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你這八敗星
這棵老樹,誰也不知道在什么時候,生下一枝垂枝,那么彎彎地,低低地,差不多垂到了地面。而人們不看也會知道的:是每天有個梳著大辮子的姑娘,橫著身子,坐在這垂枝上;慣常低著眼皮,讓晶瑩的淚水和長睫毛,在太陽里耀著金光。有時癡望著山下的農(nóng)作者:像無數(shù)的小動物,浮沉在茫茫的綠海中。直到西邊的遠山,吞沒了太陽最后一絲的余暉,她才懶洋洋地,趕著一群小山羊,慢吞吞地回去。這時綠海中的小動物,已散得不見了!只有飄落在晚風中一絲兩絲的語音:“哦!張家的養(yǎng)媳婦趕羊回去了……天晚了啊……”
時間真快,麥苗的季節(jié)風剛刮過,又把人們送進了火爐一樣的酷熱天。啊!那大辮子的頂上,像蒸籠一般,冒著熱氣。她雙手捧著一只大鍋,從灶屋走出來,偶不小心,絆了一交,大鍋打破了,白熱到沸點以上的粥漿,潑了一地。她的左足,被埋在粥里;她痛極地慘叫一聲,就暈了過去。
等到醒來時,已躺在自己的床上,身邊只坐著一位四嬸,搖了幾搖她斑白的頭顱:“定珠!醒來了么?我真為你急煞……唉!你的命實在也太苦了!九歲就沒有了媽,十二歲到張家來,做童養(yǎng)媳,本來已夠可憐了;偏偏大媽又死得早,來了這個兇神惡煞的晚娘,大伯沒得主意,阿發(fā)出門又不回來,直把你折磨得這般模樣……”說著也禁不住有些嗚咽。
一句話也答不出來,只是凄慘地哼著!哭著!
“掃帚星啦!你一進門,大水就沖沒了田;你才做親,家里就死人……你這八敗星的腳氣,敗得人家破人亡……今天打破了大鍋,還沒有抽你的筋,你倒來裝死腔啦!”晚娘橫眉豎目地一路罵進房來,手里還揚著一條藤鞭。
四嬸慌忙迎上去,一把將她攔?。骸吧┳?打不得!她傷很重,打不得啰!”一面帶扯帶拉硬把她拉走了!
這時的定珠,只有咬緊牙關(guān),再也不敢出聲,默默地涌出泉水一般的眼淚。空氣里還傳來遠遠的音波——
“掃帚星!……八敗星……”
二、丈人是頂頭上司
“張先生!有客來訪?!辈枰勐詾閺澮粡澭?。
“嗯!”他應(yīng)了一聲,就向會客室走去;沖進眼簾的:是一位大個子,他不禁叫了一聲:“顧大叔!……幾時來的?”
“昨天才到?!薄櫞笫逡婚_口,真有些聲若洪鐘——“還有她也同來?!闭f著向旁邊一閃,才看見背后還有人;好像一只落湯的小雞,那么縮頭縮腦。
“阿發(fā)!你……”小雞啼了,哭音咽住了喉嚨。
“不怪她傷心,你拋了她兩年,害她吃苦?!焙殓娪猪懥?。
“顧大叔!這里說話不便,還是外面去談……請你等一等。”發(fā)源說著進去了,約摸十廿分鐘才出來,招呼他們一同走到馬路上。
“顧大叔!為什么把定珠帶來呢?”他雙眉緊皺,似乎很著急。
“唉!她在鄉(xiāng)下,實在受不了折磨,才跟四嫂來?!?br/> “哦!四嬸來了!那么,我們到阿得家里去談?wù)劻T!”
三人出現(xiàn)在阿得家??墒堑迷床⒉辉诩?,只有阿得嫂和她的婆婆——四嬸?!澳憧?你看!你拋下她兩年,她吃盡了晚娘的苦,只看這許多創(chuàng)傷,你該有多少罪過喲!”四嬸掀起了定珠的袖子和褲管,露出來的:滿是青紫的傷痕,尤其是一只左腳,簡直膿水汪汪地在發(fā)爛;這使發(fā)源禁不住要打惡心,幾乎不相信這就是兩年的新媳婦,他看著呆住了,一句話也不說。
“我到上海,才知道你又娶了人,你不該這樣沒良心,畢竟定珠是花燭拜過堂的呀!”四嬸很憤慨地訴說。
“四嬸!別提了罷!這是我媽病重時沖沖喜的把戲,我比她大了十一歲,論年齡,也不對?!卑l(fā)源遲疑了一會說。
“胡說!誰不知道,你們圓過房的;一夜夫妻百日恩,難道你就沒有一點結(jié)發(fā)之情么?”
“這個……這個只是盡盡人事,根本我就不愿意,所以我媽喪事辦好,就向上海一跑,只想積幾個錢,寄給爸爸,送她做妝奩,讓她去另嫁一個鄉(xiāng)下佬,才是各得其所?!?br/> “阿發(fā)!你真好一把如意算盤;叫老婆嫁人,真是奇聞,虧你還說得出口?哼!”洪鐘末了的一聲,是從鼻子里出來,這顯然是在嗤笑。“你有能力娶上海女人,就沒有能力養(yǎng)活一個鄉(xiāng)下婆娘嗎?無論怎樣也說不過;現(xiàn)在,人已經(jīng)來了,你總得收留她?!鳖櫞笫逯钢l(fā)源的臉。
“你那里知道我的隱痛,當我在上海結(jié)婚時,原把鄉(xiāng)下的事,全部瞞過,丈人就是我的頂頭上司?!?br/>
三、回 避
發(fā)源接著說:“現(xiàn)在萬一揭穿,不但要打官司,先不先我的飯碗就當場敲破,你想,我怎能收留她呢?”他雙手一攤,又說:“我想:還是暫時送她回鄉(xiāng)去……”
話沒說完,定珠已經(jīng)畦的一聲哭了,撲過來拖住他的衣袖:
“鄉(xiāng)下是一條死路,我不能去呀!一樣要死,我也要死在你跟前,我愿意做你的傭人服侍你一輩子,只求求你收留我,收留我罷!”她哀哀地跪在地下。
“阿發(fā)哥!你既怕揭穿秘密,就先得安頓她,否則,狗急跳墻,人急懸梁,鬧出事來,你也沒有便宜?!卑⒌蒙┎遄?,倒很有道理。發(fā)源沉吟了一會:·“這件事,我一時真沒有辦法,還是從長計議,明天再談罷。”他灑脫了衣袖,起身要走。
“明天不來呢?”阿得嫂釘緊問一句?!安粊恚桶讯ㄖ樗腿ソo他?!鳖櫞笫宓勾鸀榛卮鹆?發(fā)源拱拱手走出門去。
“阿發(fā)哥!明天你如不來,后天顧大叔就送她到你府上呵!”阿得嫂腳在門里,肚皮已挺出門外。
“一定來!一定來!”發(fā)源急急地走了。——于是只有等待著明天。
明天,明天究竟不是明年,只消眼睛閉上一宿,明天就變成了今天呀!果然,發(fā)源不失信,其實也不敢失信,在傍晚的時候來了!所謂“從長計議”的結(jié)論,是發(fā)一筆款子,送她進學校讀書,要她恢復(fù)婚前的兄妹稱呼。四嬸有些不贊成,而定珠只要不回鄉(xiāng)下,什么都肯委曲。終于,定珠讀書,是由計議而成了事實:在附近的一家務(wù)元女校,初小二年級,和許多八九歲拖鼻涕的女孩一同上課,雖然她已是十七歲的小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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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歷10月28日申刻為小兒雙彌月敬備湯餅菲酌恭請光臨張得源鞠躬席設(shè)本宅……”他一口氣讀完了這張請?zhí)?,顯得十分的躊躇,把它向抽屜里一擲,桌上只剩下一只封套,平安地臥著,封套上紅格子里的字——張得源先生夫人——尤其未了的兩字,不住地向他腦子里跳動,跳得他頭昏心亂。披上大衣,急急地出門。
他找著了四嬸談話:“……平時她們妯娌,本不大來往,現(xiàn)在阿得請滿月酒,怎能擋駕不要她來呢?……我想叫定珠臨時回避一下罷!”
