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離圣誕節(jié)還有好幾天,這棟老式公寓樓里的房客已經(jīng)走了一大半。
我躺在床上。收到父親那封電子郵件后我就這樣躺著。
父親說他要結婚了,跟區(qū)文化館里一個搞群眾文藝活動的女人。那女人比我父親小一半年齡,最多只能當我的姐姐。母親去世十多年,我從未見父親走近過哪個女人。父親總覺得自己是個有身份的體面人物,不能隨便找個女人湊合下半輩子。就如我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像樣的大學,只讀了個職業(yè)學校,父親怎么也解不開心結。終于有一天,父親將一張銀行存折放在我面前懇求道:“兒子,找個好點的中介公司,辦出國留學去吧,無論如何得拿張正經(jīng)大學文憑回來。你爸我是個作家,是知識分子,總不能讓別人小瞧作家的兒子連大學本科都上不了吧?!逼鋵嵞菚r我已經(jīng)想找工作了,沒大學文憑就找個差點的飯碗,這于我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跟面子沒關系。可父親怎么都不答應,好像我不上個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別說對不起去世的母親,連祖宗的臉面都丟盡了。
我在巴黎大學讀城市史專業(yè)。法國大學的本科不值錢,但要想完成碩士學位,得呆上三四年,少說也要幾十萬人民幣。想到父親給我的銀行存折里還包含著他這輩子很可憐的一點稿費,我花錢時手就會發(fā)抖。所以我不可能像其他中國留學生那樣,一到巴黎就買車,手機二十四小時全球漫游,放假時外出旅游度假,泡巴黎酒吧像進自家廚房。我雖做不到上一代中國留學生那樣下了課就一頭扎進中餐館洗盤子,可勤工儉學是我一踏上法蘭西土地就抱定的留學宗旨。我給幾個法國高中生上漢語課,掙點小錢補貼生活開銷。這幾天我的教學對象都度假去了,要不我也沒這么閑。
父親說他如果跟那個女人結婚后,很可能會給我添個弟弟或妹妹,那女人是頭婚。那樣的話父親就沒有能力再承擔我的留學費用,他希望我最好能去爭取獎學金或找份工作。我的火氣就是打這兒升騰起來的。我隨即在電腦上敲了下面幾句話:“我根本沒想過要出國留學,是你非讓我來拿文憑?,F(xiàn)在你的虛榮心滿足了,倒把我扔下不管。我不知道你把我誑騙出國是不是個套,為了給你的女人騰出窩來?”幸好我的頭腦尚算清醒,在最后一刻鼠標點擊了“刪除”。要是這個回復郵件發(fā)出去,父親大概會氣瘋的。
有人輕輕敲門,我大喝一聲“進來”,連“請”字都免了。奧利站在我面前,“嘿,張……怎么不來廚房吃飯?我以為你也去度假了呢?!眾W利是廚娘瑪麗太太的兒子,巴黎植物園的園林工。我剛搬進這棟公寓時,對奧利解釋過我名字的中文含義。我的“張合”是一對反義詞,打開和關閉的意思。從此奧利一見我就先張大嘴巴,然后迅速閉上,這樣發(fā)出的語音成了“張—閉”,意思倒還湊合,發(fā)音完全走了調。還是奧利的母親瑪麗太太干脆,一個“嗆”字就代替了對我的稱呼。
我扔了支煙給奧利,煙是從中國帶來的,擱得時間太長,有點淡淡的潮味。奧利不在乎,用粗大的手指夾住小白棍,立刻吞云吐霧開了?!皬垼阍趺床贿^去用晚餐?有波爾多紅酒和布列塔尼奶酪呢。房客們付了搭伙費卻跑去度假,活該讓你我這樣沒錢出門的窮人享點福?!眾W利看似隨口一句戲言,卻點中了我的心結。父親來信說得很明白,往后連在巴黎的留學費用都得我自己來掙,哪里還有錢像那些中國生意人或官員的子女動不動就出門度假呢,那些留學生在這兒的日子可比奧利這樣的法國人過得還瀟灑。不過我不想讓奧利覺察出我此刻的沮喪心情,故作輕松地從床上一躍而起,說:“我剛才在給父親寫信呢,現(xiàn)在我可不想錯過布列塔尼奶酪,我原以為瑪麗太太的那些奶酪是留給法國總統(tǒng)吃的?!?br/> 奧利笑起來,用掩飾不住的羨慕口氣問道:“張,你父親在中國好嗎?他是干什么的?有父親的人可真太幸福了?!蔽也恢绾巫鞔穑溃骸耙苍S吧,我父親是個作家,普通人。”“哇,上帝太寵愛你了吧,給了你一位作家當父親。我要是有個當作家的父親,不,哪怕是有個跟我一樣當園林工的父親,我都要幸福死了?!蔽抑缞W利是瑪麗太太唯一的兒子,從小在單親家庭長大。不過為了尊重法國人的習慣,我從來沒有問過奧利他父親去了哪里。
瑪麗太太用她滾圓粗壯的胳膊摟住我“比啄”,這是法國人最通常的貼臉頰問候禮。就在那零點幾秒的瞬間,我想起了母親。十幾年前母親也這樣撫愛過她的兒子,不論我放學回家還是犯了錯剛受完父親的訓斥,母親都會給我這樣的安慰??墒呛髞硎嗄昀镌僖矝]有哪個女人親近過我的身體,所以瑪麗太太熱烘烘的“比啄”還不足以讓我對女人的感覺由麻木轉為復蘇。
那塊布列塔尼奶酪足有小臉盆那么大,天知道一個公寓里的廚娘怎么存得下這般昂貴的食品,這塊奶酪在巴黎超市里少說得賣一百歐元?,旣愄邢掳驼拼蟮囊粔K放進我面前的盤子里,而給奧利的那塊不足我的三分之一。其實布列塔尼奶酪對我這個東方人來說味道實在難以忍受,就像讓一個初來乍到的法國人喜歡上中國的皮蛋一樣不可思議。但我知道無論怎樣不能拒絕一位公寓廚娘難得的慷慨舉動,哪怕這塊奶酪像腐爛的樹根那般難啃,我也要全部吞下肚去。
我在廚娘母子跟前用心滿意足的樣子咽下了奶酪,奧利顯然很為母親的慷慨高興,舉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問道:“張,要是你還沒有來得及安排圣誕節(jié)假期的活動,想不想跟我一塊去探險?”
“探險?”我驚訝的目光盯在奧利那張布滿好看絡腮胡子的臉上,心想今晚這母子二人可能有點忘了自己的身份,派頭都大得沒譜。一個廚娘一個園林工,不可能轉眼都變成巴黎貴族吧?!疤诫U”是個什么字眼?那得是錦衣玉食之外加上厭倦了別墅私家游艇的闊人們才熱衷于掛在嘴邊的時髦詞兒,奧利怎么也能輕輕松松脫口而出?
奧利的目光很真誠,真誠得讓人不忍心對他產(chǎn)生絲毫懷疑?!皬?,你不是在讀什么城市史專業(yè)么?你看夠了巴黎那張花花公子面孔,最好也去看看巴黎的地下世界,那可是張老巫婆的臉?!薄澳悴粫霂胰プ罔F吧?”我問。除了已爛熟于心的巴黎十八條地鐵線,我不知道這座繁華都市地下還有什么可看的。
奧利笑了,打開他臥室里的電腦,那里面已經(jīng)保存了幾十張巴黎地下洞穴和坑道內的照片。我忽然想起曾在報紙上讀到過“地下社交晚會”、“地下神秘節(jié)日和古怪儀式”等報道。那些報道還配發(fā)了圖片,年輕人在昏暗的光線下,手里揮動著香檳酒瓶子。也許,大文豪維克多·雨果在《悲慘世界》中讓冉·阿讓穿梭于巴黎地底下以躲避警察追捕,并非完全是杜撰出來的情節(jié)。
周身血液被紅酒和電腦里的照片刺激得沸騰起來,我握住園林工那雙終年修剪枯樹枝的大手說:“這個假期聽命于你了,奧利隊長,我愿意成為你探險隊的一員?!眾W利以超乎想像的熱情擁抱了我,說:“這就對了,張。你即使數(shù)清了建造巴黎圣母院用掉多少塊石頭,也總該知道這些巖石是從哪里來的吧?告訴你,就是從巴黎地底下。幾百年前始于這座城市地下的采石場,就是我們要去探險的神秘世界?!眾W利的體溫電流般穿透我全身,那是種麻乎乎帶點顫栗的快感。我從未體驗過這種新奇的感覺,但它在幾秒鐘后便消失了。
瑪麗太太看著滿桌被冷落的菜肴杯碟,不滿地朝兒子嘟囔:“奧利你這只公耗子,自己成天想著鉆地洞,還要帶個中國人下去。什么時候給你媽帶個姑娘回來才是正經(jīng)呢?!?br/>
二
這個冬日的午后陽光非??蓯郏瑠W利開車帶我來到了巴黎南邊的蒙蘇利公園門口。我們倆都穿著藍色工裝,身背登山包,腳踩大頭膠皮靴,看上去像兩個管道工人。
公園里有孩子在玩耍。我看見一位年輕母親正坐在長椅上專心致志讀一本書,身邊嬰兒車里躺著她的小寶貝。不遠處的池塘里,幾只野鴨在尋覓食物,大概實在沒有什么可吃的,只好盡情追逐水面上幾片枯葉。這是一個多么迷人愜意的世界,可我和奧利偏要鉆到陰森森的地底下去。
奧利領著我離開這片世外桃源,我們從蒙蘇利公園另一處門穿出去,來到了戴隆基廣場。這是巴黎一個非常偏僻的角落,附近有個早已被廢棄了的貨運車站。我們倆費了好大勁才打開車站銹跡斑斑的鐵門。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片雜草叢生的開闊地,四處散落著廢銅爛鐵。奧利走在前頭,熟門熟路來到巴黎小環(huán)線鐵路軌道旁,這條線路七十年前就停止運營了。
