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肉變人肉
朱掌柜驚聞變故
下半夜的一場急雨之后,接著又是一場大霧。即墨古城十步之外,幾乎什么也看不清楚。繁華的潮海大街上,不見一個人影。
這日是即墨城的逢五大集,西門剛過丑時就開啟了。西門外“全聚德”酒樓的伙計喬四急匆匆跑進城來,來到潮海大街西首一座極為顯赫的宅院門前,伸手拍門大聲喊道:張屠戶,張屠!天都亮了還在挺尸呢?
張屠正在忙活,聽得喊聲猛然一驚。等聽清楚是喬四,就沒好氣地罵道:窮嚎什么?報喪那?
張屠雖是一個殺豬宰羊的屠戶,卻攤上一個非常漂亮的老婆,四十多歲看起來像不到三十。老婆正是“如狼似虎”年紀,難怪張屠不耐煩,可能剛才的喊聲恰好驚了張屠的“好事兒”。
見張屠遲遲不開院門。喬四咽了口唾沫,自覺沒趣,只好大聲說:張屠你聽好了!我家掌柜剛接了西北關胡員外家的十桌“白宴”,吩咐你今日多送一口豬,千萬不能耽誤了!
喬四一路泥濘來送信,本以為張屠會給幾文賞錢,沒想到張屠半天不開門,只好罵了聲“晦氣”,掉頭想走。這時身后的門卻突然開了!張屠戶從門內探出半個身子,遞出半吊銅錢,陪笑說道:喬大哥辛苦!另一口豬馬上就好,但兩口豬三百多斤,我一人搬不動,一會兒還請喬大哥幫我拉拉車子。
半吊銅錢幾乎是喬四半個月的工錢,喬四當然愿意,正要進去幫忙,張屠卻又把門關上了。喬四就在門外坐下等待。沒一會,門開了,張屠推著獨輪木車出來。車子兩側,各綁了屠好的兩扇豬肉。因怕路上濺了泥水,豬肉都用荷葉遮蓋得嚴嚴實實。
這么快就殺完了?張屠你不是弄死豬肉糊弄我們“全聚德”吧?喬四一邊幫張屠拉車,一邊隨意搭訕。
少說胡話敗壞俺家門頭!我張屠從來不殺死豬,就是殺的是死豬,誰敢跟你們家掌柜搗鬼?兩人一路斗嘴一路走,很快就到了城西的黃土崖。
這一路段黃土路很堅實,急雨過后也不泥濘,喬四拉車時就偷起了懶。到了一個下坡路,松了拉車繩索的喬四突然聽得身后一聲大喊,一躲,張屠推的獨輪木車呼地從他身邊沖了過去!強大的慣性使得獨輪車幾乎是帶著張屠急速向黃土崖下沖去!
張屠人雖魁梧,身手卻不笨拙。見勢不妙,猛地一甩車把,獨輪木車便一下側身摔倒,綁在車外側的那兩片豬肉一下從車上摔出去,掉進了黃土崖下深不見底的“龍窟”!
驚魂未定的張屠回過頭來高聲責罵喬四。喬四雖覺理虧,卻不肯示弱,就在黃土崖上和張屠爭吵起來。
這邊兩人正為失落兩扇豬肉之事爭個不可開交,那邊“全聚德”酒店朱掌柜遲遲不見張屠送肉,親自趕來了。
朱掌柜顧不上論究是非,忙吩咐張屠、喬四先把剩下的兩扇豬肉趕緊送往酒店,自己匆匆進城準備從集市上再買兩扇豬肉。
朱掌柜正在集市和一賣肉商販討價還價呢,喬四又跑回來了。一見到朱掌柜就喊:掌柜的掌柜的,大事不好了!張屠、張屠他賣給我們酒店的,根本不是豬肉!
朱掌柜正對喬四辦事不力惱火著,就沒好氣地斥道:不是豬肉,難道是人肉不成?
正是兩扇人肉!掌柜的,張屠戶賣給我們的,是一個剛剛被殺了的人??!
???朱掌柜一聽,頓時大驚失色!
