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魯迅 看客 話語 構成
摘 要:《復仇》以仇恨的方式宣泄了魯迅自我對“看客”的感受和情緒,形成了“復仇”話語。其中“路人們”的熱衷、覬覦和“青年男女”的憎惡、無動的對立,是“復仇”話語的內(nèi)在構成?!翱纯汀睂Α皳肀А?、“殺戮”的賞玩嗜好,及其被“復仇者”的使其無戲可看倒是療救的“復仇”,顯示出魯迅對改革思考的獨特與深刻。
魯迅于1905年在日本仙臺醫(yī)科專門學校學醫(yī)時遇到的一個偶然事件,改變了他的人生道路:棄醫(yī)從文。這就是他在《吶喊·自序》和《藤野先生》中曾經(jīng)描述過的“幻燈片”事件。它已經(jīng)成為人們研究魯迅的生平和思想發(fā)展道路的基本材料。在《吶喊·自序》中,魯迅寫道:“從那一回以后,我便覺得醫(y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魯迅在這里表達了自己對于事件中的“看客”的深惡痛絕。以后,魯迅不止一次地在自己的作品中表達了這樣的觀念。這切膚之痛導致他在20年后所寫的《野草》中的《復仇》、《彷徨》中的《示眾》,仍然在痛批“看客”。真可謂:此習不除,斗爭不息!
《復仇》在這類作品中顯得尤為突出。標題的“復仇”二字就體現(xiàn)了深深的痛恨之情:魯迅用“仇恨”來表述自己的感受,并且要加以報復——“復仇”。整個作品是建立在“復仇”的情緒之上,形成了“復仇”話語。
“復仇”話語是由被“復仇”對象——“路人們”的熱衷、覬覦和“復仇”者——那對赤裸青年男女的憎惡、無動的對立所構成。
一
路人們覬覦、熱衷于那對青年男女的“擁抱”和“殺戮”,這正是青年男女“復仇”的根本之所在。在路人們的眼里,似乎“擁抱”和“殺戮”,才能給他們自己帶來“生命的沉酣的大歡喜”和“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
“擁抱”本是男女性愛的基本表現(xiàn),是中國千百年來形成的熱衷的話題。話題形成之初,其似乎并不能構成“復仇”的話語。長期以來,中國封建舊傳統(tǒng)就是“男女授受不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倫理觀念,男女愛情受到嚴酷的禁錮,“性”和“愛”都被視為禁區(qū)?!靶浴迸c“愛”的被壓抑,造成了人們的談“性”色變。而真正敢于突破禁錮,描寫男女愛情的作品,則在于對封建禮教的反叛,引起了人們的重視。一部《西廂記》,張生和鶯鶯的傳奇愛情故事,雖然很惹起了許多非議和非難,卻受到了更多人的喜愛和認可。因為它體現(xiàn)了反封建的精神,既揭露了封建禮教的冷酷和封建婚姻制度的不合理,又反映了進步的社會理想,具有先進的歷史意義。對于這類反封建的愛情題材的文藝作品,人們由喜愛到熱衷也是無可厚非的,因為在現(xiàn)實中無法得到的東西,只能夠從作品中去獲取,以求得精神的彌補。它符合歷史發(fā)展的潮流,是人性化的具體體現(xiàn),并不具有構成“仇恨”的成分。
為什么《復仇》中的“擁抱”卻與此相悖呢?這是因為,同為“擁抱”,卻有不同的蘊涵。隨著人們對突破封建禮教禁錮的愛情文藝作品的青睞,一些人為了自己的功利,便專事男女“性”“愛”作品的構筑,他們的以“性”為本的獵奇和展覽的模式,遠離了反封建的宗旨,漸入“色情”之道,走向誨淫誨盜。《復仇》中“路人們”覬覦、熱衷的“擁抱”,正是如此。
具有積極社會意義的“性”、“愛”和“擁抱”,來自社會,與人們健康的社會文化心理相聯(lián)系;走向“色情”的無意義的對“性”、“愛”的獵奇,來自生理,脫離人的社會性和道德觀,誘引人的不健康的好奇心理。
魯迅在《復仇》的起始部分,就從被復仇對象——路人們的生理和心理分析入手,展示了他們對“性”、“愛”的好奇心理與生理上的滿足感:皮膚下的“鮮紅的熱血”在“血管里奔流,散出溫熱”,并“各以這溫熱互相蠱惑,煽動,牽引,拼命地希求偎依,接吻,擁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歡喜”。毫不涉及社會內(nèi)容的話語,使人不得不細細斟酌:“沉酣”而忘乎一切,與反封建的傳統(tǒng)應該是風馬牛不相及。
