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程青翻過一個身,一雙腿橫跨過去,旁邊是空的,她迷糊了片刻,突然驚醒過來,該生爐子了,她順手從床頭的地上拿起鬧鐘,看了一下,才兩點(diǎn)半,醒得早了一點(diǎn)。她起半個身,看四周,漆黑著,不見大年,她急忙起來,沖到外面。見大年蹲在地上,面前的爐子正濃煙滾滾,下著細(xì)細(xì)的雨,那白兮兮的煙輕輕地拐了幾個彎,就淡了去。大年正用袖口擦眼,大約又被煙熏著了,大年總是這樣,都快一年了,眼睛還沒有適應(yīng)火燒煙的熏烤,每天早上,無論他怎樣小心著瞇起眼睛,到頭來,程青看到的大年,都像剛剛哭過一番。要是往常,程青除了心痛大年,還是有一絲絲不快,大清早的就眼淚鼻涕一齊來,那日子還有什么指望,但事實卻證明了程青那樣的想法是迷信的,搬到西堤路擺早攤快一年了,生意總體來說還是說得過去的,只要是晴天,早上賣掉一大鋼精鍋澳豆腐,晚上,要是守得晚一點(diǎn),也是能賣掉一鋼精鍋的。
程青回身到房里,穿上那件土黃色的軍用棉衣,又到門口,看看天色,灰蒙蒙的,看起來沒有大雨,但是晴天是不指望了,程青走過去推大年,來來,要我來,你快去睡吧,被窩還熱著呢。大年,你最近怎么總是整晚不睡覺,你有什么心事是不是。大年用袖口揩一下臉,說,去去,你再去睡一會兒,我反正也睡不著。說罷又蹲下去,右手捂著腹部,程青看見大年的額頭滲出汗來了。她丟了火鉗,大年,大年,是不是又肚子痛了,我讓你歇幾天,你就是固執(zhí)。程青用力拖起大年的手,走到屋里。見兒子起來了,程青說,還早呢,安平,再睡一會兒吧。剛剛考完試,不要那么緊張的哦。兒子安平半靠在床上,媽,我想提前參加高考。
程青把大年推搡著到了床上,說,大年,你先躺一會兒,我煮面。你還沒吃過夜點(diǎn)心吧。大年的屁股一挨到床,順勢躺下來,在床上就把褲子脫了,說,被窩還暖和呢。程青說,安平,提前高考什么意思,爸媽都不懂,你看著辦就是。安平接著說,我想明年七月份就去高考,要是考上了,爸,我就是大學(xué)生了。
大年把被子往胸前掖了掖,咳咳咳幾聲,說,爸不要求那么多,提前考試,你可能要付出很多努力的。安平把書放在被頭上,看起書來,大年見兒子很專注的樣子,就不再說話。
過一會兒,程青端了兩碗熱騰騰的面條進(jìn)來了,她拉開擋在兩張床中間的布簾,來,安平,先吃面。程青把面放到床頭的凳子上,說,有個雞蛋呢。
安平放下書,捧起碗稀里嘩啦吃起來,說,爸,媽燒的面就是比你燒的好吃。見爸爸沒回音,再看時,大年已經(jīng)睡著了。程青嘆口氣,說,你爸他肚子痛。又把面端出去,放到電飯鍋里,合上鍋蓋。
安平很快吃完,他把碗放在凳子上,又捧起書來,程青走到門外,接著生爐子,很快地,煙淡了,火旺起來。早春的夜很安靜,等幾聲清脆的灑水車音樂過后,天就亮了,程青已經(jīng)把一大鋼精鍋的澳豆腐做好,兒子天剛亮就去學(xué)校了,程青不準(zhǔn)備叫醒大年。大年的肚子痛了好幾個月了,剛開始是那種灼痛,大年常常用手按住肚子,對程青說,程青,我的肚子像有火在燒。程青每一次都逼著大年去醫(yī)院,她來照看這個攤子,大年都說,買點(diǎn)止痛藥就好了。
雨還在細(xì)細(xì)地下,程青把棉襖緊了緊,她的心里開始緊張起來,要是在八點(diǎn)半前不把澳豆腐賣掉,等城管執(zhí)法員一來,她的攤就得被趕走,那已經(jīng)是客氣的做法了,是因為程青的表姐在勞動局,認(rèn)識城管的幾個人,他們也算是關(guān)照過的,所以,每次城管人員來,大多說,程青,快點(diǎn),快點(diǎn)收掉。按今天的天氣,這一鋼精鍋澳豆腐是賣不出去了。
程青的營生有點(diǎn)靠天吃飯的意思,要是天氣好,工地上的人就得出工,他們大多端著一碗冷飯,穿過西堤路,到對面程青的攤上,說,要一碗熱的澳豆腐,程青就用一只大碗盛滿了,說,來,接著。熱騰騰的澳豆腐澆在冷飯上,冷飯就是熱飯了,雖然不是熱氣騰騰,但終歸還是有溫度的,吃在肚子里暖了,挑磚拌水泥上腳手架就有了力氣。
西堤路兩旁是來不及拆掉的舊房子,那些造新房子的民工大多租住在這里,西堤路也算是貧民窟了,這里有最便宜的老房子,還有舊自行車攤,一家煙店,店里最貴的香煙是八塊一包的紅雙喜,還有一家黃金手飾品店,里面出售清一色的假金銀財寶,假得絕對,店主是江西來的女子王國香,有一次,收破爛的戴來財,要買一個戒指,好像送給隔壁洗頭店的阿芳,戴來財把那枚戒指放在手心看了又看,說,看亮晶晶地閃著光,老板娘,是真的吧?真的我不要,我買不起,國香有點(diǎn)火了,豎起眉毛,說,你這人死心眼,不信人是不是,絕對假,要是真的就不要你錢。戴來財這才信了,從貼身的衣袋里掏出三塊錢來,說,要了。又壓低聲音說,阿芳對我很好的,她給我打了一件背心,別人送她很多線手套,她拆了打背心給我穿。說著,又翻開外套,露出一截白,說,你看你看,是新的。國香湊過去認(rèn)真地看,說,針腳不錯,針腳不錯。密匝密匝,看起來這個阿芳對你是真心的。戴來財自豪地說,是啊是啊,我也是真心的。
程青看很多小學(xué)生陸續(xù)從她的攤前經(jīng)過,也有買一碗吃吃的,但是,終是少了,他們大都喝著牛奶,還有蛋糕在另一只手里攢著,算算時間,可能要到八點(diǎn)了,程青越發(fā)緊張起來,不禁暗暗地怪大年,這個大年,也不看看天,配那么一大鍋料,早知道天要落雨,是要節(jié)制著做的。這樣想著,她又想起剛才大年那個痛苦的樣子,對了,昨晚他沒吃飯,忙了整夜也沒吃什么,肚子又痛著。想著想著就坐不住了,見前面國香拖著拖鞋踢踢趿趿過來,趕緊盛了一大碗,沒等國香到面前,就說,國香,澳豆腐兜好了放著呢,你慢慢吃,幫我看一眼攤子,我去去就來。國香咋呼一聲說,你家大年睡懶覺啊。
程青說,他肚子痛呢。國香說,早說要去看,還沒去看呀。有病不能拖的哦。你去吧去吧。國香坐下來,幫程青看攤,她把澳豆腐端起來,倒到自己的搪瓷碗里,都滿出來了,說,這個程青,每次都給我那么多。國香突突突地喝起來,自言自語說,難怪大年舍不得去醫(yī)院,那地方,是我們西堤路的人去的地方嗎?殺豬的。
這邊程青噔噔噔跑回家來,見門還是關(guān)著,她一把推開去,三步并兩步?jīng)_進(jìn)房間,大年蒙著頭睡,很安靜,程青不忍心喊出聲來,到兒子床邊,見兒子已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程青再看床邊的凳子,上面有一張字條,是兒子留著的,大意是說,他中午在學(xué)校吃了,他想把路上來回的時間積攢下來看書。留字條這樣的交流方法已經(jīng)用了很長時間了,程青一家,租住在西堤路783號,總共一個房間,實在想不出什么辦法,只能讓兒子和他們睡一個房間,為這件事,兒子曾經(jīng)說過幾次,想住到表姨家去,程青想想也有道理,買了點(diǎn)東西,來到表姐家,表姐家住在城東,剛搬了新家,在裕達(dá)大廈,能夠看得見江,12樓,程青來到樓下,搞不懂怎么按門,保安過來,問程青找誰,程青說我找表姐張愛云,保安說,哦,是8012的,他們出門旅行去了。這樣一來,事情就擱下來了,后來兒子上高二了,晚自修后回到家大多在十點(diǎn),那時,父母還在西堤路拐角處守著攤,有一次兒子餓了想去吃一碗澳豆腐,遠(yuǎn)遠(yuǎn)看見程青的那件土黃色的軍用棉襖,那是他們剛租進(jìn)783號時前任房客留在那里的,現(xiàn)在穿在程青身上,破敗,寒酸,還有說不出的冷,兒子返身回了家,在程青他們床上留了一張字條,媽,我還是睡家里好,家里踏實。程青回家來,拿了字條對著大年就抹眼淚,說兒子乖。
程青看兒子床上棉被很單薄,想想忍一忍就過去了,春天是冷不了多久的。她嘆口氣,這樣過日子,累是累了點(diǎn),但前途還是美好的,那是大年常常說的一句話。程青掀起布簾,大年翻個身,漸漸就醒了,他見程青在家,就起來,說,你怎么沒出攤呢?要不我去吧,你來睡,被窩還暖著呢。程青說,大年,你肚子痛不痛了?大年說,還在痛,可能餓了。程青趕緊出門到街沿的棚子里,打開電飯鍋,面還熱著。她端了進(jìn)來,說,大年,你快吃吧,吃了面你就到醫(yī)院去看看。程青彎下腰,從床底拖出一雙鞋來,那鞋很舊了,卻洗得很干凈,程青從鞋里掏出一只塑料袋,窸窸窣窣數(shù)了錢,零的塊鈔,也有十塊頭的,整了整,數(shù)一下,說,大年,你就拿兩百去,看病是不能省的,你身體好了,我們一家的好日子才有盼頭的。大年一邊吃面一邊說,我吃完到攤上去,不去我不放心。程青呀一聲,說,啊呀呀,我叫國香幫我看著攤,我要快點(diǎn)去,你不要忘記撐傘,春雨落在頭上很快就濕,一濕就要感冒的。大年應(yīng)一聲繼續(xù)吃面。
程青從出租房出來,跑向西堤路,老遠(yuǎn)她就聽見嘈雜的聲音,等她跑近了,才看清楚國香趴在地上,背弓起來,身上臉上粘滿了細(xì)碎的豆腐,程青看到很多人圍在那里,再看周圍,那只大的鋼精鍋歪倒在旁邊,有一部分澳豆腐散出來,在西堤路泥坑的路上流開去,又被一個一個凹凸的腳印擋住了,程青撥開人群,國香國香你怎么了?國香剛剛還把頭低著,這會兒掙扎著起來,程青,三輪車被他們拉走了,煤爐我死活不讓他們動。對不起啊,我只能顧住一頭的,我也不知道他們手勢這么重,上來就推鋼精鍋。程青用圍裙幫國香擦臉,嘴里說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低下頭去收拾煤爐時眼淚就滴了出來,國香說,程青,你不要難過了,又不是第一次碰到,我看你還是去找你表姐說說看,三輪車沒有了你明天怎么擺攤?程青你不要哭了,你家大年呢?