厲鬼夜殺人
張世芳李代桃僵
太平盛世居然有人明目張膽販賣人肉!正在督促役民清挖金口港淤泥的縣令“陳大胡子”接到奏報不敢怠慢,馬上趕回縣城。就是在金口剛接的劉英、劉豪兄弟狀告伯父劉玄明“霸占祖上遺產案”,也只好先放在一邊。
這陳縣令名叫陳品三,是河北滄州人,咸豐十二年進士。為官勤勉、精明強干。因為留有一尺多長的絡腮胡子,天生的文人武相,不怒而威,百姓們便親切地稱他為“陳大胡子”。
關于這樁“販賣人肉案”,證據確鑿,又被“全聚德”酒店伙計們當場抓住,張屠哪敢抵賴。陳縣令一問,他就竹筒倒豆子把一切全說了出來。
小人姓張名世芳,是個殺豬宰羊的屠戶,市面上的人便都喊小人張屠。千不該萬不該,小人不該貪圖小利,這才惹禍上身。前天一大清早,小人剛要出門買豬,開門見一頭發(fā)情母豬在我家院外徘徊。小人見四下無人,就把那發(fā)情母豬趕進自家院子,準備宰殺了賣肉。
不料小人剛把母豬放倒,尚未下刀放血,失主就找上門來。那失主我也認識,是縣城南門外的牛馬經紀劉山谷。我本想對劉山谷說上幾句好話也就算了,不想劉山谷卻乘機訛我,威脅我說要到縣衙報官……
如此你就連人帶豬一并殺死?陳縣令怒道。
不,不!張世芳連忙否認:小人既沒殺那豬,也沒有殺人,劉山谷他、他是被我家“鬼屋”的厲鬼殺死的!
堂上堂下齊聲哄笑,笑張世芳理屈詞窮,天方夜譚。陳縣令拍了拍驚堂木示意肅靜,讓張世芳繼續(xù)說下去。
小人被劉山谷抓住了把柄,只好自認倒霉,準備賠錢了事。不料劉山谷卻笑著搖搖頭,說他只是想在我家喝杯酒,和我交個朋友。
小人十分生氣!因小人常常出外購買活豬,妻子一人留在家里,一些浮浪之徒就常到小人家院外徘徊,企圖打小人妻子主意。于是小人決定懲治他一下,就留他在我家那間經常鬧鬼的“鬼屋”住下。本來只是想嚇嚇劉山谷,不想到了半夜時分,忽聽得樓下“鬼屋”內一聲慘叫!待小人點上燈火跑下樓去,劉山谷已經頭破血流,腦漿迸出,倒地死了。
當時小人也大為驚懼。小人家那“鬼屋”雖然經常鬧鬼,卻從未發(fā)生厲鬼殺人的事情。鬧出了人命案子,小人自知脫不了干系,正手足無措,恰好“全聚德”伙計喬四來敲門要小人多送一口豬。小人靈機一動,便想出了一個李代桃僵,半路拋尸城西“龍窟”的辦法。小人便叫住喬四,謊稱讓他幫忙拉車,讓他稍等。小人則匆匆喊妻子幫忙,把劉山谷切下四肢剝去皮膚,剖為兩扇豬肉模樣,并用荷葉包好,綁到獨輪車上。到了城西黃土崖,小人故意裝作控制不住木輪車樣子,順勢把劉山谷的尸體拋下“龍窟”。這樣就是以后一旦事發(fā),喬四也可為我作證,我丟下“龍窟”的是兩扇豬肉。誰料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小人因太過慌亂竟把豬肉人肉綁反了位置。于是丟掉的是豬肉,而送到“全聚德”酒店去的,卻是人肉了!
陳縣令待張世芳在供詞上簽字畫押,又拿過仵作的驗尸格目細細看過,手捻長須沉吟半晌,又問張世芳:你家那鬧鬼“鬼屋”是怎么回事,你詳細說來。
張世芳見陳縣令相信自己說的話,暗松了一口氣,說:那是小人家樓下的一間房子。不知為何,常常于深夜發(fā)出令人驚恐的嘩啦嘩啦之聲。小人雖然還有些膽量,但從不敢住到那間房去。
陳縣令不自覺搖了搖頭??茨球炇Y果,劉山谷是頭遭重物打擊,腦漿迸流而死。難道僅僅幾聲恐怖的“嘩啦聲”,就會讓人頭破血流,腦漿迸出?可若說劉山谷是張世芳所殺,那他該用殺豬宰羊的刀具似更合理。何況捕快們已經在張世芳家里搜查遍了,找不到任何能夠擊碎人腦袋的兇器。
鬼屋飄魅影
陳縣令夜探兇宅
用過晚飯后,陳縣令帶著縣衙內一名書吏步出縣衙,沿潮海大街向西走來。大街上的夜市正是熱鬧的時候,從金口港連夜上岸的新鮮魚蝦排滿大街兩側,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以及買賣者的數銅錢聲嘈雜鼎沸。想起朝廷嚴令督辦的金口港清淤工程,陳縣令不禁又暗暗發(fā)愁。
沒多久到了張世芳家,陳縣令看了一下,不禁對這四周高墻的宅院大為搖頭。對那書吏說道:這張世芳終究是個見識淺陋的粗鄙之人。你看這院落四面臨街,若把高墻推倒全蓋成店鋪,單是抽取房屋租金就足臻巨富。何用去殺豬宰羊呢!
