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鶴頂回來,我一路都在撫弄那只傷了翅膀的鳥。杜老槍搖櫓,吱吱呀呀地響,把水翻到船后去。他邊搖邊唱,調(diào)門揚起來,天就黃昏了。那鳥不怕船聲和水響,怕杜老槍怪異的歌聲,在我手掌心里亂跳,要不是我在它腿上系了一根線,翅膀壞了它也會飛走的。
我跟杜老槍說:“別唱了,鳥要嚇死了?!?br/> “哪有搖船不唱歌的。嚇死了明天再給你打一只。”
聲音更大了。今天他高興,打了四只野雞、三只野鴨,還有這只傷了翅膀的鳥。我說叫翠鳥,圖畫書上就是這么說的,他說叫柴咕咕。柴咕咕,多難聽的名字,比麻雀還難聽,我不信。有過路的船和我們打招呼,扯著嗓門喊老槍,老槍也伸長脖子跟人家對喊。有的船上已經(jīng)亮起了燈,搖搖晃晃的光亮把水面照黑了。到了,杜老槍說,收起了兩只櫓。我聽到石碼頭上夜晚嘈雜起來的說話聲。
母親站在石碼頭的第一個臺階上,背后是我們家飯店敞開的大門,燈光雪白,很多人在燈光里走動。
“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母親說,“要把人急死了?!?br/> “木魚要柴咕咕,打了半天才打到,”杜老槍說,把裝著獵物的口袋扔到石碼頭的臺階上,“今天運氣不錯,一堆,夠那幫狗日的吃幾頓的。”
我捧著小鳥上岸時,被母親罵了一句:“多大了,還玩這個?!?br/> 杜老槍拎著口袋進了我們家,他要把獵物賣給我父母。幾年了,他一直給我們家飯店提供這樣的野味。有幾個船老大對野雞野鴨什么的特別有興趣,每次經(jīng)過石碼頭都要吃上兩只。杜老槍說的那幫狗日的就是這些船老大。這幫狗日的整天在運河上跑來跑去,兜里有的是錢。他們常常三五個聚在一起,在我們家飯店里劃拳喝酒,一身的江湖氣,什么好吃吃什么。酒足飯飽之后,就拍拍肚皮去了花街,一個個歪歪扭扭地去找老相好的小燈籠?;ń值暮芏嚅T樓底下,夜晚會掛起小紅燈籠,掛燈籠的那些女人躲在房間里,正用一個好身子等待那些來搞燈籠的男人。有外地的,也有本地的。無所謂,錢只認人。
父親把獵物稱了稱,按老價錢算了賬,九十六塊錢。父親對母親說:“給老槍一百。”
杜老槍說:“不能老這樣,給九十。我就要九十。”
父親看見了我手上的小鳥,說:“那不行,還有這只柴咕咕,一百還不夠哪。再加十塊?!?br/> “不行不行,那就一百好了,”杜老槍用空袋子把槍裹起來?!安窆竟臼墙o木魚玩的,他跟了我一天?!?br/> “是翠鳥!”我說。
“好,翠鳥。就翠鳥?!?br/> 杜老槍呵呵地笑,收下錢要回家。父親說,別回了,讓木魚去跟袖袖說一聲,今晚在這喝酒,咱哥倆好些日子沒正兒八經(jīng)喝兩盅了。杜老槍謙讓了半天,最后打算留下來。他說是啊,有兩個月了,好,喝。他把長槍放下,洗了手要坐下,袖袖就氣喘吁吁地跑進來了。
袖袖是杜老槍的女兒,都說是我們花街的人尖子,長得好。那些過往的船老大們,見過袖袖的都說,這丫頭,像根蔥似的,只有咱們運河水里才能泡出來的蔥。他們說起袖袖時,嘴角像吃了紅燒肉一樣,亮亮的一片口水。