2
大年吃完面條,洗了臉,穿上那件米黃的夾克衫,又拿了一把水壺出了門,他想過了,等把今天的澳豆腐賣完了就去醫(yī)院,他順著城西街走,城西街上熱鬧多了,路兩旁停滿了車,美容院,休閑城,永和豆?jié){,繁華的路段,大年想,這城西街和我們的西堤路好像隔了兩個年代,他從人行道走,走著走著大年的身子開始縮起來,他感到了惡心,那種感覺有排山倒海的氣勢,他覺得自己的胃里藏了一只穿山甲,渾身的刺,在他的肚子里打滾,大年想,肚子可能要被穿透了。他的汗從發(fā)根出來,順著臉頰往下,一直流到下巴上,仿佛自己在和肚子里的穿山甲作一場殊死搏斗,這會兒所有的力氣都化光了,留下來的就是火灼一般的痛,他彎下腰來,雙手捂住肚子,又把頭埋在膝蓋上,過一會就會好的,他想。
雨細(xì)細(xì)地還在下,大年站起來的時候,頭發(fā)上白茫茫一層,像是一下子白了頭發(fā),已經(jīng)不流汗了,他看雨沒有停下來的樣子,撐著站起來。他摸了摸衣袋,軟軟的一疊錢還在,他想,還是先到醫(yī)院去吧,配點(diǎn)藥吃吃怕是不夠了,可能要掛鹽水了,他想起上半年有一次,肚子痛得在床上翻滾,也是到醫(yī)院去,醫(yī)生讓他住院,程青當(dāng)時就傻了,說,大年,你看你,硬撐著,這會兒病撐大了。大年對醫(yī)生說,就是痛,我沒有別的毛病,我的身體一向很好的,你給我打一針止止痛就可以了。
醫(yī)生搖搖頭,說,要錢不要命,程青的臉紅起來,大年輕聲說,我們不是要錢不要命,我們是沒錢。醫(yī)生愣了一下,說,好吧,掛兩天鹽水看看。
掛了鹽水,大年的身子果然感覺硬朗起來。這一次,我也是要去掛鹽水的,這藥止痛的效果真不錯。
大年用手招了一輛三輪車過來,一看,卻是戴來財,戴來財也有點(diǎn)驚訝,說,大年老板,你怎么舍得坐三輪車了。大年說,戴來財,和你說過多少次了,叫我老板是笑話我,我是賣澳豆腐的,叫我大年。你怎么今天不去收廢品,踩三輪車了呢?
戴來財?shù)却竽曜先?,把前面擋風(fēng)的布簾放下來,說,今天不是有雨嘛,下午要大起來的,我老鄉(xiāng)是踩三輪的,他娘死了,他回去理事了,空著也是空著,我掙幾個錢,今天也算是不白過了,我這才是自由職業(yè)呢,晴天去工地,雨天踩個車撈點(diǎn)活錢。說著突然停下來,撂起布簾,輕聲說,我老婆要來了。大年看戴來財喜孜孜的模樣,也被感染了,說,戴來財,你的日子也是蠻有盼頭的。戴來財說,是啊是啊,我只想趕緊掙點(diǎn)錢回去,在家千日好,出門一天難哪。大年想起程青說起,洗頭房阿芳對戴來財如何地好,想想,戴來財?shù)睦掀艁砹?,那阿芳呢?br/> 兩里路不遠(yuǎn),但是因為戴來財線路不熟,很多街道都不能走三輪車,現(xiàn)在,這個城市創(chuàng)衛(wèi)已到了關(guān)鍵時刻,據(jù)說只要最后一次驗收通過后,這個城市就是五項全能了,全國優(yōu)秀旅游城市,全國花園城市之一,全國提前進(jìn)入小康城市之一,全國環(huán)境衛(wèi)生城市,全國安全防范優(yōu)秀城市,三輪車只能繞過很多條街道,走弄堂,兩里路走完到醫(yī)院,估計就有五里路那么遠(yuǎn)了,戴來財為此嘮叨了幾句,說著就又感激起來,幸好那一次沒有取消三輪車營運(yùn),不然,他有一大幫老鄉(xiāng)要失業(yè)了。大年聽著,忽然覺得自己有點(diǎn)奢侈,看戴來財敞開的衣衫,汗津津的臉,決定等一會兒到醫(yī)院門口,就多付他一塊錢,一塊錢,就當(dāng)是多賣了兩碗澳豆腐吧。
大年下了三輪車,掏出三塊錢來,又加了一塊,說,戴來財,今天辛苦你了,繞這么遠(yuǎn)。戴來財接過錢來,說,多了一塊,三塊夠了。我原本是不能收你錢的,老板娘每次兜澳豆腐都是加量給我的。大年說,窮幫窮吧。
醫(yī)院門口停滿了三輪車,大年想今天難道是生病的日子嗎?又聽見喇叭聲響起,停在大年的身后,大年袋鼠一樣跳開去,下來一個婦女,大年眼見著面熟,再細(xì)一看,是程青的表姐,大年不知怎么有點(diǎn)心慌起來,想起有一年大年和程青到表姐家拜年,那時表姐還沒有到城里,還在鎮(zhèn)上的婦委會,房子也是窄窄的,但是,就算住那么窄窄的房子里,表姐還是高高在上的,她說,大年,你是一個男人,總不能叫程青跟著你受苦吧?想法子到鎮(zhèn)上來做點(diǎn)生意。大年說,我覺得還是鄉(xiāng)下好,種田人有田有地,就餓不死。程青那時雖然心里想的和大年一樣,但大年這么一說,她還是覺得怠慢了表姐,在桌子底下踩了大年的腳,說,表姐,我們會好起來的,我們的好日子總會到來的。
現(xiàn)在,大年看到表姐一身清爽,想要近身,卻覺得她周身有一個圈,有彈力的,又是在旋轉(zhuǎn)的,大年幾次想過去都被轉(zhuǎn)了出來,他低著頭往前走,進(jìn)了大門,過了掛號窗口,上了樓梯,二樓,三樓,人很多,大年看著都覺得自己是走錯了地方,他們?nèi)齼蓛傻刈袂榘踩?,仿佛在等待一場戲的開場,在墻上,大年才看清了一張紙,紅色的,上面寫著“機(jī)關(guān)事業(yè)單位人員體檢處”。原來是這樣。難怪剛才在樓下有人在議論著,說,我們老百姓是有病才來看病的,他們國家干部是沒病找病的,為什么要我們等他們查出病來才能上二樓三樓?大年看一眼門診大廳的掛鐘,八點(diǎn)半,算了算了。不看了不看了。剛一轉(zhuǎn)身,就碰上了表姐,大年愣一下,表姐。他喊了一聲。
表姐也愣了一下,是大年啊。是不是程青病了,你陪她看???大年說,不是,我肚子痛。我來看看。
表姐說,你肚子痛有年把了吧,這病不能拖的。要看看好。大年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是來看病了。
表姐說,你掛號了嗎?大年說,我沒有。我看人很多,怕是來不及了,家里的澳豆腐還沒賣出去呢,今天下雨工地上不開工,吃的人少。
表姐嘆口氣說,真是委屈了程青。大年,我早就說過,現(xiàn)在城里混日子不容易,你還是和程青回到鄉(xiāng)下去吧。種點(diǎn)菜蔬種點(diǎn)果子的,你看你,臉都削去大半了,安平還在讀書吧?大年說,表姐,我們就是為了安平才來到城里的,安平快考大學(xué)了。
表姐說,安平上高三了?