那書吏是本地人,對即墨往事典故頗為熟悉。便說,大人可有所不知啊。傳聞這地方地氣不好,是著名的“兇地”,不適合經商營生呢!
見陳縣令側耳聆聽,書吏繼續(xù)說:前朝大明“永樂掃北”時候,據說即墨城內凡十五歲以上男子,全被斬殺干凈,埋在這分水嶺下。于是怨氣郁積,從那后凡在此開店經商之人,少有善終者。遠的不說,先是二十年前在此開綢緞莊的王掌柜被綁匪撕票,接著是滄州行商何曉廉價買得這塊地皮,推倒店鋪四面壘起高墻建宅,把妻兒安置在里面,自己出外經商,可不久就暴病客死他鄉(xiāng)。這不,何曉的遺孀招張屠戶入贅,張屠戶又攤上人命官司了!
事情這樣湊巧?陳縣令暗暗稱奇。就吩咐書吏回衙后調出關于這處“兇宅”的所有檔案。并順便去查訪一下,這張屠戶原來是做何營生。
兩人邊聊邊走進張家院落。張世芳的妻子何盈盈聽到聲音迎了出來。
陳縣令放眼四看,見這偌大院落只有中央一棟三層孤樓。孤樓門窗一閉,外人就是進入院落也極難進入樓房。看來主人筑樓之初,就存了極強的防衛(wèi)心理。陳縣令便問:這么大的宅院,就你們夫婦兩人居住嗎?
何盈盈說道:犯婦還有個兒子,只是上個月走失了,現在還沒有回家。
陳縣令怒道:那為何不見你們報官?兒子失蹤既不報官也不尋找,天下哪有你們這樣的父母!
何盈盈見陳縣令動怒,慌忙跪倒:大人,小兒張俊已經十五歲,只因他是我和先夫所生,與繼父張世芳不甚和睦,常有口角。經常氣惱出走些日子,到時自會回來。
陳縣令這才點點頭,說:聽說張夫人先夫何曉是滄州人士,你們當年為何舉家來到這里呢?陳縣令因自己也是滄州人士,對同鄉(xiāng)人頗有好感,不禁問道。
何盈盈說:犯婦雖是滄州人,先夫原來卻是本地人士。只因二十年前先夫入贅我們何家,他才在滄州住下。后來家父過世,滄州老家再無他人,先夫就攜犯婦來到他的故鄉(xiāng),在這里筑宅住下。
陳縣令沒想到一下竟問出這么多東西,暗暗高興,便說:張夫人,還請帶我看看你們家那間鬧鬼的“鬼屋”吧!何盈盈也不說話,轉身帶路走進小樓,打開一進門的那間房間。
孤樓的樓梯在里面,“鬼屋”是樓梯旁底層的一個大房間。陳縣令一跨進那房間,馬上就有種異樣的感覺!
房間的南北皆有窗戶,月光從南側的窗格子照射進來,光線并不昏暗,卻無端給人一種壓抑的感覺。房門的右側是一張簡易床鋪,門的對面是兩把太師椅和一張條幾。條幾正上方,掛有一幅“虎嘯山岡圖”。那猛虎畫得栩栩如生,很是兇悍,卻偏偏題字“虎踞財源”。畫似出自方家手筆,題這樣四個字就很是不倫不類了。
按照張世芳供述,劉山谷只在這個房間睡了半宿,就莫名其妙丟了性命。這房間外面無鎖,內側卻有門閂,從房間里面關上門,外面人不可能潛入。如此說來,能夠在這房間殺死劉山谷的,只有突然出現的厲鬼了。
眼見夜色已深,陳縣令吩咐書吏自行回縣衙值夜,他要留在這房間住上一宿,看看厲鬼如何作祟殺人。書吏與何盈盈極力勸阻不住,只得作罷。那書吏就到外面召集來幾名捕快布置一番,這才離去。
陳縣令在“鬼屋”一張?zhí)珟熞紊献聛?,點上一盞油燈,從袖中掏出隨身攜帶的金口劉英、劉豪兄弟狀告伯父劉玄明“霸占祖上遺產案”卷宗,細細看了起來。
告狀人劉氏兄弟狀稱,他們的父親劉玄曉和劉玄明本是親兄弟,劉家世代經商,祖上在金口港附近留下多家油坊和店鋪。多年來,一直是父親劉玄曉在外開拓奔走,伯父劉玄明在金口老家守成經營??勺远昵八麄兊母赣H劉玄曉被伯父劉玄明逼迫離家出走之后,劉玄明就獨霸了祖上留下的所有財產?,F在他們兄弟兩人已經長大成人,便找伯父要求分家,不料伯父不但不分給他們財產,還把他們兄弟打了一頓!
