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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

2008-08-30 04:31青青細胞
最推理 2008年7期
關鍵詞:小潔海嘯小女孩

青青細胞

題記:人生如喜劇,人人皆化妝假面,扮演各自角色,直到戲畢離場。

——伊拉斯謨

我記得他總是喜歡一迭聲地呼喚:“榕嵐,榕嵐,榕嵐……”

我笑:“你真有這么喜歡這個名字么?”

他停頓一秒,然后輕聲卻是堅定地道:“不。我是喜歡你。”

1

海嘯凝神注視眼前女子。

她無波無瀾的眼,閃動著溫和平順的目光,唇邊笑容倦淡,有說不出的清冷沉寂。

仿佛感覺到他的視線,她抬起眼來,與之對視。

“不是我干的?!彼f。

男人下車后走了足足三十分鐘,才終于在一條深巷之中找到名片上所說的地址,站在那門前平息了一下因疾走而引起的喘息后,男人似乎終于下定決心,敲了敲門。

門內(nèi)響起一個小女孩歡快的聲音:“誰啊?”

“是我?!蹦腥藨?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

有腳步聲走到了門口,卻沒有開門。小女孩略微有些調(diào)皮的聲音又響起:“那,‘你又是誰?”

男人嘟嚕著不知該怎么說。說出自己的名字么?那更意義不大。而他的來意……那可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夠說清的。

還好有人為他解了圍,門內(nèi)另有聲音響起:“小宜,開門?!?/p>

是沉穩(wěn)冷靜的男聲,不卑不亢的語氣。小女孩似乎是在噘嘴:“知道啦。”然后門開了,男人看到站在眼前的,果然是個面龐清秀的小丫頭,不超過十八歲,歪著頭打量著他。

“你是誰?”她問。

“我……我找海嘯作家?!?/p>

“來這兒的都是找他的?!痹捠沁@么說,小女孩還是閃身讓他進了屋。

作家的房子小而簡陋,不過尚算整潔。男人看見電腦前面端坐打字的作家:他面孔端正,可以算得上清俊。頭發(fā)微卷,顯得人不那么嚴肅。聽見男人的腳步聲作家隨即側(cè)身——那目光是溫和而有說服力的。

“佳客臨門,有失遠迎,莫見怪啊……小宜,上茶來……”一開口,卻是極調(diào)侃的語氣。

“呸?!毙∨⑦艘豢冢澳@什么時候有過茶了。”

女孩個子嬌小,一雙眼睛活潑靈動。男人本以為她是作家雇傭來收拾房子的仆人,現(xiàn)在看她和作家的隨便勁兒,又似乎不是。

“……那至少倒杯水來吧……”

男人趕緊擺了擺手,說了句“不用客氣”,一邊急急地遞上自己的名片,“海嘯老師,我是本市嵩嵐企業(yè)的總經(jīng)理章遠嵩?!?/p>

作家接過名片,嘴里毫無誠意地說著“久仰久仰”,一面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您就是那天老吳提到的客人吧。哎,看我忙的,都把這事兒給忘了……”

旁邊的女孩兒投之以鄙視的眼神。

作家所說的老吳,是章遠嵩從前的大學同學。不過畢業(yè)后舍棄了自己的專業(yè),做起了私家偵探的營生。章遠嵩本是不大看得起那些旁門左道的職業(yè)的,也是因為一些事情,忽然想到可以求助于他,才和他聯(lián)系上。不料末了,偵探也毫無收獲,而那要緊事兒越來越近,讓章遠嵩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老吳便介紹了一人,說是只要有錢,就可以為他解決一切麻煩了。

那人便是海嘯。

這位老吳力薦的推理小說家,似乎并不是只會寫寫小說那么簡單。聽老吳所言,曾為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多位同行出謀劃策,且從未令人失望過。章遠嵩并未讀過他的作品,這當口兒,也沒有心思去讀。雖然老吳言之鑿鑿,說找海嘯準沒錯,但他此次前來,多少也帶著死馬當成活馬醫(yī)的意味兒?,F(xiàn)在看到面前這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男人,一臉嬉皮笑臉的樣兒,再看看旁邊那個向他作鬼臉的小女孩,心里更是沒了主意,那些心事涌上來,章遠嵩的臉色,非是慘淡二字所能形容的了。

好在作家似乎也覺察到了這點,收斂了嬉色,問他道:“章先生前來,是為了什么事兒呢?老吳在電話里也未詳細言明??凑孪壬嫒莩羁?,這怕不是一般的煩惱吧?!?/p>

這番貼心體己的話讓章遠嵩之前的顧慮突然消失不少。他自顧自坐了下來,眼睛看著對方:“這件事說來話長……”

作家點點頭:“不妨慢慢說。

2

有人在敲房間的門。

二人之間的沉寂被這聲音打破,那人也并不進來,只站在門口沉聲道:“錢我已經(jīng)籌備好了。”

是章遠嵩。

榕嵐看海嘯一眼,立起身來。

“我去了?!彼Z調(diào)輕松。仿佛這只不過是普通的出行。

開門出來,章遠嵩站在兩米之外,審視女子。

他的身體語言告訴二人:他不信任她。

榕嵐拎起地上裝滿現(xiàn)金的旅行包,拿起大廳門口臺子上的車鑰匙。

她推開大門的霎那,章遠嵩突然開口。

他的目光陰霾。他說:“你知道的,我只要我的小潔回來?!?/p>

章遠嵩的敘述緩慢而有條理:

我是管理專業(yè)畢業(yè)的,女友繆榕嵐是我的高中同學。雖然之后與我讀了不同的大學,但我們從高二開始就互訂了終身。大學畢業(yè)之后我們聯(lián)手創(chuàng)業(yè)。她為人聰明能干,加上吃苦耐勞,我這公司,一大半兒的成就可都得歸功于她。

榕嵐與我同齡,我們今年都32歲了,本該早就結(jié)婚了??墒?,榕嵐在大二那年發(fā)生了一件事,始終讓我無法釋懷……

這事也不能怪她。因為想做點兼職,她因網(wǎng)上的招聘去一家人家做家教。誰知對方其實是兩個男人,做家教乃是幌子,榕嵐一人孤身前去,想想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事情發(fā)生之后,榕嵐哭的死去活來,幾欲自尋短見。好在有我陪在身畔,開導她,勸誡她,才慢慢平靜下來……時間慢慢過去,我們畢業(yè)、創(chuàng)業(yè),她好像也忘記了從前的傷痛,我們的公司走上正軌之后,她便暗示我可以結(jié)婚了。但她不知,其實我內(nèi)心深處,從未對那件事釋懷,我不能接納一個有污點的妻子……于是但凡她的暗示,我都裝做無知無覺,或借故推托。她慢慢也好像明白了什么,便也只口不提了。

