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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惡

2008-12-29 00:00:00陳希我
上海文學(xué) 2008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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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新橋,我遇到了歐陽。我沒想到會遇到她。在國內(nèi)時,我們曾一起在北京一個商業(yè)城開店,我賣服裝,她賣食雜。后來她出國去了,聽說是去了東京。后來我也來到東京,一直沒遇到她。聽說她進(jìn)了那種店了,スナッグ酒吧(提供陪酒聊天服務(wù)的酒吧,下同),先是陪酒,后來自己當(dāng)了媽咪。她的服飾證實(shí)了這一點(diǎn)。
  看見歐陽時,她正在向路邊募捐箱投進(jìn)厚厚一疊萬元紙鈔。我沒有捐,也不想捐。我想避開,不料她抬起了頭,看到了我。我被逮住了。本來我也可以做個樣子,可是我身上沒有錢,沒那么多錢。來日本后一直不如意。當(dāng)初在國內(nèi),一樣做小本生意,現(xiàn)在她卻能出手如此闊綽。人家有錢嘛,有錢才能行善。但她的錢是怎么掙來的?給日本人陪酒。以這樣的錢來行善,以丟中國人的臉掙來的錢來愛國?這個世界真有意思。
  兩個女人相見,必然要寒暄一番。歐陽邀我找個地方聊聊,我不愿意,但還是去了。也許是忍不住好奇,如能刺探出她的劣處,我心理多少會平衡一些。女人跟女人就是對手。也許她早就看到了我,不然我想不出她為什么要捐這么多。而且是捐給四川人,當(dāng)初在國內(nèi),據(jù)她說曾被四川人坑慘了。人家喝她賣的“五糧液”死了,原來進(jìn)的是假酒,甲醇兌的。只聽說有假冒名牌的,或者酒里摻水,沒料到居然用甲醇。真是什么都敢干,出了事怎么辦,沒人忌憚。世界上大概再沒有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幸好對方死了,要是活著,殘了,她連出國的錢都要賠出去。去找那批發(fā)商,早逃了。沒尾巴的跳蚤,再找不著了。
  你還捐?我問。
  歐陽笑:一個四川人,怎么能代表全部?難道要像日本人看咱們那樣?“中國人”!她用日
  語說。
  確實(shí),日本人就這樣。不加區(qū)別,不論好壞,把中國人一鍋端了,冤死了!
  冤吧,她說。老是說中國人怎么怎么的,動不動就說“中國人”,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可是,這鍋湯你能分得清哪是被破壞了的,哪是沒被破壞的?我說,所以我就不捐。我為自己的不捐找到了理由。我討厭捐款,在商業(yè)城時,工商動不動就讓捐款。列隊(duì),電視臺來拍,拿大票的排前頭。我就拿十元打發(fā)了。所捐的款,天知道能否到達(dá)災(zāi)民手里。當(dāng)然我也從不會向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乞丐丟錢,我想的是:他們是不是真乞丐?這世界壞得很,什么壞事都可能發(fā)生??傊叶紩业讲唤o的理由。
  管不了那么多了。歐陽說,反正我是盡心了,要作孽,老天懲罰。
  老天?在哪?我故意抬頭望天。
  也許真的有。她說。她的淡然讓我驚訝。我說:別傻了!
  也許傻點(diǎn)好,她說,中國人太聰明了。
  這我承認(rèn)。我們來到一家吃茶店。我點(diǎn)了橘子水,歐陽點(diǎn)了咖啡。請不要加糖,她叮囑服務(wù)生。
  喜歡苦味?我打趣道,想不聰明一下?還是為了節(jié)哀?
  她搖頭:這之前就喝過了。喜歡那種苦的味道,能直接把握的本味。她在“楊貴妃”都喝苦咖啡。
  楊貴妃?我猜就是她開的店了。
  就在那里,歐陽指了指玻璃墻外。外面人影憧憧,正是下班時間。天色漸晚,玻璃墻上疊印著店內(nèi)的場景,但仍可辨認(rèn)外面廣場盡頭一節(jié)蒸汽機(jī)車車頭模型。她的手指向左擺了擺。我看到了車頭后面的路,車水馬龍。就那口子進(jìn)去,就是烏森巷了,“楊貴妃”就在里面。
  這么近,歐陽為什么不帶我去她店?
  每天傍晚,這個時間,我要從車站出來,穿過這廣場。她繼續(xù)說,SL廣場,就是因?yàn)槟钦羝麢C(jī)車命名的。日本第一列蒸汽機(jī)車就是從這里出發(fā)的。至今還是個好地方,東面就是銀座,西面是赤坂、麻布,往北穿過霞關(guān),就是皇居了。我和日本人一起從車站魚貫而出,走向自己的店。作為一個中國人,能夠擁有一家自己的店,特別是在當(dāng)初經(jīng)濟(jì)不景氣的時候,營業(yè)額還逐月上升,怎能不躊躇滿志呢?也許你不認(rèn)可,你會覺得……
  我連忙搖頭。我知道歐陽指的是什么。
  這只是職業(yè),有了職業(yè)就可以有事業(yè),無論什么事業(yè),只要做好了,都是好的。把事情做好了,就是為中國人爭臉。她辯解。
  我表示贊同,也許只是為了讓她繼續(xù)說下去。
  反正我是這么想的,歐陽說。我要開一家具有獨(dú)特風(fēng)格的スナッグ,咱們是中國人,自然是中國風(fēng)格的,“中華風(fēng)スナッグ”。全體從業(yè)人員一律中國旗袍,就像一盞盞中國燈籠似的耀眼,果然,一開張就吸引了日本人,你知道,日本人是很喜愛異域情調(diào)的。那時候,整個新橋地區(qū)就我這一家“中華風(fēng)スナッグ”,一家周刊還來采訪過,他們搞了個中國人對日本各行業(yè)影響的專題,總標(biāo)題搶眼極了,叫《中國人在日本的崛起》。
  我啞然失笑?;奶疲∧隳艽碇袊??你搞這種行業(yè)代表中國崛起?豈不是讓人家覺得中國就是這樣亂搞?
  歐陽繼續(xù)說下去:但到了年底,又有兩間“中華風(fēng)スナッグ”開張了。就在短短的兩個月內(nèi),在那小小的烏森巷,就擠起來了。一家是上海人的,一家是福建人。他們也穿旗袍。那上海人穿的,號稱海派旗袍,貼在身體上,索性不穿不更好?那福建人,旗袍是你們穿的嗎?有一次沖污水吵起來,我就挖苦他們,他們居然說,要論起來,旗袍也不是你們的,是旗人的,我們長樂現(xiàn)在還有旗人村,怎么成你們的了?
  沒法跟他們糾纏,我就從下酒菜上搞特色吧。你知道在國外,中國菜是很受人家歡迎的。這里滿街的中華料理店,即便是青椒肉絲、麻婆豆腐,價格也貴得很。中華料理四大菜系,哪個第一?北京料理。咱是北京人,你沒話說了吧?但是烹調(diào)方法繁瑣極了,和廚師小魏探討了半天,確實(shí)對我們這樣的スナッグ不適合。再想想,分明是你們擠進(jìn)來的,我為什么要讓你們?天曉得誰敗在誰手里呢。這樣,我們彼此不來往,更不可能像日本人那樣,開張時向鄰店送去和果子什么的禮物,說些“請多關(guān)照”的話。恨都恨不過來呢。他們的素質(zhì)太差了,洗刷垃圾桶,污水總是流到我店前。我就叫手下小魏將污水反掃過去??梢徊涣羯?,他們又掃了過來。我也想過把自己店前的地面鋪高一些,水就不會流過來了。但又一想,這樣一來不是顯示我輸了嗎?于是就仍然他來我往,他流過來,我掃過去。有時實(shí)在太氣惱了,就給他個半空飛潑。對方就罵,就又吵。烏森巷總是滿地污水,那些西裝革履的白領(lǐng)從我們門前經(jīng)過,總要小心翼翼踮起腳尖,費(fèi)盡周折從污水邊繞過去。有時我也想到,哪天會大家一起完蛋了。
  那兩間スナッグ,店名我都是不屑的。我店叫“楊貴妃”,在日本,楊貴妃是婦孺皆知的中國歷史名人。雖然我們說禍水紅顏,但日本人并不這么看,他們很包容。上海人的店叫什么?“夜來香”。這歌在日本也很有名,但是“亡國之音”。咱們雖然想掙錢,國格人格還是要的,不是嗎?我店里日本人經(jīng)常愛唱《麥和兵隊(duì)》、《同期的櫻》,他們唱罷,我總是假裝在忙別的事,避免去鼓掌。至于那福建人的店名,就更沒譜了,叫什么“特別區(qū)”,還弄了玫瑰色特大燈箱,大有要壓過我們的氣勢。福建在全國歷來沒名氣,就以前的“前線”有名,跟臺灣炮彈飛來飛去,房子都不敢建。不料到80年代,國家放寬了政策,他們就活躍起來了,走私,制造假藥,偽裝越南難民偷渡到國外,非法滯留,暴力團(tuán),不知丟了多少中國人的臉。你說四川人可惡,他們還只是在國內(nèi),這福建人卻跑到國外丟人現(xiàn)眼了。他們中國話都說不清楚,以前我在別人店打工,一天來了個中國人,不會日本話,日本人讓我翻譯,我居然也聽不懂,原來是福建人。這些福建人常常抱作一團(tuán),不知道鼓搗什么壞事。他們滯留身份很值得懷疑,所以一取締非法滯留外國人,首先就對準(zhǔn)他們。所謂中國人怎樣怎樣,其實(shí)就是他們。不瞞你說,我還曾給警察署打過匿名電話。
  我一驚。
  這神情被歐陽捕捉到了,她懊悔地低下了頭。她說:當(dāng)時我沒想到這么做,會有什么后果,我只是想著把他們趕走。她停了一下,我慢慢對你說吧。
  
  我點(diǎn)頭。
  那“特別區(qū)”門后好像系著一個銅鈴。歐陽繼續(xù)說,每次這銅鈴響起來,我都會豎起耳朵。那鈴聲響得很勤,接著一個矯揉造作的聲音就響起來了。我承認(rèn)自己在籠絡(luò)客人的手腕上不如那個福建女人媽媽(媽咪)。那女人我從未謀面,只幾次瞥見她的背影,亂蓬蓬的雞窩頭,我不知多少次把她想像成一只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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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陽說,那天晚上,將近十一點(diǎn)的時候,那個銅鈴又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了起來,但這次沒有聽到那個矯揉造作的聲音。進(jìn)屋人的腳步很亂,還夾著報(bào)話機(jī)的聲音。我忍不住奇癢般的好奇,跑到門口,從玻璃墻向外望。那玻璃是磨砂的,雕刻著花,外面看不到我,我可以窺視他們。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有人被抬出來了。是一個男人。我這才記起幾分鐘前曾聽到救護(hù)車的聲音,這聲音平時常會聽到,你知道,日本人喜歡小題大做,醉了一個人,也“嘟嘟嘟”來救護(hù)車,所以我沒留意。接著,那個福建人媽媽和他們的廚師,還有一個女從業(yè)員,被警察押出來了。在他們后面還跟著一個小個子的女孩。我仍然沒瞧清那媽媽的臉,只聽她哆哆嗦嗦向警察發(fā)出不連貫的日語。警察突然打斷她:
  “先去警察署。難道還不明白嗎?有殺人嫌疑喲!”
