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多,我正在望著早晨的陽光做心理健康操,保姆帶著樂樂從外面散步回來了。我心情大好地對樂樂說:小朋友你回來啦!樂樂朝我咧著嘴,但保姆臉色有些尷尬,她不安地往自己身后瞟了一眼,我順著方向往后掃,看見一雙白球鞋。
原來,保姆在天臺上與人聊天,放開了樂樂的繩子,樂樂沖向正在天臺運動的白球鞋,隔著運動服,在她腿上撓了兩個小印子。
白球鞋很憤怒很緊張,大聲喊:出人命啦!你快看看!
我被嚇得心陡然從嘴里飛了出來,眼前的陽光頓時不見了。白球鞋拉起運動褲褲腿,腿肚子正反兩面轉(zhuǎn)動著叫我看,我抑制著渾身哆嗦仔細一瞧:兩處傷:一處有狗爪的撓痕,沒破皮沒流血;另一處破了一點皮,痕跡像紅鋼筆在那里點了一下。我的心回到了原處,但是氣氛仍緊張。
白球鞋悲憤得像山洞里出來的白毛女,她指著樂樂指著保姆控訴控訴控訴,我被那巨大強烈的悲憤嚇壞了,連忙問保姆:你不是拴好繩子出去的嗎?不是反復說不能放開它嗎?
保姆倒不慌不忙,慢悠悠解釋道:我上去沒看到她呀,不知道她什么時候來的。
這是我家新保姆,才干了一個半月。她是廣州下崗女工,當了幾十年的工人階級,據(jù)說還抓過計劃生育工作,見慣悲憤怒罵。在她眼里,我屬于書生軟弱,人善容易被人欺的角色。她不卑不亢,只用了兩個眼色,就把場面交給了我,且看我如何迎戰(zhàn)白球鞋。
我再三道歉,一邊找錢包,一邊找樂樂的免疫癥,安慰對方別害怕,樂樂年年打疫苗,健康。我愿意賠錢帶對方去打防疫針。
一身藍色運動服的白球鞋說:你跟我下去,到物業(yè)公司去說。
好,好。等我換換衣服。
我穿著一身長袖睡衣,衣服上還有一只長耳朵小狗圖案。
白球鞋:不要換了??禳c!再晚就要死人了。
穿著睡衣就被趕去物業(yè)中心。隨即陪白球鞋去防疫站打針。醫(yī)生煽動恐懼,建議再打免疫球蛋白。我指出血清制品有風險,我愿付費,但請白球鞋與家人商量后再定。
回到物業(yè)公司,叫來保姆給白球鞋道歉。我共付給白球鞋疫苗費、球蛋白費、來回注射費一千六百元。白球鞋要求先支付兩千元精神補償費、營養(yǎng)費、誤工費。保姆說她“勒索”。白球鞋大怒,打報警電話,派出所不愿出警,白球鞋不肯罷休。
我上樓去補吃抗抑郁藥,我有些吃不消。正好父母來中大家里看我,為免他們擔心,我裝作輕松愉快。
吃藥,找現(xiàn)金。匆匆下樓,正好見白球鞋按我家門鈴。害怕她引發(fā)我母親抑郁病發(fā),連忙說好話,極其配合她一切要求。她的兒媳、兒媳姐姐趕到做高參,保姆拒絕去派出所,只好我獨自跟這三人去。
派出所女警覺得可笑,不肯接案。白球鞋說出人命了,警察怎能不管。一年輕男警覺得沒有辦法管,知道這種六十歲上下的婦女難纏,請求老警察支援。老警察經(jīng)驗豐富,把四人領(lǐng)到一間單屋,叫四人協(xié)商寫下協(xié)議,他趕緊脫身。