大年說,高二,安平說想早一年參加高考。多讀一年高中,我們還得交三千元贊助款。大年說著又想起什么來,表姐,你也看病???表姐說,我們是每年都要體檢的,全身檢查一次,看看有沒有病。我最近睡覺不好。
后來大年還是沒有掛號看病,表姐上二樓去了,大年看門診部人擠擠鬧鬧的,就出來了,沒想到戴來財還在等著,大年說,你是在等我嗎?
戴來財說,大年老板,你看到醫(yī)院這么多人了吧。他們都是國家出錢檢查身體的。大年老板,你也去辦一本醫(yī)??ò?,我聽說醫(yī)??床揖湍艹鲥X了。大年輕輕說一句,這么好的事怎么可能輪到我們身上?
3
安平下了課,徑直往校門外走,還沒下課,安平就餓了,嘰嘰咕咕,一陣接一陣,安平吞了一下,又吞了一下,覺得還是空空的,這會兒,他盼著早點(diǎn)下課,偏偏老師還在說一些道德問題,說我們班個別同學(xué),追求奢侈的生活,強(qiáng)調(diào)穿名牌,有家長打電話來,一學(xué)期自行車就換了三輛,一輛比一輛貴,一個月?lián)Q一種牌子的衣服。老師還說,現(xiàn)在我們有同學(xué)晚上還溜出校門去泡吧,酒吧是我們學(xué)生去的嗎?那種地方一擲千金啊。是,我知道你們有錢,但總得注意身份不是。為這事學(xué)校都查了,我班扣了三分。有同學(xué)站起來說,老師,扣三分會不會扣您工資?老師推推眼鏡,說,不要扯到那上面,反正你們以后注意就是。
同學(xué)很快接一句,老師,對不起,我們不知道要扣您工資,這樣,我賠您三百。同學(xué)的話剛說完,又有幾個同學(xué)站起來,七手八腳地掏錢,老師一時覺得被羞辱,臉紅紅的出了教室,這才下了課。
安平來到斜坡旁的一家小吃店,這是安徽人開的,特色糯米食品,油炸糯米小圓子,糖醉糯米珍珠球,還有千張糯米羹,最簡便最便宜的就是白糯米團(tuán)了,里面裹上什錦菜,一元錢一大個,那當(dāng)然不會是純糯米,里面偶爾摻進(jìn)一些陳米,味道不怎么好,但卻是上好的糧食。安平和這家店的老板熟了,那個晚上安平實在餓了,趁自修課間休息,請了假到校門外找吃的,正好那安徽夫婦要關(guān)店門,安平問有沒有吃的。安徽夫婦說還有一把糯米團(tuán)子,冷了。安平付了一塊錢,狼吞虎咽,安徽夫婦看著不忍,沖了一杯熱騰騰的湯端過來給安平,安平喝著湯,說謝謝。
今天中午店里冷冷清清的,安平進(jìn)去時,見安徽女店主坐在那里有點(diǎn)發(fā)愣,安平說,老板,我要一個糯米團(tuán)子。老板娘懶懶地起來,說,安平同學(xué)你來了。她手里隨即捧了一個結(jié)實的團(tuán)子出來,用塑料袋包著,安平接過來就吃,三口兩口,很快噎住了,女店主說,安平同學(xué)你別急著吃呀,我給沖杯湯去。安平說不用了,我還得看書去呢。
安平順著斜坡往上走,迎面碰上了班主任,安平嘴里塞滿了糯米飯,含糊不清地喊了聲老師,班主任停下來,安平,你中午就吃這個呀,你怎么不回家呢?
安平的臉一下紅起來,他想說什么,停了一下,忽然說,老師,我想提前參加高考。班主任說,我猜你可能也是那樣想的,也好,為了到這學(xué)校來讀書,你家花了不少錢吧?安平嗯了一句。
當(dāng)初安平到這個班里時,班主任按成績排了一下,安平是很冒尖的,他完全可以排到尖子班,只是尖子班需要另外交一筆錢,當(dāng)時班主任竭力想讓安平到尖子班,但是怎么努力,還是沒有用,到了這時,安平也信了班主任的話,安平,有時,錢還是能主宰我們的。而安平現(xiàn)在的班叫次重點(diǎn)班,其實就是關(guān)系班,這個班里的大多學(xué)生都是富家子弟,也有的成績平平,但是思想意識行為都是超前的,他們泡吧跳慢舞,又賽車,還到歌廳叫陪唱,好在安平是個心思安靜的人,另外也有一個女同學(xué),成績很不錯,但是,和安平一樣,總是穿著同一套衣服上學(xué),有一次,安平看見她哭了,不知為什么。
對于是否到這所學(xué)校來讀書,安平其實是沒有多大意見的,當(dāng)初他們一家在鄉(xiāng)下,父母種田耕地,日子也是蠻安寧的,那時他們一家住在村頭那株大雞楓樹下,一到傍晚,安平早早地就把樹下的石條掃干凈了,要是夏天,他就會在破臉盆里燃一把艾草用來驅(qū)蚊,吃過晚飯,村里的人三三兩兩地來了,他們說話,講古老八代的事情,安平就在家里看書,累了,安平也會出來,到樹底下聽老人們說話,三朝六代,有時程青催他說,安平,早點(diǎn)睡了,你看,蟲子都不叫了。這時安平就會說,三阿婆,明天晚上你再給我講我們雙溪村的舊事。三阿婆總是意猶未盡的樣子,說,安平安平,還有一段還沒說完呢。
后來,三叔從鎮(zhèn)上開完會回來,對三阿婆說,我們村要變一變了,我們村多少年下來都是沒有規(guī)則的,你看,房子七高八低,路道彎曲,鎮(zhèn)里說了,我們雙溪村被市里列為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一個點(diǎn),只要我們列一個方案出來,就能要到一筆錢。
后來村里就傳開了,說是要把雙溪村八百年的歷史變一變了。三叔被叫去鎮(zhèn)上培訓(xùn),一個星期后三叔回來了,三叔是從部隊退伍回來的,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呢,他穿上那套已摘了領(lǐng)章帽徽的軍裝,在村子里走,來來回回,又爬到雙溪村最高的麥灣山頂上看雙溪村,有時還把鎮(zhèn)上市里的文件拿出來學(xué)習(xí),過了兩個月,三叔有了思路,三叔的思路是一張圖,規(guī)劃圖,三叔把規(guī)劃圖送到鎮(zhèn)上,鎮(zhèn)上再送到市里,市里的什么小組研究討論后,又修改了好幾處,終于定了稿,那張規(guī)劃圖反饋到三叔手上時,三叔以為他們拿錯了,除了雙溪村三個字和自己有關(guān)以外,圖上的村莊完全是個陌生的地方。后來,安平就跟著父母來到了城里。到了城里的安平已經(jīng)讀高一了。安平到這所學(xué)校來讀書,剛好把村里補(bǔ)給的建設(shè)費(fèi)交給學(xué)校,那是三千元錢,當(dāng)然不夠,父母又到表姐家還有三叔那里借了三千元,才讓安平重新讀書。
4
大年回到家里,見程青正用鐵絲在捆綁煤爐,大年說,我們的煤爐怎么了?程青站起來,大年,你去醫(yī)院,醫(yī)生怎么說?我看你面條也沒吃完,你看你穿這么少,春寒寒病人的。進(jìn)了屋拿出那件土黃色的軍用棉襖,給大年披上。大年蹲下來,繼續(xù)捆綁煤爐,煤爐的鐵殼松了,大年拿起老虎鉗,把鐵絲扎緊了,才站起來說,我沒看醫(yī)生,現(xiàn)在我不痛了。
程青的臉拉下來,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在屋子里做出很多動靜來,一會兒手一松掉下一只搪瓷碗來,一會兒又不小心把凳子絆倒了,大年也跟著進(jìn)屋去,說,今天你表姐他們機(jī)關(guān)的人體檢,人很多,排著隊,我看要排到傍晚才能輪到的。程青,你說,我們是不是也去辦一張醫(yī)療卡,我聽戴來財說,有了醫(yī)療卡看病就便宜很多錢,我上次掛的鹽水化了三百多塊,要是有醫(yī)療卡,就只要四十多塊錢就夠了。
程青盯著大年看一眼,說,大年,你說這樣的好事會輪到我們嗎?還是安耽一點(diǎn)吧,該多少就化多少,我們賺錢就為了兩件事,安平讀書,我們自己吃飯。現(xiàn)在生病了,就得去看,你老是熬著忍著,我心里多難受,你是不知道的。程青坐到床上,抹了一把眼淚。說是春天了,到底還是冷的,大年看程青的手,紅腫著凍瘡還很厲害,左手的幾個手指腫得像胡蘿卜,大年的心一沉,他知道程青是心疼自己,走過去,也坐在床上,兩個人看對面挨著的兒子的床,大年說,程青,只要我們安平出息了,讀出書了,我們的好日子就會來的。程青挨著大年坐著,心里有點(diǎn)暖起來,覺得就算日子苦一點(diǎn),大年對自己對安平還是貼心貼肝的好,為了程青怕冷,每個晚上出門前,都要躺到被窩,幫程青暖了被窩才起來,索索發(fā)抖著出去賣夜宵,程青有一次看大年實在困了,呼呼地睡著了,悄悄地推著小三輪車出了門,剛走出沒多久,大年就追上來,說,快回去,我一個人去就是了,今夜天氣好,不怎么冷,可能很快就能賣完呢。程青有點(diǎn)想要撲到大年懷里的沖動,她的鼻子酸了酸,大年,我真是命里注定要嫁你的。大年笑笑說,上輩子我們就是夫妻了吧。