“爸,”袖袖說,緊張得胸脯鼓鼓的,“有三個公安局的來咱家了,讓你快回去。”
“找我?”杜老槍覺得莫名其妙,抓了半天的腦袋,才說,“可能是為這桿槍來的?!彼麑ξ腋赣H說,“這槍先放你們家,我去看看?!彼托湫鋭偝鲩T,又轉(zhuǎn)回頭,“不行,我還是扛走,萬一連累了你們就不好辦了。你把酒留著,我回家看看,一準回來再喝?!?br/> 他把槍扛走了。我和父親把他送出門,發(fā)現(xiàn)杜老槍和袖袖沒有直接回花街,而是拐向石碼頭西邊的灌木里。那里長了一叢叢深稠的紫穗槐。
“他是去藏槍。”父親說。
2
那天晚上,杜老槍最終沒有到我們家喝酒。八點半鐘的時候,袖袖哭著跑到我們家,說不好了,他們要把她爸抓走了,要給他戴手銬。她媽讓她趕快來找我父親,因為我們家開飯店,南來北往的頭頭腦腦父親多少認識幾個。父親聽到消息就跟著袖袖往花街跑,我跟在父親屁股后頭也跑。從石碼頭往前走一點,拐彎向南就是花街。一條長長的窄巷子,青石路面,老得長滿了青苔;沒有青苔的地方,多年來被無數(shù)雙腳踩得平滑發(fā)亮,雨水天氣路面滑,不小心就要摔交。進了花街就看到不遠處亮起燈光,杜老槍家的院門敞開著,燈光落到巷子里。石板路上誰家潑了水,亮堂堂的一片。一群人在燈光和水光里亂動,聲音也鬧起來。我聽到癱瘓的袖袖媽在大聲哭喊。
很多人圍在杜老槍家門口。我和父親擠過去,兩個帶大蓋帽的警察已經(jīng)把杜老槍拖出來了,一人抓著他的一只胳膊。杜老槍的手上戴著明晃晃的手銬。另一個警察扛著杜老槍的槍,揮舞著那支長槍驅(qū)趕圍觀的人群。
“讓開,讓開,”他說,“有什么好看的!”
他們要把杜老槍塞進門旁邊的一輛警車里。父親擠到警察面前,讓他們等等?!坝性捄谜f,有話好說,”父親說,“能不能先把人放了?”
巷子里安靜下來。“不能,”那個扛槍的警察說,他好像是三個人里的頭頭,“除非現(xiàn)在就交出一萬兩千塊錢來。”
這數(shù)字把周圍人嚇一跳,這么多。在花街,一萬兩千塊錢可是個驚天動地的數(shù)。
“這么多錢?老槍欠你們的?”
“不是欠我們,是欠公家的?!笨笜尩木彀褬尫畔聛恚哪樢话肓粼跓艄饫?,另一半被陰影遮住,有亮的那一半臉上生了一個痞子,說話時痞子上的一撮毛跟著亂哆嗦,“我們明文規(guī)定要上繳槍械等兇器,他偏偏私藏,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不僅要繳他的槍,還要罰他的款!局里說,要狠狠地罰!讓你們把上面的精神當(dāng)作耳旁風(fēng)?!?br/> 杜老槍喊道:“我這槍不是兇器!就是一個土銃子,打鳥的,不殺人?!?br/> 押他的警察讓他老實點,等他們頭頭說話。大痦子說:“你住嘴!很多東西都不是用來殺人的,最后不還是殺了?我們要防患于未然。嗯,防患于未然。”
“我爸真是用它來打鳥的?!毙湫溥€在哭。比她哭得更厲害的是她媽,和過去的很多年一樣,她腿腳不好,大部分時間待在床上。她在堂屋的床上又哭又喊,求他們放了她男人。
“小丫頭,一邊去。我不是說了嘛,等他殺了人我們再來收槍,那我們還怎么保護人民群眾的生命安全?”
