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磊 楊曉波
沈從文的學生汪曾祺深受沈先生的教誨,繼承了田園風格小說創(chuàng)作,并在其基礎上有了突破性的創(chuàng)新,形成具有獨特的藝術個性。廢名、沈從文、汪曾祺一脈相承,將一種恬淡的田園詩風貫穿于中國現代抒情小說中。
一、沈從文和汪曾祺對廢名小說田園風格的繼承
(一)對鄉(xiāng)土風情的注重
廢名小說創(chuàng)作所涉及的面非常廣,但最具影響力的是他早期以湖北黃梅故鄉(xiāng)為背景的充滿鄉(xiāng)土風情的部分。與他后來的佛理色彩越來越濃的作品相比較,在這些作品中,廢名以一顆充滿仁愛的儒者之心,描繪了故鄉(xiāng)處于生活底層民眾的眾生相,通過對各色小說人物的關注,表達了他的人道主義同情、心悅和悲哀。在廢名筆下,有浣衣的寡母,唱戲的孤老,有或勞動于果園或辛苦于菜地的老農,也有給人打雜的雇工,正如對廢名影響極大的周作人所言:“他所描寫的不是什么大悲劇大喜劇,只是平凡人的平凡生活,這卻是現實?!睆U名以詩人的心靈,詩人的眼睛在平凡人生領略到了別人所忽略的充滿詩性和意趣的美。在《竹林的故事》中有一段三姑娘賣青椒的場景,其中有一位是最會說笑的,向著三姑娘道:“三姑娘你多稱一兩,回頭我們的飯熟了,你也來吃,好不好呢?”三姑娘笑了:“吃你們的一餐飯使不得,難道就要我出東西?”我們大家也笑了。不提防三姑娘果然從筐子里抓起一把擲在原來稱就了的堆里。善良純樸熱情又有青春朝氣的三姑娘身上分明映現出作者歡欣的目光,在這種注視中,廢名發(fā)現、感受、表現著對故鄉(xiāng)的溫情,表達著自己對故鄉(xiāng)的熱愛與贊美。
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是人性美與人情美的結合?!哆叧恰分欣洗虿皇諗[渡客的錢,請客卻不吝嗇,赤誠待人。翠翠天真無邪,對待自己的愛情也同樣是如此?!哆叧恰分械膼矍槭敲篮玫?,雖然還不確定那個人明天是否回來。汪曾祺筆下的高郵世界是別樣的?!洞竽子浭隆罚骸斑@里的顏色、聲音、氣味和街里的不一樣。這里的人也不一樣。他們的生活,他們的風俗,他們的是非標準、倫理道德觀念和街里的家長念過子曰的完全不同?!彼麄兒蜌馊套?,扶持疾苦,互道有無,義字為先。這里的女人別具風采:“像男人”;情愛之事標準獨具:“情愿”。在這種獨特的人生里“巧云破了身子后,并沒有尋死覓活,也沒有呼天搶地,只是心里亂糟糟的?!薄八浅:蠡冢簺]有把自己的給了十一子?!倍徣艘病安⑽炊嘧h論”,對大淖出了巧云和十一子這樣一對年輕人,“使他們覺得驕傲。大家的心里喜洋洋的、熱乎乎的,好像在過年。”在《受戒》里甚至沒有僧俗的界限,異象連連:和尚住庵,買田娶妻,不做功課,倒有滋有味地過著世俗眾生的日子,挑水喂豬,甚至放債收租,相好私奔,賭錢殺生……總而言之,這個庵里無所謂僧俗戒規(guī),連這兩個字也沒有人提起。做和尚只不過是一種營生而已,而且這種營生既擺脫了世俗職業(yè)的艱辛,又具有世俗生活的歡愉自由,甚至更有人情味。
(二)對詩化語言與詩化意境的繼承
1.沈從文對廢名詩化語言與詩化意境的繼承
廢名小說的田園風格主要表現為小說語言的詩化和意境的詩化,這一點對有同樣追求的沈從文先生的影響當然不會小了。
沈從文的小說文字清淡自然,像用水淘過似的,又很接近口語,如他筆下沅水一樣,順著山勢或急或緩地流去,毫無矯揉造作之意。且看翠翠門前那條溪,晴日時,“靜靜的河水即或深到竹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都可記數”,雨天“雨落不止,溪面一片煙”,黃昏時,“天氣十分郁悶,溪面各處飛著紅蜻蜓”,夜晚則夜光極具柔和,溪面上浮著一層薄薄的白霧。這簡直是清麗秀美的山水詩了。
讀沈從文的小說,我們會感到他在寫詩。但沈從文不是個豪放的詩人,他喜歡冷靜,卻不是客觀地描寫生活,也不是一味地夸張,而是在平靜地描述中摻入自己的感情,含蓄自然,處處包含著濃郁的詩意,浸潤著作者的溫愛。