“這怕不大好吧?定珠肯不肯呢?”四嬸似乎不贊成。
“阿發(fā)哥!怎么今天才來?”剛說她她倒來了,是那么明朗,嬌憨,兩條辮子,飛動著一雙藍色的蝴蝶結(jié);這使他看呆了,只有驚奇,驚奇一個鄉(xiāng)下的丑丫頭,來上海不到四個月,竟然變成了這么美麗的女學生。叫他怎能不歌頌上海的偉大喲!他半晌才把來意向她說明。
“我叫你阿發(fā)哥,至多叫她一聲阿發(fā)嫂就得啦!何必要回避呢?”她好像有些生氣。
“不行呀!我從沒提過有妹子,怎么忽然生出妹子來?那一定起疑心多找麻煩,不定有老長輩來,認識你的,豈不糟糕?珠妹!你幫我的忙,我不會忘記你的?!彼蛩钌钭饕荆骸爸Z諾!我請客,你去邀幾個同學看戲上館子,晚一些回來,酒席也就散了呀!”他取出二十枚銀圓,雙手捧給她。她終于拗不過,只得接受了!
四、心里有小蟲在爬
到了28日,她請了同學金蕙英,女教師汪文心,男教師任天意,這是她進校以來,最談得投機的三位。
真的看了戲,又吃夜飯,可是飯賬被天意搶付了。蕙英文心住得較遠,就雇車先走了!剩下天意,安步當車地送她回家,已到了門口,聽見里面還在猜拳喝酒,顯然沒有散席,她有些躊躇:
“任先生!時候還早,我們再蕩一回馬路罷!”
“不好吧?是秋夜了,你要著涼的?!?br/> “不!我一點也不涼。”她和他慢慢地走著,走到了橋邊,她對著凄清的月色,茫茫的黃浦江,想起自己無家可歸,彷徨在風露里,這種身世之感,使她流下淚來。
“你哭嗎?小小的年紀什么事傷心?……你說呀!”
“唉!我說不上來,也說不完,任先生!我想回去……”
他們默默地向原路折回,這一次到家門口,里面已沒有燈光,她才說了一聲:“任先生!再會吧!”
四嬸為兒媳伴產(chǎn)的任務(wù),已告完畢,她不愛上海,仍舊回鄉(xiāng)去了!房里只剩定珠一人住著,阿得嫂又常常出去打牌,她覺得寂寞起來,就常到附近去聊天?!抢锸且婚g小小的亭子樓,收拾得倒也清雅,有時蕙英也同去,自然比家里有興趣,何況還有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主人——任天意。
寒假很快地到來,他們的感情,也很快地增進,已是由師生變成了好友。時序從冬天跨進了春天,她也從十七歲跨進了十八歲,而她和天意的友誼,也跟著跨進了戀愛之途。
是農(nóng)歷的年初四,阿得嫂隔日到發(fā)源家去拜過年,所以發(fā)源來關(guān)照:明日阿發(fā)嫂要來回拜,上午下午說不定,又要叫定珠回避一次。又留下了二十元銀幣,請阿得嫂轉(zhuǎn)言。定珠沒有表示地接受了。明日清早,她就避了出去,直避到后日中午才回來,說是被同學留住了過宿。
隔了一天,發(fā)源買了些禮物來送她,看她紅紅的腮兒,水汪汪的眼睛,滿臉含著甜潤的笑意,簡直見一次比一次美了,他心里好像有許多小蟲在爬動,情不自禁地去攬住她的纖腰:
“珠妹!真對不起你,屢次叫你受委曲,將來有機會,總得補報你?!彼皖^正要吻她,她卻身子一扭,跳得老遠了!用指尖劃著臉,很俏皮地一笑:
“哥哥怎么可以對妹妹這樣?”一溜煙躲到阿得嫂房里去了。
而他以為這太有趣了!益發(fā)覺得她的可愛,不自覺地掛上了笑容,臨走還帶著一顆愉快的心。
五、良心才是真正的保證
春風,似乎太頑皮,吹在你的身上,吹在你的心上,它直要把你的心吹到半天云外,像風箏那樣飄蕩,飄蕩,好半晌也收不下來,一任著綠蔥蔥的郊野,在你的眼前溜過;一任著得得的馬蹄聲,在你的耳邊敲著:你已如醉似癡。啊!是迷惑這詩一般美妙的風景嗎?是享受這酒一般溫馨的慰安吧!
“葑門外到了!”馬車夫跳下車來。
“哦!到了嗎……”他們像夢中驚醒,向四面看了一會,取出一張圖樣來。
“這里向西去不多遠就是吧?我們下車,走著去尋!”
他們挽著手,慢慢地走著,終于尋著了。馬車夫把香燭紙錢,和籃里的兩色菜,都布置好了;他們一同下拜,立起來時,她已是淚痕滿面了!他扶著她低低地勸慰,她也似乎沒聽見,大概是在追懷著這土堆里的媽吧!
綠蔥蔥的郊野,得得的馬蹄聲,把他們送到了虎丘,瀏覽了一番,有些累了,兩人坐下休息。
“你覺得我的哥哥怎樣?”她問。
“我不喜歡看他,那么冰冰的笑臉?!?br/> “哈哈!他是在妒忌你呢!……他的丈人是頂頭上司,要保全飯碗,就對我沒奈何呀!天意!我們什么時候可以結(jié)婚?”
“等我積下一點錢來才行呀!其實,同居還不是一樣么?你的哥哥和你就曾花燭拜堂,也要不認你,結(jié)婚有什么用?我有我的良心,才是真心的保證。”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她默默地點了一點頭。
“天意!天意!你也來了么?”兩人走上冷香閣,聽見有人高喊。
“呀!劉新銘嗎?很久不見你了!”他向前招呼,又握了一握手,然后介紹著:
“這是張小姐,這是劉先生,哦!就是我們校董的公子呢!”
“劉先生!”她微微彎了彎腰。
“好極好極!今晚到我家吃飯罷!你們住在哪里?告訴我,回頭來拜訪。”
“別客氣了,我們住在朋友家里。”
“我也難得回蘇州來探望母親,今晚就留你們到我家里去住罷!明天或后天,一同到上海不好么?我爸爸仍在上海呀!”