  恐怖閃過我的心頭。發(fā)生了什么事?那個媽媽像被搡了回來,愣在那里。忽然她記起什么,慌慌忙忙去拉自己店的鐵折門。她仍然背對著我。她蹲下去時,旗袍后擺都沒顧得上兜住,任它浸到污水里。那是我昨晚讓小魏倒的污水。我忽然覺得這事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她的鑰匙拔出來時,掉在了水里。
  警察走過來,催她快走。警察側(cè)身對著我,他轉(zhuǎn)身時,好像還瞅了我這邊一下。我連忙退后一步。我想到了我的告發(fā)。難道連那媽媽也是黑戶?不可能吧?那她怎么注冊這店?
  他們被帶走了,只留下那個小個子女孩。她好像還沒清醒過來,不知所措站在那里。我開門招呼她進(jìn)來,也不知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
  女孩沒拒絕,渾渾噩噩進(jìn)來了。坐在吧臺一角,她渾身縮成一團(tuán)。她本來個頭就出奇的矮小,我不知道南方居然會長出這么矮小的人,旗袍穿著很不合身,再一縮,整個活像被揉皺了的布團(tuán)。我叫廚師小魏倒一杯水。那是一個周末的晚上,店里從九點(diǎn)起就沒再來客人了??偸沁@樣,周五晚上最忙,接著就是空閑。有時甚至整個晚上沒來一個客人,我就索性將星期天定為店休日,也好省點(diǎn)開支。星期六晚上沒客人時,就支使大家做衛(wèi)生,洗杯墊呀,擦洗手間玻璃鏡呀。大家很稀奇店里來了“特別區(qū)”的人,都草草做完手頭上的活,朝吧臺聚攏,問七問八,只有小魏還兢兢業(yè)業(yè)點(diǎn)數(shù)著酒櫥里顧客的存酒,他是干活最認(rèn)真的。不過我也沒有制止大家,我也想聽聽。我竭力做出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摁著計(jì)算器,豎起耳朵聽她們嘰嘰喳喳。可那女孩一言不發(fā),只喝著水。大家就誘導(dǎo)她,是這么回事嗎?那么回事嗎?水喝光了,她居然問,能給杯酒嗎?我同意了。女孩喝著酒,仍然一聲不吭。她突然將酒喝個精光,把杯底對著眼睛轉(zhuǎn)動著,臉上表情漸漸不在乎了起來。
  “反正跟我かんけいない(沒關(guān)系)!ぜんぜん(全然)かんけいない!”她說話了?!耙?,警察怎么單單不把我逮去?畢竟老天有眼呢!我們店那個三八婆茉莉,你們都曉得吧?沒有跟她說過話,也見過她那樣子吧?同是福州人,她口口聲聲說自己是鼓樓區(qū)的,跟媽媽同是城里的,就霸道了。我又怎樣了?咱倉山區(qū)又不是鄉(xiāng)下,還是文化區(qū)呢,跟你們北京人說也不懂!”
  大家都笑了。我知道大家笑什么。女孩沒覺出,又說:“她茉莉那種德性呀,怕是丟了全體城里人的臉呢!就說今天晚上吧,我們店只來兩個客人,星期六,從來這樣,你們也這樣吧?晚上來的就兩個小姐……”
  女孩居然直接稱“小姐”,不遮遮掩掩稱“社交員”。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臉都紅了。她繼續(xù)道:“……她陪一個,我陪一個。我這個中村さん(日語中對人的稱呼)是我長期的客人了,我自己爭取到的,可她呢?都是媽媽賜給她的,誰不知道呢?我們都笑她。我的中村さん啊,今晚興致特別高,歌唱了一首又一首,我就趁機(jī)一杯又一杯灌他酒。后來索性把酒杯端到唱臺上了,一邊喝,一邊唱。他醉了。我頭腦可是清醒的,我估摸一下,今晚可以讓他把剩下的那瓶V.S.O.喝光,我就可以讓他再買一瓶了。我們店不搞指名制,哪個小姐讓客人續(xù)買了酒,存在店里,下次這客人來,就優(yōu)先是她的客人,營業(yè)額按十分一抽成。中村是我的老顧客了,對付他易如反掌。酒終于給我處理光了,他還不覺得,還一個勁地唱呀,說呀,向我嘮嘮叨叨,真愛你喲,葉子!我在店里叫葉子。我就說:葉子好可憐喲,連酒都沒得喝了。他看了看酒瓶,說,好吧,葉子,再給我買一瓶來。這日本人,小氣是小氣,但在女人面前呀一點(diǎn)也不小氣,只要你あだまいい(腦瓜好使)?!彼亮舜磷约耗X門?!霸劭刹皇欠坡少e、泰國女人,那些又黑又丑的女人,就知道賣肉。咱可不這么賤。咱憑‘阿達(dá)馬’掙錢,哄得他們服服帖帖,心甘情愿為你掏錢。
  “我從他腰包里摳出了一萬五千元跑到吧臺前,我心里別說有多得意了。我叫廚間的王さん,王さん是我們廚師,就像他一樣,”她指了指小魏?!翱刹幌袼@么ハンサム(帥氣),滿臉長著青春豆。我剛叫了一聲,覺得身后蹭過來一個人,就是她,那三八婆茉莉!她從來都是這樣蠻橫。她也叫要一瓶V.S.O.。你們店推薦什么酒我不知道,我們店是V.S.O.,所以客人幾乎都喝 V.S.O.。不料王さん出來說,V.S.O.只剩下一瓶了,而且還是‘抽血貨’。‘抽血貨’你們懂不懂?以前媽媽不讓我們說,現(xiàn)在我敢說了。我們那個媽媽呀,總是將客人的情況都做了記錄,誰誰誰走前已經(jīng)醉不拉嘰,誰誰誰特別糊涂沒記性,全記了下來,待客人撂下酒離開店,她就伙同廚師王さん偷客人存在店里的酒,剩下半瓶的,就成了三分一,剩下三分一的,就成了五分一。那些客人記著在‘特別區(qū)’還存著沒喝完的酒,第二天晚上又來了,來了才發(fā)現(xiàn)酒剩不多了,很快喝完了,只得再掏錢買。這樣我們生意就永遠(yuǎn)做下去啦。那些從各瓶里偷出的酒,又可以匯合在一個酒瓶里,瞧著哪個客人喝得稀里糊涂了,就拿給他。擰瓶蓋時,媽媽還故意做著使勁的樣子,搶在客人察覺之前先把瓶蓋擰開了。你們說她的心黑到什么程度!”
  我暗暗吃驚,我也是這么做的。其實(shí)就連日本人也是這么做的,我曾在他們店干過,我很了解??梢娺@女孩太幼稚。
  “我的中村さん是拿錢買的,”女孩又說下去,“為什么要拿給你宰?可是就只剩下這‘抽血貨’了,而且只有一瓶。都是王さん沒去進(jìn)酒。他近來越來越不像話了,原先還挺賣力的,還不是因?yàn)樗鷭寢屇遣幻鞑话椎年P(guān)系?后來我們閉起眼睛也知道他被媽媽給甩了。他辯說以為今天是星期六,不會有客人來。就是有客人來,也不見得就會買新酒。就是要買,也有一瓶‘抽血貨’可以應(yīng)急。好吧,沒辦法,‘抽血貨’就‘抽血貨’吧。也是我先叫的,但那三八婆茉莉居然要搶。酒剛拿出來,她就手一伸長,就從王さん手里奪走了。這不是欺負(fù)人嗎?我怎能吞下這口氣。當(dāng)然要撲上去跟她奪。她緊抓著不放。我叫:給我放手!要不摔碎了都沒有!她忽然一側(cè)身頂撞過來。我毫無準(zhǔn)備,沒料到她會來這一招,一下被撞翻地上了,后腦部這里還磕在吧臺轉(zhuǎn)角上,那一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等我有意識,疼得掉眼淚。我要爬起來想反擊,但我發(fā)覺脖子到胳膊、肩膀好幾個地方疼,身子根本支不起來。好像被剁去了復(fù)仇的手腳,我簡直要發(fā)瘋了。正在這時候,我發(fā)覺自己身體在漸漸升起,一雙有力的手在一左一右兜著我的腋下,扶我起來。接著又聽到一個聲音在問:‘沒事吧?痛不痛?’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當(dāng)時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忽然很想哭,嚎啕大哭一場。我想撒嬌。我賴下身去,踢蹬著兩腿,舞著手,要重新躺到地上去。我罵:‘八格牙路!八格牙路!賊!賊!殺人哪!’這時我身后的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他說:‘喂,喂,你怎么這樣!駭人聽聞的話不要亂說喲!’我感覺重重挨了一棍,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有一刻我還懷疑是不是自己理解錯了,我日語不行。我迷惑地回頭瞧那人,這才看到,那個攙我的人原來是那三八婆的客人,那個叫阿部的男人。才想誰會對我這孤立無援的弱女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呢,原來是他。他終于現(xiàn)出原形了。甚至,他是和三八婆合伙耍我。我推開這畜牲的手。他的手從我腋下被推脫后,又來抓我肩膀。我一扭頭狠狠咬了下去。他這才嚎叫一聲松開了。同時,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居然利索地跳了起來。我撲向那三八婆,抓她的臉。
  