這里面原來也牽扯到一個在外經商商人的失蹤!陳縣令暗怪自己疏忽。這也是一樁大案,也需要盡快查辦?。£惪h令決定明日就傳劉家叔侄三人到堂,兩樁大案一并審理。
一陣忽入其來的風吹滅了條幾上的油燈,房間內頓時陷入黑暗。月亮已經西移,月光也照不進來,房間內突然變得陰森可怖!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房間的四壁突然傳出令人恐怖的響聲。陳縣令雖不信鬼神,此時也驚得毛骨悚然。雖然能夠確定聲音就是發(fā)自屋內,可屋內的物件早已了然,就是不知聲音來自哪里!
驀地一抬頭,陳縣令突然發(fā)現房間南面的窗戶上有個黑影向這房間內偷窺!陳縣令大喝一聲:什么人?那黑影驟然消失。陳縣令打開房門就追了出去!
追到院外,已不見了人影。
張夫人,張夫人!陳縣令在樓外大叫,樓上亮起一盞燈,何盈盈推開窗戶,睡臉懵懵地探出半個身子。
陳縣令看何盈盈不似作偽,確如剛被自己喊醒樣子,便問:張夫人可曾聽見什么動靜?
何盈盈答道:犯婦早就睡著了,什么也沒聽見。大人可是被“鬼屋”內那嘩啦鬧鬼聲驚醒?
守在院門外的兩名捕快聽到聲音拍門進來,陳縣令問他們,他們也說沒有發(fā)現什么人出入院落。
莫非是我自己看花眼了?陳縣令暗自納悶。再回房間捕捉那嘩啦嘩啦鬧鬼之聲,卻再也聽不到了。
龍窟現尸骨
劉玄明泣訴前情
第二天早晨一升堂,陳縣令便吩咐一名差役去金口傳劉英、劉豪兄弟及劉玄明到堂。既然案內牽扯有人失蹤,就不是簡單的侵奪財產案,必須到縣衙大堂審理。
那差役剛剛離去,城西“全聚德”酒樓的朱掌柜又匆匆來到縣衙,身后,還跟著驚魂未定的伙計喬四。
朱掌柜慌慌張張道:大人,昨日在縣衙之上,那張屠不是說,他欲往黃土崖下“龍窟”拋劉山谷尸體,結果誤拋了兩扇豬肉嗎?我店里伙計喬四是藥農出身,善于爬山下崖,因貪圖張屠拋下“龍窟”的兩扇豬肉,就回家叫上父親兄弟下“龍窟”撈取。不料卻在“龍窟”底下發(fā)現了一具尸骨!于是拽上我向大人報案來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手頭兩樁大案尚無頭緒,竟又發(fā)現了無名尸骨!陳縣令顧不上吃早飯,便吩咐差役捕快準備繩索,一幫人匆匆出城,奔城西黃土崖下“龍窟”而去。
為從現場多尋些線索,陳縣令只和仵作并喬四三人分坐三只吊簍,小心翼翼地下到了“龍窟”底部。
陳縣令他們站立“窟底”之處,是一丈多寬的暗河之畔。地面上野草野花肆意瘋長,翠綠欲滴,那尸骨就堆散在草叢中間,想必從“龍窟”之上摔下早已有了些年月。仵作把尸骨收容起來,驗看了一番對陳縣令說:從年齒上看,此人四十歲上下。自殺他殺暫且無從判斷,但就僅剩下一具白骨而言,恐是死了至少十年了。
這是在頸骨上發(fā)現的一把鑰匙。仵作說著,遞給陳縣令一把呈半圓狀的漆黑鑰匙。陳縣令識得這是錢莊常見的那種開啟金庫“子午鴛鴦鎖”的“陰陽匙”之半把,通常另外半把不會在同一個人身上。就仔細地把它收入懷中。
在暗河之畔的不遠處,斜著一根竹竿。見陳縣令注意那竹竿,喬四忙說那竹竿是他帶下來的。并說藥農在山崖上采藥,把一根竹竿往崖上一靠,就是一個簡易的梯子。陳縣令暗道即墨采藥人聰慧。單單一個長竹,張家宅院那四面高墻不就形同虛設?
