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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人入我夢 明我長相憶
　　君今在羅網(wǎng) 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 路遠(yuǎn)不可測
　　 ……
　　水深波浪闊 無使蛟龍得
　　杜甫《夢李白》節(jié)選
　　
　　一
　　
　　這些年去上海，如果有機會路過南京西路，最怕走成都路口往西那一段，到那幢坐南朝北的公寓門口，必定快步離開，似乎聞到濃濃的煤氣味撲面而來，明知這是幻覺，煤氣是無色無味的，若是吞噬了活生生的生命也若無其事，一切都無異樣。那年聞捷不就是在這幢樓上靜悄悄地，其實是憤憤地離開人世的嗎？！這么多年來，我總不愿去想他的悲劇，一想起他，就禁不住滿腔悲憤，欲哭無淚。卻又不能不想，倏然間，生命之火被無情澆滅，絢麗的花環(huán)被兇惡摧殘，竟已過去三十七年的歲月了。
　?。保梗罚蹦甏汗?jié)前，我請了幾天假去上?？赐拔母铩眲觼y中寄居外婆家治病的女兒，那時熱鬧的馬路上滿街大字報，據(jù)說正開展全市性的大批判高潮。有一天路過圓明園路《文匯報》館，帶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上樓試探著能不能找到熟人，竟然意外地遇到老友徐開壘，動亂中相逢，十分高興。我問起巴金、柯靈一些前輩和文學(xué)界許多同行朋友的近況，聽說他們在前幾年的瘋狂動亂中都受到迫害和摧殘，非常惦念現(xiàn)在境遇如何，不知能不能見到一兩位。開壘兄說大多數(shù)都在奉賢“五七干校”，想見也見不著。我又問：“聞捷也在干校嗎？”他忽然停住口，警覺地朝辦公室門口瞥一眼，湊過身子低聲說：“聞捷去世了?！蔽也挥X一怔：“什么時候？”開壘說：“就在前幾天?！苯又鴰缀跏嵌Z地說了兩個字。我?guī)缀醪幌嘈抛约旱亩?，那么一個性格開朗、遇事樂觀的人，會走這條絕路？開壘說不出更多詳情，只能默然相對。告別他下樓慢慢走回住處，我仍是不相信這是事實。幾個月前，我還偶然聽說他被吸收進“樣板戲”《海港》劇組去修改唱詞，正慶幸他也許有機會擺脫厄運，處境會轉(zhuǎn)好些，若不是到萬般無奈，不堪忍受的地步，他決不會出此下策的。幾年前，惡風(fēng)初起之時，我就聽到過他的夫人——一位忠貞賢淑的好黨員、好干部、好妻子、好母親，由于不堪忍受誣陷凌辱，憤然離開人間，難道聞捷竟追隨地下？怎么可能呢？兩天后，老友趙自到我住處相晤，我問起聞捷的事，總算略知原委，也只能相對唏噓。十年后讀到戴厚英女士的《詩人之死》，才知道前后詳情，稍微解除京中許多聞捷的友人心中疑團，卻怎么也撫平不了心頭的傷痛。不料幾年后，《詩人之死》作者竟遭暴徒兇殺，同樣使人感到驚愕，又是一場駭人聽聞的慘??！
　　建國初期，就聽說詩人聞捷的名字，知道他雖然遠(yuǎn)在西北，卻是我們江蘇的同鄉(xiāng)。雖在北京文學(xué)界會上見過幾次，卻并不熟悉。他的名作長篇敘事詩《復(fù)仇的火焰》倒是早就讀過了。１９６１年我去新疆路過蘭州，他已經(jīng)離開西北到上海定居，失之交臂，沒有見到，不免憾然。