我倆年齡漸長,我父母也開始關心起我們的婚事來。開始我也借故搪塞,說我倆事業(yè)未成,無心婚嫁。但慢慢的,這個借口也不能讓父母滿意了。終于,在他們鄭重其事地和我商談這事時,我把一直隱瞞著他們的實話說了出來……

我父母都是正派人,一聽這話,也都大驚失色。父親要求我立即與榕嵐分手。母親思慮多些,她說公司是我和榕嵐創(chuàng)辦,而且多年來風雨招搖,榕嵐在其中功不可沒。她怕一旦攤牌,榕嵐會要了公司大半的股份去,那我多年的心血,也就付諸東流……于是要我穩(wěn)住榕嵐,私下里托人與我相親……于是我認識了與我同所大學的一個女孩,她叫紀小潔。小潔漂亮活潑,善解人意,我很快就愛上了她。我們談了兩年,她今年23歲了,面臨畢業(yè),父母決定等她一畢業(yè)我們就結(jié)婚。

但榕嵐對我倆的事一直蒙在鼓里。我也不忍心說出事實傷害她,而且也不知對她如何交待。公司的客戶往來,一直由她負責,她常與那些客戶喝酒周旋,于是我就請了老吳這個私家偵探,暗地里調(diào)查她,希望可以發(fā)現(xiàn)她出軌的事實以和她分手。但想不到榕嵐竟是個完全貞潔的女子,居然從未做過任何哪怕令人多心之舉。我抓不住她的把柄,而我和小潔的婚事,已是迫在眉睫——我們還有兩個月就要結(jié)婚了……

整個講述之中,小女孩不斷發(fā)出“嗤嗤”的鄙夷之聲。而海嘯卻是一直面帶微笑專注聆聽。待章遠嵩停下話頭,又聽得女孩發(fā)出長長的一聲“嗤——”海嘯看著男人的面色不變,只嘴里道:“小宜,給我買包煙去?!?/p>

“自己去?!迸汉敛华q豫地拋過來硬梆梆的三個字。作家終于面露苦笑,對同樣愁眉苦臉的男人道:“教徒無方,見笑了。”

“呃……”章遠嵩有些不知所措地點了點頭,繼而又覺得不對的搖了搖頭。還好對方繼續(xù)說了下去:

“那么章先生此番來找我,是需要我為您解決什么難題呢?”

“難題啊……就是不知道我該怎么樣讓榕嵐和我和平分手……”

“您既然這么嫌棄人家,怎么不在事情發(fā)生之后就和人家分手?”小女孩突然語帶譏諷地道。

男人不敢去看她臉上表情,只能繼續(xù)愣愣地看著海嘯:“因為我怕她會想不開……”

“那到了這種地步,您就不怕人家想不開了?”

“……我真的是不忍心傷害她的……”

“這12年來您都干什么去了,就真沒一個機會是您覺得可以把對她的傷害降到最低程度的?”

“我一直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盼著她能自己醒悟然后離開我……”

“看來還是她太蠢,沒能領會您的心意……”

“不是……”

“您那母親也是夠絕,這種招數(shù)都想得出來,真和我?guī)煾赣械囊黄础?/p>

“……”

“我看您不如這么辦吧……把公司給你女友,然后您和您未婚妻該上哪度蜜月去您自己看著辦?!?/p>

“公司有我的一份的……”

“您嬌妻在懷,志得意滿,不給人家點補償么?”

“……”

“行了!”在章遠嵩疲于應對小女孩的伶牙俐齒之時,做師父的終于出聲制止。作家臉上有佯裝的怒氣,“小宜,你怎么跟客人說話呢。”

“切!”小女孩一個轉(zhuǎn)身,拿屁股對著二人。

作家對滿臉虛汗的男人報以歉意的笑。

“您知道……”章遠嵩感到脊背上有冷汗流下,“我真不是有意要傷害榕嵐的……當年要不是我在她的身邊,她可能早就死了……這么多年她對公司勤勤懇懇,對我忠貞不二,可能也有對我的報答在里面……我并不是想辜負她……可是我實在不能接受那樣的污點……再說小潔是無辜的,我不能傷害她……”

背對著他們的小女孩又發(fā)出“嗤嗤”的冷笑。

“我相信您。不過我看您的女友既然有能幫你打理公司的魄力,想來也非普通女性,況且照您方才所言,她屢次示婚都被您消極地回避,那么她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些數(shù)了……您確定您這兩年來與另一名女性交往戀愛她就真一無所知么?”作家這么問道。

不愧是寫偵探小說的作家,馬上就說到了點子上。

“是的?!闭逻h嵩連連點頭,“事實上我一直覺得榕嵐對這一切仿佛都心中有數(shù)了。我和小潔的來往,一方面比較低調(diào),另一方面是榕嵐經(jīng)常出差不在城中的緣故,似乎她是一無所知。但兩個人戀愛,多少要出來走動的,怕是有什么風聲傳到榕嵐耳里也未可知。有時候我真期望她來責問我,而我也可以直截了當?shù)睾退f出,但……偏偏她就是從不涉及此方面的話題。”

海嘯點頭:“那您的未婚妻呢?是否知道您和榕嵐的關系?”

“不,她不知道?!蹦腥藫u頭,“我只對她說榕嵐是我的老同學、好朋友、得利助手。因為多年來無論當眾還是私下,我從未和榕嵐有過親熱舉動,故而她也從不曾懷疑?!?/p>

“嘿嘿。那您在兩個女人之間,還真是游刃有余。”小女孩又笑道。

“基本上我明白您的顧忌了……您一是怕繆榕嵐知道真相后過于傷痛而想不開,二是怕她會惱羞成怒騷擾您的未婚妻而影響婚事……對不對?”

