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喬彬 張秋娟
一
水仙是一種石蒜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六朝時被稱為“雅蒜”,宋時被稱為“天蔥”,冬季時開放。單瓣的水仙花,花瓣潔白如同圓盤,花心副冠為黃色,形狀宛如酒盞置于銀臺之上,因此有“金盞銀臺”之稱。多瓣的水仙花,花瓣卷皺,上淡白下微黃,又被稱為“玉玲瓏”。“借水開花自一奇,水沉為骨玉為肌”,這是楊萬里《詠水仙》詩中的一句,寫的就是水仙的獨特之處。如果說荷花是“出淤泥而不染”,那么水仙更是遠(yuǎn)離塵埃,只需一瓢清水就可生長開花。它超然脫俗,雅致高潔,深得文人墨客的喜愛,宋末元初的張炎即是其中一位。
張炎(1248—1322),字叔夏,號玉田,又號樂笑翁,為循王張俊六世孫。其家族乃歷代官宦,祖上均能詩工詞,如曾祖張是南宋中期著名文人,有詩集詞集傳世,其父張樞也有《寄閑集》,其中有九首留存于《絕妙好詞》。生活在這樣一個富奢豪華、重詩詞修養(yǎng)的家庭中,張炎必然“好為詞章”。再從南宋的文藝背景看,文人都有著書畫、音樂、詩詞的普遍性藝術(shù)追求,很多文人同時又都是書法家、畫家、收藏家、琴師、鑒賞家。周密既長于樂章,又兼工詩文、擅長書法,還喜以梅蘭竹石為題材作畫。張炎的音律老師楊纘,“有《紫霞洞譜》傳世。時作墨竹”(《圖繪寶鑒》)。與張炎有交游的仇遠(yuǎn)也能書善畫,戴表元則不但詩文出眾,也兼事繪畫。詩、詞、文、畫等各種藝術(shù)素養(yǎng)集于一人一身的文化氛圍對張炎也有很大影響,雖然現(xiàn)在他留存下來的只有詞集《山中白云詞》和詞學(xué)理論著作《詞源》,但是其藝術(shù)才能絕不限于詞及詞學(xué)批評。舒岳祥《贈玉田序》中就說張炎“詩有姜堯章深婉之風(fēng),詞有周清真雅麗之思,畫有趙子固瀟灑之意”①。雖然他的畫沒有留存下來,但是我們從詞題和小序中或可看出其繪畫傾向:
題“曉竹圖”。(《小重山》題)
寫墨水仙二紙寄曾心傳,并題其上。(《浣溪沙》小序)
題“倦耕圖”。(《清平樂》小序)
題“許由擲瓢手卷”。(《浪淘沙》小序)
題墨仙雙清圖。(《清平樂》小序)
余畫墨水仙并題其上。(《浪淘沙》小序)
題墨水仙。(《西江月》小序)
作墨水仙寄張伯雨。(《浪淘沙》小序)
甲寅秋寓吳,作墨水仙,為處梅吟邊清玩。時余年六十有七,看花霧中,不過戲縱筆墨,觀者出門一笑可也。(《臨江仙》小序)
從上面的題序中可以看出,張炎對冰清玉潔的水仙情有獨鐘。他不僅喜畫水仙,而且還在上面題寫詞句,對水仙似乎有著揮之不去的愛戀?!渡街邪自圃~》中,主要描寫水仙的詞有八首,均為題畫詞。下面來看看其中的幾首。
《西江月·題墨水仙》中寫道:
縹緲波明洛浦,依稀玉立湘皋。獨將蘭蕙入離騷。不識山中瑤草。
月照英翹楚楚,江空醉魄陶陶。猶疑顏色尚清高。一笑出門春老。
曹植《洛神賦》以“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狀寫洛神行于洛水之上,水仙生于清水之中,就猶如洛神浮蕩在碧波之上,張炎在這里將水仙喻為清雅美麗的洛神,首句便營造了一種迷朦淡然、似真似幻的情境:縹緲幽約的水面上,洛神隨波而來,她又似湘畔的湘夫人,依稀玉立于湘皋。如此美麗、高潔、雅致的水仙,為什么屈原賦《離騷》時遍收名花珍卉以喻君子修身美德,唯獨水仙不在其列?這是因為詩人不了解這仙山中的仙草??!李清照《鷓鴣天》中為桂花嘆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dāng)年不見收”,是說屈原情思不足才沒有收桂花在列,張炎這里化用了易安詞意來突出對水仙的鐘情。詞的下闋寫水仙的風(fēng)姿:“英翹楚楚”,“醉魄陶陶”,接著由形寫到神:“顏色尚清高”,“清高”二字點出了水仙清奇潔凈、超俗高雅的品質(zhì)。