  “整個過程,媽媽都不在場,她到外面不知搞什么去了。這時她回來了。媽媽又哪里是好東西?我早將她看透了。她不判那三八婆把酒還給我,賠我的傷,還向那阿部陪不是,說好話,反而要我跟我的中村去商量,能不能換成別的酒。我不干,她就自己賤兮兮地去央求,蹭著人家邊上坐下,又是點(diǎn)頭,又是哈腰,又是賤笑。人家中村哪里肯依?人家也是客人,花錢來喝酒,喝什么樣的酒是人家的自由,又不是白天在會社,日本人分得可清楚呢。哪里是她妖精唬弄得的?我一旁瞧著她尷尬相,心里直笑。最后她說,好,就去拿V.S.O.,稍待片刻。她哪里能變出一瓶V.S.O.來?除非她痛改前非將三八婆那瓶‘抽血貨’還給我。她鉆進(jìn)了廚間,讓王さん到街上現(xiàn)買一瓶來。王さん很不情愿地一甩白圍兜出門去了。也是,外面這么冷,人家為什么要出去為你賣命?唉,說起來也是她待人家不公平,背叛了人家。所以人家就久久不見轉(zhuǎn)回來。中村さん哪里肯對著空瓶子干等?就要回去。我也慌了,他這一走,再不來怎么辦?我就也失去客人了。我拉他,他不聽。那媽媽也過來拉,人家氣的正是她,一甩手,索性真說往后再不來了。這可是我的??桶?,我保住一個常客人容易嗎?硬是給你氣走了。你媽媽身為媽媽是何居心?老實(shí)說,我早就把她看透了!你聽她平日說話,動不動就是‘完全采用日本人那套競爭機(jī)制’,什么競爭機(jī)制呀?說穿了全是騙人的把戲。想當(dāng)初我入店時,她不知許了多少愿,可到后來一樣也沒兌現(xiàn)。就說工資吧,說好了月薪三十五萬,星期天休,祭日也休,每晚六點(diǎn)到十二時,遲到以十分鐘為一個單位扣錢。但到發(fā)工資一對,哪里有這個數(shù)?問她,她還狡辯說不錯,月薪是三十五萬,但包括回扣,就連交通費(fèi)也包含里面,說什么這樣才有利于刺激積極性。當(dāng)時我就應(yīng)該看清她了,可我還想著自己各方面條件哪里比人家差?論口才,論腦子,酒量也不差,日語歌也會唱不少,憑我這條件,還怕兜不住客人掙不來錢?現(xiàn)在想來實(shí)在太幼稚了。到了媽媽一再給那個三八婆茉莉送客人,我還沒看透。中國人圈里哪里會有公平競爭?會給人公平競爭機(jī)會嗎?我自己爭來的,她還要讓客人甩手再不來了。想想這中村可真是個好客人呢,從來出手大方,還送了我不少禮物。瞧,我現(xiàn)在用的這個背包就是他送的,意大利真皮,松坂屋買的,還有兩個荷包形的同樣花紋的小包,成一套的,至少也要四萬元呀!我留他留不住,就只得跟著他。他出店,我也跟出去。那媽媽さん也哈叭狗似地跟了出來,朝客人背影不停地哈腰,叫:‘實(shí)在對不起喲,中村さん,請?jiān)賮硗嫜?,一定再來呀!’可中村連頭也不回。望著他怒氣沖沖遠(yuǎn)去的背影,我感覺所有希望都沒有了,不單是中村さん的事,所有的事,我一下子看清了。我冷冷道:‘再來干什么?再來坐冷板凳?再發(fā)火走掉?’媽媽盯著我,兇神惡煞地,那架式,好像要把我連骨頭都吞進(jìn)去。她叫:‘是我沒留住客人還是你沒留住?知道自己職責(zé)嗎?幾十萬雇你,就是叫你來做有嘴無聲的花瓶?這樣的花瓶子,對不起,我店養(yǎng)不起,去新大久保公園好了!’你們聽明白這話了嗎?只要對東京稍有了解,都知道‘去新大久保公園’是什么意思。你們說說看這妖精婊子,她才‘去新大久保公園’站街呢!怪不得王さん要受不了。我勤勤懇懇為她賣命,日本人是好對付好伺候的嗎?我含著眼淚為她掙錢,她卻這樣趕我!一想起她這話,我就認(rèn)定今晚發(fā)生的事是老天爺開眼懲罰她妖精婊子,老天在護(hù)著我,躲過了危險。當(dāng)時我決定再也不干了。我沖進(jìn)店,抱起自己外套沖進(jìn)洗手間換,然后走掉。洗手間的門虛掩著……”
  女孩停住了。大家問:“怎么了?快說呀!”
  “說實(shí)在,我是看到了,但我跟警察說,我沒看到,我什么也不知道?!彼f,“我瞧見一個男人,他躬著身,跪在洗手臺前。他哼著。他面前吐了一大攤。他好像發(fā)覺我推門進(jìn)來,轉(zhuǎn)過臉,那臉色跟死人一樣白。他不是別人,正是阿部。他向我伸過手來,一瞧見這手,我就頓時感覺腋下被這手強(qiáng)迫攙扶著,那惡心。我一扭頭走掉了?;蛟S我是狠心了點(diǎn),但這能怪我嗎?人家是怎樣地將你往死里處置的呢?我不踢你一腳,算是仁慈了,算是寬宏大量有良心了。你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出來了。這時我想起應(yīng)該當(dāng)場結(jié)算工錢。我去找媽媽さん,她正在洗滌槽邊洗杯子。她也有狼狽的今天,王さん一直沒有回來,看她支使得了誰?她得自己去抹洗潔精洗杯子了。洗潔精咬手,她戴著橡膠手套,洗得磕磕碰碰的。我提出要結(jié)算工錢,她說手頭沒有現(xiàn)錢,叫我下星期來。我看透了這女人了,當(dāng)初她是怎樣花言巧語把我騙進(jìn)‘特別區(qū)’的?我可不能再上她的當(dāng)了。我堅(jiān)持現(xiàn)在就要。她就是不給。她耍賴了十多分鐘,可能有二十分鐘吧,至少有,我也顧不著時間,忽然聽見那個三八婆茉莉尖叫聲,像見了鬼似的。那聲音是從洗手間出來的。媽媽撇下杯子,手套都沒來得及脫,就奔洗手間,才發(fā)現(xiàn)那個阿部已經(jīng)趴在地上了。茉莉哭哭啼啼,說半小時前阿部喝了幾口酒,就說肚子難受,上了洗手間。見他久久沒出來,進(jìn)去看時,不料已經(jīng)叫他不應(yīng)了。那阿部說不準(zhǔn)已經(jīng)死了呢,你們聽見警察走前說的話沒?‘有殺人嫌疑喲!’殺人!這幫人也有今天。老天畢竟有眼啊,多行不義必自斃。懲罰了她們,救了我,這事完全跟我沒關(guān)系,かんけいない!警察問我,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不錯,我沒有去救,我為什么要去救?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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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新橋站總像巨大的吸水海綿。歐陽比畫著。到深夜更是了,你知道。車進(jìn)站的間隔越來越長,回家的人卻越來越多。每當(dāng)一班電車進(jìn)站,人們就急切涌向車門。其中很多已經(jīng)醉醺醺的了,白天,即便是上下班最高峰時期,也沒有這么擁擠。車廂被擠得關(guān)不上車門,戴著大蓋帽的工作人員跑過來,跑過去,攔人掰人。到我的店關(guān)門,留給我的只能是最后一班車了。每次都要急煞煞往車站趕。但是那晚我先把那位叫葉子的“特別區(qū)”女孩送上開往她家方向的電車,把她送上車,發(fā)現(xiàn)自己趕不上車了,只得打TAXI,花了五千日元。
  歐陽伸出一個巴掌。五千!可真闊綽。
  所以要那樣對待那個女孩,歐陽繼續(xù)說,也許是因?yàn)榧祼喝绯稹E⒌脑庥黾て鹆宋覍Α疤貏e區(qū)”的忌恨。我甚至認(rèn)可了她對阿部這么個活生生的生命的冷漠?,F(xiàn)在想來,所以善待那女孩,可能還因?yàn)樗拿枋鍪刮业玫搅松饷猓骸疤貏e區(qū)”出了事,跟我告發(fā)并沒關(guān)系,是她們自己的原因。
  但是,在接著的日子里,我卻變得神思恍惚。店里的女孩們乘機(jī)偷懶了起來。只有廚師小魏仍然兢兢業(yè)業(yè),有時候他出面呵斥那些女孩。她們就挖苦他:“你又不是媽媽さん她丈夫!”或是:“你在爭取當(dāng)媽媽さん的丈夫?”
  這些女孩子,嘴巴毒得很,小魏很氣。當(dāng)然我相信小魏是絕沒有這種想法的,他只是為店著想。有一次,他向我告發(fā),一個女孩向客人虛報(bào)了酒價,把多的錢私吞了?!熬腿陂L統(tǒng)絲襪里?!彼钢桥⑵炫坶_衩口說。
  我淡淡笑笑?!按蟾徘瓣囎右有?jīng)]成,來個‘堤外損失堤內(nèi)補(bǔ)’吧?!蔽艺f。
  小魏愣愣瞪著我,嘟囔一句:“也不能這么‘補(bǔ)’吧?沒有規(guī)矩,哪成方圓?”
  小魏說得對,可是我不想管。店里更渙散了。你看,現(xiàn)在這時候我還去店里。歐陽說。
  歐陽懶洋洋攪著咖啡說,有一天,小魏忍無可忍了,干脆指責(zé)我:“媽媽さん,這生意到底還想做不想做了?這些日子,你都想些什么了?”
  我總在想著“特別區(qū)”的事情。“媽媽さん,別想了,那圈子里的事,一言難盡呢!”小魏說。
  我問:“你跟他們有來往?”
  他點(diǎn)頭。
  “那廚師?”我猜想,他們同為廚師,采購零碎物品時會碰在一起。不料小魏立刻敏感了:
  “媽媽さん你這是什么意思?”
  
  “不不,沒什么意思……”我連忙解釋。
  “是茉莉。”他說。
  我愣了。我沒想到小魏居然跟那個女孩有交往,從這點(diǎn)上也可以看出他不會對我有想法的。
  小魏說:“就是那位陪阿部的女孩,估計(jì)現(xiàn)在還關(guān)在警察署吧?!?br/>  “她恐怕要首先被追究責(zé)任了。”我說。
  “這沒道理?!毙∥赫f,“她完全不知道會發(fā)生這種事呀。按那叫葉子的女孩描述,事件發(fā)生時,茉莉根本不在現(xiàn)場。阿部是一個人在衛(wèi)生間的。雖然是她的客人,可她也不可能跟他去衛(wèi)生間,那成什么話了?阿部他自己有腳,他要去衛(wèi)生間,你攔不住他,再說,也是合情合理的。那么她的職責(zé)范圍只能在衛(wèi)生間之外,到衛(wèi)生間門口為止。當(dāng)然,葉子也可以說沒有責(zé)任,又不是她的客人,何況還恨著。責(zé)任應(yīng)該由媽媽さん
  負(fù)責(zé)?!?br/>  我一驚。確實(shí),發(fā)生了這種事,歸根結(jié)底承擔(dān)責(zé)任的是媽媽さん,可那并不是說她真就有責(zé)任。
  “不,就是有責(zé)任?!毙∥嚎隙ǖ卣f,“媽媽さん,那個媽媽さん跟你完全不一樣。所以我說不能‘沒有規(guī)矩,哪成方圓’?”
  我臉紅了。
  “無序,太無序了!”小魏仍然說,“其實(shí),茉莉挺冤的。”
  “你們很熟?”