杜老槍的老婆聲音突然變近了,很多人伸長脖子向門樓里面看,杜老槍的老婆竟然從床上下來,現(xiàn)在都爬出了堂屋的門檻。袖袖看了,趕緊跑進家門,去照看她媽。
“不能少罰點么?”我父親說,“一萬二,實在是太多了?!?br/> “一個子兒都不能少。你別以為這錢我們幾個貪了,要上交的,一分錢我們都留不下來。這是上頭的指示,還要獎勵舉報人,兩千塊哪。”
“你看我們花街人過的日子,讓領(lǐng)導(dǎo)通融一下吧,實在拿不出這么多錢。”
“一分都不能少!你到底要我說幾遍?有意見找上頭說去?!?br/> “那能不能先把人放了?不放人怎么去找錢交罰款。”
“你騙小孩哪?”大痦子突然咯咯地笑了?!胺帕巳四阗囍唤唬贿€是要抓?”他對另外兩個警察揮了一下土銃,“別跟他們啰唆了,走,把人帶走。什么時候錢拿來了什么時候放人。”
杜老槍死活不跟他們走,父親也上前阻攔,因為是夜晚,誰也看不清誰,周圍的花街人都涌上來,把那兩個警察推得踉踉蹌蹌。
“反了,反了?!贝箴碜訏嗥鹜零|為另外兩個開路,他搶先跑到警車邊,拉響了警笛。尖利的警笛發(fā)揮了威懾力,整個花街都停下了呼吸和心跳,大家像突然凍僵了一樣站在原地,誰也不敢再去阻攔了。大痦子罵罵咧咧地打開車門,三個人合力把杜老槍塞進了車里。我們都沒回過神來,汽車發(fā)動了,車頭燈雪亮地穿透花街的夜,把巷子照得黑白斑駁,鬼魅氣十足,石板路面也變得無比的漫長。喇叭響起來,我們自覺地讓開道,看著車噴出幾股尾氣跑掉了。
母親把飯店托付給廚師,也來了。她在堂屋和袖袖一起安慰杜老槍的老婆,把她抱上了床。
“沒事的,別擔(dān)心,”母親說,“就一個土銃,多大的事,老槍明天就會回來的?!?br/> 杜老槍的老婆一抽一抽地說:“讓他不要去打,他非要去,說再不摸摸槍人就得瘋了,過日子都沒什么意思了。現(xiàn)在好了,被抓進去就有意思了。還有那一萬兩千塊錢,把家賣了也找不到那么多啊。”
我父親說的沒錯,從我家出去,杜老槍的確是把土銃藏到了紫穗槐樹叢里。他舍不得那桿槍。但是沒辦法,警察還是逼著他把槍拿回來了。他賴不了,有人舉報了,舉報的人說,杜老槍今天就去打獵了。沒獵槍怎么打獵?
“這事不能急,慢慢想辦法,”父親也安慰杜老槍的老婆,“我明天先托人到上頭看看,爭取通融一下,錢,也得趕快籌?!?br/>
3
杜老槍以為沒事了才出來打獵的。
兩個月前,上面下了通知:為了保重廣大人民群眾的生命和財產(chǎn)安全,所有的槍械、刀子,三節(jié)棍、九節(jié)鞭子,只要能殺人的,只要在武打電影電視里出現(xiàn)過的,都得限期上繳?;ń稚洗蟠笮⌒∩侠U了不少東西,屠夫年午的一把特大號殺豬刀都交了上去。我們家上交的是一把步槍刺刀,父親的一個朋友送的。那大伯當(dāng)過兵,復(fù)員回家的時候,不知怎么搞的帶回了一把步槍刺刀,半新不舊的。玩了幾天就厭了,送給了我父親。父親練過,刀啊棍啊什么的都懂一點。他喜歡那把簡樸的刺刀,晚上飯店打烊了,他常會拎著那把刀到石碼頭上耍一通。一是愛好,再就是鍛煉身體,最主要的,像母親說的,是讓周圍和來往的人知道,父親會兩下子,不要打我們家飯店的主意。父親本來也不愿意把刀交出來,但早就露了臉,人都知道。私藏要犯罪的,只好忍痛割愛了。
杜老槍舍不得忍痛割愛,他一聲不吭地把自己和槍都藏起來了。不打獵了?;ń稚险l不知道杜老槍是個打獵好手?不僅花街,整個清江浦都知道他?;ń稚系睦隙偶?,祖?zhèn)鞯暮毛C手。再上幾輩我不太清楚,杜老槍他爹槍法好我聽說過,好成什么樣沒見過。我見過的杜老槍他爹已經(jīng)老了,眉毛都白了,瘦得像個骨頭架子,舉不動槍。后來就死了。
