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維東

【評議文章】陶本一、于龍《“語文”的闡釋》，原載于《課程·教材·教法》2007年第11期

【原文提要】作為“天賦”的“語文”是指人天生具備獲得語言的本能。作為“素養(yǎng)”的“語文”是指人在言語實踐中逐漸習得、學得和內(nèi)化的一種綜合語言素質(zhì)。作為“學科”的“語文”是一個系統(tǒng)培養(yǎng)綜合語言素質(zhì)——理性和藝術地運用母語的素質(zhì)——的邏輯體系，它所強調(diào)的應該是“學得”。

術語分析，是科學研究的一個重要方法，也是教育研究走向科學化、規(guī)范化和有效性的基礎和前提。一門學科的基本術語和概念的界定、辨析和闡釋，應該是該領域研究中最基本的工作。然而，長期以來語文教育研究領域中存在著基本概念術語混亂的現(xiàn)象。王榮生在其《語文科課程論基礎》中，就已經(jīng)指出過語文教育研究領域概念、術語以及討論層面的混亂和錯位現(xiàn)象，并把術語和問題的層面界定作為自身研究的起點。他曾經(jīng)區(qū)分過語文教育研究的七個層面，即：人與語文活動層面、人的語言學習層面、語文課程與教學論層面、語文課程的具體形態(tài)層面、語文教材具體形態(tài)層面、語文教學具體形態(tài)層面和語文教育評價層面等等。這種區(qū)分的科學價值在于能夠促使我們將要討論和思考的問題放在同一個平臺上進行有效的學術對話。這樣，我們在描述或者下結(jié)論時，就避免了自說自話的低效行為和“關公戰(zhàn)秦瓊”的荒唐學風，從而增進研究的“有效累進”，增加研究的科學性、嚴密性和有效性?；拘g語和概念的辨析研究，無疑是每一個嚴謹?shù)难芯抗ぷ髡叨紤撌紫纫龅氖隆?/p>

陶本一先生和于龍合寫的《“語文”的闡釋》所做的就是這樣一種“術語分析研究”。這種旨在澄清概念、辨析術語和分析內(nèi)涵的基礎研究工作，可以稱為教育研究中的“元研究”。本文就是從“語文”這個語文教育研究最核心和最基礎不過的“術語”入手，仔細探討并科學界定了“語文”一詞的三層含義。這是可以稱為語文教育“元概念”的元研究，其方法和意義同西方分析哲學的方法是一致的，都是在一個術語混亂的階段進行正本清源和科學建構(gòu)工作。

這篇論文的主要內(nèi)容，我們可以從內(nèi)外兩個層面去解讀，而這內(nèi)外兩個層面，學術價值也各有不同。

先從外表來看：這篇論文區(qū)分了“語文”這一概念的三個內(nèi)涵：作為“天賦”的“語文”，即語文是人類生而獲得的一種語言本能；作為“素養(yǎng)”的“語文”，即指人在言語實踐中，通過不間斷的、大量的語言刺激——交流和學習，逐漸習得、學得和內(nèi)化了的一種綜合語言素質(zhì)；作為“學科”的“語文”，即我們?nèi)巳私灾膶W?！罢Z文”學科課程。

這種對語文內(nèi)涵進行區(qū)分的學術價值和意義在于：對我們長期以來混沌言說的“語文”一詞的內(nèi)涵，作出了細致科學的分析。這樣，一個混沌未開的日常生活詞語，就進入到科學術語的層面。這樣，我們在研究和言說“語文”一詞時，就可以自覺區(qū)分自己言說或使用的范疇和層次，從而便于大家理解，并實現(xiàn)不同研究者在從事研究時進行真正有效的學術對話和溝通。從他對“語文”這一概念三層含義的區(qū)分來看，既立足于科學，借鑒和吸收了大量的該領域的研究成果，又立足于實際，考慮到了大家的可接受性，實現(xiàn)了“日常概念”到“科學概念”間的有效協(xié)調(diào)和平衡，通俗易懂，便于大家接受和推廣。這樣的概念辨析，無疑會增加語文研究的科學含量。

這篇論文除了上述概念辨析的價值外，在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的論述中，還呈現(xiàn)了大量的極富說服力的事實論據(jù)，進行了卓有成效的理論建構(gòu)。