男人十分感激作家把他一直想說而無法開口的話說了出來:“是是是……雖然榕嵐一向理智……但您知道,如果真的讓她知道我還有兩個月就會和一個已經(jīng)交往兩年的女人結(jié)婚……這樣的事,她會失去理智干出什么可怕的事來也說不定……說真的,自從發(fā)生那種事以后我覺得我就不太了解她了,她不再對我說什么心事,整個人都是和我隔著一層什么似的……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看過她發(fā)過脾氣說過心里的真實想法了……所以我有時候真的有點兒怕她……”

海嘯連連點頭:“您的顧慮確實有道理……我能理解……”

“所以……您有沒有辦法幫我解決這個難題呢?”

“嗯……我想我應該可以……但是因為具體的細節(jié)還不好說,所以也難以馬上給您確切的答復……”

“太好了!”男人激動地抓住海嘯的手,“我相信您是個辦事穩(wěn)妥的人……我能感覺您能為我解決這件事的……”

作家仍然是謙虛地笑著。章遠嵩放開他的手,從懷里掏出支票:“我先付您十萬元,如果事成,必將重謝!”

對方的笑容似乎在加深。男人把支票鄭重地交到作家手上。海嘯并未檢視,只是凝視對方,說道:“章先生……其實還是個頗有情義的人哩……”

3

兩個男人注視繆榕嵐走出大門。

直到聽到汽車引擎的發(fā)動聲,確定女子已經(jīng)離開之后,章遠嵩立刻轉(zhuǎn)向海嘯:“先生剛才和她談得怎么樣?”

海嘯搖頭:“沒有發(fā)現(xiàn)破綻?!?/p>

“我已不知道能不能相信她……”

海嘯微笑:“現(xiàn)下有兩種可能。要么,繆榕嵐與此事完全無關,紀小姐被人綁架只是歹徒貪圖錢財,那么,收到錢之后,他們自會放人。據(jù)我所知,城中富豪之家遇到這種事也不在少數(shù),大都和您一樣未通知警方用錢解決了?!币妼Ψ近c頭,又道:“另一種可能,紀小姐綁架一事是她主使策劃,那么她當然不會讓紀小姐那么容易回來,因為她做這件事的目的,就是為了不讓別的女人和你結(jié)婚……”故意頓了一頓,看見章遠嵩臉上驚愕之色,“章先生覺得這種可能性有多少呢?”

“我……我不知道……”對方搖頭,“我現(xiàn)在是真的不太了解她了……”

“恕我直言,以一個局外人的觀點來看,我倒不認為繆小姐參與了其中?!焙[以慣常語速慢慢說道,“首先,歹徒讓她去交錢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她畢竟是一個弱質(zhì)女子,發(fā)生什么狀況時好對付一點;其次,如果這事是她主使,她未免也太笨了些——紀小姐在失蹤之前剛剛與她見面,贖金一定要求由她去交付,紀小姐如果不能回來整件事受益最大者可能就是她——她這嫌疑,未免也太明顯了,繆小姐實在不像是一個這么不穩(wěn)妥的人?!?/p>

見章遠嵩半信半疑地點頭。海嘯慢慢收斂了笑意。他低頭沉思——繆榕嵐不可能做這一切的另一個顯要原因,他并未言明……

男人走后,小宜對海嘯開火:

“無恥的人我見了多了,沒見過這么無恥的!”

“您啊,這生意做的,不管什么案子都接了!”

“也是,十萬塊呢,‘如果事成,必將重謝,瞧您的嘴啊,都咧到耳朵根兒后去了!”

海嘯不去在意小徒兒的念叨,坐在那里沉思,過了一會兒抬頭笑道:“你懂什么,這章遠嵩還算是一個忠厚之人了?!?/p>

“嗯嗯,他是忠厚之人,這世上沒奸險小人了?!?/p>

“你年紀尚幼,不懂人心險惡,若他真是惡人,有各種方法能讓那繆榕嵐痛不欲生,‘斷絕一個人的心念,那人就與死無異了,若他有心,多的是方法,可以兵不血刃,全身而退?!?/p>

聽得這話,小宜有些怔忡,呆呆看著師父的面容——海嘯的表情,仍是那般溫和無害,似是毫不覺察自己所言,是多么現(xiàn)實而殘忍。

“而他居然還冒著被人譏嘲泄密的風險,對我坦白告知,希望我為他解決難題。這番誠懇,你以為這世上男子,是很容易就做到的么?”

小宜苦笑:“這樣說來,他還是個大好人了。”

海嘯見徒兒眼光黯淡,不禁撫著她頭頂笑道:“好人壞人,是分的這么清楚的么?你只需要知道,人人皆有底線,有不可能接受之事,旁人看來也許是小題大做,但當事人眼里,就是山呼海嘯。況且大部分情況下,在風雨招搖之中,我們?yōu)榱吮H陨?,少不得要侵犯他人利益?!?/p>

“借口……都是借口……”小女孩兀自搖頭掙扎,“他和那榕嵐想必也有過山盟海誓,卻因一個不是她自身的錯誤就一筆勾銷了?”

“這世間,人們的感情總是有深有淺?!?/p>

“看是男兒多薄幸才是真吧?!?/p>

這回換了做師父的人苦笑。徒兒年齡尚幼,說的話他就有些招架不住了,待她長成,那還了得?趕緊轉(zhuǎn)移話題:“這次的任務,還是得請小宜出馬啦。”

女孩兒聽見師父軟了,又得意起來,噘起小嘴笑道:“又有哪次不是呢?”

繆榕嵐從外地出差回到本市的時候,已是快凌晨一點了。她累極,心里惟一想的就是,快點回家睡覺。

說是家,其實也不過是租來的單身公寓。在城郊邊上。她喜歡清凈,雖經(jīng)濟寬裕,也不愿住在城中。

遠遠看見自己房子,她吁口氣,更覺得全身骨頭都快散架。

然而車子駛近,她卻覺得有些不對。那是誰?誰蜷縮著小小的身子,坐在那臺階上嚶嚶哭泣?

夜色中可看見對方穿的是淺色衣裙,在夜風中似乎還在瑟瑟發(fā)抖。

榕嵐停好車子,警惕走近。

“你是誰?為何在我家門前哭泣?”

人影受驚似的抬起頭來。是個小女孩,雖是看不清容貌,也可看得出她年紀不大,眼淚汪汪,楚楚可憐。

“我迷路了……嗚嗚嗚……身上沒錢回家……嗚嗚嗚……他不要我了……嗚嗚嗚……”

繆榕嵐聽得最后一句,深吸一口氣:“你這樣哭有什么用,這么晚了,不如進來住一晚,明天我?guī)湍慊丶??!?/p>

小女孩臉上露出柔弱可憐的神情:“真的?”