  “也談不上。我跟葉子是在上班路上認(rèn)識起來的。她家也住中目黑,我們在電車上常見面。起初她大概也知道我是‘楊貴妃’的人,我們沒有說話。后來有一次,我見她給一個日本老太太讓座位。媽媽さん你也知道,日本人不給老弱病殘讓座,也沒人會跳出來強(qiáng)迫要你學(xué)雷鋒,但她的行為仍讓我覺得如芒在背。我站起來叫她坐我的位子,她不坐,只是一手抓著吊環(huán)站著。我就也坐不住了,就也站著。
  “以后我們開始打招呼,然后開始講話。葉子跟我講她店里的事。她一次又一次發(fā)誓說,要重新去找工,再不在中國老板手下干活了。她說中國人壓中國人,壓得死死的,還不讓你呻吟。她說她那個媽媽さん很會拉攏客人,客人大多是沖著她來的,但她把客人拉來了,就想方設(shè)法下放給手下的女孩們。說實(shí)話媽媽さん,你就不如她來得靈活大膽。那女人在店里跳來跳去,應(yīng)酬了這邊,那邊客人叫了,她就在這邊客人耳邊小聲說:‘我去應(yīng)付一下那家伙,真討厭!我去去馬上就回,實(shí)在抱歉!’還會親客人一下。然后她就將手下女孩推薦給了客人。她經(jīng)常推的就是茉莉,說:‘茉莉跟我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喲,不信你們檢驗(yàn)看看哪里不同了?!铝鞯目腿司蛠頇z驗(yàn)。茉莉說,有幾次她都被搞哭了。
  “在那些客人中,就有那晚出事的阿部。茉莉常常跟我說起這個名字,說這個人特別會纏人。據(jù)說他還是白領(lǐng),白天人模狗樣的,可到了晚上就完全不一樣了。他總是先到別的店喝,也許那時候還規(guī)矩,喝著喝著,就開始松領(lǐng)帶,動作也大了,就不像話了。他于是就轉(zhuǎn)到‘特別區(qū)’胡鬧。敢情因?yàn)檫@是中國人開的,是中國女孩,就可以胡作非為了。
  “茉莉說,阿部有個討厭的習(xí)慣,一進(jìn)店,總要張大嘴巴對茉莉鼻孔哈氣,要人家猜他已經(jīng)吃什么喝什么了,不猜就不掏錢。要說茉莉完全討厭阿部,咱也不敢說,女人有時很怪的。就說我的觀察吧,我和茉莉不但上班路上經(jīng)常遇到,下班也常遇到,你知道,都是趕最后一班車。一個晚上,我們在一個車廂,你知道那車上都擠得跟沙丁罐頭似的,酒氣在一個個酒鬼胃里發(fā)酵,再從嘴里噴出來,臭死了。我雖然天天聞酒味道,可喝到胃里再反嘔出來的味道畢竟不一樣。我竭力躲閃,躲開了這邊,那邊也是這味,就連茉莉她也是喝了一晚上的酒。也不知是醉了,還是麻木了,她還跟我探討這味道來了。她說她前邊那人今晚一定是喝了啤酒了,邊上這個是喝威士忌、白蘭地。我問她怎么知道?茉莉說喝了啤酒,哈出來的氣是濁的,喝了威士忌、白蘭地,氣味是清的。我倒沒留意。她又說,不過得有一定距離才聞得出來,要是吻上了,就聞不出來了,‘因?yàn)閺男嵊X轉(zhuǎn)到味覺了?!f。我承認(rèn),味覺跟嗅覺不一樣,比方日本人吃的納豆,聞的時候比大便還臭,吃進(jìn)去,還會叫人吃上癮呢。咱們中國的臭豆腐不也是?再比方說唾液,吐出來聞,誰都說臭,但在嘴里卻甘甜甘甜的。她就拿食指戳著我嗬嗬笑:‘你經(jīng)驗(yàn)好豐富呀!你們跟那阿部一樣會調(diào)教我們女孩子?!也幻靼?,這怎么說明我會調(diào)教女孩子?我有點(diǎn)生氣,她就說:好好好,對不起,你不是,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
  “茉莉經(jīng)常談起阿部。雖然好像總是在說這個阿部怎么討厭,但我感覺,其中有罵是愛的成分。我還發(fā)現(xiàn)她罵她的媽媽さん,不是罵別的,最多是她的騷。其實(shí)她應(yīng)該是喜歡接受阿部的,人家送給你客人,求之不得。所以在最初,她也是感激媽媽さん的。至于媽媽さん為什么要特別推薦給她?還不因?yàn)樗L得最漂亮?如果推薦丑的,像那個葉子,客人下次可能就不再來了。但因?yàn)槠?,客人多,茉莉也遭其他人忌恨。她們拆她的臺。咱們中國人沒別的本事,就會拆臺。這樣茉莉就搞不定,常常還得媽媽さん出面救火。這樣,她就更難受了。一方面得不到媽媽さん的信任,另一方面那些女孩們照樣攻擊她。更主要的是,她喜歡上了阿部。所以茉莉老跟我發(fā)牢騷,說媽媽さん不知是何居心,既然把客人下放給了她,卻還跟客人拉拉扯扯,勾勾搭搭。那個阿部,也不是東西,他老把她跟媽媽さん比,從調(diào)酒的濃淡度,到調(diào)時的姿勢,到腿的粗細(xì),叫聲的甜澀,什么都比。茉莉說,為了留住客人,她什么都愿意配合,她可以做得跟媽媽さん一樣,可是客人就是不認(rèn)她。有一次,阿部喝得爛醉了,還錯把她叫媽媽さん。她生氣斥道:‘這么喜歡媽媽さん,叫媽媽さん陪你好了!’阿部果然大吵大鬧要媽媽さん。等媽媽さん去了給他調(diào)酒,阿部卻不喝,一邊手臂繞過媽媽さん的背,摁住她的后腦勺,一手抓著杯子就往她嘴里灌。媽媽さん只得喝,還要謙卑地道謝。茉莉?qū)ξ艺f,那妖精被灌的樣子,活像一頭挨宰的母豬,酒從她的嘴角直淌下來,臉憋成豬肝色,她還要唔唔點(diǎn)著頭。她幾次想脫出來,卻脫不出 來……”
  我一跳。我也常被這樣的。這碗飯不是好吃的。要掙人家的錢哪有那么容易?你不知道,有時候真的很屈辱。
  “她終于顧不了禮貌,推開酒杯,掙脫出來,向洗手間跑去?!毙∥豪^續(xù)道,“阿部稍稍一愣,也跟了進(jìn)去。他們關(guān)在洗手間里,茉莉說只聽見媽媽さん在叫嚷,她知道里面發(fā)生什么事了,日本人還不是那種德性?讓你叫吧,讓你死!她心中升起一股滿足。突然,廚間那扇小門打開了,廚師王さん從里面沖出來。他撲向洗手間,對著緊閉的門又踢又打。門沒踢開,他折回廚間,操出一把菜刀,向洗手間的門狠劈。茉莉告訴我,這王さん跟媽媽さん有著不明不白的關(guān)系,所以他才那么瘋狂?!?br/>  小魏的聲音停住了。我瞅他,他直愣愣盯著我。我們目光相遇,他才閃開。
  “我是說……我是說,”小魏說,“如果出事那個晚上,王さん把僅有一瓶的‘抽血貨’V.S.O.給茉莉而不給葉子,就奇怪了。因?yàn)榻o了茉莉就等于給了阿部,就留住了阿部,而把中村氣走了。茉莉也說,當(dāng)時料定王さん不會給她的,只能眼疾手快先搶過來。王さん一個男人,怎么可能讓茉莉這么個女孩子把東西搶到手呢?即便搶到了,他還可以再奪回來呀。再說,他也是很恨茉莉的,阿部對媽媽さん那樣后,他曾跟茉莉大吵一場,怪茉莉沒有伺候好客人,自己的客人還要媽媽さん去搞定。那以后他總是整茉莉。這么個整茉莉恨茉莉的人,那晚怎么可能讓了茉莉呢?他沒有去把酒奪回來,于是就出事了,阿部恰恰就是喝了這瓶酒出事的。王さん不是曾經(jīng)要提刀殺阿部嗎?八成是他使了壞……”
  我打了個寒顫。店里很暗,因?yàn)闆]有客人,燈光幾乎都滅掉了,只有酒櫥前留一盞照明。天很冷,我牽了牽披肩。所以警察說有殺人嫌疑。就這么發(fā)生了。那個王さん,我跟他打過幾次照面,每次吵架,都是他出來。那張臉確實(shí)不善,有一次甚至還要打我。但是要說殺人,而且是蓄意謀殺,似乎還沒到這地步,他也沒有那城府吧。
  
  
  4
  
  店門被推開了,一道冷風(fēng)長驅(qū)直入。門口有個人影。我?guī)缀躞@叫起來。小魏迅速從吧臺躍出來,叫:“已經(jīng)打烊了,實(shí)在對不起……”
  他做得對,我不想再接待客人,我想關(guān)門。
  那人影站在門口甬道里,搖搖晃晃。他仍然往前走。他的臉清晰起來了,居然就是那個“特別區(qū)”的廚師王さん。小魏厲聲喝道:“你不要進(jìn)來,這店跟你沒關(guān)系!”
  我竟脫口說出一句愚蠢的話:“我們沒說你什么……可以問警察……”
  “你們開口一個警察,閉口一個警察,清官難斷家務(wù)案,你們以為警察是萬能的?告訴你們,老子早從警察署出來了。”
  王さん明顯喝了酒,已經(jīng)醉得站不穩(wěn),卻仍然強(qiáng)硬地要往前走。他摸著身后的墻壁?!盀槭裁茨銈兌颊J(rèn)定跟我有關(guān)系?對,跟老子有關(guān)系,因?yàn)槔献邮钦嬲氖芎φ?。那八格阿部,死一回算是給他一個教訓(xùn)。還有她……那婊子,那
  個雞!”
  雞!我一跳。他怎么也這么說?
  “就是雞!”他又說了一句,“全是她一手造成的!老子是被她殺死了,死了好幾回了,老子是真正的受害者啊!”