在作為“天賦”的“語文”一節(jié)中，作者引用了腦科學研究的發(fā)現(xiàn)，即關于“布羅卡區(qū)”（“文法處理中心”）的例子進行論證：語言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生物本能，是有說服力的。同時又用嬰兒習得語言能力的描述，詳細地分析了這種語言本能的形成過程。文章還指出：“這種天賦包括辨析、模仿、轉(zhuǎn)換和生成”四個環(huán)節(jié)，很有科學價值。作者用狼孩的例子進一步歸納了語言天賦研究的最新成果：第一，人確實有語言本能（語言習得機制）；第二，語言本能說到底是生存本能；第三，這種本能受周圍語言環(huán)境的影響而發(fā)生作用，尤其表現(xiàn)在口語的使用方面；第四，語言的習得機制表現(xiàn)為辨析、模仿、轉(zhuǎn)換和生成。并指出，“天賦的語言本能是基礎，后天的言語實踐和語言學習通過習得與學得的方式，共同促進了語言能力的發(fā)展”，表明了三層含義之間的關系，是下一步立論的基礎。

作為“素養(yǎng)”的“語文”，這一部分的學術價值在于：作者提出了“語言素質(zhì)”的多維建構(gòu)，并進一步區(qū)分了“語文素養(yǎng)”的三個要素，即（一）知識層面：語言單位、語言規(guī)則、語言策略；（二）能力層面：語言的理性實踐能力，即語言交流能力和語言思維能力；（三）心理層面：語言態(tài)度、語言體驗、語言經(jīng)驗。語文新課程標準中的“語文素養(yǎng)”是詬病較大的概念之一，本文的學術貢獻還在于將這一概念的內(nèi)涵作了科學細密的新的建構(gòu)，提出諸如“語言策略”、“語言態(tài)度”、“語言體驗”和“語言經(jīng)驗”等有價值的概念，并把一系列要素作了有效的整合和科學建模。

作為“學科”的“語文”，這一部分的價值在于：其研究方法遵循了歷史和邏輯的統(tǒng)一，歷時和共時的統(tǒng)一。既簡單回顧了我國“語文”這一概念的形成，更重要的是運用了比較研究的方法，打通中西，從世界各國母語課程內(nèi)涵的定位的廣闊視角來進行論述。文章在最后點出了目前我國語文學科的“泛語文”現(xiàn)象和語文學科的虛無主義兩種不良傾向，增強了文章的現(xiàn)實針對性。

【評議文章】曹明海、史潔《語文教育與課程改革理論前沿考察》，原載于《語文建設》2007年第11期

【原文提要】語文教育不僅是一個單純的語文技能訓練過程,而且是一個陶冶性情、建構(gòu)精神、促進生命成長的文化過程。本文用五個部分進行學術內(nèi)容概述和學術價值剖析。文章前三部分歸納了語文教育理論研究的三個學術領域，即：語文教學解釋學、語文教學本體論和語文教學陶冶論。第四部分從當前“對話或溝通理論”出發(fā)，闡述其教學范式轉(zhuǎn)型的意義。第五部分基于“語文教育文化過程研究”，闡述其人本主義的語文“喚醒教育”的意義。

一門學科理論的建設與發(fā)展，不僅僅需要其理論體系的內(nèi)部建構(gòu)，還需要吸收和借鑒相關學科的理論成果。語文學科是一門集語言學、語用學、文章學、文學、哲學、美學、教育學、心理學、社會學、文化學、闡釋學、工程科學以及腦科學等學科門類知識和理論于一身的綜合學科。語文教育研究，長期以來一直停留在一種前學術或淺學術的層面，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新鮮、前衛(wèi)、科學、適用的相關學科理論的匱乏。可喜的是，近年來，隨著社會各界對語文教育的重視，一些語文教育研究專家，紛紛關注起語文教育理論建設。曹明海先生就是其中引人注目的一位。

曹明海先生本來是一位文藝理論家，后來步入語文教育研究領域，經(jīng)過近二十多年的學術努力和艱辛探索，在我國語文教育理論界獨樹一幟。他豐富的文藝學理論，拓寬了語文學科理論建設的疆域，提升了語文學科教育的理論水平。他的一系列學術努力為語文學科理論體系建設作出了突出貢獻。