果然,他們在劉家吃晚飯。第二天,新銘又請他們逛了好幾處名勝,才三人同車到上海來。六、有傷風化
春假過了,接著就是悶人的黃梅天。為了定珠常常不回家,阿得嫂把發(fā)源請來,于是所謂兄妹,就發(fā)生了一場口角。定珠的理由是:
“你既已不認我,就得歸還我的自由,現(xiàn)在我的地位是妹妹,妹妹和人談愛情,哥哥是無權(quán)過問的,如其定要干涉,我就……出去,請別人來評評理,你該不該這么自私?……”
“別嚷!我并不是干涉你,我覺得姓任的不是好人,怕你上他的當?!?br/> “上當也是我自愿,與你無干?!彼@得很生氣。
“好罷!你就跟他走,莫再回來?!彼蛲庖恢?。
“好!走就走……”她拔腳就往外跑,冒著黃豆大的雨點,連傘也不及拿。
“珠妹!你瘋了嗎?”他追上去拖住她的臂膀,她掙扎著。
“珠妹!你愛他,我沒有辦法,但你得知道,現(xiàn)在我也愛你,還對你抱歉;希望你考慮一下,免得將來后悔啦!……珠妹!你跟他過得好,自然不用說,萬一不好,或弄得走投無路時,你盡管來找我,我一定盡自己的力量來幫助你。珠妹!你別使氣,你得記住我的話啊!”他鄭重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她只擲了一瞥淚汪汪的眼光給他作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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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的屋子太小,又是當西曬,天氣暖了很不舒服,所以要想喬遷。剛巧新銘的姑母家里有余屋,正好就搬了去住,是一間向南的前樓。在某一個早晨,定珠正在理妝,天意似乎很高興:
“嘿!定珠!還有一個多月吧!我們就放暑假,那時,我們可以去旅行呀!”
“不!天氣熱了,不很方便,尤其穿衣服也沒有樣子?!?br/> “哦!是呀……”他看了看她有些微微隆起的肚皮:“不要緊的?!ㄖ?我想起來了,將來我們孩子的名字:男的叫天定,如果是女的,叫意珠,呵!任意珠,多好!就等于是如意珠呀!哈哈!”天意快活地結(jié)好了領(lǐng)帶出門。
定珠紅暈著臉,勉強拿了書包去上學。
然而,天下最不快樂的事,往往就發(fā)生在最快樂的后面。下課的時候,許多人都在竊竊私議,教務(wù)處把天意和定珠傳進去,一個是停止授課,一個是開除學籍,同時雙雙滾蛋。最大的罪名是:“有傷風化。”
七、眼睛腫得像胡桃大
天意失業(yè)了,在家打小牌消遣,有新銘和他姑母——房東秦太太——定珠雖不會打,學了幾天,也就勉強湊數(shù)。這樣過著熱天,該是太舒服的?可惜天意平時沒儲蓄,生計不能允許他這樣:“在家納福?!?br/> 終于由新銘的介紹,天意到漢口去當教授,學校是新銘父親的朋友辦的。在一個晴朗的早晨,定珠和新銘送天意上船,定珠禁不住哭出聲來,天意撫著她的雙肩:
“哭什么呢?暫時的離別,漢口情形好,就來接你?!?br/> “我恨呀!我恨我們的小家庭,還沒成功,這么快就別離!”
“別孩子氣!有機會,我可以請假回來。一到,就給你寫信。保重你的身體。”其實他眼圈也紅了,雖然說著安慰她的話。
汽笛一聲,船,把天意載去了。定珠掩著眼淚,由新銘送回家,又買了些菜,請秦太太來陪她吃飯,飯后邀了人來陪她打牌。這樣一星期,二星期,一個月也快到了,天意還沒有信,定珠急得飯也不吃,埋怨新銘不該把天意薦得那么遙遠;雖然新銘陪盡了小心,獻盡了殷勤,定珠還是憂愁不減。新銘只好答應(yīng)自己去漢口探望一次;定珠也要跟去,卻被秦太太勸阻了!半個月后,新銘來了,說是:本來不能告訴她的,因看她老實可憐,才說給她聽。他告訴她:天意到漢口遇著了舊日的同學陳小姐,舊情復(fù)熾,已經(jīng)正式訂婚,不久就要舉行婚禮。還取出天意和陳小姐同攝的照片,和一張訂婚喜帖。照片是天意和一個廿多歲的女子,并頭的半身,那女子的服裝,非常時新美麗。右首寫著:“新銘兄惠存”,左角是:“任天意陳淑貞敬贈”。喜帖也是同樣的具名。定珠一看,幾乎氣得發(fā)暈,哭了整整的一夜,眼睛腫得像胡桃大,秦太太來勸她:還是拋開天意,莫去想他,另外再尋佳偶;她只是覺得討厭,沒有理會。
八、唯一的那根帶子
第二天,定珠病了,秦太太來看她,要她請個醫(yī)生;她嘆了一口氣:
“天意出門,連信也沒有,手邊的錢,快用完了,實在不想請什么醫(yī)生,好在我也不是大病,休息休息就會好的呀!”
新銘來了,堅執(zhí)要請醫(yī)生,還送了一百元錢,她不肯接受,秦太太拍著她的肩膀:
“真是孩子氣,他是任先生的朋友,也就等于你的朋友,朋友有通財之義,將來你有錢再還就是,又何必這樣固執(zhí)呢?”她把錢塞在枕頭底下。定珠只是默默地嘆氣。一小時之后,新銘已把醫(yī)生請來了,切過脈,說是動了胎氣,吃兩帖藥,就會好的。次日,新銘帶了許多水果來,親自動手,料理給她吃,她感激地謝了又謝。果然,過了兩天。她的病已經(jīng)好了。請醫(yī)生吃藥不過用了十幾元錢。
雖然過了中秋,天氣還是非常燥熱,午飯后出了一身汗,她洗了澡,換一件粉紅條子紡短衫,藍格子紡的褲子,敞開房門,搖搖芭蕉扇,一陣涼爽,反覺得疲倦起來,就此虛掩了門,向床上一躺。
在朦朧中,似乎有一只手在胸前撫摩,她還以為是做夢,急急睜眼看,卻是新銘。她嚇了一跳,雙手一推,正想坐起;他卻向下一倒,上半身的重量,全落在她的胸口;要想喊叫時,嘴唇和鼻子,都被他壓住,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他一只腿也架到了她的身上,她使勁地掙扎,雙腳亂踢;可是懷了六七個月的身孕,實在沒有多大氣力,敵不過他野牛一樣的橫蠻;她覺得自己身上唯一的那根帶子,已被他解開,一只手就伸到藍格子紡的里面來……
九、他還是自己的哥哥
她著急到萬分,忽然急中生智!她把閉著的嘴唇張開,再使勁咬上一口,他痛極了叫一聲:“哎唷!”翻下身來,用袖子捧住了嘴。她趁勢坐起,忿怒到了極點。全身的氣力,似乎都集中在右臂;伸出來,就是重重的兩記巴掌,正好打在他的臉上。她跳下床來,系好了帶子,開門就往外跑,冷不防和秦太太撞了個滿懷!