　　直到１９６３年初秋，由中國作家協(xié)會派遣，我隨他訪問阿爾及利亞和巴基斯坦。兩個月朝夕相處，才感受到聞捷不僅是位熱情豪爽、開朗豁達(dá)、才華橫溢的詩人，更深深地感染到他那寬闊的胸膛里，蘊積著那么多那么深沉的愛。旅途盡乘飛機，長途短途，頻繁轉(zhuǎn)換，而那一陣國際航線上經(jīng)常傳來飛機失事的消息。每次到達(dá)目的地走下舷梯時，我們總要互相輕松地說一句：“又把生命從駕駛員手里領(lǐng)回來一次?！保冈孪卵砂柤盃柸ト諆?nèi)瓦，從機窗俯瞰，下面是碧波浩瀚的地中海。我說：“這回要是出事，可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了?！甭劷菸⑿σ幌拢裆D(zhuǎn)為嚴(yán)肅地回答：“不會‘皆不見’的。我的魂魄，是一定要飛回國，飛到北京，飛到上海去的。”在萬里以外的異鄉(xiāng)，他常常想念祖國，想念國內(nèi)的親人和同志，想念在上海的摯愛的夫人和三個女兒；回國以后，他又常常想念阿爾及利亞的牧民和孤兒，巴基斯坦山區(qū)的農(nóng)民，孟加拉灣的船工和乞丐，也想念著出訪期間結(jié)識的異國友人。他到處都無保留地顯露出那顆真誠坦蕩的拳拳赤子之心。
　　
　　二
　　
　　阿爾及利亞的８月，雖不像西非那般燠熱，也還是熱得可以，從早到晚，常常是汗流浹背。但是，聞捷仍然再三提議走出阿爾及爾到外地去，到山區(qū)去，去看望剛剛獲得獨立和自由的普通人，去聽聽掙脫殖民主義鎖鏈的奴隸的心聲。在奧雷斯山區(qū)，在巴特納和君士坦丁，我們遇到不少民族解放軍的軍官和戰(zhàn)士——阿爾及利亞人稱其為“圣戰(zhàn)者”，在這種時刻，他總是問得特別周詳，記得特別仔細(xì)。奧雷斯山頭怎樣一次次燃燒起武裝反抗殖民軍隊的火炬，一次次伏擊戰(zhàn)怎樣地進行，一些山河村落和一些勇士的名字，他都反復(fù)核對清楚，一絲不茍地記在筆記本上，也許是戰(zhàn)爭年代記者生涯中養(yǎng)成的好習(xí)慣吧。我也分明聽到他那顆火熱的心在劇烈跳動，仿佛回到十多年前某一次戰(zhàn)役勝利休整時去采訪一個英雄連隊的日子。有一次告別時，他嚴(yán)肅地對主人說：
　　“親愛的兄弟，我曾經(jīng)穿過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軍裝，我完全能理解為自由獨立而戰(zhàn)的戰(zhàn)士心情。這地球上，帝國主義、殖民主義還沒有消滅，我們還要一起戰(zhàn)斗！”
　　那位民族解放軍軍官聽了，突然雙腳立正，舉手行了一個軍禮。好像站在他面前說這一番話的，并不是一位來訪的中國詩人，而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位使者。
　　另一次，在奧蘭西部，我們來到邊境一個小縣。阿爾及利亞朋友陪同我們參觀邊境一個哨卡。從哨卡附近一個洋溢著歡笑的牧民帳篷中出來幾位老者，快步走到我們面前，邀請我們?nèi)⒓诱谶M行的婚禮。陪同我們的阿爾及利亞朋友還在猶豫時，我看到聞捷的眼睛里已經(jīng)流動著喜悅的神采。進入帳篷，他熱情地向主人致賀，席地坐下。在那些還有點拘謹(jǐn)?shù)哪撩裰虚g，談笑風(fēng)生，好像又坐在陜北高原上牧羊老漢或是天山腳下哈薩克男女青年們當(dāng)中了。主人端來一盆“庫斯庫斯”——用羊肉拌雜糧的民族食物，油膩先不說，單是停留在上面的許多蒼蠅，連我們的司機賽義德都忍不住要皺眉頭。但是，主人剛說聲“請”，聞捷就第一個舉起羹匙。那幾位老者瞇起眼睛微笑著望著我們，等待客人們的反應(yīng)，沒等他們開口，聞捷就大聲贊美起好味道來。如果有時間，我想，他也許會為主人朗誦幾節(jié)他的《天山牧歌》的。