  王さん“撲嗵”一聲跪了下去又掙扎著要起來,但沒能站起來。他撒野地?fù)湓诘靥荷虾窟罂奁饋?。這么個大男人,平日里兇神惡煞的,居然哭了,我慌了,連忙示意小魏把他扶起來。但我仍不想讓他進(jìn)來,只讓他坐在離甬道口最近的位子上。
  小魏給王さん泡杯茶,他大口大口喝下,喉嚨咕咕作響。突然他嗆了,大咳起來,臉色脹得發(fā)黑。我連忙讓小魏捶他的背。他臉色漸漸緩和了過來,嘴里的酒氣也淡了許多。他開始嘟囔:“今天晚上,來日本這么久了,今天晚上,老子才嘗到了做客人的滋味!你說日本這鳥國家,這他媽的不好,那他媽的不好,說透底是你自己不好。老子做顧客就非常好,他媽的在中國,你能得到這樣的伺候?想死呢!今晚上老子像日本人那樣一間店一間店串門似的喝,讓那些媽媽さん朝老子笑,讓那些小姐服服帖帖的,叫那些廚師做什么菜他就要做什么菜,還要他們下跪。老子終于明白了,做人不能做低做賤了。做低做賤了,就什么都完了!就連你為人家賣命也沒用,在人家眼里,你也沒功勞。為什么?因?yàn)槟闾吞v,不值錢。就跟工人建房子,干死了都沒有功勞,領(lǐng)導(dǎo)只要來奠基,動了動小小的鐵鏟,就上電視。為什么?人家官大嘛!媽媽さん你也是老板,好歹也是個官,老板,我剛才一進(jìn)門就聽你說什么已經(jīng)閉店了……”
  小魏連忙擺手:“我不是老板,可不能亂說!”
  “反正就那么回事!”王さん說,狡黠地笑了起來。他的話讓我不舒服,我想走開。他卻叫:“別走媽媽さん,待會兒我會付給你錢的?!?br/>  我敷衍道:“那不必,都是中國人……”
  “操!什么‘都是中rfMKDbp98opm7ObKWT+zsw==國人’!”不料王さん啐道,“全是騙局!我有錢。本來有更多錢,都被那‘雞’騙掉了。已經(jīng)一年多了?!彼茩簧系臒?。難道在他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我甚至坐了下來。
  “那時,‘特別區(qū)’剛開張,她找到我。我們同在品川高輪日語學(xué)校,是同班同學(xué),只不過她比我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王さん說,又賊溜溜地笑了。
  “其實(shí)我本來比她高一年級的,因?yàn)樯龑W(xué),學(xué)校要我們交幾千元買新課本,國內(nèi)有巧立名目亂收費(fèi),沒想到日本人也這樣,老子就不升了,就讀舊課本。我就對學(xué)校說,我還什么都沒學(xué)會,學(xué)校沒辦法,只得讓我留級。這樣我們就同班了。知道她叫美玲,很漂亮,我們就來往了。當(dāng)時她對我說,她要接手一家日本人轉(zhuǎn)讓的スナッグ,要我當(dāng)廚師,月薪三十萬。當(dāng)時我在銀座天國料理店干得好好的,老板待我不壞,工錢也有二十八九萬,還可能加,操!完完全全是被她的花言巧語給誘騙去的。她說咱們跟那些沒文化的鄉(xiāng)巴佬不一樣,應(yīng)該在日本干一番事業(yè),打出一片天地來。我們福建人,本來就有著飄洋過海打拚天下的素質(zhì),把我說得心里熱烘烘的。從籌備到開張,我為她賣了多少力??!憑她一個人,她能干什么?想起來,當(dāng)初我們完完全全是跌著跤,摸著石頭過河的,但再苦再累,我毫無怨言,也因?yàn)槟菚r她待我非常好……
  “讓我給你們說件事吧,”王さん又說,“我可是誰也沒有說過的。過去我愛她,我覺得應(yīng)該珍藏它,不能說;后來我恨她,這事也變了味,提它就惡心。現(xiàn)在我既不愛她,也不恨她,就把它公開出去吧!那是在今年年初,咱們中國的除夕夜,我們照例是沒有休息,你們‘楊貴妃’那天也營業(yè)是不是?我記得關(guān)門前我倒垃圾,發(fā)現(xiàn)你們垃圾桶蓋丟在了我們店門口,說起來抱歉,當(dāng)時我還一腳將桶蓋踢回你們那邊去呢!”
  我瞧小魏,小魏也瞧我。當(dāng)時就奇怪那蓋子怎么說破就破了?還猜是上海人搞的,因?yàn)榍耙惶?,他們還照我們燈箱里的電話打過來,說你們把聲音放得太大聲了,我們吵了一架。
  “也是中國人的臭德性,沒治!”王さん自顧說:“所以我知道那天晚上你們也營業(yè)。我轉(zhuǎn)回店里,小姐們已經(jīng)走光了,發(fā)現(xiàn)美玲并沒像往常那樣,披好大衣等我走后鎖門。她坐在吧臺邊,一點(diǎn)也沒有要走的意思。她對我說,今晚是除夕夜,我們在日本也不能光為了錢賣命。她讓我坐到吧臺前。那以前從來是客人坐的地方。我們那吧臺,跟你們這不一樣,是半圓形的,所以我雖然跟她并排坐著,還能瞧見她大半張臉。她親手為我斟了一杯酒,也為自己斟了一杯,我要給她加冰兌水,她不要。我們碰了酒杯,她說為全東京最孤獨(dú)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干杯!我從小死了爹媽,沒有任何親人,若不是朋友為我貸款,我哪有錢跑到日本來?我真的是孤獨(dú)的人,在這里,在這異國他鄉(xiāng),在這樣的晚上,聽著她這話,我好像被點(diǎn)中穴位,又酸楚,又酥麻。但她怎么也把自己列到這隊(duì)伍中?雖然我非常愿意跟她一塊沉浸在孤獨(dú)中,互憐互愛,可她有丈夫呀,只不過是在國內(nèi)。我就說,你別說笑了,媽媽さん,你也來湊熱鬧。她糾正:不是熱鬧,是孤獨(dú)。我笑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她又說:別叫我媽媽さん,叫我美玲。好吧,我也覺得叫她媽媽さん別扭。她說:你是軀殼上孤獨(dú),我是靈魂上孤獨(dú),你哪里知道靈魂上孤獨(dú)咬人呢。說得像詩。接著她就跟我講起了她的丈夫,她說她跟他根本談不上感情,他父親是勞動局的,當(dāng)初只因?yàn)槟芙o個好工作,才結(jié)了婚的,她丈夫是個地地道道的紈绔子弟,結(jié)婚不到一個月就打她。她是通過娘家人四處借債才來日本的,她早決心趁還沒孩子就跟他一刀兩斷。她說她不想再回去了,要拚死拚活在國外扎下根來,不管是在日本,還是去美國、加拿大、澳洲。她說我知道這路太漫長了,我一點(diǎn)也不怕,但我怕孤獨(dú),女人是軟弱的,你別看我平日在店里挺自信的樣子,其實(shí)也許你已經(jīng)看出來了,我是多么渴望有一個寬闊堅(jiān)實(shí)的肩膀讓我靠一靠呀!這是你們男人所不能理解的,你們男人哪,沒有一個好東西,沒有一個靠得住的,我對你們男人早不抱希望啦!
  “那晚上美玲喝得大醉。她開機(jī)子唱歌,唱罷就哭。到出店的時候,她已經(jīng)站都站不穩(wěn)了。我扶著她走,攔了一輛TAXI。我們一同上了車,新橋站不用說早已關(guān)上了,我也只能坐TAXI了。好在我們還算一路,她住在青物橫町,以前她講過她都是坐京濱急行線在青物橫町下車的,我住在大井,同在第一京濱國道線沿路。到了青物橫町,司機(jī)問具體地址,她說東品川3丁目11番7號。司機(jī)把車開到那里,她居然睡著了。我推她就是不肯醒來,嘴里用日語罵著‘うるさい’(討厭)!我推了她好一陣,那司機(jī)也催,咱也聽得出他小日本語氣里不耐煩,咱也是有臉有皮的人。操他日本人男男女女半夜三更醉醺醺滿街都是,咱中國人就不行了?我瞅計(jì)程器打著三千四百九十元,對,是三千四百九十,我就從錢包里抽給他四張一千日元紙鈔,不要找了!咱也給他小日本一回小費(fèi)。然后我把美玲死拖硬拽下車了,這才發(fā)現(xiàn)了問題:她怎么走上去?我只能背她上去。我問她哪一間,她嘟嘟噥噥說了??偹阏业搅?。我從她的包里找出了鑰匙,開門進(jìn)去。就只一個房間,用布簾隔成兩部分,外間飯廳,內(nèi)間睡覺。我用頭撞開布簾,進(jìn)了內(nèi)間,將她卸在床上。正要立起身來,她的身體像沉重的包袱一樣掛著我,跟著我起來。我支撐不住,又倒下去。她的手吊在我脖子上不肯放松。我正正倒在她的身上,她的嘴就在我的嘴前。她的身體連同她的床上都有一種刺激的香味,我被熏得頭腦昏昏的。我吻了她。那是我第一次吻女人,吻得透不過氣來了。突然,她掙脫開我的嘴開腔說話了。原來她并沒醉,女人真是狡猾的東西。她在我耳邊說話,從來沒有女人這么對我說話,那感覺癢絲絲的,我全身都癱了。她說:我悶得快要死了。我沒明白。她推了我一下,眼神指領(lǐng)口。我心一燙。我承認(rèn)之前我曾經(jīng)有無數(shù)次撕開女人衣服的念頭,也真的偷窺過,但現(xiàn)在一個女人送給我,我卻不知怎么辦了?我對自己說:管她呢,她一個女人都不怕,我怕什么?我就動手了。我慌手慌腳,終于解開領(lǐng)口的扣子。我停住了,又不知怎么辦。她又用眼神讓我繼續(xù)。我又繼續(xù)??晌彝耆皇煜つ菛|西,手忙腳亂解不開。最后變成了扯,她也不制止我,任我扯。終于扯下了,兩個直挺挺的黑豆子像一對賊溜溜的眼睛一樣盯著我。我又害羞,不敢看,又想去看。我不知看還是不看,最后索性撲上去親它,左邊,右邊,親左邊,又親右邊,親個不夠。她說你讓我漲洪水了。我不明白。她又用眼神指使:不信,你看看……我的心又被燙了一下,索性把她的裙子褲衩全扯了下來……”
  
  王さん居然不顧忌我在跟前。我坐不住,又要起來。好在他語氣緩和了下來。
  “那一夜美玲好像熬了很久饑渴,要了一次又一次。她不停地叫。我曾在那車站鐵路下電影院看過,以為只是電影里夸張表演,不料真是這樣。一直折騰到了窗戶現(xiàn)出了光,我們終于精疲力竭睡著了。一覺醒來,她不見了。隔間布簾拉了一半,陽光從那一面灑進(jìn)來。我發(fā)現(xiàn)她在布簾外,她的身影好像要被光化掉了。我還聽到杯子湯匙的磕碰聲,我渾身酥軟。想想吧,一套‘曼選’,一屋子陽光,柔軟的床,正月初一,一個女人在為你做早餐,我要不死心塌地愛她才是王八蛋呢!那以后我們就住在一起了。反正在這里,又不是在福州,沒人認(rèn)識你,沒人管得了你。其實(shí)所有中國人在外面都是這么想的,又不是自己國家,可以肆無忌憚亂搞,呆不下去了,拍拍屁股再挪個地方,反正不是自己的國家。所以有那么多外國人犯罪,當(dāng)然不只是中國人,但是得承認(rèn),中國人占比例最高,當(dāng)然也因?yàn)橹袊丝倲?shù)最多吧。那天我看報(bào)紙上罵我們,說是‘亡國之民’,管他呢。當(dāng)然咱也是有頭腦的人,我也知道不能太肆無忌憚了,畢竟我們在這里有事業(yè),她開著スナッグ。我也清楚不能在營業(yè)時間跟她親熱,那樣誰還來我們店?咱該理解她工作的特殊性,不能太苛求了是不是?只要她真心愛我就行。雖然她每晚都要跟客人應(yīng)酬、周旋,賣臉賣笑,有的客人還非常討厭,要動你一下,但只要回頭她轉(zhuǎn)進(jìn)廚間,或者探進(jìn)頭來,對我無可奈何搖搖頭,或做個耍了猴子后的得意的鬼臉,或小聲罵一句日本人,我受傷的心就會得到治療,我又會干勁百倍起來。我很賣力,把這店當(dāng)作自己的店。也不要她加工資,其實(shí)她給工資也是象征性的,很多生活費(fèi)用都是我出,她沒什么錢,轉(zhuǎn)讓費(fèi)她還沒還清,反正我的錢就是她的錢,她的錢也就是我的錢。看著店里營業(yè)額在上升,我也很高興。她不僅從日本人客人那里摳出了很多錢,他們還動不動送她東西,咱照單全收。一瓶化妝水,一對小耳墜,一張購物券,甚至一套高級衣服。如果是一盒洋果子、一包巧克力,就要給扔到大街去了。日本人真是傻呢,真不知道這些傻瓜怎么把這國家建得這么好。有時候,她竟然能把客人的厚厚的錢包整個拿到手,轉(zhuǎn)到廚間朝我激動地晃動著,我也會得意地叫:讓他們出血!讓他們出血!操他媽小日本,不出點(diǎn)血還行!”