“怎么啦!你病才好些,又往哪里跑?”秦太太把她攔回房里來。
“這……這人面獸心的家伙……”她指著他,氣咻咻地說不上話來。
他漲紅了臉,垂頭喪氣地,呆坐在床沿上,袖子和前襟,都染著鮮紅的血漬。
“怎么啦?你們在打架嗎?噫!你嘴里怎么流血啦?不好!嘴唇破了;哎呀!舌子也破了???快些去冷水漱漱口罷!”秦太太牽他下樓去了。
她余怒未息,翻開枕頭,雙手捧起了那一包錢,走到樓梯邊,使勁往下一摜,只聽得嘩啦一聲;八十幾枚銀幣,叮叮當當?shù)匮刂鴺翘葜蓖聺L。
她回身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門,倒到床上。把臉伏在枕頭上,抽咽著痛哭起來。直哭到日暮黃昏,晚飯也沒有吃。忽聽見敲門,她問:“是誰?”外面應(yīng)聲是:“春蘭!”這是秦太太的陪房丫頭呀!她起來開了門,春蘭并沒有進來,只說:
“我們太太說,這房間要收回自用,請你住到月底,另找房子罷!”
“知道了!本來我也不要再住這里?!彼琅f關(guān)上了門。思潮起伏,一夜也沒有睡,想起阿發(fā)說的:“姓任的不是好人,怕你上他的當!”今天真的應(yīng)了這句話!“萬一不好,或弄得走投無路時,盡管來找我,我一定盡自己的力量來幫助你……”事到如今,不找他還有誰可找呢?他還是自己的哥哥。
十、一晌對她不懷好意
“黃媽!你把少奶的皮斗篷取來,叫阿福帶去接她,外面在下雪呢!”發(fā)源說著把帽子抖了一抖交給她。
“哦!少爺!今天下午有客人來過,留下這張字條?!?br/> “拜訪不遇。甚悵!明日三時再來,有要言面談,請勿外出為感!定珠夫人妝鑒。任天意敬留……呀!這家伙又來啦!”他對這張字條凝神地想了半晌,黃媽已送了斗篷,回上樓來,遞給他一盞茶。
“黃媽!少奶回來,你別把有客來的話告訴她,因為這來客是她舊時的同學,一向?qū)λ粦押靡?。明天若是再來,你對他說:少奶不愿見他,叫他下次不要來了!”
明天,午飯后,發(fā)源帶了定珠出去看戲,直到晚飯后才回來,趁著定珠在洗臉卸妝,他就到樓下會客室里來盤問黃媽:
“昨天的客,來過了么!”
“少爺!好笑,這人好像有神經(jīng)病,我叫他不要來,他偏要坐著等,從三點等到六點,不說話也不喝茶。我告訴他:天全黑了,又在下雨;他才動身,還說明天上午再來呢!”
“明天上午……”他又在沉思了,略停一停:“黃媽!明天他來,你對他說:少奶和少爺一早動身到寧波去了!什么時候回來還說不定,叫他不必白跑。”
一清早,發(fā)源請定珠出去吃早點心,又帶她到自辦的輪船上玩耍一回,然后同上館子吃午飯,再到朋友家里打牌。直到深夜才回家。
日子很快,一轉(zhuǎn)眼已是殘冬,發(fā)源到鄉(xiāng)下去過年,等再來上海,已是元宵時節(jié)了!
十一、不如意的事
春光容易,又到了清明,發(fā)源和定珠,分頭去上墳,他向?qū)幉ㄋ蛱K州。為了他的自私,不肯收留她和天意生的孩子,一定叫她送掉。她卻實在舍不得,因此瞞過了他,寄養(yǎng)在這僻靜的葑門外石炮頭,一個鄉(xiāng)人——梁寡婦的家里;這次她又把省吃儉用多下來的一些錢,帶到蘇州給她的這顆如意珠。
如意珠已經(jīng)會笑了,也會呀呀地叫著:“媽!”而且斷了乳。雖然實際還只有十七個月的小生命,然而在媽的心里,總是一件寶貝。
才過了立夏,發(fā)源為了定珠的二十芳辰,和自己兒子的彌月之喜,母子雙慶,在一家酒樓,鋪張一番。酒闌人散,回家來,發(fā)現(xiàn)家里有客,她只見客堂的燈雪亮,而發(fā)源卻硬把他送上樓,叫她和孩子早些休息。她正懷疑著這來客不知是誰?為何這樣晚跑來?忽聽得樓下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響,她伏到窗口,才完全聽得清楚,是拍柜跳腳,是婦人的哭聲,夾雜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語言:
“好!你欺侮我沒有了爸爸,你把我騙到鄉(xiāng)下去住,原來在上海娶小老婆,養(yǎng)兒子,我不會輕易放過你,我來和你拼命!”接著就是打碎玻璃和器具的聲音。
她聽著非常生氣,正想也走下去,卻被黃媽攔住了,說是犯不著去計較,寧波女人大都兇狠,吃了眼前虧,反不合算,還是讓少爺自己去對付罷!
大約鬧了一小時,而且不止一個女人的聲音,直到十二時過后,才聽見開門走了。而發(fā)源也一起去了!
等到明天中午,還未回來,她心中又氣又悶。飯后,指揮著傭人收拾破碎的東西,外面卻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她正想問是誰時,客已走進屋里,彬彬有禮地鞠一個躬,叫聲“張?zhí)钡人痤^時,她才認清,這出乎意外的人,原來是劉新銘,她心里雖恨,但當著傭人,不能不招待,其實也許是怕他說什么不中聽的話吧!她暗暗想著:不如意的事,往往是接連而來。
十二、懺悔也來不及
“張?zhí)?哦!你已是一位太太,論理我不該向你啰唆,但因為我是一個莫大的罪人,今天要向你自首,希望能減少一些內(nèi)心的痛苦;請求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詳細地申說。”他的態(tài)度十分誠懇。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好吧!請詳細說罷!”她坐下來揮一揮手,傭人送上了茶,就退下去了。
“在蘇州第一次見你,我就覺得你太可愛,很想從天意手里搶你過來,以后,知道你們師生的秘密,我就向校長告密,又說了許多破壞你們的話,揭穿了‘有傷風化’的罪名,使他離開學校,然后用調(diào)虎離山之計,薦他上漢口去,并關(guān)照不允許他請假,同時拜托姑母扣留他的來信。這時我向你進攻,以為你意志薄弱,一定容易上手,誰知你仍是不能忘懷于他;我只得再接再厲,上漢口去。假說做生日,請一次客,招了當?shù)氐慕浑H花,拍一張團體照,把照片劃開放大,又印了喜帖來欺騙你?!彼麖钠ぐ锶〕鲆粋€紙包,有一張照片和一疊喜帖。照片里交際花居中,左邊天意,右邊新銘,不過比較離得遠一點,其余還有五個陌生人,那交際花和天意,有墨筆劃的方框,原來這就是訂婚照的胚胎。他又說了:
“果然,你一看就非常相信,我正以為得計,就向你加緊攻勢,誰知還是遭到你的拒絕;當時我雖唇舌受傷,但我并未死心,還請姑母向你退租,使你無處安身,我再來乘機獻媚,誰知等我再來時,已是人去樓空,你被哥哥領(lǐng)回去了!我這才感到失望,同時懊悔,破壞了你們,而自己也是一無所有?!彼攘艘豢诓瑁骸昂贂r,天意來找我,說是三次訪你,都被你拒絕不見,他認為你已變心,只想領(lǐng)回他給你的孩子。我雖是慚愧對他,但又不便說明,只勸他想開些。誰知他竟然想不開,回到漢口去,憂憂郁郁地過了半年,竟然病倒,來信叫我去,等我見到他,已是難于挽救。臨終時,留下兩封信,一封是托我尋訪他遺下的孩子,一是要我設(shè)法轉(zhuǎn)交給你?!彼秩〕鰞煞庑艁恚骸拔椰F(xiàn)在懺悔也來不及,要想稍贖自己的罪過,所以今天特來請求你,把天意的孩子給我來撫養(yǎng)罷!”