　　在阿爾及爾郊區(qū)伊特拉山上，我們訪問了一所烈士子女學(xué)校，孩子們的父母，大都在抗擊法國殖民者的戰(zhàn)斗中犧牲了。走進校門，我們的心就不平靜。在校長介紹學(xué)校概況和孩子們遭遇的時候，在參觀學(xué)生學(xué)習(xí)成績和宿舍的時候，特別是同天真活潑的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候，聞捷的眼睛里總是噙著淚水。訪問中，他沒有多說話，只是將幾個年齡最小的孤兒緊緊地?fù)г趹牙?。那天晚上，他想了很多，也寫了很多，很可能又一次想到遠(yuǎn)在上海的三個女兒。第二天一早，他對我說：“不行了。昨天晚上簡直睡不著，兩片‘眠爾通’沒有一點用。”
　?。乖?，我們回到亞洲，在酷暑中踏上巴基斯坦干燥的土地。卡拉奇和達(dá)卡（那時候，孟加拉還沒有獨立，稱為“東巴”）的街頭，人聲嘈雜，車馬喧嘩。由于訪問日程的關(guān)系，我們未能同街上那些面孔黧黑、身體瘦弱的貧民進行攀談，問一問他們的光景；也不可能直接去采訪工人罷工斗爭的情況和種黃麻的農(nóng)民辛酸的生活。我們只是走馬看花參觀名勝古跡、大學(xué)校園和民間藝術(shù)展覽，幾天后便匆匆回國。路過仰光，住在大使館等候民航班機時，開始合寫一冊短詩集。當(dāng)我們商定將這冊小詩取名為《花環(huán)》的時候，聞捷感慨萬分地說：“花環(huán)花環(huán)，這算真正的花環(huán)嗎？要按我們的心意，真想寫寫工人和漁民。我總忘不了達(dá)卡乞丐的那雙手?！痹谶_(dá)卡，有一次汽車遇到紅燈，停在街心，突然從車窗外伸進一雙手。車旁站著一個老年乞丐，滿頭干草似的亂發(fā)，同花白胡子幾乎連在一起，瘦弱憔悴，顯然好幾天都處在極度饑餓中。一陣強烈的同情和憐憫涌上我們心頭。我望望聞捷，用眼睛詢問，怎么辦？他緊鎖雙眉，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那個老乞丐和他那雙不住顫抖著的枯樹枝似的手。在這種場合我們自然不便給他錢，而且我們袋里也沒有當(dāng)?shù)氐呢泿拧：芸?，綠燈亮了，汽車?yán)^續(xù)奔駛。一直到回旅館，他沒有再說一句話。
　　
　　如果要為所謂“詩人氣質(zhì)”作點注腳，人們可以找出一堆形容詞，從最崇高純潔的直到最乖僻怪異的。但我以為，對聞捷來說，最突出的就是那顆真誠的赤子之心，那顆中國革命詩人的心，而它是同世界上被壓迫民族、被壓迫人民緊緊連在一起的，回想上世紀(jì)６０年代初期，許多作家、詩人都有這樣的胸懷。聞捷說過：“我們將來再一起到日本去，到拉丁美洲去，還有黑非洲許多國家，我都想去！”可惜，再也沒有這種機會。以后一些年，我倒是去過日本、菲律賓、緬甸，也去過美國和蘇聯(lián)，卻再也聽不到聞捷的朗朗笑聲了。
　　
　　三
　　
　　１９８８年，我有機會參加中國作家代表團重訪巴基斯坦，再一次踏上聞捷和我鐘情的土地。到達(dá)卡拉奇的第二天夜晚，會晤巴基斯坦文學(xué)界同行。老作家賈米魯丁·阿里先生娓娓敘談二十五年前相見的往事，并且說那時我們兩人都還年輕，如今卻已見老了。他又說到巴基斯坦作家們這些年比過去更加了解中國。記得上次聞捷曾向幾位急切希望知道中國的巴基斯坦朋友介紹中國漢字的特點和結(jié)構(gòu)，費了很大勁，也不知他們聽懂了沒有。此番我們這個代表團沒有再遇到這類詢問。多年來，中巴兩國睦鄰友好，交往頻繁，如同釀酒，隨著時光流轉(zhuǎn)，一天天濃化友誼和了解。而聞捷和我兩人作為最早接受巴基斯坦朋友們花環(huán)的中國作家，自然更感到幸運和自豪。這回在幾次聚會上，我朗讀我們二十五年前的詩，朋友們的掌聲，使我欣然，也使我惻然。因為有的詩是聞捷的作品，掌聲是給他的?？障緯r候、會后，我和代表團的同伴自然地要談起聞捷。來自天山下的詩人博格達(dá)·阿卜都拉必定要贊美《復(fù)仇的火焰》和《吐魯番情歌》，他說聞捷那么深情地眷戀新疆，使他這個天山之子都十分感動。來自云南的作家張昆華說不久前還遇到聞捷的小女兒趙詠梅，同詠梅多次談到她的父親。二十五年以后，我感到聞捷依然同我們一起漫步在巴基斯坦的山山水水間。