  王さん嘿嘿笑了起來。他忽然又神情急躁起來?!半m是這么說,可是,咱也是有自尊心的人哪!沒有民族自尊心,還有個人的自尊心是不是?咱還是男人。時間一久,就有些受不了了。咱們中國人畢竟不是他們?nèi)毡救?,畜牲似的,他們?nèi)毡九丝梢再u,沒事一樣。我原來在一個餐館干過,男人摸一下女人,捏一下,女的也不會變臉,還會很高興,至于說說下流話,是家常便飯了。我曾經(jīng)也試著說,她們居然也沒生氣,只是說:‘不行喲,王さん,你可別學(xué)壞喲!’聽說他們國家曾經(jīng)還拿女人到海外積累資本,他們男人居然受得了!咱們受不了。所以我們也發(fā)生了幾次摩擦,但最后我仍會控制自己,畢竟還要開這個店。我只能在家里,跟她單獨(dú)在一塊的時候變本加厲向她索要。那些堆滿房間的日本人送的東西,讓我非常反感起來,在家里,我決不允許她涂日本人送的口紅。我干她,將她往死里折磨,讓她發(fā)出慘叫,越是叫得慘,就越說明她還是我的,我并沒有貶值,她并沒有被日本人劫走。但是那天晚上,阿部來了。阿部,是我最討厭的客人,太荒唐,太下作,寧可不稀罕他的臭錢。他每次來,就要往人家臉上哈氣,讓人家聞他嘴里味道,猜喝了什么酒了。他特別會纏她,我的美玲,纏得人家騰不出空來應(yīng)付別的客人了。我就出主意,索性將他下放給下面的小姐。我們店小姐,那茉莉說實(shí)話姿色是不錯,咱們實(shí)話實(shí)說,就介紹給她。茉莉也是天降寶給她,客人嘛,多多益善,我們店實(shí)行跟收益掛鉤。當(dāng)然那阿部的錢也不是那么好賺的,那畜牲就轉(zhuǎn)而折磨她。她有時候被搞得哭了,我也可憐她。但是你小姐是做什么的?就是做這個的,該忍受就得忍受,你的工作嘛!しごと(工作)!しごと!”
  他突然說了句日語。這么說時,他活像日本人。日本人管理者總是這么對手下吆喝,可見他當(dāng)慣了。
  
 ?。?br/>  
  “但那個晚上,”王さん繼續(xù)說下去,“那叫阿部的畜牲才來不到半個鐘頭,就吵吵嚷嚷跟茉莉發(fā)了脾氣。他一定要找媽媽さん給他調(diào)酒,沒辦法,人家是お客さん(主顧),日本這什么鳥社會,花了錢就什么權(quán)利都有了,你要掙錢,就什么權(quán)利都得放棄。沒辦法,她就轉(zhuǎn)進(jìn)廚間,跟我做了個討厭而又無可奈何的表情,就去了。那時我正在撕烤尤魚,我恨不得把這阿部給撕了。外頭一個客人在卡拉OK,突然,那聲音中雜進(jìn)了一串腳步聲。是她的!我聽得出。我正要探出頭去,那高跟鞋戳著地毯急促跑過去了。跟著另一個腳步聲,那腳步聲笨笨的。很快聽到洗手間的門嘎嘎響,好像一個在推,一個在抗拒。我們店的洗手間不像你們這樣,是在那一邊,跟廚房并排,我看不見。門呼地推開了,又關(guān)上了。怎么回事?我的心七上八下了,想跑出去,但鍋里又煮著東西。正猶豫著,我聽到美玲的叫聲,是從洗手間傳出來的。那聲音簡直把我揪起來。我不顧一切沖了出去。洗手間門反拴著,我捶,我叫,但沒有用。我更清晰地聽到了她的叫聲,我知道里面發(fā)生了什么。我簡直要瘋了。我踢門,沒有踢開。里面在繼續(xù)。我感覺自己被剝奪得一無所有,是個窩囊廢,我是戴綠帽的王八!我扭身進(jìn)廚間操起菜刀,對著洗手間門就劈。門被劈開了,我瞧見里面,果然是我的美玲,還有就是那個阿部。那畜牲阿部緊著領(lǐng)帶結(jié),不慌不忙,毫不害臊,還問:‘怎么回事?這真是笑話嘛!難道不明白日本洗手間很多是這種結(jié)構(gòu)嗎?女人進(jìn)來了,男人也可以進(jìn)來嘛,不就是有門的單獨(dú)小間嗎?真是怪事!’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我回頭出來,瞧見那個茉莉,阿部是她的客人,冷冷地叉著手,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袖手旁觀。你說這都是因?yàn)樗目腿?,卻擺不平,所以才嫁禍到媽媽さん身上的。已經(jīng)幾次了。我說茉莉,她卻說,是媽媽さん自找的,媽媽さん自己喜歡。這是什么話?我真想甩茉莉一記耳光。我們吵了起來。茉莉居然說:‘我說你被人賣了,還給人數(shù)錢呢!’她這是什么話?她說,媽媽さん愛上了阿部?!?br/>  我愣住了。怎么會這樣?在這樣的行業(yè)里,男女之愛的話題雖然避免不了,特別和客人的,但只不過作為敷衍和玩笑,真正的愛是不可能的。而且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yàn),愛上客人是要被禁止的,那會毀了生意的。美玲作為媽媽,難道不懂得這一點(diǎn)?不但手下人愛上了客人,她自己也這樣?也許只是傳聞,也許只是出于那茉莉的 嫉妒。
  “當(dāng)時美玲就在邊上”王さん說。對呀,可以來個對質(zhì)。我想。
  “阿部也在場?!彼终f。
  這可不好,我想。
  “我就當(dāng)場問美玲。”他說,“美玲不回答。她說,不要當(dāng)著客人吵。她的態(tài)度出乎我意料,我想她本來應(yīng)該憤怒,應(yīng)該出來撇清的,可是她卻是這態(tài)度。即使是客人在場,阿部他又聽不懂中國話。莫不是……不行,一定要當(dāng)面弄清楚!大概美玲被我逼得沒辦法了,她喝道:‘你是來干活的還是干什么的?’
  “我醒了。是的,歸根結(jié)底我是干活的。我只是她的雇員。我是她什么人?人家給你一點(diǎn)甜頭了,你就自作多情了,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這么長時間,自己都傻乎乎想什么了!我有什么權(quán)利要求她?人家本來就是媽媽さん,就是‘雞’,最重要的是客人,是營業(yè)額,是錢!我猛然記起,前幾天她跟我說過阿部在追求她。當(dāng)時她用的是不屑和嘲弄的語氣,我還狠狠取笑了那個阿部一番。不料她是裝的。我還嘲笑阿部,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時她肯定在心里嘲笑我呢!我羞得無地 自容。
  
  “那晚,打烊后,我故意慢慢收拾,磨蹭,磨到最后一班車過了,然后自己招了一輛TAXI。美玲也要上車,我關(guān)了車門,把她擋在外面??晌仪澳_回到家,她后腳也到了。她一進(jìn)門就流著眼淚向我辯解,說她是討厭阿部的。我冷笑道:你討厭還是喜歡他,跟我什么關(guān)系?我只不過是小小打工的,你怎么能說出討厭顧客的荒唐話來呀媽媽さん?沒有顧客,你的店不是要倒掉嗎?她不知怎么回答我了。
  “那一夜我睡在地上。我想搬出去住,我開始找住的地方。我還要重新找工作,只是工作太難找。而且說實(shí)在的,一想到要永遠(yuǎn)離開‘特別區(qū)’,心就一陣痛,這里也有我付出的心血呀。去‘特別區(qū)’上班已經(jīng)成了我的習(xí)慣。這幾天傍晚,一到上班時間,我就在家里呆不住,就要往外面走。也許也是因?yàn)榈昀锬軌蛞姷剿?。其?shí)我還是愛著她的。我的月票還沒到期,一樣是刷卡,所以完全沒有跟平時不同的感覺。直到我下了車,到這烏森巷口,才記起來‘特別區(qū)’關(guān)了。那晚警車就停在巷口,我是在那里被推上車的。我不知去哪里了。我不想回住處,我沒地方去,我只能去別的店喝酒。有一次還去了那上海人開的店。喝完,凄涼回去。今天可能是喝多了,迷迷糊糊又想著‘特別區(qū)’,就又過來了。來了才看到門關(guān)得緊緊的,所以到你們這來了。謝謝你們?!?br/>  我連忙擺手,說沒什么沒什么?!罢f說也舒服了?!蓖酩丹笳f,“剛才說到哪里了?”
  “你沒有辭職。”小魏說。
  “對了,所以我一直沒有辭職。其實(shí)我還愛著美玲。她也向我賠禮道歉,我們又和好了?!?br/>  又和好了?我沒明白。
  “美玲說,你這個人就是多心!我承認(rèn)。但其實(shí)她沒有說真話。也許她不知道該怎樣說。也許很長一段時間了,她都想對我說,但不知道怎么說。終于有一天,她說了:‘王さん,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br/>  “她好久沒有叫我‘王さん’了,我們都叫對方的名字。我一時還反應(yīng)不過來。她又說了:
  “‘你不要罵我,行嗎?’