十三、最后的勝利者
“孩子是天意和我生的,天意去世了,自然是我的責任,與你劉先生無關(guān),況且你這種好良心好計劃,我不愿把孩子來受你這種教育。劉先生!對不起,我沒有多的工夫,還怕張先生回來,發(fā)生誤會,請你……請你就……哦!我們再會罷!”她拿了天意的一封遺書,上樓去了!新銘望著她的背影,搖搖頭,長嘆了一聲。
發(fā)源回來,看見她躺在床上哭,就挨近身去:
“珠妹!真對不住,又累你生氣,都是我不好!”她沒有理會,他又說:“昨夜她偕了姊姊到這里來尋事,幸而我應(yīng)付得好,沒有上樓來驚動你。后來,我把她哄到姊姊家里,她們卻把我軟禁起來,直到今天中午,她們請了許多親戚朋友,和我開談判,她要離婚!”
“她有親戚朋友出頭,可以和你開談判,回想我到上海來找你,我跪著求你,你都不肯收留,比較起來,我真太命苦了!”
“你不要傷心,這次她要離婚,只要條件能接近,離就離好了;她又沒有一男半女。珠妹,勝利還是屬于你的呀!”
“勝利,恐怕你才是最后的勝利者喲!你多么自私的心計,任天意在去年冬天來找我,你瞞著我把他趕走,害得他氣忿地死了?!彼涯欠膺z書交給他。
“這是因為我愛你,不愿你看見他生氣,他是負了你的。”她坐起來,把劉新銘來過的話,都告訴了他,他也只有連連地嘆息。
十四、賢與不肖的分別
發(fā)源的運氣真不錯,輪船上得了利,又做棉紗交易所,不久和堂弟阿得招些外股,組織炒號,做起經(jīng)紀人來。大兒子還在乳娘懷里,小兒子又出了世。
定珠從產(chǎn)科醫(yī)院回來的第二夜,發(fā)現(xiàn)丈夫從乳娘房里出來,不免很是懷疑;再留心幾天,證實了懷疑并沒有錯誤,為顧全兒子的哺乳問題,并未向乳娘發(fā)話,只是責問著他。不料他毫不抵賴,竟是一口承認,說是:男子漢,大丈夫,弄個臨時女人,算不得什么,做夫人的應(yīng)該不管不問,才是“賢惠”。還舉一個例來說:她初到上海,不來干涉他,要她做妹妹就做妹妹,所以到今天還穩(wěn)坐她張?zhí)膶氉?,那位寧波阿發(fā)嫂,一來就大吵大鬧,結(jié)果當然是離婚,所以這就是賢與不肖的分別。
“呸!她得勢,你怕她,她失勢,你欺她,什么賢不賢的歪理?”她吐了一口唾沫,只有暗暗地懷恨。
有時,她跟著他上交易所,做一點投機,賺了錢留著貼她的如意珠。蝕了本,就撒癡撒嬌要發(fā)源賠償。可惜好景不常,他發(fā)財?shù)男囊蔡荩粋€風潮,幾乎弄得全軍覆沒,幸而收篷得快,還能別組運輸公司。
當然,在這期間,他們的經(jīng)濟是周轉(zhuǎn)不靈,而偏偏她的如意珠,還要鬧著兇險的痧子癥。醫(yī)藥的費用,壓得她透不過氣來,首飾變賣完了,還偷偷地借了許多債,總算一顆小小的如意珠,從閻王手里搶了回來。
大約過了一年吧!發(fā)源儼然以大商人自命,學會了吃花酒,逛舞場,每個月除了送一些必要的家用錢,回來轉(zhuǎn)幾轉(zhuǎn),此外,輕易也找不著他的人。莫說定珠不在心上,就是那細皮白肉的乳娘,也早成了過期票子。每天窩在一起的:是一朵北里名花。
可是,定珠的心,一天一天地沉重起來,首飾和私債,是要瞞著發(fā)源一個人去料理,只好三天兩天坐了包車上交易所,去做一點投機,想藉以彌補她的虧空。
十五、眼淚在臉上發(fā)光
然而事實上,僅是虧多賺少,真把她急得發(fā)了呆。有一天,在交易所,忽然聽見有人叫“張?zhí)?,回頭看時,認得是幾年前的鄰居施務(wù)舟,是一家德商洋行的副理,寒暄了一陣。等再次交易,她就跟著他的樣,買進賣出,竟然賺了好幾次,以后,她就常是這樣;但是輸了時,務(wù)舟就替她墊本,等贏了再還給他。這樣連續(xù)地好幾個月,她的私債已清,首飾也添補好了!她覺得這都是務(wù)舟幫的忙,理應(yīng)買點東西去酬謝他。
某日,最末一場的交易閉幕后,她把攜來的禮品,雙手送給他,并低低地申訴自己的謝意。他卻邀她到一爿點心店坐坐。她的禮物是:一只銀手香煙匣,一枚赤金鑲鉆的別針。他微笑地收起,然后舉起了茶杯:
“張?zhí)?想必你的私債,已料理好了吧?從此你可以不必再跑這投機市場啦!我為你祝福?!?br/> “不!我還要來呢,還要請你指教!因為我每月還有一筆私用。”
“是不是貼你的娘家呢?”
“我娘家沒有什么人,唉!一言難盡!”
“張?zhí)?你說說看,也許我能幫助你?!彼牬罅搜劬?,非常有神;她只是搖頭不語?!芭?你有什么隱衷嗎?我可以保守秘密,假使你相信我。……否則,我也不敢多問了!”他立起身來。
“施先生!你請坐,看你很誠實,我自然可以告訴你?!?br/> 于是他再坐下,她娓娓地把自己過去的事簡明地說了一遍,未了還拖著一支慨嘆式的尾巴:
“孩子生下來,就是這梁寡婦替我撫養(yǎng),她自己已是五十八歲的孤老太婆,這一老一小的衣食住,還有學費……但是將來呢?”
他默默地點著頭,似乎是凝想:“可是我的隱衷怎能對孩子說呢?所以只說她爸爸死了,媽媽嫁了,我是媽的小姊妹,她一直叫我阿姨,我當著她不敢承認是自己的女兒,她對著我也不認識我這親生的媽!你想,這……”她低下頭,嗚咽不成聲了!