那時候杜老槍外號還不叫杜老槍,叫杜一槍,就是槍法好,一槍解決問題。杜老槍是他爹叫的,他爹才是個厲害的老槍。杜老槍死后,杜一槍就成了杜老槍。
現(xiàn)在的杜老槍只有一個女兒袖袖,袖袖不喜歡打獵。袖袖喜歡什么杜老槍不知道,女兒不喜歡打獵他知道。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哪有女孩子扛著土銃亂跑的。不要說袖袖,就是整個花街,整個清江浦,打獵的也只剩下了老杜家。當(dāng)年,他們父子倆一人一桿土銃子,哪一次出門都是滿載而歸。父親扛不動槍,他的土銃就閑下來了,進了儲藏間里再也沒有出來。老杜老槍死了,剩下一個小杜老槍,他是我們最后的一個獵人。
杜老槍是真的愛打獵,三天不摸槍就難受,不知道兩只手該往哪兒放。他給我們家飯店供應(yīng)野物,掙錢當(dāng)然是一個目的,更重要的,我猜是為了給自己打獵找個借口。十天左右他就要打一次,為了打獵他不惜跑近二十里的水路,因為近處的方圓數(shù)里找不到鳥雀可打,杜老槍說,都被人趕跑了。人瞎能折騰,就是老虎豹子也不敢待下去。他天不亮就搖著小船出門,經(jīng)過紫穗槐叢,一片小蘆葦蕩,再經(jīng)過一片刺槐林子,船到了那兒太陽才出來。到了夏天,站在船上就能看見槐樹花開,如云如雪,運河兩岸飄香,餓了,伸手捋下幾串,槐花細膩,香甜爽口。再走就是單調(diào)的水路和村莊,幾間房子,或者一小片住家。再走,是從運河伸出去的一個巨大的河汊,里里外外生長了浩瀚的蘆葦。到了,就這里,野雞野鴨的天堂,也是杜老槍的天堂。到了蘆葦蕩,就出了清江浦,是鶴頂?shù)牡亟缌恕?br/> 杜老槍的這條路我也熟,我跟著他打過很多次獵。他搖船,我聽他唱歌;他打獵,我跟著撿收獲的野物。有好看的鳥,我告訴他,我想要,他說好,槍膛里只放一粒小崩砂,為的是不把鳥打死。他射中鳥的一只翅膀,只讓它落下來。槍響了我就去撿,杜老槍很少失手。就像我剛得到的這只翠鳥一樣,只傷了翅膀尖,杜老槍說再調(diào)養(yǎng)幾天它就能重新飛起來。
我父親舍不得那把刀,最后還是上交了。杜老槍舍不得他的土銃,他就不交,通知下來的第二天他就不見了。整個花街大大小小的槍械都收完了,街道上的小領(lǐng)導(dǎo)來到杜老槍家。杜老槍老婆說:“我們家老槍去鶴頂?shù)谋砀缂易哂H戚了?!?br/> “槍呢?”
“那是他寶貝,當(dāng)然帶走了?!?br/> “什么時候回來?”
“沒準。他表哥是個酒壇子,逮著他不喝夠哪會放他回來?!?br/> “你們家老爺子那桿槍還在吧?”領(lǐng)導(dǎo)說的是老杜老槍的那桿土銃。
“多少年了,早銹成廢鐵了,都忘了是不是給袖袖當(dāng)破爛賣了?!?br/> “算了;那也不是槍了。”領(lǐng)導(dǎo)說。臨走的時候又說,“老槍回來后,讓他主動把槍交上去。這是國家規(guī)定的,是法律?!?br/> 袖袖媽連連點頭。她知道領(lǐng)導(dǎo)也明白,土銃是杜老槍的命根子,收是收不上來的,所以就打個哈哈算過去了。再說,杜老槍雖然一年到頭扛著槍,卻是個好人,他是個獵人,不是壞人,當(dāng)然也就不會用土銃做兇器。
杜老槍就算躲掉了。半個月后,槍械收繳的事過去了,他回來了?;貋硭矝]敢摸槍,忍著,怕惹人耳目。忍了一個多月,實在忍不住了,又把獵槍扛出來。那時候早就沒人再說收繳槍械的事了,他覺得已經(jīng)太平,可以打獵了。去鶴頂?shù)那耙惶焱砩纤麃砦覀兗?,問我父母還要不要野物,他又要動手了。我父母當(dāng)然愿意,這兩個月里,很多船老大都叫著問,野雞野鴨跑哪去了。
我父親還是說:“風(fēng)頭剛過,還是小心點,要不再忍忍?”