回到地面之上已是中午時分。陳縣令找來全城所有鎖匠辨識那半把“陰陽匙”,誰知不但無人識得,就是那制匙材料,也無人見過。
午后,差役來報,金口劉氏叔侄已經來到縣衙大堂。
陳縣令一見原告劉氏兄弟,就有七分不喜。只見這兄弟倆尖嘴猴腮,一坐下就哈欠連天,十有八九是兩個大煙鬼!陳縣令厭惡地皺皺眉,轉頭去看那被告劉玄明。那劉玄明雖年近六旬,有些呆板固執(zhí),倒也相貌岸然,來到縣衙內堂站坐有禮。
陳縣令突然緊緊盯住了劉玄明插在腰間的煙袋!不由得眼前一亮,從懷中取出那半把“陰陽匙”道:本縣素聞金口劉家商賈世家,走南闖北見多識廣,還請劉老先生為我辨識一下,這半把“陰陽匙”是何種材料所制?
劉玄明一見陳縣令手中鑰匙,頓時變了臉色。搶步上前接過來,從腰后拔出煙袋,與上面的一個漆黑飾物一合,剛好合為一把完整的能夠開啟“子午鴛鴦鎖的”的“陰陽匙”!
此物大人是從何處得來?劉玄明驚問。見陳縣令臉色冷峻,忙告罪失態(tài),并解釋說:這把能開啟“子午鴛鴦鎖”的“陰陽匙”,乃是產自漠北的“烏鐵木”所制?!盀蹊F木”也叫“無悔木”,用金剛石刀把“無悔木”雕刻成任何器物,便永遠也不能再改變,連原來雕刻用的金剛石刀也不能再傷它分毫,極是罕見難得。草民祖上曾傳下一把“子午鴛鴦鎖”并這不知哪世得來的烏鐵木“陰陽匙”。當年舍弟負氣離家時候,把這兩樣東西都帶走了。十幾年前草民之弟給我寄回半把“陰陽匙”,以示他對當年負氣離家出走意堅志決永不后悔,并和我如這“陰陽匙”一樣恩斷義絕。草民雖然氣惱,可到底念他是自家兄弟,便把這半把“陰陽匙”掛于煙袋上當作飾物,時常睹物思人?,F在大人既然有我兄弟的半把“陰陽匙”,想必已經知道舍弟玄曉的下落?
陳縣令冷笑一聲:劉玄明,本官公務繁忙沒時間再和你扯淡!你且把你當年如何殺死兄弟劉玄曉,拋尸“龍窟”,企圖獨占祖上遺產的事從實招來!
劉玄明大吃一驚,道:什么殺弟拋尸,什么獨占家產。小民怎么一點也不明白?難道……難道舍弟已經不在人世了?
陳縣令緊盯著劉玄明不說話,最后見劉玄明神色如常,便道:那你先把你們兄弟如何失和,劉玄曉如何離家出走,一一說來!不得有半句謊言!
劉玄明嘆了口氣,慢慢說道:大人,我們金口劉家依靠港口,數代經商。產業(yè)及祖宗墳塋,盡在那里。二十年前,弟弟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突然說祖居地氣數已盡,二三十年之后金口港必會有滄海桑田之變,因此要盡早變賣祖業(yè),舉族內遷另立家業(yè)。我劉家兄弟兩人父母死得早,我是長子,當然不能看著弟弟任性胡鬧,于是我們兄弟就有了些爭吵。后來,弟弟又怪我給他娶下的妻子癡呆有暗疾,生養(yǎng)的兩個兒子以后也必然羸弱少智,更是疑我企圖在我們兄弟百年之后,由我的女兒獨占祖上遺產,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一去而無音訊。只是在十幾年前捎回一封書信,和這半把“陰陽匙”。弟弟在信中不但毫無悔改之意,還說我們兄弟情份盡由這“陰陽匙”分說,我這當哥哥的總有一天會對他心悅誠服。從那后,便再無音信。這些年弟媳侄兒都是由我照顧。誰想自去年我弟媳死后,兩個侄兒不知受了哪個浮浪子弟教唆,不但學會了吃大煙,還嚷著要和我分祖上家產!試問大人,我弟弟在外未歸,我怎敢把一半家產付與這兩個不成器的侄兒?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遞與陳縣令。
陳縣令見書信上的字似曾相識,一時也不及細想,接著問:你是說,你弟弟劉玄曉因執(zhí)意要舉族內遷,及嫌你為他娶的妻子不淑,才離家出走的?