“這樣罷!只要你答應(yīng)不再上交易所,蘇州的開支,由我來負擔。假使你認為我,還值得做一個朋友的話?!?br/> “這怎么可以?”她驚奇地抬起頭來。
“有什么關(guān)系?孩子大了,過寄給我;那么,培植你的女兒就等于培植我的女兒,張?zhí)?這樣,你總該答應(yīng)了吧!”他伸出右手來。
“真的么?……”她也把右手伸過去,緊緊地握著,她嘴上掛上一絲笑意,雖然眼淚還擱在臉上發(fā)亮光。
十六、叫我這樣孤獨
才過年初五,定珠帶了些糖果玩具,和毛織的小衣服,又來探望她的如意珠。
“阿姨!阿姨!”小手臂挽住她的頸項,是那么親熱。
“孩子!你又大了一歲,要好好地用功讀書?!?br/> “阿姨!你到底喜歡我嗎?”她眨著小眼睛。
“自然喜歡你,你看,我又帶了許多東西來送你?!?br/> “東西?太多了!阿姨!你既喜歡我,為什么叫我這樣孤獨呢?學校放假,先生們都回去了,小朋友們都有爸爸或媽媽來接回去,只有我一年到頭,僅是住在學校,空洞洞的屋子,只有一個老媽,二個茶役,茶役也天天出去,老媽忙著幫人做活,剩下我一個人,課室全鎖了,只有走廊里天井里,兜著圈子,你想我是多么寂寞!”小嘴唇翹了起來,眼睛翻了兩番。又繼續(xù)著說:“前天有個同班的小朋友,拜了年回去,經(jīng)過這里,我在門口看見就拖她進來玩,她看看沒有什么好玩,倒請我到她家里去。她的家真好,她媽媽還請我吃年糕,問我為什么不回家過年,還住在校里?我一想:我有什么家呢?只有那么一間又破又矮的黑屋子,一個蹺腳的梁婆婆,可是連這梁婆婆都不來接我。我一陣難過,連年糕也沒吃,就跑回校來,越想越要哭,我是沒有爸爸媽媽的孩子啊!我若找著了媽,一定跟她回去,她也一定不舍得我這樣孤獨,傷心。阿姨!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歲了,你告訴我媽在哪里呢?我要找我的媽呀!”她伏在她懷里嚶嚶地哭起來。
定珠一句話也回答不出,只是把頭低下去;讓淚水濕透了那蝴蝶形的綢結(jié),濕透了那童化式的短發(fā)……
十七、終于把這“難題”告訴了務(wù)舟
半晌,她才把她抱起,臉偎著臉:“乖孩子!不是早就對你說過:你媽已經(jīng)嫁了人,不能領(lǐng)你回去,有阿姨愛你,還不是一樣么?”
“阿姨愛我,為什么不接我回去過年呢?后來我想想:阿姨也有孩子,家里還有許多人,也許別人不要我呢?……還有姨父,一次也沒有見過。阿姨!我求求你領(lǐng)我回去一次好不好?讓我見見他老人家,將來我長大了,也好報恩呀!”說著,身子扭了兩扭,滑下地去,跪在她的膝前。她重又把她抱起,還是答不出話。
“阿姨!為什么不說話呢?生氣嗎?不肯嗎?阿姨!你可憐可憐我罷!我想死也見不著我媽,才這樣求你,你就答應(yīng)了我罷!”小眼睛又流下晶瑩的淚水,一把抱住了她的頭。
她只有默默地點頭,輕輕地拍著女兒的肩背。
吃了五月粽,寒衣方可送,原來反復(fù)的天氣,果然一直變了熱燥;定珠差不多把一切家政,都交給那姨太太式的乳娘來管理,乳娘覺得少奶很寬宏,而少爺未免無情義,既失寵于少爺,就只有盡忠于少奶,保全金錢的來源和比別的傭人更優(yōu)越的飯碗。這天,正在太陽下,收拾棉衣,臉曬得通紅,而定珠的臉也是一樣的通紅。雖則她沒有曬著太陽?!欢鴥?nèi)心的焦急,實在重甚于這仲夏的太陽。
清明時節(jié),在媽的墳前,第二次聽到孩子的哀訴,她回家又是好幾天吃不下,睡不著。這回肯定地答應(yīng)過,勢非施行不可了!真的接到家里嗎?萬一湊巧,阿發(fā)回來,認為一事欺瞞,百事欺瞞,那如何是好呢?這已經(jīng)瞞了十年的事,當然還是永遠不揭穿的好,但是,答應(yīng)了的日期,就要來臨——眼前的暑假。
終于把這“難題”告訴了務(wù)舟,不料他卻以為騙騙孩子,是容易的事,算不了什么“難題”!兩三天之后,果然他有了辦法。就在暑假的第四天,早快車把如意珠載來了上海。
十八、出水的白蓮花
是霞飛路后面的公寓吧?他們踏進了一間精致的廂房。
“阿姨!你家里怎么沒有別的人?哦!這是你的照片,比你現(xiàn)在胖呀!姨父呢?還有……”像一只小鳥那樣吱吱喳喳、蹦蹦跳跳。
“家里的老老小小,都到鄉(xiāng)下去過夏天,我因為要接你,所以沒有去!姨……姨父,就要回來的?!彼哪樇t了!果然房門一響,進來了一位客串的姨父,兩手捧了大包小盒。
“這就是意珠么?叫我,叫我姨父,哈哈!”
“姨父!”意珠鞠了一個躬,似乎怕羞,一轉(zhuǎn)身就投到定珠的懷里。
他把手里的東西放開:兩盒糖,兩本兒童圖畫,和一只洋囡囡。送到了小手里,又聽到了一聲:“謝謝姨父!”他禁不住笑了,定珠向他瞅了一眼,似乎是說他太得意了。
從陽臺上一望,對面就是潔而精菜館。就叫這館子送了菜飯來,三個人吃了午飯,又去逛公園,飲冰,看戲,晚餐之后,又買了些水果回來。
燈光很柔美,意珠在看圖畫,定珠在削水果,務(wù)舟洗了澡,披著浴衣,拖著涼鞋:
“你看:我的表演天才還不錯吧!……哦!意珠的名字很好,我也想援例一下,務(wù)舟,定珠,我只管盡義務(wù),你只管定定心心,這一間樓啊,就叫務(wù)定樓,多好!哈哈!”
