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就像某種自然之物,在關于它的命名中我們無法感覺、知道到它,我們說什么是詩的時候,我們必要進入一個詩的場。我們指著一首詩說,這就是詩。
談論詩必須知行合一。我的意思是我們只能在路過一首詩的時候指著它說,這就是詩。就像指著一棵蘋果樹說,這就是蘋果樹一樣。關于蘋果樹的一切描述都與蘋果樹無關,而且越精確距離蘋果樹越遠。
有些關于詩的定義解釋說,詩就是特殊的語言?;蛘弑绕胀ㄕZ言更有力量的語言。依然令人茫然,我們知道所有專業(yè)術語都是特殊的語言。而比普通語言更有力量的東西包括標語口號。
我們可以在一部小說不在場的情況下描述一部小說。情節(jié)、人物、主題……但我們無法描述一首詩。
詩是無法轉述的。
其實談論詩是什么的人,最終只有舉出詩本身來回答。詩就像中國哲學中的“心”、“仁”這些思想一樣,無法概念化。牟宗三先生說,中國文化的開端處著眼點是在生命。這個著眼點也是漢語詩歌的著眼點。詩歌是語言的寺廟,就是最高的語言,但它不是上帝的語言,是活的,生命的語言??藸杽P郭爾說“上帝不是理解,而是行動”。有人否定詩歌的生命性,這是受西方詩歌概念的影響,把詩歌理解為對世界的理解。而中國傳統(tǒng)是對世界的感悟。“詩”就像“仁”、“心”這些思想一樣無法定義,只能在知行合一中去妙悟,在具體的作品中去格物致知。古代中國的詩論非常清楚這一點,古代詩論從來不說好詩是什么,只說詩如何才是好?!傲现猓ト舜娑蛔h,六合之內,圣人論而不議。”(莊子)
《歲寒堂詩話》中說:“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無非詩者?!笔篱g一切皆詩。這是廣義的說法,包含著中國古人對世界的理解,與古代中國萬物有靈的思想有關。詩,不僅僅意味著分行的文字。詩,也意味人們對世界的形而上的感受。老子所謂,“道可道,非常道”,“大音希聲”是對這種感受的注解。老子的理論通常在杰出的詩人那里,被理解為詩的基本道理。在中國,詩總是更傾向于道家的思想?!笆篱g一切皆詩”是詩人們的一個出發(fā)點,但不僅僅是詩人的出發(fā)點,也是古代中國人理解世界的基本點。李白說“大塊假我以文章”?!笆篱g一切皆詩”來自“道法自然”的思想。與西方的天堂地獄的劃分不同。有了“世間一切皆詩”的認識,才有天人合一。如果對世界持的是否定的,改造的、拯救者、解放者、革命、救世主的態(tài)度,人是不可能與天合一的?!笆篱g一切皆詩”是中國詩人的一個寫作立場,也是中國文明的基本立場。在此立場上,我們才出發(fā)作為詩人。
“世間一切皆詩”,是說,詩意是存在的本質。“天地無德”,這個“無德”就是詩意。詩意是無,詩是有。
大地、世界、人生本來就是詩意的,沒有詩歌它們也存在于詩意中。但這個詩意是被隱匿在自然中的,語言把詩意敞開。
詩就是文化,以文去化。天人合一,如何一,通過文來“道法自然”,化為一。
一首詩是一個場。它在召喚。
古代判斷好詩的方式是依靠經驗和時間。依據閱讀經驗,因為漢語詩歌不是“一窮二白”的。古典詩歌與白話詩歌形式不同,但普遍經驗是一致的,否則今日的人就不要說他們會被古代詩歌感動。我相信只要排除偏見,尊重感覺和經驗,就像我們總是被已經成為經典的詩歌感動一樣,(在那里我們當然知道什么是好詩)我們可以同樣在當代詩歌中感覺甚至認知到同樣杰出的詩歌,與這種感覺和認知的可靠性比較起來,所謂“詩歌標準”——尤其是當它被詩歌的正式發(fā)表、詩歌評獎、詩歌選本、詩歌史、詩歌評論僅僅作為維持話語權力的游標卡尺去利用時——是完全不能信任的。
普遍經驗其實是某種叫做“無”的東西。詩歌的持久性不在于它的語言形式,而在于它通過它時代的語言表達的那種普遍性的不可言傳的“無”。永恒魅力來自詩所傳達的“無”,而不是“有”。我們是被那種言已盡而意無窮的“無”所動。我們還是可以依據閱讀經驗辨別出什么是好詩。好詩的要素已經約定俗成。對好詩的感覺已經積淀在我們關于語言的經驗中。
詩就是那些可以蠱惑人心的語詞。當你被蠱惑的時候,你就進入了一首詩。那些語詞經過詩人的組合,具有返魅的力量。
狄金森說:“它令我全身冰冷,連火焰也無法使我溫暖。我知道那就是詩。假如我肉體上感到天靈蓋被掀去,我知道那就是詩?!闭f得好,詩是一種可以喚起感覺,令人心動并體驗到的語言。
讀一首詩就是被擊中,而不是被教育。
最得人心的詩是最具魅力的詩,是為天地立心的詩。
而什么語言會構成一個得人心的具有魅力的場,這是無法確定的。任何語言都存在這個可能,任何組合方式都存在著這個可能。在詩歌上,詩人必須承認不可知,詩歌具有巫術的特征。今天,世界上的一切都在量化,而詩也許是最后的無法量化的。這也是詩歌得以在技術時代獨立并高踞于精神生活之巔的原因。
一首魅力四射的詩是一個塔。塔的基礎部分人人可進可懂。個人的修養(yǎng)(心靈、感覺、閱讀積淀、知識結構)決定你可以進入詩的哪一層。詩最核心的塔頂部分,只有少數人可以進入。但如果只有這個高處不勝寒的少數沒有下面的基礎,塔就飄在天上。
齊白石說:“太似則媚俗,不似則欺世”,媚俗的詩只有一層,欺世的詩只有飄在天上的尖。
好詩是:其最大的一圈是引車賣漿者流都明白的漢語;其最小的一圈,是禪。好的詩歌是七級浮屠。深度屬于最小最核心的一圈,最基礎的部分,那個外沿只要懂漢語都可以進去。
一座塔是一個立體的場,也可以用佛教的“壇城”來比喻。“漢魏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王國維所謂“有篇無句”,是新詩氣象。
一首詩就是一個語言的場,“篇終接渾?!薄>褪钦Z言已經被創(chuàng)造成為一個場,進入“意有所隨,不可以言傳”的境界。主題、意義、情緒、修辭、深度……都是小于場的東西,而這個場是心的在場,語言在這里已經消失。所謂得意忘言。又說到玄學了,確實,心是什么,在中國經驗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無法定義。論語講的就是心,但孔子始終只是在說心在人生中的不同狀態(tài)?!傲现畠?,圣人論而不議”。
詩是語言創(chuàng)造的一個存在之場,離開了這個場,詩就不存在。
場創(chuàng)造氣象。有氣象的詩就是王國維說的那種有篇無句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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