劉玄明面帶愧色地說:我那弟弟相貌英俊,精明干練,弟媳確有些配他不上??梢鼍壎际歉改干八ǎ鐾磔叺呢M能隨意悔婚?正因為如此,連街坊四鄰也疑我企圖以后獨占祖上遺產……劉玄明說罷,珠淚滾滾,情不能已,一下爬到地上以頭搶地,讓陳縣令為他洗刷冤屈。
這時,與陳縣令相得的那名書吏興沖沖進來,俯身對陳縣令說:大人所料果然不差。卑職查了檔案,張家宅院果然是先墻后樓!另外,那張世芳也真的大有來歷呢!
陳縣令聽了,閉目沉思半晌,突然拿起劉玄曉寫給劉玄明的那封信往桌上一拍:原來是這樣!
畫內藏玄機
何盈盈巧舌如簧
接連數日,即墨城內外再也不見了那風風火火辦案的陳縣令??h衙一應事務,都由縣丞暫行代理。據說,“陳大胡子”回河北滄州老家去了。于是即墨城內百姓紛紛傳言,說連發(fā)三樁大案,一向精明的“陳大胡子”束手無策,羞愧地掛冠歸隱了。也有的說,“陳大胡子”是因督辦金口港清淤不力,被朝廷給撤職查辦了。
四日之后,陳縣令卻風塵仆仆從河北滄州老家回來了。第二天,就帶上一班胥吏并劉氏叔侄三人,從衙門出來直接往張家宅院趕來。
何盈盈開了院門,陳縣令走進院中之樓,直接就奔那間鬧鬼的“鬼屋”!陳縣令推開“鬼屋”的門,抬手一指那幅“虎嘯山岡圖”,回身對劉玄明說:劉先生看這“虎踞財源”四字,可是似曾相識?
見劉玄明一時懵懂,陳縣令讓劉玄明解下拴在煙袋上的那半把“陰陽匙”,同手中另半把“陰陽匙”合二為一,并吩咐身旁一名差役上前仔細揭掉那幅“虎嘯山岡圖”,墻上,豁然出現了一個不易發(fā)現的小小鎖孔。
陳縣令把那合二為一的“陰陽匙”往那鎖孔一插,慢慢一旋,四面墻壁便如緊閉的兩扇門一般突然洞開,七八只家鼠慌然遁逃,四處亂竄,一屋子人驚得抬足不迭。但整個“鬼屋”頓時豁然開朗,再也無壓抑之感!
原來“鬼屋”四面的墻壁具有夾層。墻壁之內,盡是吊掛的一串串銅錢,以及一堆堆的散碎銀子!一箱箱的珠寶!
陳縣令轉身對目瞪口呆的劉玄明說:你們兄弟當年失和,劉玄曉離家出走化名何曉之后,因無法在錢莊票號設立賬戶,只得出此下策聚集資財。這密室內的所有錢財,都是令弟為你們劉家聚集下的!可惜的是你心高氣傲的弟弟沒有等到與你見面釋前嫌,就被人殺害并拋尸于黃土崖下的“龍窟”之內了!
劉玄明大哭一聲弟啊,便暈倒在地。所有人都不明所以,獨早已略知謎底的書吏嘆服道:大人果真是料事如神!只是不知大人是何時斷定這“鬼屋”里面有密室,又何時斷定何曉與劉玄曉是同一個人?
陳縣令笑道:我不但早就斷定這“鬼屋”有密室,也早知道“鬼屋”密室內藏銅錢!那夜,“鬼屋”里的聲音一響雖令我驚懼,卻使我覺得聲音是那么熟悉。而且,那聲音是在你我來這“鬼屋”的路上剛剛聽到過的。
那書吏眼睛一亮,道:卑職想起來了!陳縣令贊道:對!販賣魚蝦的漁民們數銅錢的聲音!老鼠在錢串之間爬動嬉戲,與數銅錢的聲音是一樣的!
那天我們在黃土崖“龍窟”底的無名尸骨上發(fā)現了半把“陰陽匙”。接著,我又看到另半把“陰陽匙”在劉玄明手里。于是我就想,是劉玄明為了獨占祖上遺產,殺死了自己的親弟弟劉玄曉!可一看到劉玄明拿出的那封信,我才知道劉玄明的半把“陰陽匙”確是劉玄曉自外地寄回來的,說明劉玄曉對哥哥劉玄明的怨恨已開始淡漠。“兄弟情份盡由這‘陰陽匙’分說”,分明是道他們兄弟情份總有一天會如“陰陽匙”一樣合而為一。他只是想在有一天等他的預言變?yōu)槭聦?,用事實說服自己的哥哥遷往內地??蓢@劉玄明卻先入為主固執(zhí)己見,理解為弟弟要和他如分開的“陰陽匙”一樣恩斷義絕。恰在這時,你進內堂說那屠戶張世芳大有來歷,我頓時豁然開朗,覺得一切的謎團似乎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聯想到何盈盈說過,她那前夫是入贅他家的一名商人,后來岳父亡故,那商人便帶她來到故鄉(xiāng)即墨。再看那封信上字跡,我又想到了這幅“虎嘯山岡圖”上的“虎踞財源”四字。當天夜里我拿上書信悄悄回來對照,兩處字跡果然一般無二!因此我斷定,那名失蹤的叫何曉的商人,與失蹤的劉玄曉是同一個人!而這個人,就是黃土崖下“龍窟”底的那具尸骨!俗話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若劉玄曉能早些時日與哥哥劉玄明冰釋前嫌,或劉玄明當年肯放下當家人架子聽聽弟弟劉玄曉的意見,又怎會有這“兇宅鬼屋”生出的一系列血案!