“嗯。快點吧,我可是累死了?!?/p>

繆榕嵐說完,將手里微薄的行李交到女孩手里,率先邁上臺階,掏出鑰匙開門。

她當然沒看見,女孩在她身后,抹抹臉上的淚(?),露出狡黠的笑容來。

榕嵐早上起來的時候,看見女孩已經(jīng)坐在窗前發(fā)呆。

她自顧自洗漱,吃早飯,再看時,女孩還是那個姿勢。

其實小宜心里暗恨:昨晚夜風冷露里裝乖扮憐等到1點也倒罷了,今天早上沒早飯吃還得趴在窗臺裝惆悵。

她坐在那里,心里都是在盤算回去怎么和師父算這筆帳。

卻冷不防繆榕嵐已經(jīng)站在她身后了,輕輕地咳一聲:“那個……你知道自己要怎么回去么?”

小宜一驚,轉(zhuǎn)過頭來,表情在瞬息變化,作出泫然欲泣的樣子來:

“我不要回去!”

“為什么?”榕嵐驚訝。

“我無處可去,沒人要我?!?/p>

榕嵐走過來撫她頭頂:“來,和姐姐說說,發(fā)生了什么事?”

這個動作立即征得小女孩好感。

她配合地落下淚來:“他……他不要我……他愛上別人……”

“哦?”

“那個女人有什么好?他怎可背叛我!”

“那他對你有何交待?”榕嵐平靜地問,栗色的瞳孔看不出一絲波瀾。

“他……他說他也不知該如何選擇,我討厭他的懦弱!”小女孩學著從小說里看來的橋段,低頭飲泣,表演漸入佳境。

“那么他就是還沒有決定放棄你,你就還有機會。若你再這樣胡鬧,跑到他找不到的地方,他可就真不要你了?!?/p>

女孩低垂的雙眸閃動:這就是對方流連不去的真想法?

“那……如果他永遠也做不出選擇該怎么辦?或者,他其實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只是不敢告訴我而已?”作出進一步試探。

大女人苦笑:“這……你可真難倒我了……”走到一邊去整理屋子。

小宜見她無意深談,也唯恐糾纏這個話題惹她起疑,于是轉(zhuǎn)而問道:“姐姐,你今天不上班么,好像不早了哎。”

“哦,昨天出差剛回,可以晚點去公司的。”

“哦。你好辛苦哦?!?/p>

“呵呵。你呢?不讀書么?”

“不讀,沒意思,我學到的知識已經(jīng)足夠我生活了?!?/p>

榕嵐點點頭:“那就好。父母呢?”

“死了?!边@次女孩簡短地回答。

榕嵐愣了一下,在女孩眼中看見一抹恨意:“意外?”

“不。是被人逼死的?!毙∫说母改府斈暌蚱飘a(chǎn)后又被債主所逼,被迫自盡。幸好有海嘯收留,故而對師父感情深厚。

此刻她當然不愿對陌生人說出事情原委,幸好榕嵐也不追問,只淡淡說:“難怪他對你如此重要?!?/p>

“是?!毙∫说拖骂^。不知怎的,她把這個“他”聯(lián)想到師父身上,“若失去他……我不能想象自己生活會如何?!?/p>

“那……”榕嵐聽得她語聲黯淡,又笑,“如果你失去生活,只剩下他,又待如何?”

小女孩不明她話中含義,張口瞠目。

就在這時,有人敲門。

榕嵐皺眉,誰?誰這個時段上門來?

小宜乖巧地道:“我去開門?!币涣餆煹嘏艿角皬d去。

從貓眼里看到的是一年輕女子,臉上有猶疑神色,不像危險份子,于是將門拉開半截,但未落下鎖扣。

“您找誰?”

那女子見到小宜也似嚇一跳,下意識地又看了看門牌號,咬著嘴唇:“我……請問……這里有姓繆的單身女人住么?”

“你是誰呢?”小宜善于察言觀色,見她說話吞吐,眼神搖晃不定,本能警惕起來。

“我……我啊……我是她朋友……”

“嘿嘿……”小宜笑道,“是朋友連她住所也不確定?”

“……”那女子吃這一問,更加惶急起來,“我要見她!”那聲氣,竟是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

“是誰呀?”她這聲音一提高,榕嵐也聽見了,慢慢走出。小宜回頭:“姐姐,你認識這人么?”

這時榕嵐也看清了來客。小宜見她微怔,然后淺笑,小女孩正思忖這笑容里似有苦澀之意,就聽得榕嵐說道:“原來是小潔??爝M來吧?!?/p>

那小潔,自然就是章遠嵩快要結(jié)婚的未婚妻。

要緊當口兒出了這岔子,小宜也暗暗心驚。這紀小潔是何來意呢,難道是知曉了一切前來勒令榕嵐退出?但她分明才是后來的那個。況且章遠嵩委托的本意就是希望在榕嵐知曉之前擺平一切,這下可好,有人上門對質(zhì),這遮羞布怎么也要撕開了。于是不要說后面的重謝,怕是連那先前的十萬塊也保不住。小宜知道師父計較這錢財,心說你們要吵架火拼我都管不著,但不要壞了我?guī)煾傅馁I賣才好。小女孩眼珠子一陣亂轉(zhuǎn),窺見繆榕嵐雖然顯見得有些心煩意亂,但外表卻還鎮(zhèn)定。而那紀小潔也似是一派天真幼稚、六神無主的樣兒,于是打定主意,先聽她們說些什么,再向師父匯報以另作計較。

還好榕嵐因為不速之客的上門,也似忘記了她的存在。小女孩乖乖蜷縮在廚房,只將耳朵豎起,偷聽兩個女人的交鋒。

開頭卻是好一陣子沉默。

(小女孩探頭看了幾次,見兩個女人都低頭飲茶,心說:這架看來是吵不起來。)

還是榕嵐打開話匣,柔聲地道:“來找我,是為了什么事呢?”

(小女孩忽然想到章遠嵩說過,繆榕嵐似是對他和小潔的交往一無所知,但照剛才榕嵐對紀小潔的稱呼口氣,顯然兩人并非不識。果然啊。小女孩心想,男人真愚蠢。)

(當然,師父是例外。)

紀小潔似是遲疑了一下,便很堅決地說道:“我和遠嵩,兩個月后結(jié)婚。”

一片死寂。

(攤牌了攤牌了。)

隔了一分鐘左右,繆榕嵐鎮(zhèn)定的聲音終于響起來:“那么恭喜你們?!?/p>

(咦?并無流血事件發(fā)生。那個章遠嵩,莫不是白擔心一場?)