《浪淘沙·余畫墨水仙并題其上》也突出了水仙脫俗的特點:
回首欲婆娑。淡掃修蛾。盈盈不語奈情何。應(yīng)恨梅兄礬弟遠(yuǎn),云隔山阿。
弱水夜寒多。帶月曾過。羽衣飛過染余波。白鶴難招歸未得,天闊星河。
全詞也描繪了一幅仙境仙姿圖。婆娑,徘徊意,又有枝條舒展意?!暗瓛咝薅辍保f的是水仙淡雅自然的妝容。水仙生于水中,只能隔水相望,真是“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懊沸值\弟”,梅花、水仙、山礬冬末春初次第開放,因此有兄弟之說。黃庭堅《王充道送水仙五十枝》中有“含香體素欲傾城,山礬為弟梅是兄”的詩句,張炎這里也用此意。水仙既被喻為仙山之仙物,因此它一定也在埋怨和梅花、山礬相隔山阿,遙遠(yuǎn)不能相見吧。下闋“弱水夜寒多。帶月曾過。羽衣飛過染余波”,弱水,傳說中仙山鳳麟洲四周有弱水環(huán)繞,不可渡越,后因以“弱水”喻指仙境。弱水是“寒”的,月下的仙子是清朗的,仙子衣袂翩翩,染清了弱水之波。白鶴難招、仙宮歸之未得,長天寬闊,星河渺遠(yuǎn),擬人而擬仙,似真又似幻。讀者可不必深究其中之意,而“淡掃修蛾,盈盈不語"的女性形象,“弱水夜寒”“羽衣飛過”的仙境,卻讓人真正體會了水仙之真精神,領(lǐng)受了脫俗、清寒之美。
張炎也畫過“墨仙雙清圖”,并題《清平樂》云:
丹丘瑤草。不許秋風(fēng)掃。記得對花曾被惱。猶似前時春好。
湘皋閑立雙清。相看波冷無聲。猶說長生未老,不知老卻梅兄。
上闋“記得對花曾被惱”化用黃庭堅《王充道送水仙五十枝》中“坐對真成被花惱”的詩意,說花兒的清雅曾經(jīng)繚亂了詞人的情思。下闋“湘皋閑立雙清”,兩株水仙以湘妃的形象出現(xiàn),詞人以“清”寫花之神,突出了水仙的清俊之氣?!跋嗫床ɡ錈o聲”,化用姜夔《揚州慢》中的“波心蕩,冷月無聲”,以“冷”接“清”,意境塑造得十分清遠(yuǎn)超逸。最后將水仙與梅花相比較,更突出了水仙的形象。在張炎另一首詠水仙的《浣溪沙·寫墨水仙二紙寄曾心傳,并題其上》中也有“冷艷喜尋梅共笑”的詞句,梅和水仙相互映襯,互相襯托對方的清幽高雅。
水仙從外形上看,它多于清水中生長,纖塵不染,其香清幽綿長,其葉青翠欲滴,其花瑩潔絕俗。從人們賦予的內(nèi)質(zhì)來看,它超然脫俗、獨標(biāo)清綺,與蘭、菊、菖蒲合稱為“花草四雅”。因此,水仙的美和張炎追求的“清”美有異曲同工之妙。在《詞源》中,張炎認(rèn)為“詞要清空,不要質(zhì)實”,他認(rèn)為姜白石的詞便是“清空”的典范,并將白石詞譽為“野云孤飛,去留無跡”,“野云孤飛”喻指白石詞的清峭拔俗,“去留無跡”則是白石詞的空靈澹宕。孫麟趾《詞逕》詮釋清空說:“清則眉目顯,如水之鑒物,無遁影,故曰清?!薄疤煲钥斩撸钥斩?,性以空而悟??談t超,實則滯?!睆堁椎乃稍~中多出現(xiàn)“清”(“湘皋閑立雙清”“猶疑顏色尚清高”),“寒”(“弱水夜寒多”“酒醒微步晚波寒”),“冷”(“冷艷喜尋梅共笑”“相看波冷無聲”“雪冷虛壇”),此外還有“瘦”、“幽”等冷色調(diào)的詞,以這些詞語為核心構(gòu)建了一個個清幽脫俗的境界,于清冷空靈中見峭健。上面這些詞意境十分的清幽澄澈,頗符合張炎標(biāo)舉的“清空”這一美學(xué)標(biāo)準(zhǔn)。