原來……原來劉郎并不是真心愛我!他、他根本就不相信我!他一直在用“鬼屋”的謊言嚇我!站在房門外的何盈盈臉上,滿是落寞的哀傷。
陳縣令冷笑道:倒不是劉玄曉不相信你故意嚇你,只是他建這密室的事情是在娶你之前。他認為還不到告訴你的時候,或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也許還有故意宣揚這宅院是“兇宅鬼屋”,以此保護你們母子意思。而你,卻伙同你的師兄張世芳把他給殺害了!
何盈盈凄然一笑:大人回滄州原來是去查我和師兄去了!我和那張世芳是師兄妹不假,可我并無害劉郎之意。當年,是張世芳護送客死在外的劉郎尸骨回鄉(xiāng),我因感念他對劉郎的恩德并多年對我的愛慕,才嫁給了他。再說當日張世芳護送劉郎尸骨回鄉(xiāng),連官府衙門都驗看過了。劉郎確是因暴病而死啊!
那尸體因暴病而死或是不假,可并不能說明尸體就是劉玄曉的。本官昨日曾會同仵作及劉玄明叔侄開劉玄曉之棺驗尸,那具尸骨死的時候已近七十歲。試想劉玄曉的哥哥劉玄明今年才六十有二,劉玄曉怎會是一具七十多歲的尸體?真正的劉玄曉,早被你與張世芳殺害并拋下“龍窟”了!你們處理劉山谷尸體的方式,與當年拋劉玄曉之尸的手法一般無二!
什么?難道是真的……真的是張世芳殺了劉郎?何盈盈不相信地問。
事到如今,你何盈盈還想洗脫自己不是同謀?陳縣令冷冷地說。
試問大人,如果沒有我故意把劉山谷的尸體同兩扇豬肉“調包”,又怎會有張屠光天化日賣人肉案發(fā)?大人又怎會把他抓進監(jiān)獄?何盈盈道。
這并不難解釋。別忘了這樁案子還有個垂涎你姿色的劉山谷之死!焉知不是你伙同他人先殺死劉山谷,然后謊騙張世芳幫你們處理尸體,繼而你又把張世芳送進監(jiān)獄?并且本官斷定,那個人是一個能夠用一根長桿翻墻越壁的年輕人!陳縣令斷然反駁道。
何盈盈頓時表情沮喪,臉色蒼白:大人既然如此說,犯婦無話可辯了。
陳縣令冷笑一聲: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也罷,待今夜本縣解開最后一個謎團,我看你還有何話說!
父子生冤孽
莽少年護母弒兇
七日之內連破三樁大案,并揭開了“兇宅鬼屋”之謎的消息很快傳遍全城,街頭百姓商販紛紛傳說著“陳大胡子”探“鬼屋”下“龍窟”的傳奇故事,皆交口稱贊。只是對陳縣令把謀殺親夫的何盈盈只判了個圈禁于“兇宅鬼屋”之內任其自生自滅,暗暗感到奇怪。
天很快黑了下來,幾十年來一直禍患不斷的“兇宅鬼屋”也很快陷入了黑暗。只有座落于院落中央的那棟三層孤樓上,還亮著一盞燈。想必是這座兇宅最后的主人何盈盈在燈下為自己一生的罪惡深深懺悔。
接近二更時分,從分水嶺下南側的城墻下,爬上來一個黑影。那黑影爬上城墻,俯身從城墻上拖上一根長長竹竿,把竹竿往那“兇宅鬼屋”的高高圍墻上一靠,自己順著竹竿爬上圍墻,然后再如法炮制,取上竹竿放到墻內,沿竹竿滑下去,進入了“兇宅鬼屋”院內。
黑影躡手躡腳來到樓下,剛要伸手拍那孤樓的門,樓內所有房間突然燈火大亮,陳縣令打開樓門,從里面走了出來。黑影猛然醒悟轉身要跑,卻見立在墻邊的那根救命竹竿早已不知去向。
陳縣令一看黑影乃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頓時恍然大悟。轉身對房內喊道,何盈盈,現在面對你的兒子,你還不肯對本縣實話實說嗎?