現(xiàn)在,程青又仿佛回到了那些日子,在鄉(xiāng)下,雖說也是青菜蘿卜的過,但是她和大年還是很有盼頭的,好像沒有現(xiàn)在這么累,不過,總算是沒有白辛苦,安平很爭氣,每次考試的成績都在前面。才十八歲,都長到一米七八了,只是瘦了一點(diǎn),看起來個子更高,像極了大年,她回頭看看大年,大年的頭發(fā)灰白,眼睛凹下去,大年,程青把頭靠在大年身上,大年身子對著程青,兩個人許久沒有那樣安靜地細(xì)致地肌膚相親,這會兒,像是為了取暖,或者是各自需要安慰,他們很快擁抱在一起,只是再也沒有敢有什么,就這樣也是很奢侈的事了。一直到國香來敲門,程青才想起來三輪車還在城管,她對大年說,大年,我要去表姐那里,我的三輪車被城管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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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程青看來,日子過得有點(diǎn)快了,這段時間,他們的澳豆腐生意并不好,鋼精鍋換了幾次小號的,到后來連五斤澳豆腐也賣不到了,國香就勸程青找個另外的生意做做,程青說,我燒澳豆腐還是順手的,做別的,我怕不行。國香說,也是啊,你看我們西堤路上,有哪家店鋪是撐得起生意的,只有阿芳的洗頭房還能賺到幾個錢。
程青說,阿芳賺這個錢也是不容易的。國香突然想起來什么,那個戴來財?shù)睦掀艁砹?,長得還蠻好的呢。戴來財肉痛得不行,天天窩在家里不肯出工,好像拆房小組都快不要他了,后來還是阿芳捎了口信說,拆房組長叫戴來財快去上工,戴來財才硬著頭皮去了,做不了三天又回來了,說是老婆不肯走了,看這西堤路上這么熱鬧,也要留下來做工。
國香到底是個熱心腸的女人,她從江西來到這里,國香的老公叫黃建,因為開了爿假金銀手飾店,大家都叫他黃金了。當(dāng)初黃金到江西去時,還是個壯實的小伙子,那一天國香和家鄉(xiāng)幾個姑娘坐火車轉(zhuǎn)汽車來到這座城市,國香的幾個姐妹都找到婆家了,只有國香還單著身,國香的頭發(fā)天生是微黃的,像是用陽光的顏色打了一層,國香在老家有一次碰到一個看手相的,說,你的頭發(fā)叫天黃,以后定是貴婦人,當(dāng)時大家都笑了,那時國香才十六歲,到田里地里山上已經(jīng)有三年了,國香掙脫看相人的手,說,你是看手相的,怎么看我頭發(fā)的呢。你不準(zhǔn)的不準(zhǔn)的。那時國香想,貴婦人不會像我一樣驢子一樣干活吧?
一直到她們村里有人被拐到浙江,又聽說那姑娘怎么也不愿意回來,說是寧愿和浙江的老漢過日子,國香的小姐妹都蠢蠢欲動,有一天,她們終于告別了故土來到這里?,F(xiàn)在,黃金有時會和國香開玩笑說,你當(dāng)初是看中我脖子上的金項鏈吧?趕都趕不走你。國香露出雪白的牙來,她的牙細(xì)碎的,有點(diǎn)像寬米粒,但是每一顆都透著亮光,她從牙縫里擠出話來說,是的,黃金,那天你說你的項鏈?zhǔn)羌俚?,手鐲也是假的,我都以為你是謙虛呢。心想啊,那才叫不露富呢。你這個假黃金。
雖然后來國香留下來后日子并不豐厚,在這條街上,有錢的人是很少會過來的,要來也是實在不小心,國香的飾品店和香煙店舊車行洗頭房還有程青的澳豆腐攤一樣,是專門為西堤路的居民提供的,倒是有點(diǎn)專賣店的意味了。國香有時也會很大方,左鄰右舍的要出個門裝扮一下,她總是毫不猶豫地從玻璃柜臺拎出一串項鏈來,說,要真是急著戴,賒著好了,有錢再給我。有時八塊錢的一只白金戒指,她看著洗頭房的姑娘實在喜歡,她就半送半賣地做起營生,說,先戴著,賺到錢了就給我,往往這時她便知道洗頭房的客人要上門來了,而且那客人估計是有點(diǎn)小來頭的,比如拆房小組組長啊,或者是剛剛發(fā)到工資從廠里溜出來的工人,姑娘們也是會了意,笑一笑,戴在手上,又在國香店里那片破了的鏡子上照一照說,他看不看得出這是假的。國香教那姑娘,你就說是五十元買的,讓他掏腰包。姑娘會笑出來說,他很精巴的。
所以當(dāng)國香聽戴來財說他老婆不走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讓她去洗頭房,她那天看見戴來財老婆,除了臉黑一點(diǎn),頭發(fā)粗糙一點(diǎn),五官還是蠻合拍的,特別是她總是低著頭,好像見不來生人的樣子,國香一看就悄悄對黃金說,那個女人啊,別看她一聲不吭的,釣起男人來怕是來一個栽一個的。黃金說,你改行做皮條了。
國香把經(jīng)過告訴程青,最后總結(jié)說,這個戴來財,老婆沒來時三天兩頭跑到阿芳那里洗頭,我好心幫她牽牽線去洗頭,他又說那種地方能去嗎?就他的老婆珍貴,容不得別人踐踏。
程青看國香那張瘦弱的臉,覺得國香其實過得很樂觀的,對生活充滿了向往。過幾天,程青就聽到說,戴來財終于也同意老婆去洗頭了,但只是洗頭,不做別的。阿芳是又傷心又羞愧,覺得自己白疼了戴來財,轉(zhuǎn)到別的洗頭房去了,過了個把月,戴來財老婆就撐起了這家洗頭房,生意倒是暖暖熱熱地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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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青拎著兩只塑料袋,走樓梯到了9樓,表姐家燈亮著,程青在8樓時停了下來,她覺得自己心跳過快了,像是要騰騰地沖出來,天熱多了,程青的汗滴在樓梯水泥地上,四濺開來,像一個灰色的太陽。她窸窸窣窣翻開塑料637b5e0d1fd424f0b168ee285f1a1864520f4b51dddcce9cfa0f0dfd18c45809袋,檢查里面的東西,她剛從超市買來,三斤龍眼,兩只文旦,還有一串提子,在超市時她是想過的,到底買什么好一點(diǎn),表姐家現(xiàn)在條件越來越好了,這點(diǎn)東西不知道能不能拿得出手?但是,為了大年,程青還是有點(diǎn)豁出去的決心,她也問過戴來財,你怎么知道醫(yī)療卡的事,到底怎么回事。戴來財很虛榮地說了一些,大意是,要是辦好了醫(yī)療卡,大年看病就能少付很多錢了,一百塊鈔票,只要付二十五塊就夠了。為了這事,程青還硬陪著大年去過一趟醫(yī)院,大概地咨詢了一下,按醫(yī)生的說法,大年現(xiàn)在最好是要住院了,但是住院的底價是三千塊壓金,而大年和程青的家底,底線只有一千多塊錢,當(dāng)初為了讓安平到學(xué)校讀書,他們家里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了,租住在西堤路的家,真是一貧如洗了。但是,病還是要看的,要是能夠又能把病看好,又不用付太多的錢,那就是夢寐以求的好事了,這樣一想,程青覺得找表姐還是沒有錯的。
她聽見表姐的聲音了,但忽然有點(diǎn)心虛,當(dāng)初表姐勸過她,說你好歹也是村里長得最好看的,怎么就找了大年,除了蒙著頭種田,還會什么。程青那時好像說一句,會體貼人。表姐當(dāng)場就用強(qiáng)有力的事實反駁了程青,體貼你,阿青,什么叫體貼,體貼是要用本錢的,他沒錢沒權(quán)沒勢,用什么來體貼你。為了這,表姐還幫著張羅過城東的那個羅圈腿,說,雖然走路不好看一點(diǎn),但是人家都是騎摩托車的,走相好不好看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程青那一次覺得表姐是瘋了,虧她想得出來,讓我和一個根本不喜歡的男人一起生活,不要說一輩子,就是一年,我也是要得病的,有錢怎么了?表姐說,有錢,有錢你的日子就過得實在,城東很快就要拆遷為市區(qū)了,很快就是城市戶口,有了城市戶口,阿青,你的香算是燒對了。
說是那樣說,程青在這件事上是決不妥協(xié)的,當(dāng)然表姐雖然心里不快,終歸會看在表姐妹的份上,能出一份力她決不偷掉半分,這也是程青覺得安慰的地方。不過,站在門口的程青忽地又想到了妥協(xié),是的,我現(xiàn)在要到表姐這里來,為了要辦個醫(yī)療卡,為了要讓大年安心地看病,我這樣是不是妥協(xié)呢?