再從張炎喜畫墨水仙來看,墨水仙本身也是頗有一番韻味的。水墨畫首先是一種以“寄情”為主的寫意畫,水墨畫的黑、白使畫面顯示出深奧不俗的氣韻。水墨畫的素樸,是“洗盡鉛華,卓爾名貴”(黃鉞《廿十四品》)的美,水墨畫的空靈,是“得之于象外”,水墨畫“素處以默,妙機其微”(司空圖《詩品》)的沉靜,可得“不彰聲而聲全之妙”。在這樣的咫尺水墨間,摹畫上原本就有騷姿雅骨、氣韻高絕的水仙,水仙品性就表現(xiàn)得更加鮮明了。
二
自文同、蘇軾起,宋代文人畫善作修竹、木石一類題材,南宋楊無咎更以畫梅名世,逐漸形成松、竹、梅“歲寒三友”一類繪畫。宋末元初的趙孟堅、鄭思肖尤其發(fā)展了水墨花卉中的水仙、蘭花,于是,梅、蘭、竹、菊成為了“四君子”,是人格、氣節(jié)的象征。舒岳祥謂張炎“畫有趙子固瀟灑之意”,可見于水墨水仙之道與趙孟堅頗有淵源。張炎不僅喜畫水仙,而尤見于吟詠。他之所以尤愛水仙,首先因為水仙是詞人自身的人格寫照和追求。
孔子說過“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自古以來人們就喜歡將花比附于人,以花德喻比人德。如孫楚在《百卉賦》中就說道:“綠草萋萋,芳枝綽綽,一草一木均是關(guān)人情志,悅?cè)硕??!薄犊鬃蛹艺Z》中指出:“芝蘭生于深谷,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德之道,不為困窮而改節(jié)”,將花之品與人之德結(jié)合了起來。如果說“比德”是從物與人的交互中就“德”而立意,那么“物感”則是重在情感因物而起,二者的結(jié)合,則如明代張應(yīng)文之將花之品性與人之品格一一對應(yīng):“梅令人高,蘭令人幽,菊令人野,蓮令人潔,春梅令人艷,牡丹令人豪,蕉與竹令人韻,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可見,花一方面的確能陶冶人的情操,另一方面也對人的情志有激發(fā)作用。水仙冰清玉潔,超凡脫俗,有騷姿雅骨,似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境之物。它能令人且清且潔且高,取梧、蓮、梅諸花之特點而兼有之。楊萬里的詩中就寫它生長環(huán)境的純潔清靜:“雪宮弄清影,水殿四無人”,又說它品性的清秀高潔:“韻絕香仍絕,花清月未清”,說它在風(fēng)韻芬芳方面無人能比,甚至連月光也沒有它的顏色清朗。
張炎筆下的水仙更是清幽高雅、超塵脫俗的,這種氣質(zhì)也暗合了張炎自身的人格追求。南宋文人詠水仙者除張炎外還有他人。如高似孫有詠水仙的前后兩賦,在序中他說“水仙花,非花也,幽楚窈眇,脫去埃滓”,又說“水仙者,花中之伯夷也”。由于伯夷是“不食周粟”的古代隱逸典型,因而水仙成了南宋遺民品格操守的象征。周密的《花犯·賦水仙》也是以水仙排遣愁思、凈化心靈。因此,張炎對水仙的愛好更主要的是在凝神觀照中遺貌取神,通過對水仙品性的刻畫來升華、激勵自己。宋亡后張炎從詩酒風(fēng)流的生活一下子跌入了痛苦的深淵,他南遷北徙飄蕩流離,靠賣字畫設(shè)帳授徒為生,在最窮困潦倒的時候,曾“時來鄞設(shè)卜肆”②,在寧波靠給人相面拆字為生?!奥淙~孤尊,無復(fù)金貂之慷慨;古梅千檻,空懷玉照之風(fēng)流?!?sup>③當(dāng)初“舞扇招香,歌撓喚玉”(《臺城路》)的生活已經(jīng)是“夢里瞢騰說夢華,鶯鶯燕燕已天涯”(《思佳客》)。顛沛流離的遺民生活帶給他的不僅僅是坎坷、辛酸,更重要的是內(nèi)心的彷徨和精神的孤寂。他試圖保持精神的獨立和品格操守的純潔,固守自己的精神家園。因此,從這點來看,張炎無論是墨水仙的摹畫,還是水仙詞的創(chuàng)作,都反映了他精神追求的方向。