何盈盈沖出來,一把摟住那少年哭道:我的好俊兒,你可真是個傻孩子??!
我是二十年前在老家滄州認識劉郎的。何盈盈把陳縣令讓進樓內,開始說起兒子何俊殺死劉山谷的原因。
那時,張世芳是我父親的“鎮(zhèn)遠鏢局”里最得意的徒弟,父親對張世芳也很是器重。雖然師兄張世芳一直對我非常愛慕,但父親卻不想讓我嫁給一個刀頭舔血的鏢師,有一次就對他委婉地說,將來他百年之后,作為大弟子他可以繼承“鎮(zhèn)遠鏢局”,但不能娶我。不料張世芳心氣很高,竟離開鏢局獨自闖世界去了。
再后來,父親在一次押鏢闖關東的時候,被劫鏢的賊人用洋槍打成重傷,恰好當時劉郎的商隊路過救了父親。父親臨死之際,就讓劉郎入贅我們何家,于是我便嫁給了劉郎。
很快我們有了俊兒。后來,我和俊兒便隨劉郎回到他的老家即墨。原來,劉郎在即墨早就蓋好了這棟小樓并這院子。雖然街坊四鄰都說這地方是塊兇地,可劉郎說,物極必反否極泰來,二三十年后,這兒就是劉家的發(fā)祥之地。
劉郎安頓好了我們,還像原來那樣常年在外奔走經商??晌胰f沒想到,我和俊兒來到即墨不到三年,多年不見的師兄張世芳卻來到即墨。他是作為一名鏢師護送劉郎的靈柩來的。師兄說,劉郎是在關東收購山參的時候,遇到了沙俄的哈薩克騎兵。劉郎商隊的所有人都被殺死了,因他拼死相救,只有劉郎面部負傷孤身逃了出來。但路上連氣帶急,也病死在回鄉(xiāng)的路上。于是在滿孝之后,舉目無親的我就攜俊兒嫁給了師兄張世芳。
張世芳當然不能再去做鏢師。好在他曾經操持過一段殺豬宰羊的生意,于是就做了屠戶。但張世芳對我與劉郎所生的俊兒卻很不好。那時俊兒已經懂事,于是他們兩人便時常爭吵,并漸漸互不相容。
張世芳因為在一次保鏢中受過傷,這一生不可能再有兒女??汉退牟恢C使他越發(fā)脾性乖戾,總想有自己的孩子。到后來,甚至喪心病狂在和牛馬經紀劉山谷賭錢的時候,故意輸了二十兩銀子,然后謊稱無錢還人家,就要我陪人家睡一夜還債,企圖這樣讓我神不知鬼不覺地懷上孩子!
待我明白事情原委,已經晚了。那一天的夜里,我拼死掙扎拼命喊叫,但張世芳早已借故出了家門,就在要被侮辱的時候,離家出走多日的俊兒突然回來,用打漁墜網的鉛塊打死了劉山谷救了我。我見出了人命,慌忙讓俊兒速速逃離家門,暫時不要回來。
我知道張世芳迷信鬼神,就騙他說劉山谷是在我昏迷時候,“鬼屋”的厲鬼突然出現,殺死了他。張世芳便對我的話深信不疑,剛好城西“全聚德”來要他多送一口豬肉,張世芳就想出個“李代桃僵”的主意。那時我突然覺得就是劉山谷的尸體被發(fā)現也不會有人疑到我和俊兒,事情既然由負我的師兄而起,那就由他進監(jiān)獄而徹底掩蓋俊兒的殺人之罪吧!心神不定之下,便故意把豬肉和尸體的位置綁反……萬望大人念我俊兒年幼,犯婦愿意替兒頂替那殺人之罪……
三樁大案的真相徹底大白于天下了。十三年前殺死劉玄曉的張世芳被朝廷判了凌遲處死。除了咎由自取的劉山谷,其他人一概無罪。即墨縣城分水嶺下的“兇宅鬼屋”很快被推倒圍墻,金口劉家舉族遷進即墨縣城,在那里蓋起了大片的店鋪,并很快成了巨富。劉家人為了感謝即墨縣令“陳大胡子”,又捐助巨資填平了城西黃土崖“龍窟”,迫使淮河改道流向即墨城南的李村河。金口劉家人的善舉等于讓百年老港金口又多發(fā)揮了三十年效益。
〔本刊責任編輯 君 早〕
〔原載《百花故事》總第2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