由曹明海、史潔聯(lián)合撰寫的《語文教育與課程改革理論前沿考察》，是五卷本的“當代語文教育與課程改革理論前沿叢書”的總“引言”。它好像一幅“理論地圖”，不僅可以使我們對當今語文教育理論的前沿問題的研究有一個簡潔、概括的了解，引領我們一窺語文理論研究的斑斕勝境，而且可以促使我們的學術視野、水平和品味得到有效提高。

文章用五個部分進行學術內(nèi)容的概述和學術價值的剖析。前三部分歸納了語文教育理論研究的三個學術領域，即：語文教學解釋學、語文教學本體論和語文教學陶冶論。第四部分從當前“對話或溝通理論”出發(fā)，闡述其教學范式轉(zhuǎn)型的意義。第五部分基于“語文教育文化過程研究”，闡述其人本主義的語文“喚醒教育”的意義。這些研究為語文教學提供了新的思維和新的方法。

該文有以下幾個關鍵詞需要留意：

1.語文教學闡釋學

文學教育和閱讀教學歷來都是語文教育的核心內(nèi)容，而閱讀的實質(zhì)從某種程度講就是文本闡釋。語文教學解釋學的主要任務就是研究對教學文本的理解與解釋。哲學解釋學是語文教學解釋學的理論基點和依據(jù)，語文解釋學是哲學解釋學在語文教學領域的應用。隨著哲學解釋學從認識論、方法論到本體論層次的發(fā)展，語文教學闡釋學也就不僅僅只作為一種教學法和思維方式，更是上升到學生言語生命存在的高度。

語文闡釋的原理把文本解釋視為文本、讀者和意義的多邊互動建構(gòu)過程。它的方法和實施策略在于要摒棄傳統(tǒng)的只注重作家、作品的單向模式，轉(zhuǎn)向作家、文本、讀者的交互對話，從而在讀者與文本的互動中，尋求對作品的多元理解，達成主體生命的建構(gòu)。

哲學解釋學在中西文化系統(tǒng)中，是具有悠久歷史的一門學問，只是沒有進入自覺自為的理論構(gòu)建。如中國文化中以“四書五經(jīng)”為主體形成的龐大注疏系統(tǒng)以及我國傳統(tǒng)的批注閱讀方法，就是一種有效的語文闡釋學方法。近年來，在文學評論領域盛行的視域融合、后現(xiàn)代解讀、對話教學、接受美學理論下的閱讀教學實踐、伊瑟爾的閱讀活動反應理論等，都是非常有效的闡釋學嘗試。它們的共同點在于對文本、作者、讀者和世界互動生成的推崇。如何立足語文教育整理和構(gòu)建語文闡述學理論，探索相關教學模式和閱讀策略等，顯然是一件極富挑戰(zhàn)而又極有意義的事。

2.語文教學本體論

作者對“語文教學本體論”的研究，基于以下幾個學術界已經(jīng)廣泛認可的理論命題：語文是一門語言學科；語言是人類最重要的表征方式，語言即人；語言是人類存在的家園（海德格爾），這樣，本體即語言，語言即存在，語言=人=存在（世界），三者構(gòu)成一種“異質(zhì)同構(gòu)”的關系?！笆澜缡侨说纳婢铀?，而語言是人與世界的本質(zhì)關系”的體現(xiàn)。所以，語文教學一定要充分認識語言與人和世界的同構(gòu)性。學語言，就是人類存在和生命成長的過程，是人成為人的過程。理清了這些哲學命題，本文關于語文教學本體論的主要研究內(nèi)容和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在理清上述邏輯前提之后，文章指出了語文教學本體研究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和價值：

（1）基于“語言即人”：一個語言形式就是一個特定的生命形式和一個特定的存在世界。“學習語言也就是擁抱生命、投身世界，而非單純的、枯燥的知識灌輸和技術操練”。這就為“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統(tǒng)一”，找到了理論依據(jù)。

（2）基于語言是文化的構(gòu)成。語言是文化之存在，為語文找到本質(zhì)本位的文化歸屬并進行闡釋，從理論上為“詩性語文”、“文化語文”、“真語文”、“語文味”的回歸與實踐找到依據(jù)。