其次,水仙也是張炎歸隱愿望的象征。詞人一次次地將水仙比為“凌波仙子”“瑤草”“湘妃”,水仙的形象是“閑立”“淡掃修蛾”“英翹楚楚”“醉魄陶陶”“偏幽”“清高”“玲瓏”的,水仙所處的環(huán)境是“蓬山”“丹丘”“弱水”,這些地方無一例外又都是 “依稀”“寒多”“縹緲”的,“瑤草”是仙草,“蓬山”是海中仙人所居住的地方,“丹丘”是傳說中神仙隱居之所。所有這些,都有著道家的神仙色彩。再看看下面出現(xiàn)在詠水仙詞里的句子:
半窗晴日水痕收,不怕杜鵑啼后。(《西江月·作墨水仙寄張伯雨》)
游冶未知還,鶴怨空山。(《浪淘沙·作墨水仙寄張伯雨》)
金鼎尚存丹已化,雪冷虛壇。(同上)
白鶴難招歸未得,天闊星河。(《浪淘沙·余畫墨水仙并題其上》)
戲?qū)幉萆⑻摽?。靈根何處覓,只在此山中。(《臨江仙·甲寅秋寓吳,作墨水仙,為處梅吟邊清玩。時余年六十有七,看花霧中,不過戲縱筆墨,觀者出門一笑可也》)
杜鵑暗示的是繁華的消逝,強調(diào)著詞人“不如歸去”的愿望。鶴怨空山,用孔稚圭《北山移文》中的典故,意思是說在外流浪,未及歸山,招致鶴怨,鶴在這里又有著逍遙自適的象征意義。金鼎是道士煉丹煎藥的器具,道教認(rèn)為人欲長生久視,必須服用金丹,使人體形神如金屬一樣久而不衰。靈根指道的根本。水仙意象和這些典故所營造出來的神異幻彩和虛無縹緲的仙境,表明了詞人對仙隱的向往和追求。他想擺脫塵累、隱逸遁世,成為仙界中那高妙脫俗、不染塵埃的仙子,在自由仙境里求得精神的解脫。因此,水仙在這里也成為了張炎隱逸心態(tài)的象征。而隱逸,在張炎這一批遺民文人中,是最普遍的心態(tài)。哪怕不能真的隱逸,最起碼在想象仙境的一剎那,他是自由的、滿足的。
人們常認(rèn)為屈原愛蘭、淵明愛菊、蘇軾愛海棠、林逋愛梅等等,那么是否也可以說,張炎尤喜水仙。水仙不與百花爭艷,偏在冰雪之際、寒冬之時開放,情懷磊落,堅貞清雅,具備了高潔脫俗的品性,這種品性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張炎自身人格的寫照和精神追求的方向。通過對水仙的描繪,詞人也寄托了他的歸隱愿望。馬臻《題張玉田畫水仙》詩云:“賞月吟風(fēng)不要論,曳裾何處覓王門?誰人得似張公子,粉蝶如知合斷魂”,就寫出了張炎對水仙的鐘愛,而這鐘愛,是在藝術(shù)趣味和時代更迭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
①吳則虞校輯.山中白云詞[M].北京:中華書局,1983,第165頁.
②袁桷贈張玉田詩.葛渭君、王曉紅校輯.山中白云詞[M].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第208頁.
③袁桷送張玉田歸杭疏.葛渭君、王曉紅校輯.山中白云詞[M].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第20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