ベI一鎊錢的食品?!?他正要動身,又聽見“再買兩公斤汽油,……”?!鞍⒉范?,大懶蟲,……” 孩子們邊戲弄他邊沖上了樓。阿卜杜大叔還沒有來得及回敬他們,他的老婆,法塔赫的媽媽怪聲狂叫著朝他走過來。她——阿卜杜的老婆,一個典型的母老虎,不但常對阿卜杜大叔發(fā)怒,還對所有的人都表現(xiàn)出憤怒的情緒,好像世間沒有能令她高興的任何事情。“起來,死男人,趕快拿上那個老不死的給你的錢,去買她想要的東西。別忘了,我們也沒有一塊面包了!你,就像蘇丹一樣只曉得抽煙,關(guān)心過我們的死活嗎?難道你的心讓狗吃了嗎?該死的老東西!”
阿卜杜大叔清了清嗓子,一句話沒說。他老婆狂風(fēng)暴雨式的大喊大叫已經(jīng)使他的聽覺麻木,無限憂傷的心陣陣隱痛。扶著短小的拐杖阿卜杜緩慢地站了起來,被蠶食了邊沿的帽子頂在頭上,破舊的上衣袖口打滿了補丁,光著雙腳向前挪了挪,抬頭朝喊叫他的方向應(yīng)了一聲:“知道了,我就來?!?/p>
蹲在昏暗角落里的魯海葉沒看見阿卜杜上樓,她用一雙充滿懇求目光的腫脹雙眼看著母親,她害怕她,特別是那尖刻火辣的言語。魯海葉只好扼殺自己的心思,能最大限度地控制自己的情緒,這沒有錯。目光一落在她的身上,她母親就歇斯底里地大叫:“災(zāi)星!哭什么?簡直就是黃蜂哭喪,…… 女人們都在男人的呵護下幸福地過活,你呢?你讓我說什么好???天災(zāi)呀,我們真是倒了八輩子霉啦……”魯海葉的眼淚像斷了線的水珠,緘口不語。見此她母親就更加憤怒,“你做的好,這是最好的證明?!濒敽H~高聲說:“媽媽,什么證明?我遭受折磨,逆來順受,問他要點生活費好好地過日子,他不給;他不停地抽煙,我說了幾句,他動手就是暴打,還把我扔到大街上,關(guān)了門。這是我的錯?”她像屠夫一樣狂叫:“閉口!”魯海葉再次沉默,面對如此刁鉆生硬的容顏,她只能以淚洗面。
阿卜杜出門為房東老太太買食品和汽油。街上的汽車、行人穿梭交織,他慢慢地挪動著腳步;生意人的吆喝聲與牲畜的歡叫聲交相輝映,鄰街鋪面里的揚聲器傳出“秋后花兒艷,世間喜憂緊相連,……”的歌聲,驕陽灑滿街道,飛揚的塵土直沖咽喉,行人的胸腔感到悶熱煩躁,行走也異常艱難。阿卜杜似乎還沉浸在狹小昏黑的屋子的氣氛之中,突然一輛豪華轎車直沖他過來,回頭,透過擋風(fēng)玻璃依稀看見一位頭發(fā)光亮、戴黑色眼鏡的紳士坐在駕駛室里,朝他大喊:“蠢貨,閃開!瘦鬼,你喝醉了嗎?” 阿卜杜大叔被這突如其來的粗暴嚇得手伸過頭頂,一下子跳到了人行道上,“哎呀,差點我就墊車轱轆了。”這句話接二連三地擊打著他的耳膜。阿卜杜說道:“但愿安拉賜你長命百歲。”事情并非就此為止,他的脖子被重重地擊了一掌,他感到昏頭轉(zhuǎn)向,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嗓子干澀難忍,眼淚頓時傾泄而出,喊道:“老板,…… 你要干啥?!哎喲……” 主人與他的車消失在茫茫的人海與車流中。阿卜杜大叔不知道何時笑出了聲,抬起雙手,喃喃自語道:“先生,你做的對。我沒事,……平安無事?!?/p>
阿卜杜買好食品和汽油回到家,想起發(fā)生的事就感到全身顫抖,多可怕?。∷劳?,死亡真要發(fā)生了,人們將看到一個人永遠地離開了人世。他不能就這樣無情地丟棄魯海葉,看著她生活得如此悲慘;孩子們還沒有成家;…… 我的法塔赫,是個乖順孩子,好老板,如果這次回來我要問問他,為啥沒有像往常一樣按時給我們寄錢,我等了整整一個禮拜,還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收到這救命的錢。不,一定能,決不能再等了。
漸漸地,阿卜杜從那件可怕的事情中恢復(fù)了平靜,他期望著生活中的煩心事少一些。魯海葉的丈夫會來把她接回去的,肚里小生命的面子比母親的要大的多。阿卜杜打算坐在門外等郵差。他為孩子們祈求生活幸福,遠離憂愁與不安。節(jié)日里生活更應(yīng)好一些。
房東老太太看見阿卜杜手中的東西,不禁失聲大叫:“這是什么?阿卜杜?!?“三鎊錢的食品?!薄昂?!” 阿卜杜小心翼翼地問:“哪兒出錯了?”“難道我沒有告訴你買一鎊錢的食品嗎?蠢驢?!卑⒉范琶靼琢耍_實買了一鎊錢的汽油,三鎊錢的食品。“寶貝,拿回去全退了,我不要食品?!卑⒉范旁囂街f:“三鎊錢的食品也不多?!崩咸窠械溃骸叭ィ瑒e廢話!”