這兒真是被喧鬧都市遺忘的角落,鐵軌靜臥在綠色灌木叢中,像是已經(jīng)回歸大自然的一處人類文明遺址。沿著又濕又滑的枕木,我們走到一個隧道入口處,眼前銹跡斑斑的鐵軌就消失在黑暗的隧道里。
奧利幫我系好額頭的洞穴探險專用照明燈,我們互相打量對方,彼此都覺得模樣有點滑稽。我手里還拿著一個從超市里買來的長柄手電筒,在奧利這位真正的探險家眼里,我只不過是他臨時帶來湊熱鬧的伙伴。他對我的舉止擺出不以為然,也有點姑息放縱的態(tài)度。
剛進入隧道,還沒等眼睛完全適應過來,我們便被發(fā)霉的氣味包圍了。隧道兩側不時可以見到一些殘留物品,廢棄的紙盒,腐爛了的床墊,大概有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曾在這里過夜。忽然一只蝙蝠飛來撞在我臉上,我驚叫一聲:“奧利,幫幫我。”我的手電筒滾落在地上。奧利頭也不回,聲音里帶著點嘲弄:“別大驚小怪,我的歷史學家,蝙蝠眼睛不行,耳朵靈敏著呢,別讓這些小畜牲笑話。”我撿起手電筒,又跌跌撞撞跟著奧利前進。不知走了多久,我有些懷疑地問園林工:“奧利,我們現(xiàn)在在哪兒?待會兒真能從剛才的入口出去嗎?”奧利說:“我們在巴黎地下大約三十米處,也許在奧爾良大街附近,反正塞納河正從你我頭上流過去。要是不想再探險,你可以從這兒出去,哪里都有出口?!眾W利的口氣像是在巴黎逛大街,而找個隧道出口就如同找個地鐵站那樣方便。
我的心踏實下來,舉起手電照了照,果然在隧道一側墻上看到用油漆涂出的指路牌:奧爾良大街。指路牌不遠的巖壁上有一條垂直的小鐵梯,看樣子可以通到地面上。奧利看出了我的心思,說:“要是你想碰碰運氣,那就上去吧,也許還能趕上我母親做的晚飯?!蔽野咽蛛娡步唤o奧利,像只壁虎貼著鐵梯向上爬。我的運氣還真不錯,頭頂上出現(xiàn)了一只圓形窨井蓋。我用手掌推了一下,那井蓋居然活動了,看來從這處通道進出的人還不少,要不窨井蓋早就銹死了。我移動井蓋探出半個腦袋,呼吸到了巴黎地面上的空氣,才過去幾個小時,我覺得巴黎的空氣竟然是從未有過的香甜??墒呛眠\很快離我而去,因為我發(fā)現(xiàn)窨井蓋上停著一輛汽車,我們不可能頂翻汽車從這兒出去。
奧利看我從鐵梯上下來,拍了拍我的肩:“我想你大概是餓了才這么急著出去,我們開始用洞穴晚餐吧。”奧利在一處略微平坦的巖石旁放下背包,從包里掏出兩份三明治,兩盒酸奶和兩罐啤酒。奧利打開罐裝啤酒塞到我手上:“來吧,洞穴晚宴現(xiàn)在開始?!蔽医舆^啤酒,心里十分慚愧,因為我背包里也帶了吃的,不過我只帶了自己那份。不像奧利,什么都成雙,有他的就有我的。
我們沒有再說話,全神貫注地對付手上食物。我想這個時候也許在我們頭頂上的某家餐館,男女情侶剛剛開始喝開胃酒,蒙蘇利公園長椅上看書的漂亮媽媽也早該推著她的小寶貝回家了。而我卻和奧利在巴黎地下幾十米處啃三明治,像兩只饑餓的老鼠。
奧利吃完了他那份東西,滿意地打了個飽呃。我明知故問:“奧利你吃飽了嗎?我包里還有吃的呢?!眾W利笑笑,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留著吧,吃得太飽反倒走不動路?!蔽覐恼J識奧利開始就喜歡看見他笑,也許潛意識里是想欣賞他的牙齒也未嘗可知。我突然有種想親吻奧利的沖動,真想把他的牙齒和嘴唇都含入口中。這種舉動以往只在電影鏡頭中見過,而且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我和奧利是兩個百分百的男人,我不敢冒這個險。我心里有一種期待:如果奧利主動親吻我的話,我一定不會拒絕。
用過晚餐我們又上路了,沒走出多遠,便聽到隱隱約約的歌聲。我異常興奮地大叫:“奧利你聽,這兒還有別人?!眾W利連頭都沒回,答道:“那當然,要是巴黎的地下世界只有你我兩個,那就太無聊了?!备杪曤x我們越來越近,不一會,我們便來到一個較大的巖洞里。巖洞中間燃有一柱香,弄得整個洞廳煙霧繚繞,神秘兮兮,像個鴉片儲藏室。我透過煙霧環(huán)視巖洞,一時間想起了“智取威虎山”楊子榮打入匪巢的情景。
兩張尼龍繩編織的吊床在巖石廳里蕩來蕩去,上面各躺著一個男人。兩個男人年紀都不過三十來歲,頭發(fā)留得很長,臉色有些蒼白,但精神很亢奮,所以我不愿把他們想像成癮君子或酒鬼。一個男人跟奧利打招呼,奧利就把我介紹給吊床的主人:“張,中國人,我的同伴?!蔽矣悬c奇怪奧利把我說成是他的“同伴”而非朋友?!巴椤边@個詞在法語中釋義很多,我有點不習慣。
那兩個男人對我表示歡迎,接著又問奧利:“你們進來時沒碰到薩拉特嗎?”奧利得意地高聲笑道:“沒有。薩拉特也得回家過圣誕節(jié)不是?不可能天天守著我們?!蔽抑缞W利所說的薩拉特是什么人。五十年前巴黎市政府為確保老百姓人身安全,頒布過一項法令:任何人未經(jīng)允許,禁止在地下從事任何活動。而薩拉特是當下巴黎市警察局市政監(jiān)管部門的頭兒,一個令所有洞穴探險愛好者又敬又怕的人物。
奧利和我都無意在“威虎廳”久留,于是我們很快向吊床上的男人告別,繼續(xù)前進。我問奧利:“那兩個家伙是不是無家可歸,把這兒當家了?”奧利說:“你們東方人就喜歡以貌取人。其實那兩個男人是巴黎當今最有名的搖滾歌手,錢多得能讓人發(fā)瘋,買下香榭麗舍大街上的豪華公寓都不成問題?!薄澳撬麄兒伪刈≡诙囱ɡ锬兀扛淖右粯??!蔽也⒉煌鈯W利說的東方人喜歡以貌取人?!澳鞘撬麄冊谡覄?chuàng)作靈感。你沒發(fā)現(xiàn)地下是個與地面上完全不同的世界,在地下世界里,人的想像力可以得到無限的發(fā)揮?!边@一刻奧利完全像個文藝理論家或學者,而不是個園林工。
我們到底走累了,奧利提議休息一會。為了省電,我們關閉了額頭上的照明燈和手電筒,隨便找了塊巖石就靠著打起盹來。不知睡了多久,我覺得身子底下在晃動,坐起來一看,原來我睡在了奧利大腿上,把他的腿壓麻木了,他不得不弄醒我。
奧利早醒了,他靠在巖壁上看著我睡,要不是他大腿麻木得難以忍受,他會這樣一直坐著不動。我蹲在奧利身邊替他按摩麻木的雙腿,奧利舒服得瞇起眼睛直哼哼,漸漸連呼吸都變粗了。忽然奧利一把抓住我的手說:“張,夠了,走吧。再按摩下去你我都離不開這片巖石區(qū)了?!蔽艺酒鹕韥碚醒b,打算繼續(xù)這趟洞穴探險。奧利說:“接下來的路不太好走,因為很快就到‘地下海灘了’。塞納河水從這兒附近的巖石縫滲漏下來,我們得淌水而行?!蔽依侠蠈崒嵏趭W利身后,只要看到他結實健壯的后背,我心里就無比踏實和溫暖。
防水膠靴里兩條小腿又酸又疼,每走一步都有些顫抖。奧利比我好不了多少,他的腳步也不似先前那樣穩(wěn)健有力,有點輕飄飄的。不過這種痛苦磨難終于結束了,我們像兩個從巖石產(chǎn)道中分娩出來的嬰兒,剛剛伸出頭就感到有一陣和煦的清風撲面而來,頓時感覺神清氣爽。
外面的世界是這般美好。天才發(fā)亮,巴黎大街上靜悄悄的,遠處只有清潔工揮動掃把的身影。我和奧利從一處廢棄的窨井中爬出來,衣服背包和靴子都骯臟不堪。有位老太太提了個草包去街角買棍子面包,看到我們倆從她身邊走過,只當我們是下夜班的管道工。“喔,真是辛苦,圣誕快樂年輕人?!崩咸珴M臉洋溢著慈愛。“圣誕快樂,夫人?!蔽液蛫W利異口同聲,然后轉過臉去相互吐了吐舌頭。
三
父親又給我發(fā)來電子郵件,還是那幾句話,他要同文化館的女人結婚,往后不能在經(jīng)濟上再扶持我了。我隨手在鍵盤上敲了幾個字:爸,你自己看著辦吧,怎么都行,我無所謂。然后一點擊就把郵件發(fā)出去了,心里有點了斷一件麻煩事后的輕松感覺。自從跟奧利去地下坑道走了一趟,我全身每個細胞里蘊藏的熱情都被激活了。我覺得生活是那樣美好,在我心情最沮喪的時候,地下探險活動好像引領我走向了另一片情感世界。我在房間里躺了一天一夜,又吃了幾頓瑪麗太太做的好飯菜,然后就等待奧利帶我去作下一次的地下探險。
奧利也很滿意我這個探險伙伴,雖然我對巴黎地下洞穴一無所知,但我懂得服從內行,而且還不怕吃苦,堅持走到最后。奧利此前也帶其他人下過洞穴,但幾乎沒有人愿意第二次再陪伴他,除了我。然而瑪麗太太似乎不贊成我們把整個圣誕節(jié)假期都放在地下世界里,我?guī)状温犓洁欤骸皟蓚€男人成天鉆在地底下有什么意思?還不如去找姑娘們樂樂。”
應該說奧利是個法國人里難得見到的孝順兒子,我曾親眼見過他為瑪麗太太剪頭發(fā)。他的動作極有耐心又很仔細,像是在植物園里修剪那些珍貴的盆景花木??晌覐膩頉]見過奧利跟他母親以外的任何女人來往,按理說他身體健壯性格溫和,該很討女人喜歡的。