“你去洗洗澡罷!我來照顧她。”他攙了意珠,到陽臺上去吹風;定珠已走進了浴室。停了好一刻,她卸去螺絲的紗旗袍,換一件純白的薄綢斜襟浴衣。穿著白緞繡花鞋,盈盈地走到陽臺上,迎著月色,好像是一朵出水的白蓮花,他看得呆了,忘記懷里的孩子已在瞌睡,還是她提醒:
“哎呀!這樣要著涼的,還是放她床上去?!彼麘?yīng)了一聲,帶著微笑走進房里。放她睡下,又輕輕地蓋上一層單被。
十九、閃出凄清的艷光
她倚在水泥的圍欄上,望著當頭的皓月,使她勾起十年前的舊夢,黃埔江邊橋上的月色,也像今夜一樣的凄清——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發(fā)生情愛的動機。然而一同望月的人,早已化成一杯黃土,現(xiàn)在眼前又是一番情景,雖然務(wù)舟是曲意奉承,但他是紳士型,深于世故人情,缺乏熱烈的情欲,正像是雕琢精致的器皿,而又經(jīng)過髹漆,或上了鎳光,假使剝?nèi)チ烁∶?,?nèi)容怎樣呢?……她偷偷地溜眼看他;他似乎也在沉思,三十一歲的額上,有著幾條深深的皺紋,顯得他的心機的細密,又狂吸著卷煙,似乎要藉煙幕來遮掩他心底的波瀾。
“務(wù)舟!你好回家了吧?已十二點多啦!”她舉起左腕,看了看時針。
“不!我在這里俟候你。”他挨近了一步;她卻低下頭,微微地嘆息。
“定珠!你為了張?zhí)膶氉?,把青春犧牲在這不健全的家庭里,你為了死去的愛人,把心力全拋在這十歲的孩子身上,都忘記了你自己;假使人活著是十分的話,你為人活七八分,也該留二三分為自己活著呀!你……”他的手臂搭在她的肩上。
“你不用說啦!我知道你:早已把我當作‘必然的俘虜’是不是?”她略為退后了一步。
“豈敢豈敢!我愛你完全要使你快樂,絕對不會勉強你,勉強就是罪惡,而且太沒有意思?!彼氖謴募缟匣搅搜g:“定珠!我問你:有沒有一點兒愛我呢?……只要點點頭,或搖搖頭罷!”
“我自己不曾知道呀!現(xiàn)在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想我的天意……”她把頭轉(zhuǎn)過去,使他看不見面部的表情。
二十、歲月是無情的
“天意,啊!地下復(fù)活的天意,不就在你的身邊么?你只要憑良心想一想,一年來,我待你是怎樣?還有——我們的結(jié)晶——”末句,他向房里指了一指。
“……”她回過臉來,似乎有些感傷。
“在這里,你應(yīng)該快樂呀!務(wù)定樓是我們的世界?!?br/> “我覺得,這是戲劇,看客一走,就得閉幕,一等的演員,也得下臺,無論是怎樣的喜劇,終究是空虛?!?br/> “人生本來就是戲,這不過是整本當中的分幕吧!說穿了,還有什么虛和實呢?定珠!你已經(jīng)二十七八,說老就老,歲月是無情的喲!你現(xiàn)在固執(zhí),將來也許要后悔的!”
他扳轉(zhuǎn)她的身子:“你不使我過分失望,我不會辜負你,我不是一味自私的人?!彼央p臂圈攏來。低下頭輕輕地吻她,看見她淚汪汪的眼睛,映著月亮,閃出凄清的艷光,濃濃的長睫毛漸漸合下來。
定珠哄得女兒的小心田里,種滿了安慰之苗,才送她回蘇州。同時自己的心,似乎安定了許多。每天在家打牌,或出門去聽書,有時帶乳娘同行,有時找務(wù)舟做伴!可是,務(wù)舟的小汽車,又把她載到了務(wù)定樓。她說他存心使壞;他此刻才告訴她:前幾年住在貼鄰,看見她這樣聰明美麗的女人,卻嫁給那爛浮尸一樣又粗又俗的市儈,實在替她惋惜,只恨沒有機會接近。后來到交易所訪友,偶然遇見她,才借名做交易,一連兩三天,等到她輸夠了,才有機會得以大獻殷勤……以至現(xiàn)在;克奏“膚”功,可謂有志竟成!
“原來你是有計劃的乘人之危?真錯把你當做君子?!彼阉箘诺匾煌疲烤沽π?,他還是據(jù)有原來的崗位,又把身段挺直了一下說:“我們住在這樓里,就是真的河水不犯井水,誰會相信呢?你自己的女兒,就第一個不會相信我是‘掛名的姨父’。我做君子,還是要擔個虛名,那我又何犯著呢?你也一樣地犯不著呀!所以我定要你自愿地,給我做這個名副其實的姨父?!?br/> 從此,他就常常向她要求行使姨父的職權(quán)。她卻成了:“此例一開,伊于胡底?”……
國際風云緊急,人心惶惶,戰(zhàn)禍就將降臨,許多富裕的人,都遷出了上海,終于在八月十三日的一天,炮聲驚破了這十丈軟紅的迷夢。定珠急得涕泗交流,擔憂著女兒的安全。當然這又該姨父盡義務(wù)啦!果然,務(wù)舟設(shè)法,把意珠送到香港,寄住在一個知友的家里,烽火連年,百業(yè)凋敝,尤其是輪船,有的被扣去裝運軍火,有的勒令停駛,直系受影響的;就是運輸公司,簡直是門可羅雀,大老板們,都垂頭喪氣地回家吃老本,自然,發(fā)源也不能例外。久已拋在腦后的冷鍋,重復(fù)爆出熱栗子?!槟镉殖闪藢櫳脤7浚嵌涿?,已回轉(zhuǎn)她的北里。
二十一、暴發(fā)戶的條件
不久,乳娘也懷了孕,正以為早生貴子,可以“正名”一下,不料這時她鄉(xiāng)下的丈夫,來找她回去,她自然不肯,在后門口,由口角而致動武;于是她丈夫被巡捕拖出去,這鄉(xiāng)下佬只好靠在弄堂口,放聲痛哭,后來阿發(fā)找了個律師,把這鄉(xiāng)下佬叫來;自然,人地生疏,沒有幫手,只有含著兩泡眼淚,在離婚書上蓋了手印;捧了妻子的身價銀——五百元——悄然回鄉(xiāng)。從此她就歸并為張家家屬之一員。只可惜“貴子”流產(chǎn)了,乳娘還是乳娘。
發(fā)源為了公司待運的貨物擱淺,不能出口,擱一日就多一日的損失,而平日開銷撐大了,一時收不小,以致負債累累,家里常常坐滿了討債人。弄得他愁眉不展,有時肝火很旺,就大發(fā)脾氣。定珠看不過,暗暗和務(wù)舟商量:挽了人出面,介紹發(fā)源向德商洋行借船,打起德商旗號運貨出口,本來要現(xiàn)金擔保,也由務(wù)舟簽字負了全責。果然一帆風順,發(fā)源不但獲利甚豐,而且趁機囤了許多貨色,不過一年,已是面團團為富家翁。買洋房坐汽車,只可惜坐不到三五個月,汽油斷檔了;而改裝木炭。又常常帶太太上舞場,慫恿她學跳舞??墒撬匆娝前_大肚皮,摟著個瘦小的舞女,簡直像癩蛤蟆捉著一只哈士蟆;那副舞姿,實在惡形之至。因此無論如何,也不肯學舞,卻很巧妙地說:“學會了跳舞,總免不了和別的男人摟抱,實在不高興?!逼鋵嵥遣辉缸龈蚴矿“?但是癩蛤蟆的舞興很濃,常時等打烊了,才坐上那起碼的汽車,——有時拋錨,正像它舞罷的主人一樣,僅管吼著氣,也休想動一動。他認為她不肯學舞,太使他掃興,索性揀了一個舞女,藏之金屋;這樣,洋房,汽車,小公館;算是備具了“暴發(fā)戶”的條件。