表姐見到程青拎著東西,臉色就不是很好,說,越來越像是外人了,到我家來還要拎東西了。阿青,我就想不通你。見程青的眼睛紅紅的,連忙住了口。
表姐夫出去打麻將了,表姐有點(diǎn)氣憤,說表姐夫越來越不長進(jìn)了,在單位一天到晚打電腦游戲,回家來就是為了吃餐飯,看他屁股抹油的猴急拉屎樣,真不知道怎么說他。表姐說起來一肚子氣,但到最后總結(jié)時還是把表姐夫的優(yōu)點(diǎn)列了一些,又說,現(xiàn)在日子越過越空了,不去打麻將干什么呢?
干什么呢?程青想。要是我和大年不賣澳豆腐,干什么去呢?回家種田,田基本不用種了,早幾年就荒疏了,那時一天到晚的忙,到年底是一個活絡(luò)錢都沒有,那塊地倒是一直蔥綠著的,收了茄子下去缸豆,或者洋芋奶,都是飯桌上實篤篤的下飯菜。只是后來三叔畫了新圖畫后,整個村子就變了,好像一夜之間全村搬了家,井井有條的,根本不是村莊的樣子,程青想,要是農(nóng)村不種田不耙地了,還是農(nóng)村嗎?后來為了建房造游泳池又把程青他們那塊田挖空了,挖下去兩米,抽干了污水,澆上水泥,四周用不銹鋼圍起來,上下階梯整齊排列,活脫脫是個體育中心,村口那株雞楓樹,都幾百年了,為了造個健身場,硬是要砍掉,老人都聚在樹下,鋪了席子,睡在樹根上面,終于沒有被砍掉。大年說,三叔,我們沒有地了,以后用什么下飯啊。三叔說,農(nóng)村也要現(xiàn)代化的嘛,你看你看,那邊就要建一個菜場,從外面運(yùn)進(jìn)來的菜個大葉兒寬的,你只要拎個籃子上趟街就是了。
表姐終于不忍看著程青難過,過了半個多月,就托個口信來,叫程青去辦醫(yī)療卡,帶上一千八百塊錢。程青嚇一跳,憑空的我到哪里去找到這筆錢呢?大年一氣之下趟到床上,一夜之間像是病重了三分,居然一躺就是一個禮拜,連說話都是有氣無力的,很掙扎的病態(tài),又夾雜了萬念俱灰。后來,終于撐不住了,國香和黃金叫上戴來財還有幾個拆房小組的民工,拼足勁帶過來幾百塊錢,又過了幾天,戴來財在老婆那里磨到了七百多塊,是新賺的,還帶著體溫呢。湊齊了醫(yī)療卡的錢,交款交照片辦卡,說你過幾天再來拿吧。
程青說,家里我男的趟在床上等著這卡呢。捱過了那幾天,程青終于拿來了那本薄薄的醫(yī)療保險卡,趕緊叫上安平,把大年扶到三輪車上,是戴來財借來的,他說,大年老板你坐好了,我拉你去醫(yī)院,戴來財自從老婆進(jìn)了洗頭房后,情緒一直低落,總是給老婆上課,做政治思想工作,說,哪怕是在古時候,你別看蘇小小柳如是怎么怎么的,到閻王那里哭訴時照樣唱出來“寧為牛馬不為娼”。老婆氣得幾天不讓戴來財近身,到阿芳那里訴苦,說家里的房子快塌了,兒子讀書要錢,公公婆婆把老骨頭都榨干了,一個好日子都沒過到,要是有辦法,我,我們怎會來洗頭房什么什么的。而戴來財畢竟讀過四年書,見大年病懨懨的樣子,就掛了笑,說,大年老板,只要住到醫(yī)院,你很快就會好的,我們好久沒吃到你們的澳豆腐了。
排了二十多分鐘,挨到了掛號窗口,很快醫(yī)療卡被扔出來,里面一個女的說,下一個。程青擠在窗口不動,要和窗里的人理論為什么不能看病,里面?zhèn)鞒鲈拋?,這是個人交的醫(yī)療卡,要半年后才能用,而且要住院才能使用。戴來財和窗里的人爭吵起來,說是別人的醫(yī)保卡怎么都能用,為什么大年老板的就不能用了。排在后面的一個病人氣不過,掏出包里的卡來,一五一十地對戴來財說,醫(yī)??ǚ趾脦追N,有的怎么有的怎么,說得戴來財云里霧里,程青在旁邊空著急,好像這個世界突然有了很多規(guī)則,而且這些規(guī)則都是針對大年的。
大年回到家后,病情倒是輕了很多,他有一次和程青到西堤路賣澳豆腐,精神很好,臉色雖然蒼白了一些,但胃口良好,澳豆腐也能喝下一碗來,他們在西堤路的拐角處,一把大大的遮陽傘下,風(fēng)還是有一點(diǎn)的,只是因為熱了,澳豆腐的味道很快不能維持新鮮的口感,所以,總是早早地收了攤,他現(xiàn)在終于覺得自己踏實多了,好像有了那一本醫(yī)療卡,生命就有了保障,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大年是一定要把那本醫(yī)??贸鰜砜匆豢吹?。醫(yī)??ㄊ前咨?,用塑料薄膜套起來,他說,我原以為自己的命是自己能夠掌握的,原來不是,醫(yī)??ㄉ?,貼著大年的照片,不知道怎么回事,夜晚燈光下,大年看著自己的照片,竟然覺得像遺像。他心里突發(fā)地有了不祥,他喊起來,程青,程青。程青正在門外等著安平,安平今天參加高考去了,很多人家都送了飯菜到學(xué)校,程青也想送一次,但是安平說不要的,媽,人家那是貴族的做法,我就在學(xué)校吃好了。
聽到大年在喊自己,程青趕緊回到房間,程青說,大年你是不是不舒服?大年說,程青,我想把這張照片撕掉,你看,這張照片黑呼呼的,我的眉眼都是烏的,像是上了死色,我要撕掉它,大年說著把塑料薄膜脫出來。程青一把搶過了醫(yī)保卡,大年,你胡思亂想地,快睡覺吧。安平就快回來了,安平今天考大學(xué)呢,你忘了。
程青端了一杯水給大年,說我到門口看看。就走了出去。在門外,她把醫(yī)??闷饋砜?,是真的嘛,看大年那神色,還真的有點(diǎn)晦氣的味道,一種沉悶的不安頃刻之間籠罩了程青。她把醫(yī)保卡鎖進(jìn)抽屜,噔噔噔地出了門,一走就到了西堤路,不知道為什么,她這一刻特別想要見到安平,好像有很多話要說,而那些話,只能和兒子說了。
西堤路在夏天的傍晚照例是熱鬧的,洗頭房的門半掩著,戴來財老婆穿著半高的裙子坐在茶色玻璃后面,臉上鑲滿了疲憊,阿芳在旁邊的一張骨牌凳上玩撲克,阿芳總有玩不光的花樣,從婚配嫁娶到小孩上學(xué),或者搬家動土,有時,她也會算一算今天的客人是不是個大手筆的人,所以,阿芳的業(yè)余時間總的來說還是很充實的,只是到了夜深人靜,算一算今天的進(jìn)賬支出時,才恍然大悟的樣子說,算岔了。然后就把撲克甩到角落,第二天梳洗過后,只要沒有客人,阿芳就把地上的撲克牌一張一張揀起來,洗過三遍后,就開始算命。
程青在路口等了一會兒,不見安平騎著自行車回來,她開始往學(xué)校方向走,戴來財正坐在廢品部門口,拿了報紙在學(xué)習(xí)新聞,抬頭見程青焦慮著臉走過去,站起來叫住了程青,程青老板,你上哪去?