奧利準備了大量食物和水,還讓我給手電筒充足電。奧利說:“張,我們這次下去得好幾天,途中不會比上次更舒服,你要是想后悔的話現(xiàn)在還來得及?!蹦且豢涛倚睦锵氲氖恰爸灰湍阍谝黄穑嘈量嘁膊缓蠡??!笨勺焐险f出來的卻是:“奧利你太小看人了,別以為中國男人就比法國男人膽小?!眾W利又笑了,雙手有力地搭在我肩頭,搖晃了一下我的身子。我無意中轉臉瞥見瑪麗太太的神色,無可奈何甚至有點絕望。
說起來奧利這人也怪,三十多歲了,不想著積攢點錢娶媳婦,還老往深不見底的巴黎地下洞穴里砸錢。比如眼下奧利為了讓我跟他去地下探險,買了全套裝備送給我,好幾百歐元呢,一個園林工一月才掙多少錢啊。莫非世界上的男人真的如同英國動物學家莫里斯說的那樣,男人即使成年后,身上依然殘留著兒童時期游戲過程中的冒險天性,他們追求刺激的欲望比女性強烈得多。所以同樣在而立之年,男人意外喪生的概率要比女人高出幾十倍。
我把動物學家的話講給奧利聽,奧利輕蔑地咧咧嘴:“嘁,一個英國佬的話你也信?”奧利好像是不怕死的,或者他認為死亡只不過是人人早晚都得玩一回的游戲。所以我們第二次進入巴黎地下探險時,首站便是巴黎著名的地下墓穴。
這回我們放棄了窨井蓋和廢棄的隧道,而是規(guī)規(guī)矩矩買了參觀票去地下墓穴的。巴黎的地下墓穴是如今唯一由官方正式對外開放的場所,里面安裝了照明燈和通風設施,收拾得很干凈,游人也很容易穿行,對我和奧利來說便少了些探險意味。地下墓穴入口處大門上寫著:請留步,死亡帝國由此開始!但買了三歐元一張票的人沒有一個在此停下腳步,跨越這道門多少給人帶來一種難得的冒險性刺激。
這大概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尸骨陳列館,成千上萬在幾百年里死去的巴黎人的尸骨就被堆放在這里。頭蓋骨一律向右看齊,大腿骨排列得如同儀仗隊般整齊。走在我旁邊的一位母親正在低聲呵斥她的孩子:“不要用手摸那東西,快放回去,待會你得好好洗洗你那臟手?!蹦呛⒆诱弥桓笸裙窃谕嫠?。
地下墓穴有種魔鬼宮殿的氣氛。我雖然平日里愛看恐怖片,但此時感受到的恐怖依然讓我覺得難以承受,腋下和脊背上都滲出冷汗來。這時奧利靠近我身邊,他粗壯結實的胳膊很自然地搭在我肩頭,一股暖意和安全感將我包裹起來,我不再覺得恐懼,有奧利在我身邊,我永遠沒有理由恐懼。我以放松下來的心情環(huán)顧四周,就像徜徉在盧浮宮博物館的大理石展廳里那樣身心愉悅。我不知道與我對視的這個頭蓋骨生前是貴族還是乞丐,是圣者還是妓女,是百萬富翁還是流浪漢。我試圖猜想這個人以前長得什么樣子?生活在哪個年代?他一生都追求過什么?我沒有找到答案,但我希望這個人生前曾愛過別人,也被別人愛過,這就足夠了。
奧利同我一樣凝視著面前數(shù)不清的尸骨,神色低沉地喃喃道:“張,我希望這些尸骨中沒有我的父親,在我心里父親還活著,只不過他喜歡生活在塞納河底下罷了?!边@是奧利頭一回主動向我提起他父親,他的語氣很沉重,眼中淚光閃動。后來奧利的胳膊從我肩頭滑落,他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奧利,我現(xiàn)在明白了,你那么多年來一直在巴黎地下洞穴探險,是為了尋找你父親吧?”我自認為這些日子來我已經(jīng)成了奧利的密友,可以分享他內心的情感。
奧利點點頭,重新將胳膊搭在我肩上。“我父親是個酒鬼,在我記憶里他只干兩件事,喝酒和打我母親。我十歲那年一個冬天的晚上,父親喝醉了又開始揪母親頭發(fā),我沒有像往常那樣躲進廚房柜子里,而是沖到父親身邊,狠狠咬了一口他的大腿。父親放開母親,驚恐地回過頭來看著我,然后他就拎起酒瓶走了,再也沒有回來?!?br/> “你母親沒有報警嗎?或者去找他?”我問奧利。
“找過的,找了二十年都沒有找到。有人曾告訴我母親,說是在蒙蘇利公園那邊的廢棄隧道里見過我父親。也曾有流浪漢在警察局作證,說我父親跟他們一塊在地鐵臺階下過夜,可是父親再也沒有回到我和母親的生活中來。張,你多幸運,你有父親,還常常給你寫信。要知道從男孩長成男人缺少父親的陪伴,那真是一種災難?!眾W利說話的時候目光始終停留在我臉上,他也許真的需要有人來解讀他的內心世界。
“可我父親不管我了,他打算和另外一個女人結婚。等他們結婚后,也許我連家都沒有了?!蔽揖趩实卮瓜骂^來,不知是想用同病相憐的處境來安慰奧利,還是真的對父親有氣,反正我意識到自己故意要把父親描繪得冷酷一些。
我和奧利繼續(xù)向尸骨陳列館深處走去,我們看到一塊獨立的墓碑,它看上去像一個古老的祭壇,上面擺著干枯的花朵和熄滅了的蠟燭。奧利對我低聲耳語:“這是菲利伯特修士的墓碑。”我細細讀了一下墓碑上刻著的cde79538f28726c6f73df6aefb62d0db759eabb55cefdb7804e8bef9b2d6e61e文字,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副圖像:二百多年前的一天深夜,修道院看門人菲利伯特修士因為覺得無聊,便點起一盞油燈沿著地下室臺階往下走,一直走進了人跡罕至迷宮似的巴黎地下采石場??墒撬粤寺罚趺匆舱也坏皆瓉淼某隹诳拥?。十幾年后,一支地質勘探隊在舊時的采石場里發(fā)現(xiàn)一具尸骨,從尸骨旁的一串銅鑰匙判斷出,這就是失蹤多年的菲利伯特修士。此后巴黎的洞穴探險者們將這位修道院看門人視為洞穴探險的先驅,并在這兒為他立了墓碑。
我看見剛才玩弄尸骨的男孩走過來,雙手擎著幾支粉紅色康乃馨花,在他母親的指點下把鮮花放在了菲利伯特的墓碑前。我心里掠過一陣暖流,原來鮮花并非一定要獻給拿破侖那樣的偉人,也可以安慰一個修道院看門人的靈魂。
四
父親大概以為我上次回復的那幾句話是對他的抱怨,所以很快又來了一封長信,為那個將要成為他妻子的女人尋找出許多令人不能不同情的理由。因而我知道了這個女人從中國邊遠山區(qū)考到我出生的那個城市上大學,畢業(yè)后無論如何不肯再回老家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墒且驗闆]有城市戶口,她在大城市里找不到她所渴望的工作,一直在我父親任職的文化館打零工。我從父親信中讀出的意思是,如果父親娶了這個女子,她便自然而然有了戶口,有了與這座城市里所有市民同樣的權利,包括找到更好的職業(yè)。
我想到母親離去那么多年以來,父親的個人情感方面一直存在某種缺失,需要而且應該由異性來填補。不管父親真的出于同情那個女人想娶她為妻,還是為他自己終于耐不住寂寞才尋找這個借口,作為兒子我都沒有理由反對。我有點感謝奧利及時告訴了我他那個酒鬼父親的故事,要不然我不可能這么快便以寬容的態(tài)度來看待父親為我找個后媽這件事。我也給父親回了封長長的信,祝福他有了滿足自己愿望的努力方向。為了表示我的祝福是真誠的,我寫了一首祝福詩,想用這樣的形式來讓父親高興。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回寫詩,而且寫得有些肉麻,自己都不好意思多看幾遍。
做完這一切我對奧利說我沒有家了,我從中國飄到法國,往后不知從法國飄向何方。奧利露出滿口白牙笑道:“張,你擔心什么?有我在,你怎么可能沒有家?”奧利說到做到,他在植物園替我找了份打零工的活兒,給樹干刷白漆或替珍稀苗木編號。這樣的零工一年四季都需要,所以不用擔心斷了口糧,還能整天跟奧利在一起,讓他教我干活,我心里漾起從未有過的幸福感。
我又跟奧利一塊到地下去了,這次是從巴黎北部的蒙馬特高地附近下去的。那里從前有過無數(shù)的石膏坑道,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鋪設在巴黎地下。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起,在塞納河底舉行集會就成為巴黎年輕人趨之若鶩的時尚。這些洞穴愛好者們各有各的組織和地盤,地下網(wǎng)絡再怎么錯綜復雜,他們都不會搞錯自己的領地邊界。
這條坑道兩邊墻上涂滿了各種年代留下的痕跡,我甚至看到一個代表法國波旁王朝的百合花圖案,真正的古跡。奧利還帶我去欣賞了法國大革命時期和巴黎公社社員們涂在坑道里的革命口號,還有藝術愛好者們摹仿畢加索的抽象畫。洞穴愛好者們非常講究游戲規(guī)則,他們使用現(xiàn)代涂鴉工具顏料噴霧器時,都涂在坑道空白處,決不會損壞巖壁上的文物古跡。不過我知道今天跟奧利來到地下世界并非為了欣賞巖畫,而是要參加奧利那一伙志同道合者的秘密聚會。說秘密聚會是因為我們所走過的坑道洞穴都已成為巴黎市政府明令禁止進入之地,在此聚會就更不合法。奧利說:“我們團隊中有個部長的兒子,警察來找麻煩就讓那小子先頂上去好了。”