“你不介意?”

“我為什么要介意?這是你們兩人共同的選擇?!?/p>

“那就好?!奔o小潔似乎松了一口氣,“榕嵐姐,其實我知道你早不介意,只是遠嵩……他一直憂心忡忡。他顧忌你的感受?!?/p>

(才不。否則怎會放任事情發(fā)展至此?小女孩撇嘴。)

“呵呵。讓他大可放心,我極真誠地祝福你們?!?/p>

(小女孩低下頭。能說出這句話的背后,是怎樣的痛心?)

“可是……榕嵐姐……你知道嗎,他在意你的感受……他……我覺得……他還愛著你……”

(放屁!還愛著會和你結(jié)婚?)

“小潔,我和他有多年相處,友誼深厚,后來又發(fā)展成為工作伙伴。之間并無任何裂隙誤會。他若愛我,早就娶我為妻,不可能有你的出現(xiàn)。所以你放心,他對你別無二心。”

“哦……我覺得有些對不起你……”

(呸!女孩心想,和那章遠嵩一樣惺惺作態(tài),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大約榕嵐也覺得這道歉大可不必。(小女孩甚至可以想象她云淡風輕表情)只聽得她輕聲地笑:“小潔,既然你來,我們不妨把話攤開來說。是,我和遠嵩曾是戀人,但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結(jié)束。我倆還在一起工作,不過因為我們多年同學,對彼此品質(zhì)信任,與感情無關。這點我在多年以前就已認清。遠嵩不必顧忌。更不用心虛。我們兩人的生活早已分岔,再無交集可能。你需要擔心的不是我,因為就算沒了你,他也會和張小潔、李小潔結(jié)婚?!?/p>

(是了,她早已看穿來者本意:非是為了得到她的理解或祝福,乃是要告誡她自覺退后,不可再存非分之想。小女孩幾乎要鼓掌叫好。這世上怎會有如此清明女子?她告訴自己將來做人也要與她看齊。)

對方也終于無言。訥訥告辭。

小女孩從廚房里鉆出來時,看見榕嵐正托腮沉思。她做出不解表情:“姐姐,剛才那個姐姐來干什么呀?”

“沒什么。清算而已?!?/p>

“你們說的那個遠……遠什么是誰?”

榕嵐笑:“一個懦夫?!?/p>

小女孩也露出笑顏:“姐姐,你好勇敢?!?/p>

“哪里,我只是盡量保持自己姿態(tài)完好?!?/p>

“我希望長大之后也能和你一樣?!毙∨⒄f得真心。

大女人沉默。半晌她伸出手來撫摸女孩頭頂:“不,我希望你永無需要我這般勇敢機會?!?/p>

然后她笑著站起:“來,我開車送你,回到‘他的身邊?!?/p>

一小時后,小女孩笑瞇瞇敲開海嘯家門:

“師父,您的十萬塊要泡湯了?!?/p>

4

繆榕嵐在一個鐘頭之后轉(zhuǎn)回。

“錢我已放在對方要求的地點了?!彼f。

但是回應的電話并沒有再響起。

人質(zhì)自然也沒有回來。

三個人在客廳坐到天暗天又明。

“我要報警?!碧祀H露出魚肚白時章遠嵩站起來。

他未再看榕嵐一眼。

小宜并不知師父有沒有可惜那十萬塊的損失。

當他得知事情原委,只是報以微笑。

倒是那十萬塊的主人第二天先打電話過來。

“海嘯先生……”章遠嵩聲音里全是惶急之色,“小潔……她被綁架了……”

海嘯倒是鎮(zhèn)定。他安撫如熱鍋上螞蟻般的男人:“何時發(fā)生?綁匪已經(jīng)聯(lián)系你?”

“小潔昨日清早出門后便一直未歸。我晚上去她學校找她,方知她一日不知所蹤。而就在剛才,我收到電話,有人勒令我交納現(xiàn)金百萬,換她回來。”

海嘯吃驚。昨日清晨,紀小潔是去了繆榕嵐住所。偏偏是此后就被綁架?

這嫌疑指向?qū)嵲诳扇牲c。

居然還有更壞消息:“此事會否和榕嵐有關?綁匪特別要求,讓她去指定地點送款?!?/p>

電話里章遠嵩不便多說,只懇請海嘯上門一趟。他此刻六神無主,頗有病急亂投醫(yī)的意思。

海嘯也不推辭,放下電話對小宜說明一切。

小宜吃驚:“不可能!昨日我親眼看見紀小潔獨自離去,隨后榕嵐姐姐送我回家。絕不是她!”

小女孩敬佩榕嵐,對她已生親近。她一早認定是章遠嵩辜負榕嵐,此時聽得他對她生疑,不禁大怒:“他看不住自己未婚妻,怎得又怪到別人頭上?”

海嘯卻仍是不疾不徐聲調(diào)?!艾F(xiàn)下情況我們還一無所知,不可妄下推斷?!?/p>

小女孩鼓起兩個腮幫,頭撇到一旁。

“我就過去一趟,那到手的十萬塊總不能白白地再退回去?!?/p>

小女孩哼一聲:“我也要去!”

“你都和繆榕嵐打過照面了,去了豈不是自我暴露?你以為她知道你是誰會高興嗎?”海嘯板起臉道。

“……那,師父,你要和我保持聯(lián)系哦……還有,不要冤枉榕嵐姐姐……”小女孩拽著師父衣角央求。

“知道了?!?/p>

海嘯踏進章遠嵩別墅時,一眼先看見坐在客廳話機旁低頭沉思的女子。

而章遠嵩本人不住來回踱步。見仆人將海嘯引入,忙不迭地走上前招呼。

那女子也抬起頭來,看著海嘯,眼中露出疑慮之色。

章遠嵩向她介紹:“這位是著名推理小說家海嘯先生。他也是一位業(yè)余偵探,我是請他來幫忙的?!庇洲D(zhuǎn)向海嘯:“這是我工作伙伴繆榕嵐?!?/p>

“哦?!笨婇艒鼓抗庖婚W,似笑非笑,“我不知你還有這種朋友。”

這話不無嘲諷之意。然而女子嗓音細柔,語氣恬淡,聽見的人也不覺冒犯。海嘯凝神注視她時,只見女子姿容清麗,神色鎮(zhèn)定,見海嘯打量她,也不拘謹,只將一個眼光拋過來,在他面上掃了一掃,便轉(zhuǎn)向章遠嵩:“既然這位海嘯先生是位偵探,不妨讓他拿個主意?!?/p>

“是啊是?!闭逻h嵩表情急切,“我該怎么辦?”