“忍不了了,”杜老槍說?!霸偃叹驮撜鏆⑷肆耍瑲⒆约?。摸不了槍,不如死了算?!?br/> 他要去鶴頂,明天就去。我說我也去,我也很久沒打獵了。杜老槍就對父親說,你看,跟班的都急成這樣,打獵的還不急死。
就去了。然后回來就出事了,有人到上面舉報了。
4
父親的派出所之行一無所獲。他找到了工商管理所的副所長,那是他唯一能夠認識的一個當(dāng)官的。父親希望副所長能夠到派出所里給杜老槍求求情,先把人放出來,至少還可以再減免一點罰款。副所長很為難,說不是一個系統(tǒng)的,怕說不上話啊。
父親說:“試試吧。上次您在我的小店里吃的野物,就是老槍打的,您還說味道不錯?!?br/> “有這事?”副所長說,“好吧,我就試試。”
他給派出所副所長打了電話。對方說,哎呀,不好辦啊,政策已經(jīng)公布出去了,我也使不上勁,我們不能自己打自己嘴巴子,想看看犯人倒是可以通融一下。
工商所副所長攤開雙手說:“你看看,你看看?!?br/> 父親只好去看看杜老槍。杜老槍因為嚷著要回家,吃了一頓打,父親見到他時,臉還是腫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碰哪哪疼。
父親說:“老槍,我沒能幫上忙,他們說沒法減免。”
“我想出去?!倍爬蠘屨f,“讓他們把我放出去?!?br/> “你別急,嫂子已經(jīng)讓袖袖到親戚家借了?!?br/> “到哪兒去借?這么多錢,要人命哪?!?br/> 不借才要人命呢。你看都打成什么樣了。
父親回來了,沒有說杜老槍被打了,只對他老婆說,繼續(xù)借,湊夠一萬兩千塊錢就能把老槍領(lǐng)出來。杜老槍的老婆又哭了,到哪去借?都是窮親戚。花街也不行,都丁當(dāng)響;再說,誰愿意把錢借給窮人家。
我父母商量了一下,借給了杜老槍老婆三千塊錢。在花街的一般人家,這已經(jīng)是個不小的數(shù)字了。當(dāng)然,那些掛小燈籠的女人除外,她們到底掙了多少錢,只有她們自己知道,反正花街上的正經(jīng)人家都沒錢。找不到掙錢的路子。清江浦這地方,除了跑船、做生意和當(dāng)官,找不到別的發(fā)財路子。原先我父親一直覺得我們家日子過得不錯,但是面對一萬兩千塊錢,他不得不承認我們的飯店只是個小本生意。
大約半個月時間,加上我們家的三千,杜老槍的老婆一共湊到了八千塊錢。她讓袖袖跑遍了所有說得上話的親戚朋友,就這么多了。不是所有人都沒錢,他們怕借出去的錢再也收不回來。他們的擔(dān)心不是沒有道理。
杜老槍的老婆又哭了,她愁眉不展,實在沒地方可借了。她找我父親商量,是不是可以先拿八千塊錢去試試,說不定他們看到現(xiàn)金一高興就把人給放了。父親推不過,只好去試試。為了保護這八千塊錢,杜老槍的老婆讓袖袖也跟著我父親一起去。
結(jié)果很顯然,派出所不同意。另一個副所長把桌子都拍起來了:
“簡直是胡鬧!你以為我們政府機關(guān)是做買賣的?可以討價還價?一萬二,一分都不能少!”
父親給弄得很難看,請求副所長息怒,他只是想了解一下,絕沒有討價還價的意思。說了一堆好話之后,他帶著袖袖探視了杜老槍。杜老槍臉上的舊傷已經(jīng)痊愈,新傷出現(xiàn)在下巴上,靠近耳朵,不知是被什么工具擦破了,現(xiàn)在也好了不少。腿有點問題,說是被踹傷了,開始的一周里,他在里面老叫嚷要回家,踹他是為了讓他安靜下來。
“現(xiàn)在呢?”父親問他。
“沒事了,”杜老槍說,臉色也比上次好看些了,“叫也沒用,就不叫了,也就不打了。就是做噩夢,老夢見他們把我拉出去,拿我的土銃要斃我。我的槍呢?你看見了么?沒被他們弄壞吧?”
“還惦記那東西!”父親說,“還有四千就齊了?!?br/> 杜老槍頹敗地低下頭?!靶湫?,”他說,“跟你媽說,別借了。我早想過多少遍了,借不出來了。我就蹲在這里算了,你照顧好你媽,別惦記我?!?br/> 袖袖哭得更厲害了,從見到杜老槍就開始哭,一直沒停下?!鞍?,你別急,我會借到錢的,”袖袖說,“你在這里等著,別和人家吵。我會照顧好媽的,我去掙錢,一定能掙到四千塊錢?!?br/> 袖袖一哭,杜老槍也哭,他說:“我沒事,待在這里也不錯,有吃有喝的。你們娘兒倆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哪天我出去了,找著那個打小報告的,不崩他十次我他媽的不是人!”