瓦爾德格瑞斯修道院的地下洞穴,猶如天然的迪斯科舞廳,四壁畫滿了各種圖案。洞穴愛好者們把聚會地點選在這里,也有點紀念兩百多年前頭頂上這座修道院看門人菲利伯特修士的意味,怎么說菲利伯特也是我們這伙地老鼠的先驅。
聚會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從各處洞口進來,都是與我和奧利年紀相仿的年輕小伙子,沒有姑娘。奧利說:“這沒什么奇怪的,女人不喜歡坑洞,這兒的男人也不喜歡女人?!蔽覜]有細心體會奧利的話,注意力完全被打扮各異的聚會者所吸引。除了我和奧利,其他人臉上都涂著各種油彩,有人甚至戴著假面具,像是來參加盛大的化裝舞會。奧利指著一個冬日里身著夏威夷花襯衫的男孩說:“瞧,那就是部長公子,要是趕上警察摸進洞來,你我還得靠這小子保護一下呢?!?br/> 部長公子用牙齒咬開香檳酒瓶塞,塞子像子彈般飛射出去,雪白的香檳酒泡沫噴涌而出,有幾點濺在我臉上,帶著甜膩的香味。沒有酒杯,香檳酒瓶在眾人手里輪轉,一人一大口。喝過酒的人無不滿足地高呼一兩聲:“讓香榭麗舍大街見鬼去吧”、“塞納河底下才是我們的世界”。
有人彈起了吉他,聚會者都開始跟著哼哼。我知道這首歌的名字叫“塞納河底陽光”,是這些洞穴探險愛好者自己創(chuàng)作的。我沒有聽清楚歌詞,又不想濫竽充數(shù),便撿來兩個喝空的易拉罐敲打著為大伙伴奏。本來下洞的只有我和奧利兩個,現(xiàn)在有了這一大群志同道合者,不能不讓我感覺神情亢奮。雖然除了部長公子我對其他人的身份經(jīng)歷一無所知,大約不少人也與我和奧利差不多,是這座城市里的下層小人物。不過當我身處眼前這個大集體中的時候,我的自豪感與歸宿感依然無限度地膨脹開來。好像對于世界,對于未來的人生,我已經(jīng)不需要再有什么擔心和害怕的了。因為我有奧利,有一大幫地老鼠樣的朋友和我在一起。此時此刻我真想告訴父親:“你盡管拋棄我好了,摟著你的小女人睡覺去吧,我沒爹沒娘也能在巴黎的地底下活得開開心心?!?br/> 香檳酒喝完了,歌也唱累了,洞穴里的人大多東倒西歪靠著巖壁小憩。奧利想抽支煙,打火機打了好幾下火苗都跳不出來。奧利意識到什么,趕忙站起身對眾人道:“大伙快散了吧,這兒坑道里缺氧,再呆下去沒準會暈倒幾個?!边@時去坑道拐彎處方便的吉它手跌跌沖沖跑進來大喊:“警察來了,從窨井口下來的?!北娙艘宦犃⒖趟奶幪痈Z,我想起那個部長公子,原以為他會為兄弟們挺身而出抵擋警察,誰知那小子頭一個跑了,比受驚的兔子跑得還快。
奧利拉著我跑進另一處彎道,那兒的洞穴很窄,勉強可以擠過身子。再加上坑道拐彎多,額頭燈和手點筒光照不太遠,我和奧利只好在這處地下迷宮里摸索前進。突然,周圍變得漆黑一片,我聽見奧利大叫一聲,接著又是悶雷般響了一下,奧利掉進了一口深深的豎井。我用手電筒照了許久,才發(fā)現(xiàn)豎井就在我腳邊,要不是奧利頂了我一下,掉下豎井的就該是我。
我蹲在豎井邊,用手電往下照著,絕望地哭喊道:“奧利,怎么辦哪?”奧利滑落下去的地方足有十幾米深,那是從前挖石膏的礦工們用來吊運石膏塊的豎井。豎井四壁光溜溜的,奧利即使變只壁虎也難爬上來,更不用說我有什么法子將他拉上來了。
奧利十分鎮(zhèn)靜,指揮我說:“張,不用害怕,你能找到洞口出去的,然后去找人來救我。注意摸著干燥的巖壁走,那樣說明離通風口近些。”我把水瓶和三明治扔下豎井,帶著哭腔喊道:“奧利你要挺住,我一定回來救你,沒有你我也活不成了。”奧利站在豎井底部大笑:“張,你這個中國佬真像女人,你知道我不喜歡女人?!?br/> 我開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洞穴里尋找出口,每前進幾公尺都會摔一跤。額頭探險燈的電量不太足,照不到稍遠些的坑道面,我的眼前只有一片昏黃的光暈。一陣惡心涌上喉嚨口,緊接著心跳加快,頭也劇烈地疼痛起來。我想起奧利告訴我的經(jīng)驗,這些癥狀說明我此刻待的地方嚴重缺氧,必須盡快離開,否則我會因為缺氧而昏迷。我按奧利說的摸索干燥的巖壁前進,缺氧癥狀越來越厲害,我的手腳都有些顫抖發(fā)軟。我被從未有過的恐懼包圍了,我真后悔離開奧利,早知道我一個人找不到出口,還不如跳進豎井里挨在奧利身邊,要死也死在一塊好了。可我現(xiàn)在想回去都回不成了,我根本記不得奧利掉下去的豎井在哪條坑道里。而且我這樣回到奧利身邊一定會被他嘲笑,他討厭打退堂鼓的男人。我忽然想起了父親,他也許正心滿意足地摟著他想要的那個女人在睡覺。父親一定不會想到,他的獨生兒子將要被活埋在巴黎地下洞穴里。我感覺到兩行冰涼的眼淚流下來,我的舌頭在嘴邊舔到咸咸的淚水。我意識到自己其實還是很愛父親的,如果我能從這兒爬出去,我一定要努力幫助父親去滿足他的欲望。
又不知摸索著爬了多久,我終于支撐不住,身子像只布口袋一樣耷拉下來。就在這一刻,我的脊背撞到一架鐵制豎梯上,全身立即幸福得狂顫不止。有豎梯的地方一定有出口,我如同充足了電的機器人,抓住鐵梯扶手向上爬。頭頂處果真出現(xiàn)了一個窨井蓋,我心里趕緊祈禱:“上帝保佑,井蓋上可千萬別停著鬼汽車。”然而上帝沒聽見我的祈禱,這處窨井蓋早被封死了,我摸到一把巨大的老式鐵掛鎖,這鎖的年紀肯定比我大。我從鐵梯上下來繼續(xù)前行,沒走多遠又撞到一架鐵梯,絕處逢生的喜悅讓我情不自禁抱住鐵梯狂吻,啃了一嘴鐵銹粒屑。我很清楚自己一定身處在巴黎某條大街的底下,不然不可能如此頻繁地撞上窨井豎梯。
一股潮濕的青草氣味撲進鼻孔,我用力頂開笨重的窨井蓋,剛爬出半個身子,手腳便痙攣起來。我隱約聽到一兩聲狗叫,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處陌生的屋頂下,眼前燈光很亮,煙草味混合著廉價的咖啡香氣彌漫在四周。我看見對面寬大的辦公桌后邊坐著一個大腹便便的警察,他的五官看上去還算慈悲,尤其是那只碩大的肉鼻子,令我想到父親老家的特色菜,紅燒獅子頭。
胖警察開口了:“嗨,你這只地老鼠,是哪國人?。咳毡??韓國?越南?中國?”老天爺,他總算猜對了我的國籍。但我有點生氣,因為他最后才想起我的國家,所以我故意不回答他的問題,而把目光放到他身后的墻壁上。那里有一幅胖警察與政界要人的合影,我再仔細瞧瞧,天,胖警察身邊那位政要竟然是常在電視上露面的法國內政部長。
桌上電話鈴響了,胖警察抓過話筒:“哈羅,我是薩拉特……”我頓時覺得腦袋嗡嗡直響,身子差點從躺著的長沙發(fā)上滾落下來。這一定是上帝要懲罰我,讓我落到了薩拉特警官手里。巴黎所有的洞穴探險愛好者聽到薩拉特這個名字手腳都會發(fā)麻。于是我立刻決定裝可憐,以此來博得這位洞穴探險者殺手的同情。我朝薩拉特哭喊道:“警官先生,我是個中國留學生,偶爾跟朋友下了坑道,我的朋友掉在豎井里了,求你們快去救救他吧,我可以給你們帶路?!?br/>
薩拉特警官笑了:“我知道你們中國人也愛挖地洞,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中國農(nóng)民就鉆在地洞里打日本人,我從電視上看到過。”
“那是有名的地道戰(zhàn),”我有點小小的得意。
薩拉特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一本正經(jīng)地說:“年輕人,我可不管你從哪個國家來,你得先在巴黎十八區(qū)警察局呆著,等我們找到你的同伙再一并處罰你們?!?br/> “可我得為你們帶路啊,要不你們怎么知道我朋友掉在哪兒?”我不想呆在警察局里蹲禁閉,心里盤算著等警察們救出奧利,我再同奧利伺機逃跑。
薩拉特用熊掌似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少耍心眼年輕人,我們不用你帶路,那片坑道統(tǒng)共只有一口豎井,算你朋友運氣好?!彼_拉特說完按下了桌上的對講機:“嗨,老鼠夾上又有貨了,快去救人?!?br/> 有個女警察過來把我?guī)У脚R時拘留室,大概覺得我此時的模樣真有點可憐,她摸出一枚硬幣扔進自動飲料機,然后回過頭來問我:“喂,中國人,想喝什么?”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先前可能是由于饑餓才暈倒的,我說:“來點熱的蔬菜湯,最好再加塊比薩餅?!迸炻柫寺柤绯爸S道:“哼,要得還挺全哪。”不過她還是滿足了我的要求。