（3）基于漢語文本體構(gòu)成美學與審美性的存在，考察漢語文教學的美學意蘊。

一句話，基于“語言、人、世界三者的同構(gòu)性”，可以“從根本上顛覆和重建語文教學思維和秩序”。但問題是：語言哲學中的“語言”同語文作為一門學科和課程的“語言”是否相等？如果不相等又有哪些重疊？這是科學嚴謹?shù)恼Z文課程理論建設應該考慮的問題之一。

3.語文教學陶冶性

正是基于“語言即人”的理論前提，作者指出：語文訓練過程就是陶冶生命的過程。語文陶冶性教學研究，就是研究學生整體生命建構(gòu)的過程，這也就是一個文化化人的過程。作者還指出：注重陶冶性教學，是我國語文教育源遠流長的一個傳統(tǒng)，只不過當時的教育家多半將陶冶作為自發(fā)因素，很少有人把它上升為理論闡釋，使其理智化和目的化。文章以當今語文教學領域中一些成功的語文教學模式實驗佐證了語文陶冶性教學的可行性和必要性。

4.溝通理論與教學范式轉(zhuǎn)型

對話溝通教學理論是當前教育理論研究的一個熱點。它的理論來源非常復雜，比如哲學家中有胡賽爾的 “交互主體論”，哈貝馬斯的“交往行為”理論，海德格爾的“理解前結(jié)構(gòu)”說，伽達默爾的“開放性對話”，羅蒂的“對話交往”理論以及馬丁布伯的“我-你對話關系”原理等；文藝評論家如巴赫金的“復調(diào)對話”理論，姚斯的“期待視野”理論，伊瑟爾的文本“召喚結(jié)構(gòu)”等接受反應文論；還有教育學家如弗萊雷、佐藤學、多爾等的教育學對話理論等。我國當代著名學者鐘啟泉先生指出，“所有的學科教學都是一種有組織的社會性溝通現(xiàn)象，都是語言教學。沒有溝通與語言的學科教學是不存在的”?；谏鲜鲐S厚的理論資源和學術思潮，倡導由“接受灌輸”式教育向教學主體多元平等對話教育范式的轉(zhuǎn)型成為目前教育理論建構(gòu)的主流聲音和共識。

當然，要實現(xiàn)這種溝通對話教學，必須先實現(xiàn)學生觀的重建。文章從學生生命成長的本質(zhì)觀、學生作為終身發(fā)展“人”的發(fā)展觀和學生作為能動的生命主體出發(fā)，論述了教學范式轉(zhuǎn)型的意義。

另外，基于由傳統(tǒng)的“授受”范式向“對話”范式轉(zhuǎn)變，文章提出發(fā)展性教學的理念，并引進“自組織理論”的概念，解釋和建構(gòu)復雜關系和真實環(huán)境下的發(fā)展性語文教學的基本途徑，思路很新，極富啟迪。

5.語文文化過程論

從“語言即人，即存在”的哲學觀出發(fā)反思語文教育觀，必然把語文教育過程視為一個造就“新人”的過程。新時期以來韓軍的對“人文精神”的呼喚，錢理群的“立人”語文教育觀以及許許多多語文教育工作者的“教書育人”實踐是如此，潘新和提出的“言語生命動力學”理論是如此，曹明海先生進行的“語文教育的文化過程觀”也是如此。這種“基于人”、“為了人”、“造就人”的語文教育，必須樹立語文課程的喚醒教育觀與文化建構(gòu)觀。其核心就是把語文教育視為一種生命、人格與心靈的“喚醒”。語文教育的目的在于“從人的生命深處喚起沉睡的自我意識、生命意識，促使其價值觀、生命感、創(chuàng)造力的覺醒，以實現(xiàn)自我生命意義的自由自覺的建構(gòu)”。這種文化建構(gòu)包括價值上的生命建構(gòu)、過程中的文化建構(gòu)以及品質(zhì)上的反思建構(gòu)。

學科理論的建設和突破，同目前的科學技術的發(fā)明和進步一樣，不能固步自封、畫地為牢。當代科技的發(fā)展和突破往往發(fā)生在諸學科的交叉和邊緣地帶，對語文學科教育理論的建構(gòu)來說，汲取科學的、哲學的、文藝學的、美學的等各種資源不但必要，而且必須。這篇論文以及引言所涉及的五卷本是對當前語文教育前沿理論研究成果的匯編，也是語文教育理論研究這種學術開拓精神的體現(xiàn)。

[作者通聯(lián)：華東師范大學課程與教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