程青應(yīng)著說,我家安平還沒回來,我看看去。戴來財說,你家安平都小伙子了還去接他?他不是騎著車去的嗎。程青原想對戴來財說,安平今天考大學(xué)了,想起安平說的,媽,你可別跟人說我考大學(xué),萬一考不上別人都要笑的。這一刻程青很快住了口。換了話題說,你看報看新聞了?戴來財說,是啊是啊,程青老板,你看看,參考消息說,日本臺灣都可能是我們下一場戰(zhàn)爭的對象。戴來財指了指天空,說,我倒是希望飛機(jī)好飛來了,打一仗世界就變了。程青瞟一眼報紙,整疊都是呢,問,哪來那么多的報紙?戴來財說是收來的,你不知道啊,我現(xiàn)在有定點(diǎn)的單位收購了,他們每個人都有七八份報紙,哪看得完呢,連分都懶得分。你看這報紙,新報我給出的價是蠻高的。
戴來財還在說,程青老板,要我說,還是打仗的好,要是打仗,我就第一個報名參軍。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個煙殼來,皺皺的,像是被扭曲了幾次,戴來財小心地抽一根來,紅雙喜呢,程青老板,我老鄉(xiāng)給的,他的生活到底比我要好一點(diǎn)呢,你看,我就只能抽大豐收,兩塊錢一包。他又吐出一口痰來,咳咳幾下,說,喉嚨有點(diǎn)發(fā)炎。
程青聽他說話,覺得內(nèi)心有些緩和下來,她這才想起來,原來自己還是很希望安平考上大學(xué)的,嘴上說著沒關(guān)系,反正明年才輪到你考,今年去考就當(dāng)是去經(jīng)歷一次。她開始憧憬,要是安平考上大學(xué)了,那么,他們家就用不著再拿出一筆錢來作為高三的贊助費(fèi),又得幾千塊哪。這筆錢可以給安平買一套好一點(diǎn)衣服,給大年添雙鞋子,留下來的就給安平讀大學(xué)的生活費(fèi)。錢她是存好了的,前幾天算了一下剛剛好,原來要給大年去看病的,后來大年有了醫(yī)??ň褪″X多了,只要過個半年,看大年現(xiàn)在的精神也是蠻不錯的。
想到大年,程青站不住了,急急往回跑,戴來財說,程青老板,拿幾份報紙去看看吧,大年老板老在家呆著也很悶的,讀讀報,領(lǐng)領(lǐng)市面時間過得就快了,程青接過報紙。戴來財在后面招呼著說,程青老板,有什么事要幫的別客氣。程青哦了一聲。
大年看報很細(xì)致,從國內(nèi)新聞到廣告,再到副刊,還有國際的形勢,以前大年從來不關(guān)心國際上的事,這一次,他把報紙翻得嘩嘩響。兒子安平回來后,大年也不問考得怎么樣,只是說,兒子啊,我們的好日子很快就要到來了。安平有點(diǎn)莫名其妙,覺得父親有點(diǎn)神神叨叨,一會兒充滿希望,一會兒大篇悲觀論調(diào),但是父親是個病人,好在表姨隔三岔五用自己的醫(yī)保卡為父親配點(diǎn)急需的藥。表姨總說自己是刀子嘴豆腐心,還真那么一回事呢。
安平湊過去看報,說,爸爸,我想早點(diǎn)睡,明天還要考。報紙是垃圾,快餐一樣的,看過就過了,消磨時光吧。大年認(rèn)真地說,安平,你怎么能這么說呢,大年從枕頭底下拿起一張報紙,折疊得很整齊,大年攤開來,指給安平看,說,你看看,這里喏,你知不知道GDP是什么意思,就是每一個人的一年的收入,我們市里的GDP都已經(jīng)有一千美元了。安平說,爸,那是人均,人均的意思不是說我們每人都有。
大年說,總會好起來的。把報紙收好,很整齊地放到了枕頭底下,兒子,我先睡了。安平見大年睡下了,順手拿了一疊舊報紙出到門外,他拿起一張廢舊的《參考消息》就著棚子里昏黃的燈光看起來:英國《金融時報》網(wǎng)站11月22日報道,中國窮人在經(jīng)濟(jì)繁榮之際變得更加貧窮。世界銀行經(jīng)濟(jì)學(xué)家的分析顯示,在中國的富裕程度大大提高的時候,中國的窮人卻比原來更窮。分析顯示,在截至2003年的兩年間,中國十三億人口中最為貧困的百分之十人口的實際收入下降了百分之二點(diǎn)四。在此期間,中國經(jīng)濟(jì)以接近百分之十的年增長率遞增,中國最富有的百分之十人口的收入則增加了百分之十六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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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怎么都不會想到自己會在班主任面前流淚,那一天,安平吃過早飯,和程青說,我想去看看分?jǐn)?shù)。程青說,安平,我們不是一定要求你現(xiàn)在考上大學(xué)的,你爸也說了,要是考上,就是意外驚喜,考不上你也不要難過。說是那樣說,安平還是能從程青的滿臉倦容里看出期盼來,安平把自行車的鎖打開,跨上去的時候他回頭看看程青,卻見父親大年走了出來,安平返身又下了車,爸,你怎么出來了,我去去就回來的。大年揮揮手,說,去吧去吧。
安平走進(jìn)辦公室的時候,班主任剛好在查電話本,看到安平進(jìn)來,臉上抑制不住地笑,把安平拉過來,按坐到凳子上,安平,真是沒想到,你考得這么好,你的分?jǐn)?shù)是能進(jìn)重點(diǎn)的。班主任重新坐到電腦前面,安平,來來,你來看,你的準(zhǔn)考證號我還記得,你看六百八十九分呢,安平。安平忽然局促起來,他站起來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來,說,老師,我想告訴我媽。老師說好的,你打個電話去告訴你媽,她都要樂壞了。班主任把電話機(jī)推到安平面前。安平說,老師,我家沒有電話的。老師有點(diǎn)疑惑,說,安平,現(xiàn)在小靈通買一個也不用多少錢,你爸媽是不是太節(jié)約了?
不是的不是的。安平突然大聲說。這把老師嚇一跳,老師說,你怎么啦安平我只是說說的,沒意思的,你可不要放在心上啊。
安平的臉漸漸紅起來,很多事情紛至沓來,潮水一般淹沒了他,他幾乎喘不過氣來。那一天安平和同學(xué)打了籃球回來,見爸媽沒在家,看天那么熱,估計是到西堤路拐角處了,安平覺得很熱,汗一直把球衫浸透了,安平很想喝一杯冷飲,要是有一瓶冰鎮(zhèn)的飲料,多么幸福。安平這一刻特別想要喝,那種欲望不可遏制地在他身體里面瘋長,去找爸媽,向他們要五塊錢,五塊錢能買一大瓶可樂了,就要百事可樂。安平很多次看見班里同學(xué)帶了可樂來喝,他居然能聞到那種味道,焦香的,又有點(diǎn)刺激。安平也想過,要是自己考上大學(xué)了,向爸媽要一份獎勵,就獎勵一大瓶可樂吧。
安平很快來到西堤路,過了那一條窄窄的塵土飛揚(yáng)的小馬路,就能到對面那個拐角處,他已經(jīng)看見那把大大的遮陽傘了。安平看見有幾個人圍在父母旁邊,像在爭執(zhí),西堤路上,車來車往,小型拖拉機(jī)砰砰砰地開過去了,一蓬青煙彌漫在路上,安平看見那幾個人扭住了父親的衣領(lǐng),父親端起一大碗澳豆腐,嘩嘩嘩幾口就吃了下去,安平?jīng)_過去,你們放開我爸,放開我爸。那幾個人就推搡安平,說,小子,你吃飽了撐的,哪里冒出來?安平說,你們有事不能好好說嗎?那幾個人說,好好說,問問你爹娘,餿了的澳豆腐能不能賣錢。
安平聽程青接一句說,我們也不是故意的,大年都喝了那碗澳豆腐了,你們還要怎么樣?其中有個人就揮了大年一拳頭,安平看見大年的嘴里血流出來。安平個子很高,但是書讀得久了,力氣不大,他說,你怎么打人?安平推開那人。爸,你怎么啦?地上有兩個顆牙,沾著血。
當(dāng)天晚上,安平一直沒睡好,覺得自己像個廢物,看見父親挨了打,也只能空懷憤怒,無法助家里一臂之力。他搬張小凳子坐在門口,看天上的星星,覺得整個人被無奈纏住了。他的頭長時間仰望著,什么時候,我們能夠不被欺負(fù)呢?屋里,母親已沖了一杯鹽水,幫父親的嘴唇消毒,安平聽母親說,大年,你看你,都破成那樣了,我說報警你偏不讓,說什么警察很忙怎么可能有時間管我們西堤路的事呢。要我說,就是要讓警察管管我們西堤路,住西堤路就不是人了,就得犯賤挨打,兩顆牙啊,活生生被打下來。安平聽見母親開始抽泣,又有擤鼻涕的聲音。父親那里稀稀噓噓地吸氣,安平能夠感覺到父親的痛,但是,什么時候,我們能結(jié)束這樣的生活,我們究竟為什么要到城里來,說句心里話,安平是不喜歡城里的,到處都是趾高氣揚(yáng),到處充斥著對鄉(xiāng)下人的敵視。安平的眼里很快溢滿了淚水,他的頭始終仰著,淚水順著兩邊的眼角流下來,有一些流到耳朵,有一些流到脖子里了。他想起,自己在鄉(xiāng)下時,和同學(xué)們談到城市時,同學(xué)們居然和他想的一樣,有了無法言說的仇視,他記得有個同學(xué)還說一句,哪一天,扔個炸彈到市中心,看他們還能驕傲到哪里去。安平把牙咬緊了,他真希望是自己的兩顆牙被打落了,或者他不要看到這一幕,他覺得自己的內(nèi)心酸楚無比,他聽見父親說,安平出息了,你看,他都能為我們擋駕了,我看到安平推了那個人,那個人都快站不穩(wěn)了。阿青,我們的好日子就在眼前呢,要是,要是。安平聽見父親的聲音低下去,低下去,只聽見屋子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聲。
安平的思緒又一次飄遠(yuǎn)了,家里實在是拿不出一大筆錢再讓我讀書了,上了大學(xué)就好了,我可以去找份工,等我賺到一點(diǎn)錢,還可以寄給家里一點(diǎn)。安平想著把頭低下來。想起那一次,安平的臉在暗夜里紅起來了,居然紅到了耳根,有一次班隊會,大家都在討論城市公共資源問題,有個同學(xué)大聲說著,突然拋出來一個理論,說,原本我們城市是不會這么擁擠的,農(nóng)村有大批的無業(yè)人員涌到城里,分食我們城里的資源,占了很大一份子。他的理論雖然很快被大家七嘴八舌的給攪亂了,但是,對于安平來說,好像就是在說他們一家,因為那一次城管的人也是那樣對程青說的,程青回家來問安平,城市公共資源是什么意思。那次班會很快過去,又有一次,大家出去野炊,也是十分難得的,說是高三模擬高考,高二要放假,然后大家提議去外面。還是那個同學(xué),買回來幾包雞腿,丟給安平幾包,說,安平,給你。安平接住了。卻聽見那同學(xué)說,那雞腿,沒有誰比安平來吃更貼切的了,那本來就叫鄉(xiāng)巴佬雞腿。
安平把頭埋在膝蓋上,他有點(diǎn)熱,應(yīng)該洗澡了。早點(diǎn)睡吧,不要想了,誰又能拗得過命運(yùn)呢?安平剛要站起來,程青出來了,端了一碗粥,安平,來,喝粥吧,涼涼的好喝呢。又端出來一張小方凳,上面擺著一碗菜,安平的筷子剛伸出去,卻又停了手。
那一天,安平考試回來,肚子餓得厲害,這個城市正在創(chuàng)衛(wèi),母親已一個禮拜不出攤了,她在表姨的介紹下領(lǐng)了一些線回來,說是做手工,用鉤針鉤披肩,母親昨天還在說手腕腫了不能彎曲,現(xiàn)在又鉤上了,看見安平回來,說,想吃什么菜,今天你多少辛苦啊,考試,天又熱。安平說,媽,我想吃炒雞肚里。
菜場是安平和母親一起去的,母親徑直來到殺雞的攤鋪邊,老板轉(zhuǎn)頭一看,說,你又來了,今天不用褪毛了,生意不好,天熱吃雞肉的人少了。安平看見母親很快從攤鋪的門后取出一把笤帚來,說,沒事,我掃地幫你搞衛(wèi)生吧。攤主說,別,別,我還沒收攤呢,總得再等個把生意吧。
安平看見程青放下笤帚,安平說,媽,你干什么呀?