白球鞋提出要先賠償三千元精神損失費。我問怎么又變?nèi)г耍克齼合闭f這只是小數(shù)目,預付數(shù)目,事情還沒有完。我只盼趕快結(jié)束一切,她們怎么寫怎么說我不反駁。我精神體力都支持不住了。從早上八點半左右折騰到中午一點了,我想吐,我想縮在角落里,可是我不能不面對。趕快交出三千元現(xiàn)金,最后錢兜里只剩二十元——這是打的費。
回到家里,裝作沒有事情。父母害怕被人糾纏扣在派出所,我忙笑嘻嘻說,怎么可能呢?一切正常。我沒有告訴他們過程和結(jié)果。
下午陪父母聊天,我總在笑。我清楚聽見自己的笑聲,有種疏離的不真實感,一邊聊天,一邊出神。想起伍爾芙,很理解她為什么要死,為什么怕家里的女傭和仆人。想為什么選擇溺水而亡呢?沒有高樓可跳嗎?河水可能很清澈,很美麗,她走進河水深處時,絕對滿心強烈渴望死,死神在清清的河水中溫柔地擁抱她。
父母離開中大之后,我獨自在家抱著樂樂,我一遍一遍對它說:樂樂,姐姐心里很難過……姐姐心里很難過呀……你知道嗎?姐姐心里很難過。樂樂,樂樂,你知道嗎?姐姐心里很難過很難過。
與白球鞋的整個協(xié)議過程讓我疲憊抑郁,從上午八點多一直持續(xù)到中午,我苦捱著,蜷縮著,不時歪在墻邊,有時蹲在桌腳下,我實在沒有力氣應(yīng)對。
白球鞋總把“要死人了”掛在嘴邊,似乎妄想癥多動癥強迫癥恐懼癥同時大發(fā)作,我受不了這樣的刺激。我害怕抑郁癥爆發(fā),心里默默實施自我認知療法。我告訴李蘭妮,眼下一定要撐住,別害怕,不要擔心日后被人敲詐,人性本是善良的。既然你不知道今天明天還活不活,那就別害怕此協(xié)議會留什么后遺癥。人心是善是惡,此人是到此為止,還是從此無休止索要天價補償,李蘭妮,你只能賭一回。
即使到了這種地步,我還要考慮給白球鞋買點吃的喝的,因為她說沒吃早飯胃痛;我還要打電話告訴父母別等我吃午飯,爸爸吃飯時間有規(guī)律,晚吃對他身體不好。我要振作精神,假裝輕松跟家里通話。白球鞋也看出我快不行了,她繼續(xù)大聲地聲討說疫苗有毒要死人了,同時對我表示了同情。她看著我脖子上的手術(shù)刀疤說,癌癥病人活個十年二十年沒問題。
我在想此事背后的人心。白球鞋代表了社會上一個群體,心地并不壞,知道善惡,有文化,有社會閱歷。但是,他們有精神疾障,凡事必往最壞的方面想,自己嚇自己。他們自我保護意識過分發(fā)達泛濫,引起輕度人格分裂精神分裂。他們在善惡之間掙扎,他們不知道自己有病,只知道做人不能吃虧,要事事聰明會算計。
早就聽樓內(nèi)養(yǎng)狗的七八家老師說,最怕白球鞋。幾乎養(yǎng)狗的鄰居都被她罵過。自從協(xié)議事件后,好幾戶養(yǎng)狗人家告訴我,白球鞋警告他們:小心惹禍上身。
周老師的狗咬了孕婦,被抓到派出所簽協(xié)議,賠了幾千元還沒完。過了一個多月,見到好幾個老師,神情閃爍,小聲問我:聽說你家樂樂咬了一個孕婦,孕婦的小孩生下了是畸形,賠了幾十萬還不算完,你家狗狗給抓去人道毀滅了?
再過幾個月,謠言會演變成怎樣一個黑暗故事?