5
在我們家閣樓二樓的窗口前,能看到整個花街。兩排臨街相對的灰色小院,青磚灰瓦,每一戶的屋子都獨立地站著,又瘦又高,屋檐像鳥一樣飛起來。院子里有槐樹,大大小小的不一樣,一樣的是夏天都開滿槐樹花,一條街都香甜,走在花街上總讓人想打瞌睡?;被ǖ南阄冻志?,尤其在清早和傍晚,青石板路上蒸騰起水汽,槐花香味也飄起來,各家的院門打開,從門樓里走出搖晃著胳膊的人,腳上是拖鞋。真正的花街出現(xiàn)了。然后是炊煙和飯香,大人的叫罵,小孩的啼哭,還有敲打飯碗和臉盆的響聲。最熱鬧的是幾家店鋪。老林家的裁縫店,老歪家的雜貨鋪,藍麻子的豆腐坊,孟彎彎的米店,門口聚著來做生意的人。當(dāng)然還有其他的店鋪,可以拆合的門板在清早一扇扇打開,夜晚再合上。有的門樓底下,晚上會亮起小燈籠,那燈籠是那些女人做生意的標志,跟男人和女人的身體有關(guān),就不說了。這些門樓和其他人家的門樓倒沒有什么區(qū)別。
杜老槍被抓以后,我站在我的窗戶口看花街,經(jīng)常看到三五個人站在誰家的門樓底下,扶著門前的老槐樹,腦袋湊在一起。只有新鮮事才會讓花街人這樣親密地相互碰頭。大家都在議論舉報的事,誰會是那個打小報告的?說不清楚?;ń植淮?,就那么幾個人,但是誰的秘密也不會放在臉上,一條街上生活,過的卻是各人自己的日子。大家都認為舉報的人是在發(fā)昧心的黑財。一萬兩千塊錢是什么?足以讓花街上任何一家元氣大傷,尤其杜老槍家,榨干了也找不出那么多錢來。
他們家的日子過得不好。杜老槍有過工作,在玻璃廠里清洗收購來的碎玻璃,誰都能干的活兒。工資本來就低得要死,前兩年玻璃廠又倒閉了,欠了三個月工資沒發(fā),最后不了了之。四十多歲的人了,哪兒都不愿意要,他就在石碼頭西邊的空地上開辟了一個小菜園,種點菜,多少能賺點。平常打點野物賣給我們家飯店,也是一個不錯的收入。在花街上,一天能掙那么多錢,的確是個不錯的收入。每次他到我們家賣野物時,飯店里的熟客都打趣他,說這下老槍有錢了,夠摘兩個燈籠的。杜老槍就罵他們,多大的出息,就不能搞點干凈的?他說話大大咧咧,也不怕有下館子的妓女聽見。玩笑幾乎每次都開,每次都開了一兩句就打住了,因為花街上的人都知道,杜老槍是個正經(jīng)人,嫌那些掛燈籠的女人不干凈。他在老婆腿剛壞掉的那些日子,也沒像其他男人那樣,去摘誰的小燈籠。
在困難的時候,杜老槍就去做臨時的短工,出苦力,比如在碼頭上給人家裝貨、卸貨。他老婆兩條腿有問題,走路很麻煩,他給她做了個帶滑輪的小車子以后,她才能走到家里的其他角落,一天做出三頓飯來。袖袖讀了一個職業(yè)中專,畢業(yè)了找不到正經(jīng)的工作,沒辦法,清江浦很小,體面一點的位子都讓有錢有勢的人占了。她在家呆了兩年,只好到一家超市做了臨時的收銀員,工資也少得可憐。
杜老槍家在這些院子里面。他家的房子低,門樓也低,像個吃不飽飯的瘦孩子,孤愣愣地站在花街上。我看得還算清楚,院子里的槐樹也小,杜老槍前幾年急著用錢給老婆治病,把老杜老槍留下的老槐樹砍倒賣了。我看到袖袖推著自行車出了院門,車籃里放著一個小女包。她回頭和她媽告別,杜老槍的老婆坐在滑輪車上,向女兒揮手。袖袖關(guān)上院門,騎著車子向南走,很快消失在花街盡頭。