“先別慌。前面電話里沒講清楚,你是何時接到綁匪電話?”

“大約一個鐘頭之前,我隨即致電你和榕嵐來我住處。”

“綁匪是男是女?都說了些什么?確定紀小姐就在他手中嗎?”

“是個陰陽怪氣的男人,只說小潔落在他的手里,讓我拿出五百萬現(xiàn)金換人,且指定由榕嵐送去。至于小潔,應該是在他手里吧,否則怎會聯(lián)系不上?”

“那錢你們預備了么?”

“五百萬現(xiàn)金,我一時怎么準備得了那么多……”

“他們還會打電話來?!遍艒雇蝗粚㈩^抬起,篤定說道。

“哦?何以見得?”海嘯饒有興味地問。

“他們開的這個價,顯然是對遠嵩家產(chǎn)價值有所了解。既然了解,也知道我們肯定不可能一下子拿出這么多來,何況還是現(xiàn)金。他們的第一個電話,不過是起震懾之用。隨后還會給我們一個余地。如果不意外,我可以和他們還到兩百萬?!?/p>

“還價?榕嵐,他們綁走了小潔,他們不是和我們作生意!”章遠嵩氣急敗壞。

“他們要的不過是錢?!笨婇艒贡砬槠届o,“他們不會傷害小潔,否則,他們一毛錢也拿不到?!?/p>

章遠嵩把頭轉(zhuǎn)向海嘯,后者示意他稍安勿躁:“繆小姐說的有理。我看價錢還是可以再談的,紀小姐暫時也不會有生命危險。不過為何你們不選擇報警呢?”

“他警告我們不可報警,否則小潔性命難保。況且我在城中到底是有些臉面的人,一旦報警,警方有沒有作用不說,對公司也有不良影響……”章遠嵩聲音越說越低,海嘯注意到繆榕嵐嘴角呈現(xiàn)一絲冷笑,倏忽即沒。

“不過……”章氏聲音忽然又提起來,“我已派人去各家銀行現(xiàn)金兌現(xiàn),不過也只能湊到一百多萬……實在不行,我就拋售所有股票……”

“你可拋售你的部分,不要動用我的?!遍艒箳亖硪痪?。

章遠嵩大怒轉(zhuǎn)身:“那可是一條人命!”

女子微笑:“那是你的未婚妻,而公司才是我們兩人的?!?/p>

無情言語刺激了章遠嵩:“那我怎知此事與你絕對無關?”

女子嘴角笑紋擴散:“你終于敢說出你的疑慮了?可惜,你的小潔綁架一事絕對與我無關,我犯不著做出這等下三濫的事?!?/p>

此時海嘯本還未來得及將小宜探得的情報反饋給章氏(其實是舍不得那十萬塊錢),雖然繆榕嵐早已結(jié)識紀小潔屬實,但那也不能說明她就牽涉其中,正想勸阻,章遠嵩早已跳了起來:

“你敢說與你無關?綁匪要你帶錢去贖人,我方才找了你來,告知小潔與我關系,你怎的毫無意外之色?你敢說你對這一切毫不知情?”

“哈哈。你與小潔關系早已家喻戶曉,你還要我做出什么表情?”

章遠嵩未料到她如此坦白,反而呆住:“那我再問你,你昨天為何來公司那么晚?小潔是一大早就不見的,你敢說你清白?”

“我也不必瞞你。沒錯,紀小潔早上來過我住所。我們說明了一切。隨后她離開,我去公司上班。信不信由你?!?/p>

“誰能證明?”

女子躊躇一下,海嘯以為她會說出收留小宜之事,不料她似是料到此事空口無憑,竟保持沉默。

那邊章遠嵩又嘿嘿冷笑:“就算你有不在場證明,但綁架這種事,是你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流之輩做得出來的么?必定是拿了錢財雇人行兇,你好完全置身事外?!?/p>

女子“哈哈”一笑:“你不信也罷。昨日是紀小潔主動來找我,剛好這么巧我就買兇綁架?算了,反正現(xiàn)在也無法對質(zhì),隨你怎么說吧?!?/p>

女子神色沉寧,面對昔日心上人的質(zhì)問懷疑,竟是毫無悲哀之色。

就在這時,電話鈴聲響起。

章遠嵩一個箭步過去接聽。

從他表情來看,那人是綁匪無疑。

“喂喂,我實在無法一下子拿出五百萬現(xiàn)金!”

不知對方說了些什么,他臉上楞了一會兒,忽然又大聲呼叫:“小潔小潔!不要怕,我會救你出來!”

看來是對方讓紀小潔與他說話,以證明綁架事實。

過了幾秒鐘,章遠嵩的表情又垮下來:“真的拿不出五百萬……”

旁邊榕嵐忽然伸出手去,搶過電話:“兩百萬。我去交錢,你放人。若不答應,我們隨即報警?!?/p>

這幾句話說得毫無商量余地。章遠嵩跳腳,要來搶奪,卻被海嘯拉住。

電話那邊不知如何作答。過了一會兒,只聽到繆榕嵐淡淡地道:“好?!彪S即掛機。

“他都說了些什么?”章遠嵩迫不及待問道。

“他同意成交。讓我在下午五點之前把錢帶到某處。他收到錢后便會放小潔回來?!?/p>

“具體是什么地方?”

“他不準我告訴任何人?!?/p>

章遠嵩懷疑的眼光在榕嵐臉上閃爍。到底尋不出任何破綻,終于低下頭來:“我會自己想辦法把錢湊起,交錢的事就交給你了。”

“嗯。你放心,你的小潔會回來?!迸诱f完,站起身來,“我去休息一下,你湊好錢叫我?!毖杆僮唛_。

章遠嵩望著她的背影無可奈何。他一連撥了幾通電話交待手下籌錢事宜。然后把目光對準海嘯。

海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當下只得笑道:“讓我與她談一談?!?/p>

5

章遠嵩拿起電話的瞬間,海嘯突然開口。

“等一下?!?/p>

章遠嵩微怔:“不,我已等了這么久,不能再等?!?/p>

“既然都已經(jīng)等了這么久,有些事已成定局了?!?/p>

章遠嵩驚恐:“你什么意思?”