如果不是樂樂的緣故,我可能在校園里很少與外人打交道。過去多年,我不與圈外不相干的人來往。樂樂惹禍,讓我增長了見識。
樂樂兩個月時,就在小公園玩,那時,男女老少都喜歡這個狗BB。樂樂習慣了人家一見到它就夸它,抱它,跟它玩。所以,在外面一見到人就歡喜,直奔人家腳前聞嗅,搖著小尾巴打招呼,盼著別人跟它玩。它那時只有四五斤重,小小的,毛絨絨的,像個毛玩具,沒有人怕它。一轉(zhuǎn)眼就一歲了,高了,壯了,雖是小型狗,十斤重,但畢竟有著青少年的酷氣和威風,自然,一部分人疏遠它,怕它,或討厭它。
樂樂不明白。我第一次養(yǎng)狗,沒有管教經(jīng)驗,所以,它見人就往前湊就成了壞習慣,至今沒法改過來。
作為這個頑皮小子的家長,我跟幾種類型的人打過交道。
第一次,鐘點工帶樂樂乘電梯上樓,電梯里還有一只狗。據(jù)說有大人帶女孩進電梯,女孩怕狗,突然跳了起來,樂樂以為人家跟它玩,往前湊,跟著跳,結(jié)果爪子在女孩兒腿上劃破一小塊。女孩的家長親戚告到物業(yè)公司。我去挨罵。女孩親戚指著我的鼻子,說要把狗滅掉,省得看見狗,會殘害兒童幼小的心靈。但這家人只是因為怕,才出現(xiàn)過激言行。等我陪同他們?nèi)ゴ蜻M口防疫針之后,對方?jīng)]有糾纏不休。我賠了醫(yī)藥費后,給他們每次去打針的的士費,人家不收。我買了禮物上門慰問,此事就算了結(jié)了。
第二次,還是鐘點工帶樂樂去跟另一條小狗在外面玩,有人穿短衣短褲鍛煉身體,快步從樂樂身邊擦身而過,據(jù)說這人不怕狗,但樂樂撲了他一下。當時鐘點工和另兩位老師與這人同時查看,沒有傷口。以為平安無事。鐘點工順手留了我的電話。她剛帶樂樂回來,我已經(jīng)接到這人電話,說回家看還是有點傷的。我立刻說,好吧,請你去打防疫針,我支付醫(yī)藥費和的士費。對方也很爽快,不需我陪同。只是,被防疫站忽悠,打完針又化驗,說什么陽性要繼續(xù)打。這人主動為我省錢,第二回打的是國產(chǎn)針。鐘點工說,李老師,你太容易給人騙,明明當場看過沒有傷,有兩個證人,可你一接電話立刻答應(yīng)賠藥費,別人會利用你好說話找麻煩。我說,憑良心做事吧,我相信人家不是故意的。
第三次,我?guī)窐吩陔娞堇?,進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學生,樂樂嘴唇碰了他的腿一下。我把樂樂送回家后,特意找到小學生住的那層樓,挨家敲門找到那男孩。男孩與他父親在家,我特意說,我來看看有沒有傷著哪里,省得你們做父母的擔心。男孩的父親及男孩、我,三人反復找來找去沒傷痕。我留下電話,當天去了深圳。就在廣州到深圳的列車上,接到男孩母親的電話,劈頭臭罵我一頓。我說,你別著急,你去問問你家人,你孩子沒有一點傷。那母親罵:沒有傷你有那么好心上門問?我說:我怕小孩子不知道這是誰家的狗,萬一家長有什么不放心的要問會著急。女人的罵聲低了下來。我說:我有點難過,好心為你著想反被你這么罵。女人這才說:我兒子膝蓋有過去摔破的傷口,我要帶他去打針。我說,好,等我從深圳回廣州,立刻會去你家付醫(yī)藥費和打的費。一回廣州,我上門送上慰問品,并立刻付錢。女人給孩子打的是當時防疫站最貴的進口針。我輕聲跟小學生說對不起,微笑wIsK+r154Un/+xFW7iBLXNmPwdsEgxDAr9JGZYHoHdM=站在門口,跟這家人說了許多道歉的話。這女人始終一副舊社會的債主臉,正眼不瞧我一下。