袖袖早出晚歸,除了工作,大概還要到處借錢,所以有時候晚上也出門。晚上我很少出門,母親不讓我出去,因為夜晚的花街是個曖昧的地方,有很多外面的男人來這里。越是不讓我出門,我對夜晚的花街就越感興趣,睡前一般都要在窗前張望一番。如果不是暴風(fēng)驟雨一類的惡劣天氣,總能看到一些紅燈籠掛在門樓上。有人在巷子里走。有人摘下燈籠。有人提著燈籠進了院子,消失在某一間屋子里。有人從門樓里出來,慢慢騰騰地穿過花街。陌生男人出沒的地方不安全,這是母親不讓我出門的原因之一。所以我常常擔(dān)心袖袖,她有時候回來很晚。我十一點半睡覺,還看過他們家的門打開,燈光落到院子里,她剛剛回到家。
誰是那個舉報的人,一直沒弄明白,盡管大家一直在說。關(guān)于杜老槍一家,說的比較多的還有借錢的事。我在我們家的飯店里常聽到有人提起,在相互詢問對方,袖袖的錢借齊了沒有?我也問過母親,母親說,前天見到袖袖,說差不多了,很快就能把她爸領(lǐng)回來了。說完母親又自言自語,說,你看袖袖整天跑來跑去就知道了,這年頭,借錢比賺錢還難啊。
6
我的翠鳥死的那天,杜老槍被領(lǐng)回來了。翠鳥翅膀上的傷養(yǎng)好以后,我就把它關(guān)進了籠子里,怕它飛。剛開始它在籠子里撲騰,想出來。我當(dāng)然不能讓它出來,關(guān)得更嚴實了。它就垂頭喪氣,心不在焉地吃點東西,喝點水,最后竟然死了。這是我養(yǎng)死的第四只鳥。早上起來我去喂食,發(fā)現(xiàn)它頭歪在籠子外面,身子都硬了。養(yǎng)得那么認真,它還是死了,弄得我很傷心。這傷心一直持續(xù)到中午。杜老槍被領(lǐng)回來了,到了我家飯店,他聽說鳥被我養(yǎng)死了,就說,以后再給你抓一只。
“要什么鳥!”父親說,“你老槍伯伯不打獵了?!?br/> “不,打,一定要打,”杜老槍喝酒喝得很猛?!俺俏宜懒瞬挪淮颉5戎?,什么時候我再給你抓一只來?!?br/> 母親罵我說:“還這么不懂事,鳥有什么好玩的?!?br/> “別訓(xùn)孩子。誰說我以后不打獵了?不打獵還叫什么獵人?!倍爬蠘屨f,“現(xiàn)在可能不會打了,要找個事掙錢還賬。那個舉報的人是誰?”
父親說:“現(xiàn)在還沒頭緒。罰款都交了,還問這事干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br/> “不,我一定要查明白。我要一槍崩了這個狗日的!”
杜老槍是父親領(lǐng)回來的。袖袖把剩下的錢借齊了,她要上班,托我父親去了派出所。蹲了兩個月看守所的杜老槍看起來老多了,臉上的傷疤蛻掉了,留下白色的印痕。人也瘦了,兩只眼比過去大。那天中午,他在我家喝了很多酒,一邊喝一邊說。他說,到了那里發(fā)現(xiàn)打獵對他來說更重要了,扛著槍在野地里走,想走到哪就走到哪。他又說,他早晚崩了那個打小報告的狗日的。當(dāng)然也說要給我抓小鳥。翻來覆去地說。然后就喝醉了,醉得頭腦不好使,趴在飯桌上大哭起來。
出事是在三天后的晚上。那天晚上,我和父親都在杜老槍家,他請我父親去他們家喝酒,杜老槍老婆說,是感謝的酒,一定要去喝。我跟去完全是湊熱鬧,當(dāng)然也是杜老槍特地囑咐的。袖袖到朋友家去玩了,不在家。父親的酒量不如杜老槍,兩個人慢慢騰騰喝到了九點半,喝了兩瓶,父親就不行了。放下酒杯開始聊天。杜老槍也差不多了,說那就說說話。他起身去了儲藏間,一會兒提著一個長家伙回來。
“土銃,”他把手里的槍用袖子擦了擦,遞給我和父親看,“我爹留下的,多少年沒沾過手了。你看都銹了。”
父親說:“老槍,還玩?”