路人所覬覦、熱衷的“殺戮”,即指短兵相接的打斗。這也是自古以來的中國老百姓所津津樂道的:十八般武藝的精通、劫富濟貧的武俠……他們的樂道并非好斗,乃是因為在現(xiàn)實中受盡欺壓而無力反抗所致。中國古代的封建社會里,等級觀念森嚴:“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濒斞冈凇稛粝侣P》里引《左傳·昭公七年》所述封建等級:“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阜,阜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仆,仆臣臺?!彼赋觯骸拔覀冏约菏窃缫巡贾猛滋?,有貴賤,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別人凌辱,但也可以凌虐別人;自己被別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一級一級的制馭著,不能動彈,也不想動彈。”俗話也說:“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崩习傩仗幱谏鐣讓樱挥惺芷哿璧姆荻鵁o理可講、無冤可訴。遇到這類情況,他們只能寄希望于像包拯、海瑞式的清官(這也是人們喜歡清官戲的原因),但當時的社會里這樣的清官畢竟太少太少,甚至可以說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文藝作品中的包拯、海瑞肯定還具有虛構的成分,那么,他們遭到貪官污吏、劣紳惡霸的壓迫便只能期盼行俠仗義、除暴安良的武俠為他們伸張正義。這些人們心目中的英雄,武藝高強、為民除害,實現(xiàn)了人們在現(xiàn)實中不能實現(xiàn)的理想。因此,人們熱衷于武俠的作品,熱衷于英雄的崇拜。他們喜歡看大俠們令人眼花繚亂、變化莫測的武藝,因為武藝越高強就越能夠戰(zhàn)勝敵人。人們只能夠從“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大團圓的結局中,得到安慰與解脫。他們對“武俠”、“打斗”的熱衷,是出于對正義的褒揚、對邪惡的鞭撻、對理想的追求,而非對血腥的鑒賞、對殘忍的無視。
同樣,隨著中國老百姓這種欣賞心理的形成,不少人也在為了自己的功利而揣摩它并投其所好,在創(chuàng)作中大打武俠牌。他們專注于武功的設計與描述,甚至不惜將其神化。為了吸引讀者,他們編織離奇的情節(jié),逐漸遠離了正義和道德,而轉向了江湖義氣的展現(xiàn)。這時的武俠作品,則已經(jīng)背離了當初的意旨,成了炫耀武藝的文字游戲。血腥、殘忍的場面,越來越普遍。
魯迅是以“路人們”希望看到那青年男女無緣由的互相“殺戮”,以及看到殘殺和死亡時的興奮,來揭示“路人們”的殘忍的。作品中“路人們”欣賞的是:利刃的一擊,使“鮮紅的熱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溫熱直接灌溉殺戮者”;而死者的“冰冷的呼吸”、“淡白的嘴唇”,使“人性茫然”!這里的鮮血“激箭似的”,——可見其飛濺之快;而鮮血的“直接灌溉”,——也見其流量之大!如此鮮血淋漓,可謂慘不忍睹!那“冰冷”、“淡白”的死亡慘狀,令人毛骨悚然!可是,“路人們”卻反而興奮不已——“得到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這些路人,期待著“殺戮”,因為“殺戮”可以慰其“無聊”,他們仿佛看到“殺戮”后感覺到自己“舌上的汗和血的鮮味”。這就如魯迅在《暴君的臣民》中所揭露和鞭撻的“暴君的臣民”,他指出:“……暴君的臣民,只愿意暴政暴在他人的頭上,他卻看著高興;拿‘殘酷做賞玩,拿‘他人的苦做賞玩,做慰安。”在這些“路人們”身上,缺乏的正是做人的起碼的“人性”。與初期人們對武俠作品中的伸張正義的渴望相比較,既沒有絲毫的聯(lián)系,更談不上可比性?!帮w揚”顯示的路人們歡喜的情態(tài)——自得自在、處于癡迷之中;“極致”則指路人們的歡喜達到了頂峰——沒有比這令他們更歡喜的了。這樣的“生命”其實只是一種沒有人性的茍活!