“綁匪不放人質(zhì)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他根本沒想那么做?!?/p>

“他要的只是錢,為什么出爾反爾?除非……”章遠嵩布滿紅血絲的視線投向繆榕嵐,“除非這當中出了什么差錯……”

后者沉默不語。

海嘯卻只是搖頭:“他已拿到了錢,不放人質(zhì),除非他是想殺了她,否則帶上人質(zhì)出逃,對他有什么好處。”

章遠嵩的面色在霎那發(fā)白:“你是說……”

海嘯卻又搖頭:“不,我不認為他是殺了她?!?/p>

“那怎會……”

作家微笑:“章先生,我知道你現(xiàn)在已不信你的工作伙伴繆小姐,可是,如果她說的都是真的呢?我們不妨設想,她說的都是真的,再基于這些事實來看問題。”

女子因他一席話,臉上露出詫異神色,章遠嵩也張口欲言,作家擺了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如果繆小姐說的都是真的,紀小姐在那天被綁架之前,的確曾去和她見面——當然,這些并非是我妄下論斷,我有她們二人見面的證據(jù)——而繆小姐家居城郊之外,除非是有自己的交通工具,要想到達那個地方,都非得搭乘公交巴士不可,然后再自己步行一段路程??娦〗悖@段路程近么?”海嘯明知故問。

那日小宜回來,他已問得清楚,找到那個地方,小女孩在公交下車后足足步行三刻鐘。

“不近。有近一小時的腳程吧。”榕嵐回答,但顯然不明白此問題有何用意。

“那就對了。我們可以想象一下,如果綁匪那日已決定要綁架紀小姐,自然一早已監(jiān)視她的行程。紀小姐要到哪里去,見什么人,自然他們也知道得清清楚楚。而這就發(fā)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紀小姐還是學生,自然沒有什么交通工具,如果她獨自前往的話,自然是搭乘公車前去,那么在她下車后到步行去繆小姐家中的路上,綁匪有的是機會擄走她——在城郊的清晨小路上,還有比這更適合綁架的時機嗎?又何必等到她和繆小姐見面之后呢——那樣不就讓人知道她可能是在何處出事的了嗎?這對綁匪又有什么好處?”

“呃……你的意思是說,綁匪是想故意陷害我?”

“也許吧,不過,章先生在這件事情上根本無法信任你,不管她那天有沒有來過你家,他都會懷疑到你頭上,綁匪這么做,是不是有些畫蛇添足呢?”

“那么……你是想說明什么?”章遠嵩疑惑問道。

“章先生和紀小姐的關系,因為繆小姐的緣故,還是比較隱秘低調(diào)的吧?但從那個綁匪縱容紀小姐和繆小姐見面來看,他竟是對這其中的要害關系看得十分清楚呢。是誰,誰對你們?nèi)酥g的牽連知道的一清二楚?”

“你是說是熟人作案?”章遠嵩的聲音低了下去。

繆榕嵐的眼光卻在海嘯面上掃視,見后者微笑不答,她忽地沉聲道:“不……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是什么意思?”章遠嵩話里似乎是在問榕嵐,目光卻只看著海嘯。

“只有你吧……”女子聲音里添上譏嘲意味,“你一早認定了此事與我有關,而你的小潔只是受害者——你從來沒有換個角度去思考——如果有問題的不是我,而是你的小潔呢?”

“你……你說什么!”章遠嵩終于轉(zhuǎn)過臉來正視她。他指著她,手指哆嗦,“你這是什么意思?”

“就好像認定我有問題可以解釋這一切一樣,如果是她有問題,不也同樣可以解釋這一切么?”

“沒錯?!背聊撕芫玫暮[終于開口,“如果她就是始作俑者,那么她當然不會回來,因為她和她的同謀者已經(jīng)得到了他們想要的一切?!?/p>

“想要證實這一點并不難?!弊骷揖徛氐?,“誰會與她同謀?當然是不想她和你結(jié)婚的男人——她真正的戀人。一個一直在她身邊卻從來沒有被你發(fā)覺的男人,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會是她的同學。那么,只要去調(diào)查一下,在她的學校里,有誰突然在畢業(yè)前夕離開了學校不知所終,那多半就是那個男人了?!?/p>

“他們有了這筆錢,完全可以去別的城市好好發(fā)展。并且不擔心你會報警。因為你應該會很快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你的未婚妻一手導演的,你對她的感情讓你不會去追究這件事情。當然,你的社會地位也不允許你去追究。”

“那天早上,應該是她的戀人騎著機車一類的交通工具帶她去繆小姐家的。如果坐公車的話,事后難免會被人回憶起來。那人又怎會這么了解你們?nèi)酥g的關系,知道她那天早上去何處呢?如果是要與她私奔的戀人,那就一點也不奇怪了?!?/p>

作家慢條斯理地分析著這一切。

而章遠嵩面色鐵青,一言不發(fā)。

女子注視著他的眼神沒有憐憫。但也不幸災樂禍。

她忽然說:“你知道的,這一切根本不可能與我有關的。因為你沒有了紀小潔,還是會和別的女人結(jié)婚。那人永遠不可能是我。”

沒錯。這就是海嘯認定的,她完全置身事外的原因。

榕嵐發(fā)動車子想離開章家別墅的時候,看見海嘯慢悠悠地從大門里走出來。

她歪頭思索了一下,忽然把頭伸出窗外:“要不要我?guī)阋怀???/p>

作家走近,微笑:“正有此意?!?/p>

他鉆進車子,對著榕嵐笑:“章先生付給我優(yōu)厚的酬勞?!?/p>

女子也笑:“他已經(jīng)沒有錢了,你還趁火打劫?!?/p>

二人大笑。

海嘯忽然停下道:“想不想和我去見一個人?”

“誰?”

“到了就知道。”

6

“我來過這里。”駛近海嘯家所在的區(qū)域時,榕嵐開口。

男人微笑不語。

他帶著她敲開自己家門。

“姐姐?”來開門的小宜意外。

“是你?”榕嵐也意外。她想了一想,對海嘯道:“難怪你相信我沒有說謊。”

“對不起哦姐姐,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愧疚的小女孩滿臉通紅地想解釋,被海嘯打斷:“她不會怪你的。去,天這么熱,去買些飲料來?!?/p>

小女孩看榕嵐一眼,點點頭奔出門去。

榕嵐注視她離去背影,若有所思。

“你支開她,是有話要對我說?”