奧利被警察帶回來時,我剛好一覺睡醒??匆妸W利跨進拘留室的門,我不由自主撲過去:“奧利,你沒受傷吧?嚇死我了。我想給警察們帶路,可肥佬薩拉特把我關起來了。”奧利緊緊擁抱著我,像擁抱久別重逢的情人。隔著厚厚的冬衣,我依然能感受到從他健壯身體中散發(fā)出的激情。奧利摟住我的脖子耳語:“張,親愛的,我發(fā)誓再也不會掉到該死的豎井里去,我也不想離開你呢。只不過你我現(xiàn)在的處境有些不妙,我們栽在薩拉特手里了?!?br/> 給我買過蔬菜湯的女警察敲了敲鐵柵欄門,她大概看不慣兩個大男人擁抱在一起不撒手,沒好氣地說:“嗨,這兒是警察局,不是地洞,少惹警察生氣啊?!迸彀盐覀儌z帶到薩拉特跟前,她自己的身子舒適地靠在墻角的暖氣片上,擺開欣賞貓戲老鼠的架勢。我和奧利這會兒真有點像兩只可憐兮兮的老鼠,任由肥貓薩拉特戲弄。
薩拉特將兩份條文復印件扔在我們面前說:“該死的地老鼠,禁令發(fā)了五十多年都禁不住你們下洞。說吧,想罰款還是想去老人院刷屎盆子,由你們挑?!?br/> 我取過那張紙細細讀著,那個三百歐元的罰款數(shù)差點沒把我再次弄暈過去。還是奧利鎮(zhèn)靜,讀完處罰條例后跟我商量:“張,我看還是去老人院刷屎盆子吧,反正我們也不是貴族,臟點臭點怕啥?”我連連點頭稱是,不要說三百歐元,我現(xiàn)在連三十歐元都交不起。我很想沖到肥佬薩拉特跟前大吼一聲:“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父親早就開宗明義跟我講得很清楚,他不再管我了,下個學期的學費生活費,我還指望在奧利工作的植物園打零工掙呢。
五
圣誕節(jié)最后幾天,我和奧利來到圣路易老人院當義工,這是警察局對我們違反禁令進入巴黎地下洞穴的懲罰。我們繳不起每人三百歐元的罰款,只好當義工贖罪。不過從我內心的真實感覺來說,只要能和奧利在一起,干什么都不會覺得苦,我不知道奧利是否也這樣想。
我們倆必須在老人院干滿五十個小時活兒,然后由老人院簽發(fā)出工時單據(jù),再憑單據(jù)去警察局銷掉案底。我和奧利都有思想準備,老人院一定會讓我們這樣受處罰的義工干最臟最累的活,比如刷屎盆子。大概在巴黎的洞穴探險愛好者當中,刷過屎盆子的遠遠不止我和奧利兩個。
一位身材高大滿頭白發(fā)的老人站在草坪中央吹小號,我留神一聽,他吹的竟然是《馬賽曲》。老頭身著樣式古怪的土黃色呢軍服,胸前掛著十來枚勛章,像在演出一幕二戰(zhàn)歷史劇。一個中年女護士跑過來,奪下老頭手里的小號說:“親愛的上校,該吃藥了,吃完藥才能把喇叭還給你,否則就沒收?!北环Q為上校的老頭站直身子爭辯道:“這是反法西斯的號角,不是什么喇叭,夫人?!薄昂冒珊冒桑艺f錯了,上校,現(xiàn)在請您去服藥吧?!迸o士跟在老人身后,一邊哄著老人一邊朝我和奧利撇撇嘴,攤開兩條胳膊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動作。
“他真是上校嗎?夫人?!眾W利問那女護士。
“誰知道。也許從前跟這角色沾點邊吧,要不這軍服喇叭還有那些勛章哪來的?”護士晃了晃那只小號。
“那老先生沒有家屬嗎?他怎么會住在老人院里?”我也對上校的身世感到好奇。
護士顯然沒有興趣來回答我們的問題,嘟囔道:“我只曉得他是常年住在我們這兒的孤老,其他細節(jié)只能去問警察局了?!?br/> 老人院院長給我們分派活兒的時候,院子里又傳來了上校的喇叭聲。奧利向窗外望了一眼對我說:“張,我們倆不如去伺候上校吧,那老頭怪有意思的?!睕]等我回答,院長搶先說道:“那太好了,上校正缺專人照顧呢,因為沒有哪一個志愿者或護理工能在上校身邊呆滿三天,我們老人院護士人手緊,忙不過來?!?br/> 我在這種事情上總是聽奧利的,奧利的主意多半比我高明,他到底是法國人,跟我不一樣。
上校并不像護士們說的那樣難伺候。只要三頓飯吃得滿意,允許他吹小號,上校同一般老年人沒什么兩樣,盡管他的病歷卡上幾年前就清楚地寫著患有老年癡呆癥。原先派來照顧上校的人都受不了他無休止地吹小號,總要變著法子將他的小號藏起來或奪走,所以才惹得上校跳腳罵人。我和奧利不這樣,奧利說:“就看著上校那一頭白發(fā),我們也得好好尊敬他,順從他的意愿才是?!眾W利從小失去了父親,因而對所有比他年長的男人都會產(chǎn)生莫名的好感,甚至對那個把我們處罰到老人院來的肥佬警官薩拉特也畢恭畢敬。
奧利和我從護士那兒要來幾顆棉花球,每當上校吹小號吹得我們耳膜達到忍受極限時,我們就用棉花球塞住耳道,但決不去制止上校的行動。后來上校實在吹累了,放下小號要水喝,我就乘機對他說:“上校先生,您得過那么多勛章,一定有滿肚皮故事,要是您樂意,講些過去的事情給我們聽聽吧。”上校盯住我的臉看了幾秒鐘,似乎看出了我的誠意,于是他放下了小號,他畢竟只有一張嘴。
一定沒有人像我和奧利這樣真誠請求過上校講故事,以至于上校滿臉受寵若驚的表情,老年癡呆癥狀從他身上一掃而光。上校擺開一副退休將軍在給他的孫輩們講述光輝經(jīng)歷的架勢。大概不會有多少人對上校的故事感興趣,而我和奧利恰恰相反,因為上校講的故事竟然都發(fā)生在巴黎的地下洞穴里。
“1940年,我還不滿二十歲,是巴黎一名下水道維修工。那時候德國人已經(jīng)占領了巴黎,而我參加了法蘭西地下抵抗組織,真正在地底下跟德國人戰(zhàn)斗,‘上?!瘎t是朋友們給我起的外號。地下抵抗組織成立之初,我們首批成員便經(jīng)常在地下洞穴里秘密集會。成員們大多是從巴黎地鐵職工和下水道工人中吸收進來的,人人都對地下洞穴的分布情況了如指掌,個個比耗子還靈活。比如德國人占領巴黎后,立即發(fā)布命令讓巴黎人把私自擁有的槍支交給占領軍。許多巴黎人心里痛恨入侵者,又不敢公開抵抗,就紛紛將槍支扔進下水道。嘿,這下可樂壞了我這樣參加抵抗組織的下水道工人,我們正愁沒武器跟德國人干呢。有段日子我每天同伙伴們在下水道里搜撿被人扔掉的槍支,有些槍支生了銹,我們撿回去清洗擦油修理一下,很快就武裝起一支敢同德國佬較勁的隊伍。老天爺,要不是德國人發(fā)布禁槍令,誰會想到巴黎這個花花世界里還有那么多人喜歡私藏槍支呢?!?br/> 上校說到這兒得意萬分地拍拍我和奧利肩膀:“小子們,我像你們這般年紀時,玩過的槍支不下十來種,你們有那份能耐么?”奧利朝我擠擠眼,顯然他對上校的話半信半疑。奧利的舉動讓上校發(fā)現(xiàn)了,他感覺受到了晚輩不信任的侮辱,一把抓住奧利衣領吼道:“站起來小子,我馬上帶你去特拉卡代羅地下采石場看看,那里當年是我們地下抵抗組織的司令部,墻上還留著我刷下的反法西斯標語呢?!?br/>
我聽上校這么說,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何不向老人院申請陪同上校出去散步,讓上校帶我們去當年巴黎游擊隊活動的地下戰(zhàn)場看看,來一番懷舊呢?奧利很贊賞我的主意,悄聲說:“這老頭除了有時腦子不太清楚,腿腳好使得不輸給你我,沒準還真能找出幾個新洞穴讓我們開開眼。”
老人院護士似乎覺得由我和奧利帶上校出去逛逛也不錯,上校能呼吸一下巴黎的時尚空氣曬曬太陽,老人院其他人也可享受一會難得的清靜,不用被上校的喇叭聲折磨神經(jīng)。可是為了勸說上校換下那身綴滿勛章的軍服,讓我和奧利費盡了心機。上校擺出死也不穿便服的樣子,而且還要帶著寶貝小號出門。后來奧利靈機一動,俯在上校耳邊說:“上校,外面大街上到處都是德國鬼子的巡邏兵,你這身打扮出門,不是明擺著讓德國人知道你是抵抗組織成員來抓你嗎?”這一招果真靈驗,上校嬉笑著吐了吐舌頭,乖乖把軍服脫了下來,臉上現(xiàn)出當年準備執(zhí)行任務時莊嚴而神秘的神色。
我和奧利不禁一陣感動。上?;祭夏臧V呆癥多年,有時候他已很難區(qū)分六十多年前與眼下的真實生活場景。不過在上校的記憶里,抵抗德國法西斯的戰(zhàn)斗歲月,永遠是神圣美好不會磨滅的。
我和奧利像兩個孝順的孫子陪伴著爺爺,按上校的指點,我們坐地鐵來到市中心的蒙田中學站??墒窍铝说罔F,上校卻不肯到地面上去,而是沿著地鐵通道的墻面一路摸索過去。上校那雙布滿老人斑的手貼在墻上,嘴里喃喃道:“就是這里,就是這里。我撕掉了德國人的告示,貼上我們抵抗組織的標語。那年頭,地面上的汽車沒油跑了,德國佬把巴黎人都趕到地鐵里來,他們的告示也喜歡貼在地鐵站里,看的人多嘛??墒堑聡说母媸緩膩韯e想貼過夜,全讓我們抵抗組織成員給撕掉了。”上校仰面大笑起來,如同做完開心游戲的孩童,笑得那樣天真得意。
我們來到蒙田中學,假期還沒結束,學校里靜悄悄的??撮T人正在逗他的狗,奧利對他說:“先生,我們陪同一位巴黎的老戰(zhàn)士來這兒參觀他從前的戰(zhàn)場,您不會反對吧?”