二
“復仇”者——那對赤裸青年男女對路人的憎惡,以至于對路人采取的“復仇”——無動,是作品“復仇”話語的另一構成。魯迅多次談及這個話題:“因為憎惡社會上的旁觀者之多,作《復仇》第一篇”,“我在《野草》中,曾記一男一女,持刀對立曠野中,無聊人竟隨而往,因為必有事件,慰其無聊;而二人從此毫無動作,以致無聊人仍然無聊,至于老死,題曰《復仇》,亦是此意?!痹鲪骸芭杂^”,視同仇敵,并以毫無動作,使其無所可觀,進行“復仇”,足以顯示出這對裸身的青年男女與路人們的天壤之別。青年男女的形象是特別的:“裸著全身,捏著利刃?!?/p>
“裸著全身”正應了人類的自然本性,原始的自由,——人是赤條條來到人世間,而最后又赤條條離開人世間。人們曾經(jīng)以此來作為告戒具有貪欲之人的勸誡語?!奥恪闭撸旧砭褪恰奥丁薄⒑翢o遮掩之意。從實體角度來說,是物體沒有包裹遮蓋的裸露;而從抽象的角度看,如思想、胸懷,那就是襟懷坦蕩、心底無私。魯迅等先驅者們正是這樣的人,他們的一切都可以毫無保留地公之于眾,甚至自己的隱私,其實他們根本沒有自己的隱私。魯迅不但把自己犯過的錯誤實實在在記錄在自己創(chuàng)作的文字中(如《風箏》《記“楊樹達”君的襲來》《關于楊樹達君襲來事件的辯正》等),而且連個人最隱秘的戀愛過程也捧獻于讀者之前(那就是著名的魯迅景宋通信集《兩地書》)。這里的一個“裸”字,確實有著不同尋常的蘊涵。
“捏著利刃”,給人以手持兵器的戰(zhàn)斗者的形象。利劍在手,隨時都可以揮劍上陣,浴血奮戰(zhàn)。對此,我們會迅速聯(lián)想起革命家魯迅畢生都在戰(zhàn)斗,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在給許廣平的信中,他曾經(jīng)聲稱:“你的反抗,是為希望光明的到來罷?(我想,一定是如此的。)但我的反抗,卻不過是偏與黑暗搗亂?!睘榱朔纯购诎担膽?zhàn)斗從未停息,無論環(huán)境怎樣艱苦、斗爭怎樣激烈,他都沒有放下手中筆。如他在《過客》中所寫,即便前路是墳地,或者荊棘叢生,甚至根本沒有路,在黑暗的夜里,過客也要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可以說,青年男女作為“復仇”者,正是魯迅的自我象征,他們表現(xiàn)出了魯迅的思想特點和個性特征,體現(xiàn)了魯迅對“看客”的民族劣根性的憎惡與批判——“復仇”。而“復仇”的話語不僅是先驅者性格本質的象征,而且還有思想者對“看客”的國民性批判的深邃:他們“裸著全身,捏著利刃”的特點暗合了看客——“路人們”的不健康的思想文化心理。這是魯迅對我們民族的病態(tài)審美心理的洞察把握和準確概括。直到今天,情愛與武俠題材的文藝作品,仍然受到不少人的喜愛,占有很大的讀者市場。
面對那些懷著不健康、無人性心理而只想看熱鬧的“看客”——“路人們”,以及他們對“擁抱”和“殺戮”的熱衷,青年男女以“仇恨”的心態(tài)決定了自己的“復仇”。“復仇”的方式就是:決不能迎合“看客”而使那些路人們的欲望得到滿足。他們倆對立在廣漠的曠野之上,“然而也不擁抱,也不殺戮,而且也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而以自己的毫無動作,讓路人們感到索然無味,從而趨于無聊。于是,路人們從無聊到疲乏,再從疲乏到失了興趣,最終走向干枯。這樣的“復仇”舉動,魯迅早有思考。在《娜拉走后怎樣》一文中,他曾憤怒地寫道:“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到了悲壯?。蝗绻@得觳觫,他們就看到了滑稽劇。……對于這樣的群眾沒有法,只好使他們無戲可看倒是療救……”這就是《復仇》中所寫的“無血的大戮”。“看客”式的庸眾,是值得人們?nèi)嵑薜模植荒軐⑵錃⒙?,那樣倒又給另一些“看客”提供可資欣賞的“悲壯劇”或“滑稽劇”了。因此,作為“復仇”者的男女,只能以無動來使“路人們”干枯。而當他們審視著“路人”的干枯——這“無血的大戮”時,他們將欣慰,而真正達到“永遠沉浸于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這正是魯迅所愿意看到的。
旁觀者的對于改革,其負面作用從表面看似乎不如反改革者。魯迅將“仇恨”集中于他們身上,是不是會有人覺得太過了些?其實,在社會中,旁觀者的數(shù)量之多,常常遠遠高出反改革者之上?!芭杂^”之風不除,其危害并不小于反改革。在與反改革者的不斷斗爭的同時,只有魯迅看到了其嚴重性?!皬统稹钡脑捳Z,正顯示了魯迅希望“看客”消失的心情之切,真正是刻骨銘心!這思路和話語也是只有魯迅這樣的思想者、先覺者,才能有的。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魏洪丘(1948- ),重慶長江師范學院中文系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教學與研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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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禮記·曲禮上[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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