我們說《邊城》像一首鄉(xiāng)土抒情詩,就在于它通篇洋溢著詩的韻味,有詩的意境?!哆叧恰分写浯涞男睦锘顒?,多半是通過人物的內心獨白、交織著虛實相映的夢幻般美的境界表現出來的。這動人的心理刻畫,淋漓盡致地表現了人物纏綿感情和豐富的內心世界,使作品籠上了一層抒情詩的輕紗。在《邊城》的結尾,二佬出走了,爺爺又死了,留下翠翠孤單單一個人在渡頭。她帶著軟軟的、酸酸的心,盼望著二佬歸來,把日子一個個過下去。
“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墒悄莻€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輕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曲終而意未盡,余音裊裊,牽人思緒。沈從文認為:“一切藝術都容許注入一種詩的抒情,短篇小說也不例外……尤其是詩人那點人生感慨,如果成為一個作者寫作的動力時,作品的深刻性就必然增加?!?/p>
2.汪曾祺對廢名詩化語言與詩化意境的繼承
汪曾祺接受了授業(yè)恩師沈從文的溫婉、性靈風格,沈從文接受了廢名的詩化田園風格,從這個角度說他們是一種師承關系,汪曾祺在其二人的基礎上又有了自己的成就。
廢名的小說文章之美最主要體現在小說的詩化。在小說的詩化方面,廢名對汪曾祺的影響是明顯的。他們都不以精確、細致、客觀的傳神寫實為主要手段,更多的是表達自身對現實生活的感受,宣泄自身的情感體驗和情感意志,具有突出的寫意特征。
汪曾祺的小說在詩化意境的營造上也是具有鮮明特征的。他曾說:“我一直以為短篇小說應該有一點抒情詩的成分?!蓖粼鞯男≌f是貴虛不貴實的,他的小說不會容納過于嚴肅的、嚴峻的思想,因為作者本人就是性情溫和的人,不想對這世界做拷問和懷疑。許多嚴峻的現實經過他們詩化的處理,就失去了原來的硬度。汪曾祺小說的柔軟性,可以說是受廢名影響的最突出體現,無論在概括,表述生活還是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都不以“傳神寫實”作為主要手段也不以“傳神寫實”作為審美境界追求,更無所謂典?型。
汪曾祺也是一個極為重視語言的小說家,在小說語言的理性思考方面達到了許多作家所不及的深度,對語言的內容性、文化性、暗示性、流動性,都有獨到的見解。在創(chuàng)作中汪曾祺的小說語言達到了幾乎完美的程度。他的小說語言明顯有晚唐語言的影響,如《復仇》——
“來了一船瓜,一船顏色和欲望。一船是石頭,比賽著棱角。也許一船鳥,一船是百合花、駱駝?!?/p>
這何嘗不是一首詩。同樣染著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韻風,同樣深受著晚唐詩歌的影響,廢名的小說語言是美的,只可惜后來越行越僻,終至曲終和寡;汪曾祺的小說語言是美的,猶如春水恣肆,雜花生樹。由廢名一路走來,直至汪曾祺把中國現代抒情小說的語言藝術推到了尚無人能及的高度,這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中國現代抒情小說的一個重大收獲。
3.詩化人物對沈從文和汪曾祺創(chuàng)作的影?響
汪曾祺的小說《受戒》內容很簡單,但在表現人物的人性上卻很豐滿。小英子和明海兩個人物的人性和人情都得到完美展示,他們身上都充滿著詩的韻味。沈從文和汪曾祺繼承了廢名的詩化小說人物,他們筆下的人物都沒有復雜的性格特征,他們有的只是純樸的人性,美好的德行。廢名、沈從文和汪曾祺小說塑造的這一批詩化小說人物,使讀者可以感受到那種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在這里人們能更好地體會到人間的真情所在,更好地激發(fā)出人類心底處的人性,使人們體會到一種清新淡雅。
二、沈從文和汪曾祺田園風格的變異
(一)沈從文田園風格的變異