那男人看了我們一眼,歪了下腦袋就讓我們進去了。上校走在頭里,他步子很大,我和奧利時不時得小跑幾步才能跟上他。上校領著我們來到學校操場一角的灌木叢中,那兒有扇貼在圍墻邊的小鐵門,門上長滿銹斑。由于被植物藤蔓掩蓋著,這扇門很難讓人發(fā)現(xiàn)。
上校兩眼放出光來,口齒也變得清晰了?!拔颐钅銈兿氯シ潘偷舻聡械闹笓]部,迎接戴高樂將軍和盟軍的到來?!?br/> 我和奧利相視一笑,知道上校此刻又回到六十多年前的戰(zhàn)斗場景中去了。于是我們立正向他敬了個禮:“是,上校,執(zhí)行您的命令?!?br/> 鐵門居然沒有上鎖,大概這所中學的男孩們根本不知道操場角落里有扇門通向一處非同尋常的防空洞,要不他們早就進來玩了。我和奧利一左一右打著長柄手電筒,跟在上校身邊進入了這個久聞其名還未曾親眼見識過的二戰(zhàn)防空洞。幸虧有上校這位老戰(zhàn)士帶路,要不然在巴黎地下猶如蜘蛛網(wǎng)般復雜的洞穴坑道里瞎轉,只怕一輩子都見識不到這樣具有人文價值的防空設施。
這個二戰(zhàn)中被德國占領軍用作指揮部的地下洞穴,真像一座由無數(shù)小房間組成的迷宮。四周巖壁上還掛著殘缺不全的電話機和已經(jīng)斷裂了的配電箱,電線都斷掉了,地上還扔著幾個便桶。我無意中舉起手電筒晃了晃,看到一邊墻體上還完好地保留著幾個路標指示箭頭,分別指著“后院”、“圣米歇爾”、“圣母院—波拿巴”。防空洞拐角還有扇臟兮兮的木頭門,上面寫著“醫(yī)護病房”、“消毒”等字樣。
上校用腳踢了一下那扇木門,用嘲諷的口氣對我和奧利說:“瞧這些德國鬼子,他們占領了法蘭西的首都,還修建了舒適的防空洞??伤麄兡睦飼氲?,就在這個防空洞上面不到兩米的另外一條坑道里,我們抵抗組織正在印制反法西斯的傳單。”
我和奧利扶住上校,免得他太激動在洞穴里摔倒。上校推開我們倆,自豪地宣稱:“哪怕等我到了一百歲,我都不會在這條坑道里迷路。1944年巴黎武裝起義前,我和抵抗組織的成員打開下水道閥門,將這處防空洞完全淹沒在水里,德國佬就像老鼠一樣被趕到了巴黎大街上。我們用這樣的抵抗行動來迎接戴高樂將軍回到巴黎,那些勛章就是戴高樂將軍頒發(fā)給我們抵抗戰(zhàn)士的??上业睦匣锇閭內缃褚粋€接一個走了,他們的勛章一枚枚戴到我身上,我是替他們活著呢?!鄙闲Uf完摸了摸胸前,沒有摸到那些從不離身的寶貝,頓時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起來:“天哪,誰偷了我的勛章?。俊蔽液蛫W利趕緊安撫老頭:“上校,別大聲叫嚷,小心讓德國鬼子發(fā)現(xiàn)。今天我們出來執(zhí)行任務不是換了便衣嗎?你的寶貝在老人院柜子里好好放著呢?!鄙闲_@才安靜下來。
我們三個回到老人院時,已過了吃晚飯時間。值班護士很不高興地責問道:“你們倆把上校綁架到哪兒去啦?”奧利說:“護士小姐,我們可不敢綁架老人院的寶貝,我們只不過帶上校去他最想去的地方曬了曬太陽,您瞧這會上校的臉色多健康?!?br/>
六
圣誕節(jié)假期結束的時候,我和奧利在老人院當義工的工時已遠遠超過五十個小時。我們喜歡上了上校老頭,這個被老年癡呆癥折磨多年的老人居然清晰地記得那么多關于二戰(zhàn)和巴黎地下洞穴的故事。上校說要送給我和奧利一份禮物,感謝我們聽他講故事。上校用殘存的視力和記憶力開始為我們畫地下洞穴圖,都是他年輕時戰(zhàn)斗過的地方。我和奧利不太相信上校還有這個能力,但是我們不愿意讓老人感覺自卑,便和上校約定往后每個周末都來老人院看他,順便看看他畫的圖。我對奧利說:“我們算沒白來老人院刷屎盆子,撿了個爺爺。”奧利臉上掠過一絲憂郁說:“要是我還能撿到個父親該有多好?!?br/> 我暫時告別了地下洞穴,回到課堂上聽教授們喋喋不休評說著這座城市里各個歷史時期的建筑風格,思緒卻依然飄落到了地下洞穴里。上課的時候,我鉆過的那些坑道總會一一從腦海里閃過,每一幅圖像都那樣使我感覺快樂和美好,我明白,那是因為有奧利和我在一起。于是我便急切地盼望結束這一天課程,好早點趕到植物園去打工,早點看見奧利。奧利給我找的這份零工真不錯,給樹干刷石灰,修剪枯樹枝,把準備移栽的花苗裝進塑料花盆里。這活兒是個人就會干,不用動多少腦筋,收入倒可以解決我自己的生計和學費。
每天傍晚干完活,我和奧利一塊兒坐地鐵回家。奧利不再開車,我們喜歡上了一切和地下世界相關的地方。瑪麗太太總是早早準備好晚飯,她喜歡看著兒子和我這個中國房客狼吞虎咽的樣子?,旣愄粫r會在我們吃完飯后嘀咕一陣:“兩條光棍整天湊在一塊有什么滋味?不會去找姑娘們玩玩么?”我和奧利都不出聲,可彼此明白對方心思,我們倆在一起很快樂,沒有必要再添上個姑娘。
父親準備在春天結束之前舉行婚禮,來信問我能否利用復活節(jié)假期回國一趟,我畢竟是他唯一的兒子。父親和他的妻子決定將婚禮辦得簡單些,以便為我省出回國的飛機票錢。我把父親的來信告訴奧利,奧利說:“張,你回去一趟吧,父親的婚禮兒子不該缺席的。”奧利說著仰面盯著天花板自語:“要是我父親還在,我一定會順從他的任何愿望?!眾W利眼中閃動著淚花,我明白他真的非常希望自己父親還在人世。奧利到巴黎地下洞穴探險的初衷,便是尋找父親,遺憾的是至今沒能找到。
我在巴黎的大商場里給父親買了兩條真絲領帶,給即將成為我后母的那個女人買了條羊毛圍巾。在我的記憶里,我還沒有想過或者說還沒學會送禮物,母親就離開了,現(xiàn)在想起來真有點令人難過。
奧利送我去機場,我們倆在戴高樂機場的登機口擁抱道別。也許動作太熱烈了點,登機口的小姐用目光斜了我們一眼。我在奧利耳邊說:“放心吧奧利,我很快就回來。這些天你別忘了去老人院看上校,讓他早點把地下洞穴圖畫完?!?br/>
父親的婚禮十分簡樸,簡樸到了有點寒酸。父親只請了兩三個文化館的同事,他妻子那邊來了幾個小姐妹,統(tǒng)共不過兩張圓臺面,而且放在離我們家不遠的一家小飯館。父親告訴我是他妻子堅持要這樣舉行婚禮的,大概場面越簡單,對我這個兒子心理上的刺激越小,這女人真是聰明。
婚禮結束時,父親的妻子對我說:“小張,你在法國讀書一定不肯再回來了吧?法國多好啊,那樣發(fā)達的國家,不知比這兒強多少倍呢?!蔽也恢撛趺椿卮疬@個叫我小張叫我父親老張的女人,說到底她對我仍是個很陌生的自家人。也許她心里不希望我再回到這個家里來,那樣這個家就完全成了她和我父親的二人世界。
父親在旁邊一聲不吭,其實這時我倒特別愿意聽父親說說心里話,他還希望兒子回來嗎?我對年輕的后母笑笑,含糊其詞道:“也許吧,到時候看情況再說?!?br/> 復活節(jié)假期只有一個星期,我不想在家里多逗留,父親婚禮一完我就去航空公司確認機票座位。父親和他新婚的妻子都一再挽留我多住幾天,可我分明從他們不太堅決的口氣中聽出我已經(jīng)成了這個屋頂下多余的人。我去意已決,只想早點返回巴黎,見到奧利。父親已經(jīng)得到了他想要的生活,那么我也可以忠實于自己的內心愿望,去和奧利呆在一起。
父親的妻子大概出于女人的好奇心,問我在法國有沒有找到女朋友,我不知該怎么回答,敷衍了事地笑了笑。要是我告訴她,我打算長久地跟一個法國男人在一起,她和我父親會不會把我視為怪物,所以我什么也沒有說。
奧利如約來機場接我,我們像分別時那樣擁抱了一下。我隱約感覺到奧利的身體并不像我們分別時那般充滿激情,他的目光也有意無意地躲避著我的正視。我心里起了疑惑,但希望這只是我過于敏感的錯覺。
瑪麗太太張開雙臂歡迎我回來,她把我房間里的臥具都洗得干干凈凈,散發(fā)著好聞的洗滌液香味。自從我跟奧利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后,瑪麗太太還沒有給我看過如此陽光燦爛的笑臉,我真有點受寵若驚。