作家咧開嘴角。

“她是一個多疑、敏感的小孩,她已足夠?qū)θ诵氖?,我不忍心雪上加霜?!?/p>

女子對這番話的反應是似笑非笑。

她的嘴角堅毅地抿起,顯見她不打算先開口說任何話。

“這件事并沒有向你所想象的發(fā)展,你很失望吧?”作家躊躇一陣,開口道。

見女子眉毛微挑,不置可否,他又笑道:“你也低估了紀小潔的狡黠。”

榕嵐抬手看表:

“你猜你小徒弟買個飲料回來要多少時間?”

海嘯一怔,哈哈大笑。

“你一早知道我是誰,她是誰?!?/p>

進門之后,小宜從未喚過海嘯一聲“師父”,但顯然,女子已明確二人關系。

榕嵐終于微笑:“遠嵩為贖回他的未婚妻花了兩百萬,你猜,我買通那個他派來調(diào)查我的私家偵探可以花多少錢?”

“你一早知道一切?”

“事無巨細?!?/p>

“老吳太不厚道,連我也出賣?!?/p>

“金錢之下,人無底線。”

男人凝視女子清麗面容:“章遠嵩太不了解你。”

“就像他不了解他的未婚妻?!?/p>

“連紀小潔騙款私奔都是你授意?”

“你剛才也說,我低估了她?!?/p>

“但你一早知道她有隱秘男友?!?/p>

“你知這世界上最容易打動的是什么,就是人的貪欲。”

“明白了,從章遠嵩和她在一起的第一天起,你就知道了她。”

“她有戀人,但也想和有錢人結(jié)婚?!?/p>

“于是你寧可章遠嵩看上的,其實是這樣一個人?!?/p>

“不是她,也是別人,我為何不選擇一個我可以掌控的?”

作家忽然沉默。半晌他道:“難道你從未想過,你完全可以選擇別的生活?!?/p>

女子訕笑:“你指沒有章遠嵩的?”

“他這樣對你,你不可能還愛著他?!?/p>

“那又怎樣,我就可以拋下我和他的那十余年,去愛別人?”

男人抬眼:“你不覺得這樣痛苦?”

榕嵐仰頭而笑。

“我苦么?我自己一點也不覺得。我每天或是在辦公室工作到很晚,或是出差飛到另一座城市去。工作完成了,我便休息,或者娛樂。生活很充實,沒有時間胡思亂想,傷風吟月。我身體一向良好,鮮少生病,偶爾發(fā)燒感冒已足使我警惕,更加珍惜健康。我經(jīng)濟寬裕,需要什么物質(zhì)的時候從未拮據(jù),或請客吃飯時面露赧色。你說,我有什么苦?

“我活到32歲,生活平靜,未有波瀾。我見過有人為了感情要生要死。對我而言,失去感情不是什么問題。若是失去生活,那才真的可怕?!?/p>

“而這,就是你所選擇的生活嗎?”

“沒錯。我知道他會認為我努力工作、廢寢忘食,是為了忘記不快往事,或是對他心存感激以此回報。其實都不是。我只是太珍惜自己目前所擁有的一切,不敢有絲毫松懈?!?/p>

作家未發(fā)一言。

他在等待對方傾訴。

“小潔來我家,是我授意。你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我們聯(lián)系的證據(jù)才因此懷疑到我?”

“不。我發(fā)現(xiàn)你破綻的原因,其實極為簡單——你還記得自己一開始就認定‘他們還會打電話來嗎?和章遠嵩聯(lián)系的,一直是那個男友,你卻知道那是兩個人,所以你用了復數(shù)。你如何能推斷這一切,因為你一早和紀小潔有比我們想象中深的多的來往?!?/p>

“原來你一早發(fā)覺,那為何還等到天亮之后才對章遠嵩說出真相?”

“她不會回來,也是佐證之一。況且,”作家聳肩,“讓章遠嵩花錢買一個教訓有什么壞處?”

女子莞爾一笑:“我想讓小潔和我演一出戲,讓章遠嵩放心。不料她居然有自己打算。我一直以為她是利欲熏心的女人,未想她并不愿意放棄真愛?!?/p>

作家忽然咧嘴一笑。

“你笑什么?”榕嵐詫異。

“你說她不愿意放棄真愛?她已和章遠嵩訂婚,她用虛假感情換取錢財,可能還附加上肉體。你真以為,她那個男友得到錢后仍可以和她分享這一切?”

“你是說……”

“她的下場,不過是遇到另一個過河拆橋的章遠嵩?!?/p>

榕嵐苦笑:“沒錯。其實我更希望她就和章遠嵩周旋一生。于她于我,都大有好處?!?/p>

“你還愛他,所以你選擇這樣一個女人,她無法干預你們生活,你知道她的秘密,她聽從于你,她無法真正奪取他。”

女子聽言,嘴角掠過嘲弄笑意。

“你覺得我還愛他?我常看見街上有情侶深情相擁,或聽見有人在大庭廣眾對愛人熾烈表白。我會微笑注視聆聽,但卻不再有絲毫感應。

“我內(nèi)心愛欲已失。”

女子眼光,忽然有意無意瞥向門口:

“我和你很像。你總是一副溫和表情,或嬉笑佻達。你應該寫很多悲劇故事,但內(nèi)心始終一無所動。

“我們一樣?!?/p>

她仰臉微笑。

眼里再無波瀾。

那目光,是至清,是死寂。

然后她轉(zhuǎn)身,推開屋門。門外,站著呆若木雞的小宜。

她未看小女孩一眼,疾步離開。

海嘯也略一怔忡,發(fā)現(xiàn)他的小徒弟站在門邊一動不動。

她顯然聽到了他和榕嵐最后的對話。

由于她所在的位置是門的陰影,他完全看不清徒兒臉上的表情。

只是感覺到對方的一股情緒……似乎是不安,又似是猶豫。

小女孩的身體輕輕搖晃,給他一種錯覺,似乎她隨時也要開口對他傾訴些什么。

可是下一秒,她終于往前一步——她的小臉逃出了陰影——她笑嘻嘻地道:“師父,您發(fā)什么愣吶?我肚子好餓哦,快帶我去吃好的!”

海嘯從小徒弟的笑臉里未發(fā)現(xiàn)一絲破綻。

他在霎那間也露出笑意。

他說:“我們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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