“現(xiàn)在還不能玩,銹壞了。我想再把它弄好?!?br/> 父親又說:“嫂子,你還讓老槍玩?”
杜老槍老婆傷心地說:“我哪管得了他?”
“老弟,實話跟你說了,”杜老槍不停地用衣袖擦槍,擦得很仔細,里里外外都照顧到了?!拔业拇_是想摸摸這東西,手癢,心也癢。還有,更重要的是,我還想打點獵,你放心,我再也不會讓別人知道了。你還要不要野物?找不到別的掙錢的好路子了。我得把錢都給人家還上?!?br/> 父親說:“這合適嗎?”
“那你說我該怎么辦?袖袖低三下四地求人才借來這些錢,答應(yīng)盡快還回去的。”
父親說:“那好吧??傻卯?dāng)心?!?br/> 我們繼續(xù)說話,看著杜老槍擦槍。他找來一塊砂紙打磨槍上的鐵銹。然后聽到有人敲門,我跑去開院門。是一個高個子男人,屋里的燈光照不到他臉上,月亮被云彩遮住了,看不太清楚他的長相。
“杜袖袖在不在家?”他問,嘴里噴出酒氣。
我嚇了一跳,趕快跑回屋里,對杜老槍說:“一個男的,找袖袖姐。”
杜老槍早把土銃藏到了門后,他嘴里嘀咕著說,誰啊?已經(jīng)出了門。我跟在他身后也出了門。那個男的手插在褲子口袋里,站得像棵歪脖子樹。杜老槍走到門樓底下,伸長脖子看了他一眼,說:
“你是誰啊?袖袖不在家?!?br/> 那個男人說:“你讓她別躲了,趕快出來,別以為躲就能躲得掉。要么就把錢還給我。”
杜老槍說:“袖袖借你的錢了?”
“不是借我的錢,是要了我的錢。說好了睡三次,現(xiàn)在剛睡一次就不干了。”
“你,”杜老槍身子突然哆嗦了一下?!澳阏f什么?”
“媽的耍到我頭上了,”那個男人說,左手從褲兜里掏出來叉在腰上,“她自己開的價,一千塊錢三次,錢拿到了就不想睡了是不是?”
杜老槍身子直哆嗦,呼吸越來越重,半天才說:“你等著,我給你拿錢去?!鞭D(zhuǎn)身去了屋里,一路走得一腳深一腳淺。我也要往回走,杜老槍又出來了,手里提著那桿長槍。我覺得好像不對勁兒了,本能地喊了一聲爸。我聽到父親的聲音從屋子里傳出來,父親說:
“老槍,你要干嗎?”
杜老槍突然跑起來,舉著土銃叫著:“狗日的,我還你錢!”
我嚇得趕快閃到一邊。那個男人一下子也反應(yīng)過來了,轉(zhuǎn)身就往門樓外跑。他剛跑出去,杜老槍也跟著跑出去了,巷子里發(fā)出雜亂迅疾的腳步聲?;ń值囊雇砗馨察o,那些腳步聲產(chǎn)生了持久的回音。我聽到了那個男人啊啊的叫聲,還喊了幾聲救命。那時候父親也出來了,杜老槍的老婆在屋里尖聲叫著杜老槍的名字,老槍,老槍。
父親對我說:“快追,還愣著干什么!”人已經(jīng)到了門樓外邊。
我跟在父親身后追,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腳底下的青石板濕漉漉的,我?guī)状味疾铧c滑倒。他們往石碼頭方向跑。我遲了。那個男人快到石碼頭的時候被杜老槍追上了,確切地說,是被他的土銃追上了,追上了就把他放倒了。父親趕到跟前時,杜老槍正用槍托拼命地砸那個人的腦袋,那個人像條狗蜷縮成一團,個頭看起來矮多了。父親把杜老槍抱住,拖到了一邊,杜老槍還在喊:
“狗日的,我崩了你!狗日的,我崩了你!”
他被我父親摁到地上,語無倫次地罵著狗日的,坐在那里直喘粗氣。我跑到他們面前時,父親正伸出手去摸那男人的臉。他伸手在那張血肉模糊的臉上找了半天,找到了他的鼻子,父親的手僵在他的臉上,然后一屁股也坐到了地上。他和我一樣,也遲了。
我們的跑動驚動了整個花街,時間不長就聚了一圈人上來。他們指著蜷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男人問,那是誰?
父親猶豫了一下,啞著嗓子回答他們:“舉報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