  “我以為還是那件事,我說,其實(shí)也不是你的錯。她又說了:‘我想了很久了,一直不敢對
  你說。’
  “我沒明白。‘你知道我們店現(xiàn)在的情況……’她又說。
  “我不知她指的是哪方面。
  “她說:‘那天警察來了,你也知道。’”
  我大吃一驚。是我打電話叫警察來的。
  王さん說:“這我當(dāng)然也知道,警察一來,就喊著要看《外國人登録証》。好在我還有一個月期限。她還有一年。她又說:‘警察還會再來的,這你也應(yīng)該會估計(jì)得到吧?’
  “是的,下次再來,也許我的簽證就過期了。
  “她又說:‘他們會不停地來的,他們已經(jīng)瞄上我們了?!?br/>  王さん說:“我們曾經(jīng)多次說過這事,但主要是關(guān)于我,我的簽證快到期了。沒有我,這個店怎么辦?她怎么辦?我們是綁在一起的。當(dāng)時我還覺得對不住她,早知道我繼續(xù)把學(xué)費(fèi)交下去,保留個學(xué)籍,也有個簽證。我說:‘大不了我被抓,大不了我走!’
  “我這么說,其實(shí)帶著賭氣的成分。我以為我這么一說,會像之前我們爭吵我要出走那樣,美玲會抱住我,央求我。何況我還剛被她傷害呢??墒菦]有。她只是自己哭。我失望,但瞧瞧她又可憐。她哭,也說明舍不得我。但我也不能把話收回來,說我不走了,就說:‘你哭什么?哭有什么用?該怎么做就怎么做唄?’
  “美玲止住哭,瞅著我。她說:‘不要說你,明年我的簽證也要到期了。我都已經(jīng)半年沒去學(xué)校了,明擺著簽證簽不下來了。本來以為只要不犯案件,不做壞事,就能呆下來??涩F(xiàn)在被警察盯上了,他們?nèi)靸深^來,怎么可能躲下去?’
  “我說:‘那怎么辦?大不了都回去,這鳥日本也沒什么好呆了!’
  “這是我一貫的態(tài)度,特別是那個‘阿部事件’之后,我真覺得這樣的生活沒什么好過的了,回國去,自己的國家也不是不能呆??伤齾s說:‘可是,錢怎么辦?都投在這店里了。’
  “這我倒沒想到。沒有錢,回去是萬萬不能的。何況美玲一回去,就要回到她丈夫身邊,我也受不了。我不能離開她。我還想著這,不料她突然說了一句:‘我們分手吧!’
  “我簡直不相信。我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想想也是意料之中的,我早就應(yīng)該想到了。我是什么?什么都不是,還是一個黑戶,只會拖累她,她跟我有什么前途?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那么她怎樣才能繼續(xù)呆在日本?就學(xué)簽證已不可能,工作簽證也不可能?;橐觯课颐腿幌肫?,我腦里閃過一張臉,一張我異常厭惡的臉。該不會是他?這世界太荒謬了。我問她,我也不相信,只不過是出于嫉妒,嫉妒下的妄言。我想她會發(fā)火,她會跳起來撇清??墒撬齾s說:‘對不起……’她說的居然是‘對不起’!也就是說,她承認(rèn)了!居然是真的,就是這個人,阿部!原來那一切全是真的,茉莉的話,她的反應(yīng),她的辯解全是假的!我又被她騙了。我真是愚蠢哪!我把她頭發(fā)拽住,搖晃,拽她,打她,踢她。我為了她,跟這個男人都要動起刀子來了??墒撬齾s跟他了,就因?yàn)樗侨毡救耍迂殣鄹?!你給日本人操!你這個賤女人!你真是賤??!那種爛男人你也要?我這么說,好像讓我受不了的并不是因?yàn)樗龗仐壩?,而是因?yàn)樗x擇了阿部這樣的男人,好像如果她選擇了別人,別的日本男人,任何別的日本男人,我就不會有意見似的。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反正不會是我,反正輪不到我……”
  王さん猛地停住了,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定在那里。小魏連忙呼他喝茶。許久,他又繼續(xù)說下去:“我搬了出去。我要永遠(yuǎn)離開她。但我工作還沒找到。但我也不可能給她賣命了。我就跟她懶,我一邊干活,一邊喝酒。我很舒服。我一懶,店里就亂套了。我也不管,酒賣光了,也懶懶地不去進(jìn)貨,所以才會出現(xiàn)那晚全店只剩下一瓶V.S.O.了,讓兩個小姐爭起來。我也不管,你們誰拿都一樣,都跟我沒關(guān)系,我就知道恨那婊子!”
  小魏瞧了瞧我,有些失望,又有些興奮。“然后呢?”他問。
  王さん說:“過去我天天清掃廚間、酒柜、杯櫥,連灶臺上的鐵板都擦得能照見眉毛,現(xiàn)在不管了,一天比一天臟。然后,沒多久就發(fā)了鼠災(zāi)。起初只在廚間造反,她看到了,像要說我。我就是要她開口,我?guī)状卧谒对趬Ρ诘纳碛吧蟿澋?,就是沒法找到突破口。她一開口就有了??墒撬徽f。你們別以為她是吃素的,她用別的行動來刺激我。她故意跟客人唱歌,雖然她以前也有跟客人合唱,但跟現(xiàn)在不一樣,她為什么要唱那首‘我們兩個人接下來想去哪里呀?我們兩個人接下來要做什么呀?’不知羞恥!有一個晚上,一首歌沒唱完,一個客人驚叫起來:‘什么東西?老鼠?’
  “說實(shí)話我一時也有些心虛。你們知道,日本人是極愛清潔的,我想到這店要?dú)г谖沂掷锪恕5诙?,她買來老鼠藥,仍然不叫我,當(dāng)晚打烊后,她就自己放老鼠藥。警察說,就是老鼠藥中毒的?!?br/>  中毒!我一跳。我想起那瓶把我害慘了的“五糧液”。
  怎么中毒的?我問。
  “水?!彼f。
  我沒明白。
  “老鼠吃了藥,見水就喝。本來用過藥,過后應(yīng)該清洗一下的,可誰有那閑心?結(jié)果就出事了。也是老天有眼,偏偏出在阿部身上!那么多杯子,老鼠就啃那杯子,就他用了那杯子,別人沒用到,誰也沒用到。是誰的責(zé)任?反正不是我的責(zé)任,我當(dāng)時都不在店里,跟我沒關(guān)系,かんけいない!”他說。
  “對,是誰的責(zé)任?”小魏也說,“就是跟你沒關(guān)系,都是那妖婆,那‘雞’!我就說了,美玲是罪魁禍?zhǔn)祝 ?br/>  我不知道為什么小魏這么激動。也許他喜歡上了那個茉莉?他叫:“這下可不是非法滯留遣送回國那么簡單,現(xiàn)在是案件,殺人案件!她自作自受。天譴她!媽媽さん,你說,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br/>  
  
  歐陽說:我夢見“特別區(qū)”媽媽さん美玲,那個“雞”來找我。她面目猙獰,問:“你為什么要打電話給警察署?”
  我辯:“我沒有……”
  我斷定美玲不會知道那電話是我打的,即便警察告訴她,警察也不知道打電話的人是我。我用的是公用電話??墒撬齾s能復(fù)述我的原話。我自己都記不清原話了。
  那你怎么知道那是你的原話?我心里想。
  我仍然說沒有,歐陽說。我承認(rèn),我是在狡辯。我還想發(fā)誓,可是我遲疑了,我不敢。對方哈哈大笑起來,她說:你發(fā)誓吧,告訴你,我已經(jīng)是鬼了!我嚇醒了。
  我坐在床上,問自己,我害怕什么?我一直什么也不信的,既不信上帝,也不信佛,即便我店里供著財(cái)神爺,其實(shí)也只是利用罷了。我的店對面有個神社,烏森神社,但那更是日本人的,跟我中國人什么關(guān)系?那么我害怕什么?
  兩天后的一個傍晚,我像平時一樣上班。經(jīng)過“特別區(qū)”前,我習(xí)慣性地瞥了一眼。我猛然瞥見一個女人的身影。她在鎖著鐵拉門,門后鈴聲還在隱約作響。她用一邊手吃力地操作,一邊手抓著兩個碩大的紙袋,裝得鼓鼓的。美玲怎么又出現(xiàn)了?而且是一個人。難道案件已經(jīng)了結(jié)了?
  像以往一樣,我仍只是瞥見她雞窩一樣凌亂的頭發(fā),還有一片窄窄的臉頰。我想像這是一張猙獰的臉,像我夢中所見的那樣。但這窄窄的臉頰在擴(kuò)大,終于展示出一張完整的臉。這臉對準(zhǔn)了我。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這是一張非常柔順的臉。我感覺心底什么東西在崩潰。
  假如美玲青面獠牙,我還能因?yàn)榘阉H為異類而讓自己得到赦免。我慌忙避開眼去,不料她禮貌地向我點(diǎn)了一個頭,微微鞠躬。我慌忙回禮,也鞠躬。我瞥見她所站的地面,她是站在污水里。我店前的污水已經(jīng)逼到她的店門口了。她走了,她抬起高跟鞋,又踩進(jìn)污水里。我脫口叫一聲:“小心!“她一愣。我連忙掩飾道:“真是的,我們店的小魏是怎么干的活,沖得到處是水……”
  美玲笑了笑:“也不能怪他。”
  她的鞋坦然踩進(jìn)了污水里,讓我難受。她走了兩步,又停住了,回頭,那臉仍是溫順的?!拔覀儾诺谝淮我娒姘??”她說,“也許也是最后一次了。聽說我們店廚師王さん前幾天去過你們店,能拜托一件事嗎?”
  我點(diǎn)頭。她說:“再見到他時,告訴他,就說……店里還有一些掃尾的事要他幫忙,叫他一定要來找我。行嗎?”
  我的心一個酸楚。“我一定,一定!”我說。
  她又道個謝,鞠個躬。她走了。她的背影漸漸遠(yuǎn)去,消失了。這時我店的門打開了,小魏抱著一箱空酒瓶子出來。他叫:“媽媽さん,發(fā)啥愣呢?”把我嚇一跳。他又說:“這該死的‘特別區(qū)’,終于倒閉了!媽媽さん你再不用在玻璃墻內(nèi)觀察他們了……”
  “你不覺得太多嘴了嗎?”我叫,“把門口臟水給我掃干凈!”