阿卜杜老婆的謾罵聲和詛咒聲不時地從委身于樓梯下昏暗狹小的屋子里傳出。她責(zé)備老頭子終身難推托的大錯誤,因為凡認識她的人見面就問法塔赫的款匯來了沒有,她無顏以答。孩子們也常湊熱鬧,嘴對著袖口不停地叫嚷“媽媽讓你給我們買些好吃的”。吵鬧、憂愁、謾罵一股腦撲向阿卜杜大叔,使他忘卻了在門外等郵差這件重要的事。這樣的健忘或許讓他心里安寧了許多。好在郵差每天早上都要從他所住的這條街道經(jīng)過。
阿卜杜返回市場,他的孩子扯住衣襟要好吃的,鄰居的孩子們圍住他要紅氣球。被圍在中間的阿卜杜根本沒有心思顧及吃的東西和氣球,只有郵差和法塔赫的一埃鎊匯款,及可憐的魯海葉兩件事情一直回旋在他的腦海里。想呀想,覺得對頭猙獰的面目逼近他,不寒而栗,結(jié)婚這么多年,沒有一天不忍受她的刁難;鄉(xiāng)下人啊,…… 也曾經(jīng)想過一同回到鄉(xiāng)下,在那里又能干什么?誰又能送一塊土地?阿卜杜就是不明白“至極的貧困就能變節(jié)”這個說法,他不斷地在心里呼喊:“安拉??!安拉……”
阿卜杜完成了第二次任務(wù)。他的孩子因為沒有得到好吃的東西而號啕大哭,鄰居家的孩子欣喜若狂地拿到了紅氣球。阿卜杜的臉上飄過了一絲笑意,但他的日子仍然顯得沒有生機。郵差或許已經(jīng)送來了法塔赫的信,這是他唯一的希望。事實與他的期望差距很大,他想吸幾口煙,自己親手卷的煙。阿卜杜拿著剛卷好的煙,還沒來得及放好存放煙葉的鐵盒就聽見門外有人喊:“阿卜杜· 勒穆賽夫· 德爾巴萊先生,您的信,快來?!贝丝蹋]差拿著信站在門外。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使坐著的阿卜杜高興萬分,他昂起頭傻笑,不但他,就連平日沒有一絲笑意的老婆的臉上也堆滿了燦爛笑容。魯海葉蒼白憂愁的臉上仍然掛滿傷心的淚珠,兩眼通紅。阿卜杜沒有過多地注意魯海葉的表情,仍回味著寫在信封名字前的“先生”兩個字,再次狂笑起來,他沖法塔赫的媽媽說:“你的兒子不簡單!他稱我‘先生。法塔赫,安拉會寬恕你的。”阿卜杜大叔朝郵差走去,“阿卜杜·勒穆賽夫·德爾巴萊先生在嗎?”他低著頭羞澀的說:“我是,但不是先生,也沒必要稱先生,…… 這只是我兒子法塔赫開的一個玩笑。法塔赫老板,安拉使您長命百歲,見到您寄來的支票我就放心了,也知道了您的生活。我是個老粗,不識字,請您幫我讀讀這封信,好嗎?”
阿卜杜大叔看見郵差的目光遲疑并充滿憂愁,臉頰的肌肉僵硬,感到眼前一陣發(fā)黑,心跳加快,差點摔倒在地。“怎么啦?難道法塔赫遭遇了不測?”郵差折疊著信匆忙遞給他,說:“不,不是……支票,是,是……” “是什么?”阿卜杜急切地問?!笆囚敽H~·阿卜┒擰お勒穆賽夫·德爾巴萊簽名的離婚證書?!卑⒉范蓬澏兜氖肿プ×四菑堃募垼淼难悍路饹_向了臉;他的老婆順著墻跌倒下去,困窘至極,與遭受別人的謾罵與懷恨沒有兩樣;魯海葉撕心裂肺的哭聲使他毛骨悚然,有點像送別亡故者的感覺。房東老太太的咆哮聲撕破了阿卜杜一家極度悲傷后的寂靜,“阿卜杜,給我買一盒香煙,馬蒂寧牌的??禳c,不行了,我快要死了,阿卜杜……”
(馬和斌:西北民族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講師,郵政編碼:730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