程青輕聲說,安平,你到那邊去等我。
安平站著沒動,聽攤主說,這就是你兒子吧?程青說,是啊是啊,我兒子最愛吃炒雞肚里了。攤主嘆口氣,從旁邊塑料袋里掏出一把雞腸鴨肚,扔過來,地上滿是血水,還有很多來不及沖走的雞毛鴨毛,那些雞雜碎丟在血水之上,濺起來,安平看見,母親的身上很快有污穢的血水,順著褲管流下來,母親的臉上也被濺到一些,安平站在旁邊,媽,我們走吧,我不要吃了。安平今生也不會想到,原來他那么津津有味地吃到的炒雞肚里,都是媽媽幫別人做短工換來的,那一身被濺到的血水,在安平看來,就像是誰在媽媽的身上劃過去無數(shù)的刀。
現(xiàn)在,坐在辦公室的安平,一樣一樣地回憶著,恍惚是夢里的事了,他想到,自己真的像父親說的那樣,長大了,能為他們擋駕了。他很快站起來,對班主任說,老師,我只選醫(yī)科大學(xué),我要當(dāng)醫(y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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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香到程青的攤上來,要了一碗澳豆腐喝,說,西堤路大家都說要到程青家里來吃喜酒了,恭喜你兒子考上大學(xué),我們西堤路終于出讀書人了。程青說我們倒不想操辦酒席,鄉(xiāng)下人哪那么多講究,再說地方那么小,哪像個辦酒席的地方,國香就說,大家商量過了,就在你家門外。國香說,你家門外站人還是可以的吧,我們就站著吧。
這樣,那一天剛過了午后,程青就開始準(zhǔn)備了,她從菜場買回來豆腐,很新鮮的,剛送到的一板,程青要了八塊,又到家禽攤上買了一斤雞肚里——程青自那次安平說不吃雞肚里后,就再也沒到過那殺雞的攤鋪,磨菇、胡蘿卜、加上一小把金針菇,添了三毛錢的青蔥。
大年今天氣色不錯,精神也突地好了,兩個人叮叮當(dāng)當(dāng)在棚子下面忙碌開了,這中間戴來財和阿芳過來,戴來財帶了幾張參考消息給大年,說,只作參考只作參考。掏出大豐收香煙遞給大年,大年擺擺手說戒了,戴來財自己點(diǎn)著了,有點(diǎn)抽悶煙的味道,不說話,沉著臉,又像要哭出來,反正那臉色是寫明了千言萬語卻又是不說也罷的狀態(tài),程青問了三次,戴來財才開口,說他老婆想換個洗頭房了,這里的客人出手倒是還大方,只是都要賒賬——連洗個頭都要賒賬的,老婆說,實在住不下去了,她剛想走的那幾天,阿芳卻又回到了西堤路,她對戴來財老婆說,你到外面去走一趟也好,走過一趟了,你就死心了,反正我以后是不會離開西堤路了。西堤路怎么啦,西堤路再窮,還是暖著人心的,你出去看看,保你一個月就要回來。
戴來財這么說時大年就勸,說是戴來財,我還是覺得不要讓你老婆去洗頭房上班。程青也接上來一句,說,女人家做那事多少苦呢。戴來財抽完三根大豐收,噴了很多煙,就走了。程青在身后說,戴來財,等你吃澳豆腐。
天快暗下來的時候,大家都來了,國香還拎了一袋果汁棒,說是天熱了,這些果汁棒就是降溫消暑最好的冰凍品。程青端了一大鍋澳豆腐出來,大年數(shù)了十三只碗,天啊,居然有十三個人,平時只覺得西堤路都是熟面孔,但從來沒想過還有那么多人在關(guān)心著,一碗,兩碗,三碗,大家端著一次性小海碗,突突突喝起來,雖然熱了點(diǎn),但是這樣的天氣喝熱的也別有味道啊,戴來財說。阿芳說,原來大年老板家的澳豆腐這么耐吃,以后,每天早飯就來吃澳豆腐,有營養(yǎng)啊。大家都笑了。
安平這時站在家門外,看大家熱鬧鬧地喝澳豆腐,看爸爸媽媽新添的白發(fā),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在夢里,有種陌生感。
遠(yuǎn)處的霓虹燈都亮起來了,國香說,程青,今天晚上就別去擺攤了,和我到輪船碼頭去看看。程青說,到輪船碼頭干什么呀,那里亂紛紛的。國香有點(diǎn)神秘的樣子,笑了笑說,到了你就知道了,我去過好幾次,都蠻靈的。程青哦了一聲,說,原來你去算命了。
喝了澳豆腐,大家就開始掏紅包,你一個我一個都往程青手里塞,程青慌忙地一一推辭,死活不收,說要笑煞人的,我們燒澳豆腐你們來吃,那是看得起我們家呢。怎么還能收錢。大家的意思是說,給安平湊一點(diǎn)學(xué)費(fèi),不多,但總好一些吧。安平也急忙推辭,說,不用了不用了,我們學(xué)校獎給我一點(diǎn)錢,有一學(xué)期的學(xué)費(fèi)呢。
戴來財老婆就提議說,不如這樣,我們委托國香,你去給安平買一套好一點(diǎn)的運(yùn)動裝,他們城里人穿得起,我們安平是大學(xué)生了,也要穿一穿名牌,大家商議后,就由國香和阿芳一起,給安平看了身高體寬,然后去專賣店買回來一套安踏的運(yùn)動裝。其余的人都坐著聊天,一直到西堤路安靜了,大家才散去。第二天下午,國香笑瞇瞇地對程青說,我算了幾次,都蠻準(zhǔn)的,這一次,那老算命說,我有可能要發(fā)財了。程青,我想過了,要是我發(fā)財了,最好是中個大獎,五百萬,那我就分給西堤路上的人,一家分一點(diǎn),全體脫貧致富,好好過日子。
程青說,國香,你的心腸真好。國香說,可惜我的命不好。程青說,會好的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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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兩天,西堤路傳出來一個消息,當(dāng)時程青正在切胡蘿卜絲,大年在里間睡著,剛才安平和他聊過半個小時后就出去打籃球了,安平的個子很高,放暑假后,身體強(qiáng)壯起來,每天都去打球,那個籃球是老黃的,皮質(zhì)很好,彈性十足,拍到地上騰騰地響,和安平的手恰到好處的迎送,幾乎是有默契的,安平特別喜歡,所以一般時候是不舍得拿出來的,還有一個原因是這籃球是表姨送來的,作為獎勵他考上大學(xué)?,F(xiàn)在,安平傳球的動作很瀟灑,運(yùn)球靈活得很。他出去后,大年就開始看報,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程青說話,說著說著就睡了去。
程青切的胡蘿卜絲很細(xì),像無數(shù)縷陽光,在刀面上閃光,阿芳匆匆跑來,告訴程青,國香被砍了。右手只剩一層皮粘著,左側(cè)腰部被劃開來??磥硇悦y保。程青的刀忽地停下來,把自己的手指甲削了一層,透著血絲,她啊的一聲,刀掉到了地上。
程青后來看到的國香,是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的門口,她只被允許穿上消了毒的藍(lán)色長布衫,在玻璃門外看一下,她的心跳得很重,手腳都涼起來了,而且身子忍不住地要抖,她想要叫一聲國香,又不知國香能不能聽到,看國香的鼻孔插了管子,手上掛了吊針,腳上和前胸貼了好幾張白色的片子,程青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國香的身子被裸露出來,左側(cè)向外,正好叫程青看見了縫縫補(bǔ)補(bǔ)的一片,程青的內(nèi)心剎時有了悲涼,原來人也是可以這樣身不由己,對自己本身也是無能為力,她撲在玻璃門上抽泣起來。護(hù)士趕緊把程青扶了出來,說,先回去吧先回去吧,在這里哭也沒用,她又聽不見。你們還是趕緊想想辦法找錢,要沒有錢,重癥房三千多塊錢一天,看她樣子,沒個十天半月是不能轉(zhuǎn)病房的。程青抹著眼淚,看見外面站了很多人,戴來財夫妻趙根寶阿芳賣煙的補(bǔ)鞋的,程青忽然覺得整條西堤路的人都來了,只是,他們都是那么弱小,只是那么微薄的力量,縱然合成了一股繩,也是抵擋不了西堤路之外的種種侵犯。
程青回到家后突然身體虛弱起來,看見刀就要難過,她和大年說,國香怕是熬不過去了。大年說,我也想去看看她。國香前幾天還去算過命,說她要發(fā)財了,當(dāng)時她說的時候我覺得很奇怪,像我們西堤路上的人,怎么也會發(fā)財?阿青,你記得那一天吧,吃澳豆腐的那一天,我數(shù)了幾次都是十三個人,十三,在我們西堤路是個不吉利的數(shù)。阿青,你看這幾天國香的臉烏著,真的像有塊烏云遮在她頭頂。程青打斷大年的話,大年你是怎么說話的,國香都是那樣了,你還說那天的人數(shù)十三個,你真的讓我難過。