第四次,先生帶樂樂與人聊天。這位老師娶的是位法國人,生了兩個很可愛的混血小男孩。樂樂不知怎地在這老師腿上撓了一下。這老師沒吱聲,自己去防疫站打了針。我第二天無意聽說了。趕緊上門去道歉,送上醫(yī)藥費和的士費。這老師堅決不肯收。我在他家門口與他推讓著,他和他夫人都堅持不收。我只好到學而優(yōu)書店買了相當于醫(yī)藥費的世界童話名著集,送去說給他孩子看。他們見我誠心便笑著讓孩子跟我道謝。
第五次,同層樓的一個男孩跟樂樂玩,被抓了一下。男孩的母親很有禮貌地來敲門,絲毫沒有問罪的口氣,只是問樂樂是否打過防疫針。我忙把防疫證明給她看,又付上費用。她只收了醫(yī)藥費,不收的士費,說,防疫站離得近,不用打的。
第六次就是惹禍的新保姆,她只給我做了一個半月的活兒,但她帶樂樂去跟她先生玩。樂樂玩的時候,在她先生手腕上劃了一道紅痕。我當場給她四百元,讓她與她先生去打防疫針。這保姆說,她家也養(yǎng)狗,她先生肯定不會去打針。過了兩天,新保姆說,找一天我把四百元拿來退給你吧?我說:就放在你那里,萬一哪天樂樂誤傷你,我又出差不在,你可以立刻去打針。
第七次,就是那位白球鞋。付給她四千六百元后,不知她哪天又要找上門。
七個人,七種處理問題的方式,背后折射出七種處世的心態(tài)。我從七種不同的反應(yīng),可以猜測出對方的價值觀、家庭氣氛、個性教養(yǎng),包括這家的孩子在社會上怎樣與人相處。
七次出狀況,有六次是正常反應(yīng)。其中有兩次令我心懷感激,從這點來判斷,我是幸運的。每一個人的生活,都是由這樣一些微不足道的瑣事組成,有驚嚇,有焦慮,有誤解,有安慰,有寬容,有平和,也有恐懼為難。關(guān)鍵我們自己要切記:不要被惡所勝,要以善勝惡。
從一個人對待小動物的態(tài)度,可以更深入地看透這個人的內(nèi)心。莫名其妙憎恨小動物的人,內(nèi)心比較陰暗,常年生活在臆想敵的圍困中,他們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總覺得自己吃虧別人占便宜。他們病態(tài)地渴望控制一切,一切如己所愿,斤斤計較別人是否愛他尊敬他。但是,他們自己缺乏愛的能力,看人看小動物的目光有點陰,有點兇,好像里面有小刀子嗖嗖嗖地甩出來。
我?guī)窐飞⒉綍r,常有青年學生或中年教師被它的神態(tài)逗得笑,有時忍不住特意走過來,摸摸它的小腦瓜,夸它是小乖乖小靚仔。樂樂聽得懂人家夸它贊它,總報以燦爛的笑容,夸張地搖動一朵花樣的小尾巴。
可是,也有這樣的老太太,我和樂樂離她還有十幾米遠,有時隔著一條馬路,各走各的,本不相干。突然,老太太指著樂樂就罵開了:滾開!滾開!有幾遠滾幾遠!死畜生!劏咗你!
有一次,一對六十多歲的夫婦從我和樂樂身邊走過,樂樂表示友好,沖他們搖搖小尾巴。老太太卻大叫一聲,把我和樂樂都嚇著了。我們正發(fā)愣,那老頭搶前兩步飛起一腳狠踢樂樂,樂樂被踢得在地上滾了兩下,尖聲哀叫。我本是好脾氣的人,但也忍不住質(zhì)問道:你為什么踢它?它沒惹你們啊!那老頭理直氣壯說:我不踢它,它咬我怎么辦?我說:它是寵物狗,這么小,你這樣會踢傷它的。老頭老太太擺出一副極其鄙視我和樂樂的神情,揚長而去。
也有這樣的小學生,年齡段往往在初小,放了學,三五成群打打鬧鬧。見到我牽著樂樂路過,就會有那么一個小男孩帶頭說:毛妖怪,狗東西,打死你!有時,罵完還不罷休,追著,跟著,想找機會從樂樂背后去踢它,其他幾個孩子就興奮地亂叫,喝彩。
每當這種時候,我心情都不好,不光是為樂樂覺得冤——樂樂受點委屈沒什么,我是為這樣的人心、人性而難過。
倒是在深圳較少見到憎恨小狗狗的人。深圳人普遍更寬容,更博愛,更有接納的能力。
攝影/瑞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