沈從文與廢名有著十分相近的審美旨趣。但他畢竟有著獨特的生活經歷。沈從文少年時期逃學、當兵為寇、觀看殺人競賽的履歷,使他對人生和自然,有著比廢名更為深切和復雜的體驗。沈從文小說的“田園美”不是廢名的那種陶淵明式的士大夫所欣賞的寧靜與樸素之美,而是一種發(fā)自湘西這塊僻遠、神秘土地的生命感悟,樸素與野蠻兼有,優(yōu)美與強悍相融,真切、樸野,是一種充滿“真氣”的自然力之美,一種很難在傳統(tǒng)文學中找到先例的,難以用通常道德和美學觀念去衡量的美。因此。沈從文的小說,其返歸自然的哲學表現,其鄉(xiāng)土與自然之意象,比廢名小說具有更豐富和復雜的審美意蘊。
(二)汪曾祺田園風格的變異
1.汪曾祺傳統(tǒng)思想的轉變
廢名信仰佛教,崇尚老莊,其個性與人生情態(tài),深受佛禪和道家哲學的影響,他不但有參禪悟道之癖,更有隱居鄉(xiāng)間的實際行為,與古代隱逸派的士大夫最為相似。沈從文從未受過正統(tǒng)的教育,也未從理性方面接受過道家思想的教化,更未與西方浪漫主義發(fā)生過關系;其對自然的推崇,源自于生命的體驗,卻與老子的哲學相暗合,汪曾祺的人生觀念中,沒有廢名那樣深的佛禪思想的痕跡,也不似沈從文對自然具有一種宗教情懷,汪曾祺整合了廢名和沈從文,而又不同于二者。
汪曾祺融合了莊禪與儒家思想,但汪曾祺受道、禪的影響是隱性的,而“接受儒家的思想多一些?!薄叭寮沂侵v人情的,是一種富于人情味的思想?!比寮业默F世關懷,與汪曾祺的世俗情結結合,使他身上更多寬恕,更多善良。語言平淡而幽默,飽含對人生的理解和寬容,這使汪曾祺小說呈現出一種樸素,體現出的儒家的仁藹與人道主義結合的平民主義的溫?情。
2.汪曾祺對人性本質的追求
廢名的返歸自然,是帶有陶淵明式的脫離塵俗的“獨善”之情;沈從文的返歸自然,則帶有老子的社會關懷。無論是追求個人獨善的返歸,還是追求社會理想的返歸,廢名、沈從文二人提供的都是人生形式上的返歸自然,然而,汪曾祺對自然的崇尚,則師承廢名、沈從文二人而又超越了二者。由人生形式的返歸自然,轉換成為人生本質的返樸歸真,這使汪曾祺的不少小說,少了題材上的鄉(xiāng)土傳奇性,多了一種生活現象的尋常性和平淡性。
汪曾祺私淑沈從文,但在氣質上,有時更接近廢名,有一種名士通達,然而他與廢名在趣味上又有所不同,廢名由都市返回鄉(xiāng)間,體驗自我的清雅灑脫的趣味,具有士大夫的孤高;而汪曾祺則善于在世俗的日常生活中,在民間的凡人俗事上,發(fā)現超越凡俗的人性與人情之美。汪曾祺的小說“所關注的往往是小事,生活的一個角落,一個片段,從他對尋常人生現象的興趣中,我們看見的是作家質樸灑脫的性情。他描寫的對象大都是俗世生活中的凡人瑣事,但他津津樂道的,不是俗世生活中的“俗”而恰恰是俗世生活中,普通人身上那灑脫的、詩意的東西。《老魯》中的主人公老魯,是中學的校工,以往的校工,都是就近挑塘里的水,塘里的水很臟,學校的教員大都因此時常腹瀉。干凈的得去山上挑,而校工總是偷懶,主任“說一次,山上挑兩三天,依然是挑塘里的水,”老魯來了,情況才改變,他“到山上、塘里兩處都看了看,說底下那個水‘要不得?!彼疤煲荒:辆推饋?,來回不停地挑水,挨個兒往各個房間里送,一天送三次?!崩萧敳恢O世故,輕信他人,在充滿利害的勾心斗角的社會里,這種個性更多地是招別人欺侮和利用的,但作者看中的卻正是倒霉的老魯人性中可貴的東西——直率與善良。汪曾祺就是在這些平凡人的平凡事中發(fā)現和表達著別人未發(fā)現的人性和人情美。
參考文獻:
[1]汪曾祺.汪曾祺全集[M].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4.
[2]沈從文.從文自傳[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3]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
[4]王保生.沈從文評傳[M].重慶出版社,1995.
作者簡介:
張曉磊(1966-),女,黑龍江伊春人,秦皇島職業(yè)技術學院副教授,基礎部主任,碩士,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
楊曉波(1972-),女,秦皇島職業(yè)技術學院外語部講師,文學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