　　在卡拉奇，二十五年前一路陪伴我們的小說家肖格特先生，他高興地回憶起當(dāng)年在一起的美好時光，也一再問起聞捷，問起他本人以后來中國訪問時遇到過的巴金、老舍、楊朔、韓北屏……我不得不告訴他聞捷的噩耗，他沉默地對我凝視好久。我明白，那些好心的朋友們知道接觸過而且尊敬的中國作家們都遭遇到不幸命運時都很納悶，他們直率地問：為什么這些很好的人，不是遭到打擊、投入監(jiān)獄，就是非正常死亡？你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們中國是怎么了？為什么要這樣做？面對這樣的疑問，我們只能坦白地回答：我們那些年確實做了許多錯事?？墒牵瑤拙湓捘苷f清楚嗎？他們很不理解，我們自己當(dāng)時又何嘗理解！
　　巴基斯坦朋友們盛情地贈送了一個又一個花環(huán)，代表團的同伴們都很喜愛那些用金線精巧編成的工藝品，我卻一次次痛苦地想起聞捷這個最早被無情摧殘的花環(huán)?。保梗罚蹦瓿跎虾Ｄ莻€嚴(yán)寒之夜，聞捷躺在自己扭開的煤氣管邊，讓它冷酷地吞噬才華橫溢的大腦和熱情如火的心臟。聞捷，我不相信那個夜里你會像人們后來向我描述那樣的平靜安詳，那不是你的性格。你是個鐵錚錚的漢子，是個寧折不彎的人。你曾在沙場戰(zhàn)火中出生入死，你曾在天山風(fēng)雪里跋涉奔波，你曾為祖國母親的今天和明天縱情謳歌，如若不是人的尊嚴(yán)、生的自由、愛的權(quán)利都被那伙奸賊們殘暴地剝奪殆盡，蹀躞在漫長的隧道中看不到一絲亮光，聽不到一點人聲，你會像你的夫人那樣，毅然決然地舉步跨過那最后的一道門檻嗎？！
　　想起聞捷的時候，我常常哀傷地吟誦杜甫《夢李白》的詩，一千多年前的偉大詩人寫出了后代多少人的心情：“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兇惡殘暴的蛟龍惡煞，那十年中殘酷地毀滅了多少人的生命??！聞捷，我的好友、我的兄長，你在哪里呢？你滿懷豪情謳歌過的祖國，你為之流血流汗、獻出滿腔忠誠的黨和人民，在經(jīng)歷了最嚴(yán)峻的血火煉獄，贏得了最輝煌的勝利之后，邁開了步伐，正以舉世震驚的速度和光彩，走上民族復(fù)興之路。１９７８年你的詩選重新出版時，我們共同的好友李季寫過一篇《清涼山的懷念》，以這樣的句子結(jié)束：“……多少回，多少個同志曾經(jīng)同我一起，深深地懷念他；假若聞捷還在，假若七年前他不曾在‘四人幫’的迫害下過早地離開我們，他將……”我深有同感。他特地用了“過早”二字，是的，你離開我們那年，才四十八歲的盛年??！假若你還健在，假若你來北京，去廣州、海南，假若你漫步上海浦東和一片又一片新區(qū)，漫步在今天的南京路、淮海路和崇明島、長興島感受一下四十年前根本無法想像的巨變，假若你沿河西走廊再出陽關(guān)，走遍天山南北，或者去松遼原野、閩贛山區(qū)，假若你回到你長江之濱已經(jīng)改天換地的家鄉(xiāng)，再一次參加丹徒縣黨代會，多少新的業(yè)績、新的風(fēng)光、新的英雄兒女會融進你泉涌的詩情，而你那清新激越的詩句，又會飛到多少讀者的心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