  我氣急敗壞進(jìn)店。我感覺后面小魏愣在那里。好一刻,才聽到他將空酒瓶子重重摔在地上,喊:“操,見鬼啦!老子哪一點(diǎn)對不起你了????啊?啊?”
  也許我對小魏粗暴了,但你知道,我是有原因的。我已經(jīng)夠難受的了。他也不該對“特別區(qū)”的倒閉這么幸災(zāi)樂禍。但他開始跟我較勁了,干活偷懶,我覺得他越來越像那個王さん了。他也經(jīng)常把“王さん”掛在嘴上,還有“老鼠”?!袄鲜笊鷣泶虻囟矗〔?,挖墻腳!再高的樓也會被打塌!”他惡狠狠說。
  與小魏同住的人也說,他晚上不肯睡,坐在棉被上,一遍遍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他沒什么文化,居然懂得這句話。同住的人笑他:“你是陳勝啊?”他仍然說,很認(rèn)真的,就像他以前工作那樣認(rèn)真。他還唱,唱起了“文革”時那首“造反有理”的歌。他這年齡,并沒有經(jīng)歷過那時代,他怎么也會唱?接下來,他還唱起國歌:“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
  簡直莫名其妙。小魏一向兢兢業(yè)業(yè),是個好雇員,對店里的事很熱心。他很認(rèn)真,也許也因此太脆弱?
  我讓他回家,多付他半年工資。他不干。他一定要來上班,上班就搗亂。好像他就是存心來搗亂,毀我的店的。
  一天,警察也到我店里來了。好在我的簽證還有效,其他人也都沒過期。警察說:“畢竟首都來的。那些福建來的,真是讓人搞不懂哪!”
  我趁機(jī)探聽“特別區(qū)”那事件的結(jié)果。警察說,阿部沒有死,被搶救過來了。警察還說:“可讓我們詫異的是,他們居然都說:‘わからない(不知道)’,好像習(xí)慣于這么說了。再審,就是‘どして(為什么)’。就這兩個日語單詞學(xué)得不錯嘛!負(fù)責(zé)接待受害者的社交員茉莉說:わからない,我是從廚師手里接過杯子的,至于杯子有毒,我又不是洗杯子的,どして我要去檢查?廚師說:わからない,藥不是我放的,至于清洗,我之前已經(jīng)洗過了,どして要再洗?”
  警察忘了說了,還有一個叫葉子的女孩,說:我不知道,他又不是我的客人,為什么我要去救?
  “……最后只能處理媽媽さん了”警察頹唐地抓抓腦殼,“是她放的老鼠藥”。
  小魏鉆出來叫:“不是我放的!”
  警察愣了,詢問地盯著他。
  “老鼠藥!”小魏又說。
  我連忙說:“他是說……日本不應(yīng)該有老鼠 的……”
  “是啊,媽媽さん也有苦衷呢。要是盡職盡責(zé),把衛(wèi)生搞好了,哪里會有老鼠?你們這里會有老鼠嗎?”警察問。
  小魏道:“有!”
  他居然引警察去廚房,找到了老鼠屎。我簡直不相信,不知什么時候,我的店里居然也有老鼠了。我不寒而栗。警察皺著眉頭走出來。到門口,他忽然想起什么,回頭又說:“好像你們中國人都互相仇恨著。那個店里的人,互相之間都有仇恨。因?yàn)橛谐鸷?,所以都覺得是別人的錯,毫無自責(zé)之心?!?br/>  小魏沖出來,叫道:“你們?nèi)毡救司蜎]有?你們殺了多少我們中國人?就不讓我們仇恨?”
  他的日語不足以表達(dá)這么復(fù)雜的意思,警察沒聽清楚,問:“什么?”
  我又趕緊打圓場。警察嘟噥:“誰都覺得自己沒有責(zé)任,可是誰都是罪惡一環(huán),于是就造成了大罪惡。怎么就沒人想到罪惡到我為止呢?”
  警察的目光從我臉上掠過,我一驚,難道他知道我是告發(fā)者?
  這里也是罪惡一環(huán)。歐陽說,她說得很坦誠。
  歐陽說:其實(shí)那種情況,我們已司空見慣。即使我們想著自己有責(zé)任,但是當(dāng)別人也有責(zé)任,我們就覺得自己可以不必負(fù)責(zé)了,就會赦免自己,最后覺得罪惡都在別人了。比如在外面的中國人干壞事,往往會說,當(dāng)初日本人侵略中國,犯了多少罪。甚至說,這只不過是討還補(bǔ)償。
  難道不是嗎?我跳起來,反問。難道不是嗎?日本人壞透了!
  聽了歐陽的話我為什么這么激動?難道是因?yàn)槲业奶幘??坦白地說,所以我在日本混得不好,是因?yàn)槿毡救?。我來日本是想做石材生意的,也就是把中國的石材?jīng)過加工銷售給日本。但是日本人百般壓價,在他們眼里,中國的物產(chǎn)就應(yīng)該廉價,中國人的勞動力就是不值錢,他們?nèi)匀黄缫曃覀儭R苍S不全是歧視的問題。
  哦,他們欺負(fù)我們,我們還得乖乖讓他們欺負(fù)?我當(dāng)然以次充好啦!我說。
  歐陽睜大了眼睛。結(jié)果呢?她問。
  結(jié)果……還能怎樣?他們?nèi)∠硕▎?。我說了,反正也無所謂了,都到這地步了。
  似乎在她意料之中,歐陽搖著頭。怪不得人家那樣看我們,她說。我們習(xí)慣于把一切歸咎于歧視,上升到民族的高度,即使是道德——不要談道德吧,也許只是最基本的做人準(zhǔn)則,比如誠信,比如職業(yè)道德,比如公共行為準(zhǔn)則,這是無論什么國家什么民族什么樣的人都應(yīng)該遵守的基本的東西……
  那他們就做到了嗎?我反問。
  不要要求別人是完人。歐陽說,問題就出在我們都只覺得別人有問題,自己很無辜,是別人對我們不好——制售假冒偽劣也有理由,比如生意不好做,利潤低,花銷大,要打點(diǎn)各個方面,為了拿到項(xiàng)目還得行賄。拿到了,只能壓低成本。消費(fèi)者也覺得自己無辜,他們不能當(dāng)冤大頭,也要討還本。如果是老師,就對學(xué)生亂收費(fèi)。如果是醫(yī)生,就開昂貴的藥。如果是金融證券行業(yè)的,就巧立名目誆騙客戶。有權(quán)就撈,沒權(quán)就偷,沒有膽量偷的,就泄憤報(bào)復(fù)。職能部門來懲罰了,貓捉老鼠,老鼠戲貓,貓急了,就下狠手。誰沒有孩子?誰不會生???誰沒有財(cái)物?誰不需要服務(wù)?誰不需要尊重?但誰都認(rèn)為是別人侵犯了我,我是受害者,別人是行惡者。換個立場,行惡者難道天生就是要行惡的嗎?職能部門的職能呢?普通人為什么要泄憤?小偷為什么要偷?醫(yī)生為什么要亂開藥?教師為什么要亂收費(fèi)?經(jīng)營者為什么要制假販假?當(dāng)官的為什么要受賄?這是一個互為因果的鏈圈,每個環(huán)節(jié)都產(chǎn)生罪惡。就連行善,都要懷疑是否被欺騙,救人怕被冤枉,所以不做,見死不救。我們太聰明了,誰都不想吃虧,罪惡得到了延續(xù)。其實(shí)我們每個人都是其中一環(huán)。難道不能斬?cái)嘧约哼@一環(huán),讓罪惡到我為止?
  
  你可真像圣徒。我想對歐陽說,所以你才捐那么多,你有錢!我簡直嫉恨。但不能說出來,我說:你信基督了?還是佛?還是什么神?
  無神可信。她說,信自己的心吧。
  自己的心?就在自己身上?那還不是信自己?那么到頭來你說放棄,還不就放棄了?我忽然想到什么。比如小魏,今天你覺得對不起小魏,覺得對他有責(zé)任了,就負(fù)一點(diǎn)責(zé)任,明天你覺得沒責(zé)任了,就可以不管了。
  我點(diǎn)到了小魏,歐陽明顯很驚慌。她猛地站起來,尖叫:跟我什么關(guān)系?
  她為什么反應(yīng)這么強(qiáng)烈?她的慌張向我證實(shí)了什么。她可以坦白她告發(fā)同行的事,為什么就忌諱小魏的事?我明白了,這是她實(shí)實(shí)在在的瘡疤。“特別區(qū)”的事,無論如何還是他們自己內(nèi)斗造成的,即使她告發(fā)過,但也可以說是出于正義,對法律的維護(hù),可是對小魏卻不是。
  我就那么講他一句……她又說。
  我笑。那你為什么不跟他溝通呢?
  沒有用。他其實(shí)是因?yàn)檐岳颉?br/>  他喜歡茉莉?
  當(dāng)然。
  那他為什么要告訴你茉莉喜歡阿部?
  她怔住了。這有什么奇怪?也許是茉莉不喜歡他。她說。
  茉莉不喜歡他,那么他為什么要為茉莉辯解?
  歐陽的臉頰一跳。我哪知道?
  她說得很冷漠,甚至是冷酷,好像竭力要把小魏往外推。即使小魏是喜歡茉莉,跟她沒關(guān)系,她也沒必要這么將他推開呀。突然,我又想到了什么:小魏并不只是跟她搗亂,而是他已經(jīng)精神失常了。我說:小魏瘋了吧?
  沒有根據(jù),我是猜的。這種猜測還懷著極大的惡意。你不想去店里,也不讓我去你的店,是因?yàn)椴幌胱屛铱吹侥莻€小魏,他瘋了!
  沒有啊……她搖頭。
  是被你逼瘋的!我又說,被你的懺悔逼瘋的!
  歐陽拚命否認(rèn),說絕對不是。
  這讓我興奮。當(dāng)然你可以抵賴,我說。我這么說,也許太殘忍。但我仍然說。至少他是在給你打工期間瘋了的,你推不掉,你用半年工資都打發(fā)不掉。
  不是的!她辯解。
  我笑了。歐陽啊歐陽,你其實(shí)還是失策了。你沒必要跟我說這些,你沒必要懺悔,把自己的罪惡抖出來;更沒必要高蹈,把自己放在高高的祭壇上。你一定沒有想到,你對面的這個人被傷得多么重。我們是一起的,而你卻想高高在上,扇了我們的耳光。而你真的懺悔了嗎?然而誰都不需要去承擔(dān),做個姿態(tài)就讓負(fù)有罪責(zé)的人成了善人,然后船過水無痕。
  歐陽好似一只被我逼到墻腳的老鼠,終于絕望了。她又坐了下去,企圖去摸她的咖啡杯,她的苦咖啡,可是摸不到。我把杯子送到她的手里。她迫不及待地喝起來。我站了起來,笑瞅著她,儼然自己是局外人。
  
  插圖/萬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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