廚娘用她兩條粗壯的胳膊拍打著我的臥具,一邊喜滋滋地湊近我說:“嘿,嗆,聽我說,奧利要結婚了。那姑娘從普羅旺斯來,長得可算個美人。除了南方口音重點,別的都挺讓我滿意。奧利打算把婚禮放在五月的最后一個周末,我想問問你愿不愿為我兒子當伴郎?我瞧你們倆挺要好的,個頭也般配。哎,我一個人帶著奧利吃了多少苦,今天才算看到兒子的孝順。”
瑪麗太太獨自嘮嘮叨叨沒完,她說的每句話都像棍子敲擊著我的腦袋。怪不得奧利看我的眼神那么不自在,原來他背叛了我的感情和友誼,他要拋棄我了,要去和一個漂亮妞結婚了。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有種錯覺,奧利應該屬于我一個人。
這天在植物園干活時,我沒跟奧利說過一句話,看都不朝他看一眼??晌覂刃牟⒉簧岬秒x開奧利,我簡直不敢想像生活中失去奧利會怎么樣,我得等待奧利主動來向我解釋他的行為。下班時奧利攔住我,拎著兩罐啤酒約我來到植物園暖棚內。天氣熱了,棚內植物都被移到露天苗圃去了,偌大個暖棚內空空蕩蕩,聲音稍大些就會產(chǎn)生共鳴。
奧利打開啤酒罐一口氣灌下,然后抹了抹嘴說:“張,我母親對你說了什么?是不是婚禮的事?可我要告訴你真相,那個很快要嫁給我的女人是個‘拉拉’,她有自己的同伴,她對男人沒有興趣,就像我對她缺少熱情一樣?!?br/> 我驚訝地看著奧利,那雙褐色眼睛一如既往地流露出真誠。我問道:“那你有什么必要像真的一樣操辦婚禮?勞民傷財還欺騙了那么多真心祝福你們的親朋好友?!?br/> 奧利長長嘆了口氣:“我是為了母親。自從我父親失蹤后,她這個辛苦了一輩子的廚娘幾乎沒遇到過什么喜事。張,就像你心里不希望父親為你找個后媽,可你還是回去祝福他們。我也一樣,我不忍心看著母親一輩子連婆婆都當不上。”奧利說完擁抱了我一下,又說:“給我當伴郎吧,張,我母親說你是最合適的人選呢?!蔽尹c了點頭,我相信奧利不會真的離開我。
七
奧利婚后在離植物園不遠的街區(qū)租了個小公寓,我時常去他那兒喝酒聊天。他妻子確實長得很漂亮,她對我格外客氣,好像是我的親姐妹。常常是我一坐下她就借故出去,不再與我打第二次照面。奧利告訴我他們夫婦間十分遵守婚前協(xié)議,從嚴格的意義上來說,他們只是一種社會活動中的志同道合者,或者說是合作者。不過我還是有點為奧利擔心,問道:“假如你媽要你為她添個孫子怎么辦?”奧利笑笑:“她有了兒媳婦已經(jīng)很滿意,暫時不會得寸進尺。當然我和妻子也許有失誤的時候,天知道,聽上帝安排吧?!?br/> 我和奧利依舊每個周末去老人院看望上校,有時就借口帶上校出去散步,挾持老頭一塊鉆地下洞穴。說挾持也許有些夸張,因為上校比我們倆更喜歡呼吸地下世界的空氣。每次散步回來,他的飯量明顯增加,臉色也愈發(fā)紅潤。老人院的護士跟上校開玩笑:“嘿,上校,您是不是在戀愛???”這本來是護士隨口一句玩笑話,上校卻如同遭雷擊般渾身顫抖著垂下頭來。他對著地面喃喃自語:“談戀愛?跟誰?我的埃蓮娜六十年前就走了,她不想拖累我,所以選擇永遠不再跟我見面,她讓我孤伶伶過了一輩子?!?br/> “上校,你年輕時也有喜歡過的女人?”奧利現(xiàn)在不管怎么說跟一個女人結婚了,似乎有了談論女人的資格和興趣。上校抬起頭來望著墻角,臉上閃過一絲羞澀,“當然有過。我年輕那會脫下臟兮兮的下水道工作服,也算是個挺帥的男人喔?!鄙闲:軜芬饨o我和奧利講述他的愛情故事,也許是想讓埃蓮娜在他的敘述中重新活一遍。
“六十多年前埃蓮娜是個漂亮的咖啡館女招待,我負責檢修的那片下水道離咖啡館不遠。冬天的時候我在地底下干完活,鉆到地面上總愛喝杯咖啡暖暖身子。埃蓮娜從不嫌棄我那身不太干凈的工作服和膠靴,別人都離我遠遠的,只有埃蓮娜會坐到我身邊來聊會天。巴黎快要解放的那些日子里,地面上的窨井口都被德國人嚴加看管,我們地下抵抗組織成員也忙得沒工夫到地面上來換換空氣。我十天半月都去不了埃蓮娜的咖啡館,但心里每時每刻都在惦念親愛的姑娘。我還存過一點錢,想等到巴黎解放后,買一枚漂亮戒指去向埃蓮娜求婚。”
上校哽咽住了,布滿老人斑的雙手捂住臉,淚水從指縫間無聲地滲出來。奧利上前擁抱住上校,有些后悔讓老人撕開本已平復的情感傷口。上校推開奧利,閃著淚花的目光依然投向那處墻角,自顧自說下去。
“我沒想到巴黎解放后,埃蓮娜會被抵抗組織和巴黎警察抓去,他們給埃蓮娜剃了個陰陽頭帶出去游街,罪名是‘私通德國人’。據(jù)說有人曾見到德國兵在咖啡館里摸埃蓮娜大腿,埃蓮娜沒有反抗。其實只有我心里明白,埃蓮娜某些看似以色相賄賂德國兵的舉動,無非是想從德國人看守的窨井口下到地洞里來找我,她太想見我了?!?br/> “那您為什么不向抵抗組織講清楚,聽任埃蓮娜遭冤枉呢?”我打斷了上校的話。
“那時候巴黎剛剛解放,法國人被壓抑太久的反抗情緒火山一般爆發(fā)出來。我不敢為埃蓮娜辯解,生怕自己一塊受懷疑,男人在這種時候也會軟弱自私。反倒是埃蓮娜,她獨自承受著侮辱和啐到臉上的唾沫,卻不愿讓我出面去為她求情。我知道她愛我,她想保護我。可是埃蓮娜最終沒能戴上我的求婚戒指,她從巴黎最漂亮的亞力山大橋上跳下去,投入了塞納河的懷抱,想來河水能洗盡她身上的冤屈,還她清白?!?br/> 上校終于把目光從墻角收回來。他看了一眼奧利說:“你小子真有福,聽說剛娶了個普羅旺斯美女?好好愛她吧,可別像我,自埃蓮娜離去后,我再也不敢正眼去瞧任何一個女人?!?br/> 我看到奧利眼中也閃動淚光,他對上校點了點頭。
現(xiàn)在上校變得安靜了,不再天天吹小號擾亂他人神經(jīng)。飽食三餐之余他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為我和奧利畫地下洞穴圖。上校常常記不得自己有沒有吃過早飯,可當我們按他畫的圖樣去地下洞穴尋找那些封存的歷史片斷時,總不免驚嘆上校的記憶力出奇的好。
有一天我和奧利陪同上校去蒙馬特高地附近的一處地下防空設施,上校就憑著他六十多年前的記憶,帶我們找到了一處二戰(zhàn)時用過的地下電話亭。那個電話亭是坑道里一個凹陷進去的掩體,除了掛在巖壁上那個早已生銹的電話機箱子,掩體內僅能容下一個人站立。上校顫抖著雙手撫摸電話機箱,忽然老淚縱橫哭喊道:“洛爾,我的兄弟,我看你來了?!?br/> 洛爾是六十多年前巴黎地下防空設施的看守,德國人占領巴黎后,他被強迫每天向駐守巴黎的德軍報告一次地下設施安全情況。德國人不會想到,洛爾這個看似忠于職守的法國士兵,其實是巴黎地下抵抗組織的秘密成員。洛爾每天清晨都通過電話用一句極為簡單的話答復德國人:“R、A、S”,(Rien ?觔 signaler),意思是平安無事。當時巴黎地下抵抗組織為配合盟軍和戴高樂的部隊到來,正在準備舉行武裝起義,地下坑道里四處藏匿著武器炸藥和傳單。洛爾這樣做,隨時有可能被德國人識破而遭處決。但這個當時僅二十一歲的年輕士兵,依舊每天用沉靜的語氣向德國人報告“R、A、S”。上校給我們看過他的私人相冊,在一張發(fā)黃變脆的老照片上,我們看到身穿背帶褲工裝的上校和舉著槍支的洛爾,站在巴黎街壘上歡呼勝利,那是所有法蘭西子孫最為驕傲的一幕。
巴黎解放后,洛爾加入戴高樂的部隊向東挺進,后來犧牲在法德交界處的阿爾薩斯叢林中。如今上校最愛穿的那套舊軍服和終日不離身的小號,都是洛爾留給上校的遺物。
我和奧利為上校唱過“塞納河底陽光”這首歌,上校聽了兩遍竟能用小號將曲子吹奏得八九不離十,也許喜歡鉆地洞的人相互間真有心靈感應。在老人院護士們眼里,上校只是她們護理過的成百上千位孤寡老人中的一個,一個患有老年癡呆癥脾氣古怪的老頭??墒怯谖液蛫W利,上校就像上帝送給我們的一件禮物,一個志同道合的洞穴愛好者,被我們視為英雄的爺爺。