二十二、調(diào)養(yǎng)病體
近來,定珠又是心神不寧,因為香港打仗,她的如意珠跟著務(wù)舟的知友,逃到桂林,已有八個月沒有消息;害得她真的病了!而且病得相當重;她指定要住宜和醫(yī)院。每天很多親友來探病,等到天晚了:“探病時間已過。”就來了一位特別看護,陪伴著她,直到深夜才去,這人就是院長的好友——施務(wù)舟。
她的病漸漸好了,但還是住在醫(yī)院,據(jù)說是“調(diào)養(yǎng)”!不過天晚了,這間病房卻空閑著,等到早晨,特別看護才把病人送回來。這樣的“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很快已恢復(fù)了健康,同時還得到了:她的意珠不日來上海的信息;這使她特別高興!然而高興一經(jīng)特別,往往會忘記時間,已是過了十點鐘,她才回到醫(yī)院。一推門,發(fā)現(xiàn)乳娘坐在床上流淚,她怔住了,仔細詢問,才知道:昨夜小兒子突然病了,乳娘急得沒了主意,天未明,就把兒子送到醫(yī)院里來,一面打電話找尋發(fā)源,意思是:眼前沒有發(fā)源,也有定珠可以做主。誰知定珠卻不在,發(fā)源來時,天已亮了,兒子患的是腦膜炎,只剩奄奄一息。……等她回來,發(fā)源已去,兒子擱在太平間里,她料理完畢之后,和乳娘一同回家。
下午發(fā)源回來,責問她住醫(yī)院調(diào)養(yǎng)病體,夜晚卻溜出去,通宵不回,究竟是什么意思?起先是口角,后來動武,彼此都受了傷,幸虧乳娘相勸,沒有打成人命。
二十三、下賤胚
天下事,只愁不做,不愁不破,大約兩個星期,定珠的秘密,已被發(fā)源揭穿,他擺足了陣勢,預(yù)備發(fā)一發(fā)“夫威”,要想為難她吧,不料她竟是很鎮(zhèn)靜地說:
“我早已想到必有今日的一天,現(xiàn)在你既然知道,那么,我就走吧!橫豎你有的是三妻三妾?!彼魂囷L似的上樓,一會又下來:“這是保險箱鎖匙,這是一小匣首飾,是你的都交給你罷!”
“你走?走到哪里去?”他呆了呆道。
“我到蘇州蓋一間小平房,我需要靜靜地過一些日子。阿發(fā)!我十五歲和你花燭拜堂,至今整整地二十年,沒有一年,我過得安定,總是煩煩惱惱的?,F(xiàn)在算是告一結(jié)束,也算是緣分盡了吧!煩惱也盡了吧!”
“這……這又何必?你我夫妻這么些年分,我能原諒你,不究既往,只要以后你安分守己就是,比如我娶的那兩房,還不是從許多男人懷里滾過來的么?定珠!我能容忍,難道你就不能耐煩些么?”他哭喪著臉。
“不!你能沒有志氣,我卻不能沒有顏面地再住在這里,至多我等個兩三天,等我的女兒來,我就動身?!?br/> “哦!你一定是跟姓施的去,他比我年輕,有比我長得漂亮,家底子也比我好,所以你就愛上了他?!?br/> “你犯不著吃他的醋,究竟他是挑你發(fā)財?shù)娜?,果然我不曾愛過你,但我也不愛他呀!起初為了女兒的事,利用他,后來為了要抵償寂寞的痛苦,才和他混在一起,他家里有妻有子,我會跟他么?”
“我為了家丑不可外揚,才好言相向,你偏偏不識抬舉,我給你吃飽著暖,你不愿在我家做大,倒愿到他家去做小?真是天生的下賤胚!下賤胚!”他把手里的杯子使勁一摜,茶汁潑了一地。乳娘來收拾碎片,咕噥著:
“吃飽著暖,還不是和養(yǎng)一條狗一樣,難怪少奶要走!”明明是借題發(fā)揮,牢騷幾句。
“你何必要這不貞節(jié)的妻子呢?”她哭了,“我是下賤胚,好!下賤胚……”她氣忿忿地拿起剪刀,把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全絞下來。
二十四、茫茫人海中的遺珠
次日下午,她找著了務(wù)舟。他一見,吃了一驚,問她為什么把頭發(fā)剪成這樣難看。她把昨天的事告訴了他,又說預(yù)備回到蘇州去。他卻大不贊成,要她索性把離婚手續(xù)辦好,跟他同居。
“上個月我就應(yīng)該去安徽,至今還沒動身,為的是放不下你?,F(xiàn)在你既可以脫離張家,那就索性跟我一起走,無論如何,張家給你的那些享受,我總能加上一倍。同時,更有我這個‘人’常伴著你,難道你還不滿意么?雖然我不能和你結(jié)婚?!?br/> “不!我覺得煩惱夠了,現(xiàn)在有機會跳出這煩惱圈,無論怎樣,也不愿意再鉆進去。你有很好的家庭,何必加入我來破壞?弄得大家煩惱呢!”
“那么,你就住在這里,不必到我家去,好么?”
“這里?根本就是‘小房子’,我早就把它取消,現(xiàn)在我只待意珠回來……但她哪一天才到呢?”
“我知道,你現(xiàn)在手邊有了積蓄,不需要我來幫忙,所以拋棄我,忍心說出:‘小房子’噦!要取消噦!足見你是完全利用,一點也沒有愛。而我七年來金錢與精神的消耗,結(jié)果:你仍不是‘我的人’!這還有何可說?算了,去你的罷!”他氣忿地要走。
“意珠沒有回來,我不會就走的,我住在蘇州,你也可以常來,我會把你當做客一樣地招待!”她攔著他。
“客?什么客?是不是嫖……”他冷笑了一聲。
“放屁!你太侮辱人!”她的手有些發(fā)抖。
“你沒有心向我,我花錢也只買得你的肉,不是嫖是什么?哈哈!”他灑脫了手往外跑。
“不行!你得把意珠交還給我?!彼烦鰜硗献×怂瑤е抟?。
“意珠么?是你的寶貝,明后天會到張家來看你。”他推開了她,揚長地走了!
后天,定珠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說:
“為了要安慰你病后的心,告訴你:她就要來,其實她來的是一張照片,本人還在桂林,好在住址你也知道,你這不聽話的倔強的人呵!有能耐自己去找她罷!我整裝待發(fā)就去安徽,以后有緣再見,無緣不見。務(wù)舟留別?!绷硗庖粡堈掌?,右首寫:“姨父母大人惠存”,左角寫:“甥女任意珠敬呈——卅三年三月三日攝?!庇爸腥送ねび窳?,是一個美麗少女。算一算已是十七歲了!她抱著照片,哭了一日一夜。
清晨,潮濕的南風里:乳娘攜了她的兒子,揮著淚,望著載了她的火車,迷人了朦朧的曉霧。啊!她是去找尋那茫茫人海中的“遺珠”。
原載于《力報》,1945年4月13日——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