戴來財過來跟程青說,大家商量過了,各家都出點(diǎn)力,救救國香。戴來財?shù)臒煱a好像越來越重了,他面前很快丟了七八個煙蒂,他憤憤地說,那一天國香被兩個人砍了后,跑過西堤路喊叫,過去五輛車沒見停下來,黃金赤了腳跑到路口打報警電話,過四十分鐘110才趕到,四十分鐘了,就是豬它的血也流光了吧。到醫(yī)院時,醫(yī)生都呆了,說是從沒見過這么流血的病人。我的意思110是有責(zé)任的,抓不到人先不說,你過了四十分鐘過來總是犯了大錯,可黃金去了幾次想理論,都被擋在了門外,黃金問我,這城里,到底要找誰,誰是愿意為老百姓說幾句話的。他問我我哪知道,我叫他到民政局,民政局說那是案子要到公安,后來黃金去了婦聯(lián),婦聯(lián)同志還算是好的,十多人一人出了五十元給黃金,對黃金說這城里要幫的人多著呢。你這還是剛好碰到春風(fēng)愛心行動的風(fēng)頭上,要在平時,可是難說的了。
程青后來又去過醫(yī)院幾次,國香早從重癥病房搬到了普通病房,那天程青煨了澳豆腐帶給國香,國香沉睡著,程青捏住了國香的手,真涼啊,像是冬天的豆腐,凍得堅硬了,越發(fā)的冷。程青俯下身來,輕輕地叫,國香,國香。黃金在一旁說,她到醫(yī)院來后,就沒醒來過,只有左手那個食指動過,你看你看,又動了一下。程青還在喊,國香,國香。你看我給你帶什么來了,是澳豆腐呢。你最愛吃的。你都有一個月沒吃我的澳豆腐了,你快醒過來,我們西堤路上的人都惦著你呢。
程青俯著身子,腰都酸了,她還是沒放棄,繼續(xù)對國香拉著家常,她告訴國香,西堤路到下半年要拆了,那個時候,大家都要搬了,一搬,各奔東西的,要見著也難了。程青又說,安平過幾天要讀大學(xué)去了,又說安平這幾天穿著新的運(yùn)動裝,每晚出去打籃球,她都很擔(dān)心,走出西堤路,世界怎么就那么亂呢?
程青又接著說,她和大年商量過了,等安平去了上海,就在學(xué)校邊上擺個攤賣澳豆腐,日子總是有盼頭的。程青還鼓勵國香,說只要你醒來,你的日子更有盼頭。這時,程青看見國香的眼簾動了動,又有淚水滿起來溢出了眼眶。程青大聲驚呼起來,醫(yī)生,醫(yī)生。
10
西堤路終于還是拆了,就像程青說的大家都各奔東西了,程青和大年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jī)會去上海,他們反復(fù)思量著怎樣才能在上海這個更大的城市里過下去。倒是報上的一則消息讓程青和大年去了上海,(那則消息讓大年迅速換了一個人,他沒有再到醫(yī)院去,甚至自己的病也慢慢地好了,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看報,這個習(xí)慣延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都過去一年了,大年還是喜歡看報,這是后話)那則消息是這么寫的:上海某高校學(xué)生邵安平,在一場籃球比賽中,與另一農(nóng)村中學(xué)球隊的隊員發(fā)生沖突,據(jù)目擊者描述,當(dāng)時場面十分混亂,另一球隊的隊員來勢兇猛,他們鎖定幾個高個子球員,往死里打,像是帶著很重的仇恨。某高校球員七人受傷,其中邵安平傷勢嚴(yán)重,送往醫(yī)院途中離開人世。警方已經(jīng)介入了此案的調(diào)查,本報將繼續(xù)關(guān)注。
過兩天又有后續(xù)報道稱:來自農(nóng)村的是一支實力雄厚的球隊,他們已與該高校結(jié)緣幾年,每年秋季都會進(jìn)行一場友誼比賽,今年也不例外。令人費(fèi)解的是,這支球隊在事發(fā)后無一遺漏,所有隊員都去了上海某區(qū)派出所自首,其中一球員自稱是領(lǐng)隊,他愿意承擔(dān)所有后果,并坦言他們是有預(yù)謀的。據(jù)資深心理學(xué)家分析,是強(qiáng)烈的不可遏制的農(nóng)村仇視城市所帶來的復(fù)仇心理,導(dǎo)致這一悲劇的發(fā)生。
因為他們家沒有裝電話,所以等程青和大年趕到上海時,安平已經(jīng)變了,變成了一個骨灰盒。那是一個有機(jī)玻璃做起來的,透明,里面有灰,也有幾片灰白的破碎的骨頭,在灰里凸出來,粗糙的樣子,盒子上面蓋了塊方的絨布,四周有流蘇,大年捧著走時,流蘇一晃一晃地,像風(fēng)吹過來一樣。
程青和大年回到家后,一直回不過神來,在他們的意識里,安平還在上海,那個更大的城市,房子更高,程青常常想起安平的話,媽,等我畢業(yè)掙錢了,就把你和爸接到上海去。所以,后來的日子,程青總是在準(zhǔn)備去上海的行李,她把衣服整齊地疊起來,她總是對大年說,你把胡子剃掉,頭發(fā)都蓋到耳朵下面去了,安平來了,認(rèn)不出我們來怎么辦,安平要擔(dān)心的。大年很快接上一句,說,安平的那個籃球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最心疼那只籃球了。
社區(qū)里的人看不過去,覺得這樣下去程青和大年遲早要癲掉,他們想到,只有再生一個孩子,在程青和大年的身邊纏三倒四,他們才能淡化對安平的思念,兩位熱心腸的婦女到計生委去申請,跑了四五趟,又打了一個市長電話,終于有了一個名額,程青和大年可以再生一個。只是,他們都不知道,十八年前,程青生下安平后,積極響應(yīng)計劃生育的號召,當(dāng)年就去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這一輩子,程青再也生不出孩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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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去向:戴來財滿街跑。戴來財老婆自己開了個美容院,寫著保健按摩三溫暖。戴來財生氣好幾次,都沒有改變老婆的想法,他只能還在這個城市收廢品,但是他很少看報,他不知道安平的事。
阿芳還做老本行,被抓過兩次,又在電視上曝光,那一天,戴來財新收了一疊報紙,翻開來讀,有好幾幅照片,女子們都用手把頭蒙起來,公安用鐵鉗一樣的大手,掰開阿芳的手,露出阿芳那張疲憊的臉來,報紙還做了一個編輯手記:“發(fā)廊女”這種丑惡的社會現(xiàn)象,一直是社會關(guān)注的熱點(diǎn)?!鞍l(fā)廊女”心靈變態(tài),道德淪喪?!鞍l(fā)廊女”現(xiàn)象不僅嚴(yán)重敗壞社會風(fēng)氣,而且極容易引發(fā)盜竊、搶劫甚至殺人等惡性事件。對此,我市警方保持對“發(fā)廊女”嚴(yán)打高壓態(tài)勢,使這一社會丑惡現(xiàn)象得到有效遏制。但是,“發(fā)廊女”現(xiàn)象似地里的韭菜割不斷、割不完,成為一大頑疾。眼看中秋、國慶節(jié)即將到來,市民看到,近幾天來,在恩波公園西側(cè),街心公園南面等發(fā)廊又有發(fā)廊三三兩兩地亮起紅燈,當(dāng)她們明目張膽地勾引、招嫖時,受到境界崇高的市民的呵斥,這些“發(fā)廊女”竟厚顏無恥地謾罵市民,使部分市民的身心受到創(chuàng)傷。針對“發(fā)廊女”這種囂張的惡劣行徑,廣大市民要密切配合公安機(jī)關(guān)繼續(xù)嚴(yán)打這種丑惡現(xiàn)象?!鞍l(fā)廊女”的整治是一項社會綜合治理工作,需要廣大干部群眾的大力支持和配合,努力形成整治合力,讓她們無處藏身,讓她們像過街老鼠一樣,只有人人喊打,我們這個社會的空氣才會凈化,我們的社會才能和諧地發(fā)展。
國香醒過來了,她的右手完整但是功能全無,黃金還是陪著國香,叫她要多鍛煉,國香用虛弱的聲音重復(fù)那句話:我是可以逃掉的,但是我舍不得你。黃金總是說,我知道我知道。安平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今生永不能回到西堤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