這個夏天巴黎出現(xiàn)了罕見的高溫,老人院護士禁止我們再帶上校出門。上校和其他老年人一樣,整天坐在老人院寬大的餐廳里吹電扇,護士們不停地勸說老人們喝水,用這樣的辦法來讓老人們身體降溫。老人院的護士哪里知道,巴黎地下洞穴里此時涼快極了,氣溫比地面上低十幾度,天然的避暑勝地。但我們不敢對護士說想把上校帶到地洞里去納涼,那樣老人院定會把我們趕出去,再也不讓我們見上校。所以我們只好眼睜睜看著上校躺在藤椅上喘粗氣喝水,像一條不慎跳躍到河灘上的魚,無奈又絕望。
八
這學期我選了“城市建筑與歷史”這門課程,第一次交課程報告時,我把幾個月來在巴黎地下洞穴中拍攝的照片分門別類整理出來,寫了篇“巴黎地下洞穴的歷史作用”交差。誰知這份課程報告竟然得到歷史系一位著名教授的青睞,他讓我把這個課題深入下去,甚至表示日后有意收我當研究生,還準備為我申請獎學金。
我?guī)缀跻獦矾偭?,跑去植物園向奧利報告這個好消息。奧利正光著膀子在搬一塊樹樁,油亮的汗珠從他身上滾落下來。我見了立刻脫掉上衣搭手幫忙,然后再把好消息告訴眼前這個我最親近的人。
奧利伸出手來同我猛擊一掌,兩個赤裸上身的男人就在烈日下?lián)肀г谝黄稹N液蛫W利越來越習慣這種表達感情的方式,這是由我們自己選擇的與旁人無關的一種方式。這樣的情感表達能撫慰我們的心靈,愉悅彼此的精神。
奧利說:“張,既然這樣,那我不準備陪妻子去她老家普羅旺斯度假了,讓我母親和她一起去。我和你繼續(xù)去巴黎地下洞穴探險,說不定會有更多新的發(fā)現(xiàn),對你的學業(yè)也有用,但愿我們不要再撞上薩拉特那個胖警官?!蔽覂刃氖指袆樱瑤缀跛械姆▏硕及严奶於燃倏闯梢荒曛凶羁鞓返臅r光,奧利竟愿意將這段時光與我共享。我看著奧利的眼睛說:“奧利你對我實在太好了。”奧利露出他整齊的白牙:“張,你這傻瓜,你不知道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嗎?”
我們按照上校畫的洞穴圖,從盧森堡公園邊的一個隱蔽洞口下去。為了躲避薩拉特那伙警察,我們故意在白天氣溫最高的時候下洞,反正洞穴里是涼快的。因為這樣的時候,薩拉特們多半坐在警察局里喝冰鎮(zhèn)啤酒。我們靠著上校畫的指示圖,很容易就找到了“圣馬塞爾大道”。幾百年前這里是巴黎最大的地下采石場,開采出的石料建起了舉世聞名的巴黎圣母院。
腳底下傳來輕微的喘息聲,我趕緊用手電筒照過去,一個頭發(fā)胡子都已花白的老流浪漢斜躺在坑道邊。他大概有七十多歲了,受不了地面上的酷暑才躲進洞里來的,我想這個年紀的流浪漢不會像我和奧利一樣有閑心來洞穴探險吧。
流浪老漢也看見了我們,伸過一只青筋暴突雞爪似的臟手,“嘿,年輕人,有水嗎?我快渴死了。”奧利把一瓶礦泉水遞到他手,說:“先生,我們送您出去吧。要不是碰到我們,您可能真的會渴死。”
流浪老漢笑了,他的笑聲像動畫片里的唐老鴨,“嘎、嘎”地在坑道里回響。他一口氣喝完瓶里的水,心滿意足地抹了下嘴皮子說:“聽天由命吧。三十多年來我就是這么過的,我的朋友們都先后離我去了,我為什么還要一個人活著呢?今天碰到你們,準是上帝的旨意,要讓我多活幾天,那我就活著吧?!?br/> 奧利蹲下身子問流浪老漢:“先生,您這么多年來可曾認識一個叫弗朗索瓦的男人?他個子不高,一頭卷發(fā),愛喝酒?!绷骼死蠞h垂下眼皮想了想,從身邊一個破袋子里摸出個鐵皮盒?!澳贻p人,拿去吧,這里面都是我的流浪漢朋友留下的念想,送給你吧,反正我不久以后也要同他們聚會了?!?br/> 我和奧利很想勸說流浪老漢到地面上去,我們可以設法把他送進紅十字會的收容站。可流浪老漢死活不肯,他閉上眼睛不再理睬我們,我和奧利只好放棄了勸說他的努力。也許,尊重一個人的愿望,便是對這個人最大的愛。
奧利回家后將鐵皮盒里的東西一古腦兒倒在他母親面前,這盒子里什么都有。煙嘴,紐扣,酒瓶蓋,戒指,小刀,鑰匙,掛件等等。這些小玩意都跟隨過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可惜此刻它們不能向我和奧利講述那些曾經(jīng)存在過的生命的故事。
瑪麗太太忽然尖叫一聲,撲到桌邊抓起一枚銀制掛件。那枚掛件只有半個火柴盒大小,看得出原先是掛在一條粗粗的頸鏈上。鏈子已經(jīng)斷了,殘存下不到三英寸,固執(zhí)地系住掛件。廚娘將掛件在手掌里摩擦著,接著捂住臉抽泣起來:“弗朗索瓦,你這個死鬼,你到底回來了?!?br/> 我和奧利都認出這是一塊法國軍人通常掛在脖子上的身份牌,一旦士兵戰(zhàn)死沙場,部隊好憑著這塊小銀牌確認死者身份。奧利父親曾在法國與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時期當過兵,也有這樣一塊身份牌。
奧利摟住母親,廚娘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向兒子訴說他父親生前的種種不是。奧利明白母親心里難受,用這樣的訴說來減輕她內心愧疚。
這天晚上奧利來我房間閑聊時說:“張,我也有父親了,他回來了。”
九
上校沒有熬過巴黎的這個酷暑季節(jié),很安詳?shù)仉x去了。老人院護士為他換上洗干凈的舊軍服,胸前綴滿各式勛章,那只小號也伴隨著他。上校安息在蒙巴那斯公墓,那兒不遠就有一個地下洞穴入口,不過參加上校葬禮的人群中,大概只有我和奧利知道這個秘密。我們用一塊大理石為上校的墓地做了個雕塑,很簡樸的兩橫一豎。那是六十多年前戴高樂將軍領導的“自由法蘭西”的標志,上校一定會喜歡。
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瑪麗太太從普羅旺斯打來電話,欣喜萬分地告訴奧利,他的妻子經(jīng)當?shù)蒯t(yī)院確認懷孕了?,旣愄珵樗约杭磳斏献婺付d奮得語無倫次。奧利沒有瞞我,他把這個消息告訴我后,問我能不能陪他去嬰兒用品商店買張小床。
我一點都沒像聽到奧利要結婚時那樣震驚,甚至感覺我一直在期待這個結果的出現(xiàn)。我內心其實很想祝賀奧利,嘴上卻說:“不知會是男孩女孩?給男孩買天藍色的小床,女孩就買粉紅色好了?!?br/> 奧利又一次擁抱了我,“謝謝你,張。我知道上帝一定很愛我,才讓我認識了你這個中國人。”這一刻我覺得身體和心靈都在奧利粗壯的臂彎中膨脹開來,我仿佛擁有了許多東西。感情,友誼,愛,理解,希望,我什么都不缺少,世界上所有的幸福都包圍著我。我對奧利說:“奧利,我相信你會當個好父親的,在孩子長大之前別離開他。”奧利認真地點點頭。
幾天后,我收到父親發(fā)來的郵件和照片,我有了個小我二十一歲的妹妹,她長得很漂亮。我為父親高興,在我這個兒子遠離他的今后歲月里,父親有兩個女人陪伴著,他是不會寂寞的。
奧利的兒子出生不久,我得到一個機會,與導師一塊去西班牙做研究課題,研究著名建筑大師戈第的城市建筑風格。這一去得大半年工夫,于是我去向奧利一家人辭行。
瑪麗太太已經(jīng)辭去了廚娘活兒,專心致志地在家里照看孫子。奧利的妻子對我依舊很客氣,只不過她的客氣如今對我來說已不太重要了。
我和奧利又下了一次地下洞穴,我們故意從遇見流浪老漢的那處坑道下去,大概希望還能再看見他??墒强拥览锔筛蓛魞?,連張廢紙都沒有,像有人故意打掃過一樣。
地下洞穴里靜悄悄的,我和奧利并肩坐了下來,彼此能聽見對方的呼吸和心跳。奧利開了個頭,我隨后跟上,我們唱起了那首“塞納河底陽光”。
塞納河水從我們頭頂流過,
塞納河底下充滿陽光,
陽光來自你我心中,
它溫暖著流浪漢的心……
奧利唱著歌,一只大手伸過來握住我的手。我們的手掌摩擦著,很熱,掌心漸漸發(fā)燙。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但我不想讓奧利看見。我心里體驗到從未有過的溫暖,這份溫暖會陪伴我一輩子,無論我走到世界的哪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