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玲和李一中小時候住在同一個大院里。紅衛(wèi)兵到汪玲家來抄家,排著隊,唱著語錄歌進(jìn)來,砸碗碟,撕書畫,汪玲母親的幾條花裙子,則被他們剪成一縷一縷的。李一中跑到汪玲家去看熱鬧。他看到汪玲的母親在哭,但紅衛(wèi)兵不準(zhǔn)她哭。汪玲則坐在一只打開的小皮箱里,兩條腿掛在箱子外面,晃啊晃的。她不哭。李一中趁亂拿了一個玻璃球。這個乒乓球大小的玻璃球,里面盛開著一朵花兒,花瓣上還有幾顆可愛的露珠。我們知道這玩藝兒叫“紙鎮(zhèn)”,是用來壓住紙的。但李一中不知道,他那時候還沒上小學(xué)。他前腳剛跨出汪家的門,汪玲后腳就追上了他。她扯住李一中的胳膊不松手。她說:“你偷我們家東西,還給我!”李一中甩不脫汪玲,但又不愿把玻璃球還她。結(jié)果,他往地上猛地一摔,玻璃球碎了。
直到李一中五十歲,他都沒有忘記,當(dāng)時,汪玲沒有哭。她只是低頭看了一眼滿地的碎玻璃。她抬起頭來,李一中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她眼里的絕望和悲傷,他到了五十歲的年紀(jì),都還清楚地記得。
住在同一個大院里的人都知道,汪玲是一個不會哭的孩子。誰都沒見過她哭,當(dāng)然也沒見過她流眼淚,包括她的父母和姐姐。正因為她不會哭,所以她比姐姐承受了更多的打罵。當(dāng)她們姐妹犯了什么錯的時候,或者當(dāng)她父母感到不順心的時候,她就會挨罵,或者挨打。本來應(yīng)該由姐妹倆共同接受的打罵,因為姐姐很快就哭了起來,所以最終總是落到了汪玲一個人身上。她顯得那么倔強(qiáng),任憑她父母怎么罵怎么打,她都不哭。她只是低著頭,一聲不吭。仿佛她的身體就是這樣長的,她的頭就是向下彎著長的。李一中心里很不平,他看著口角生沫的汪玲父母,看著他們兇惡而歇斯底里的樣子,恨不得對準(zhǔn)他們吐一口唾沫。他同情地看著汪玲。她始終不把頭抬起來。有幾次,他幾乎要懷疑她其實是在偷偷地流淚。
但是第二天,她總是回答他說:“沒有!沒有!”
“你真的沒哭嗎?”
“真的沒有!”
有時候,大家坐在院子里的玉蘭樹下聊天的時候,汪玲的母親會說:“我們家玲玲生下來就不會哭。”李一中每次都要盯著問:“真的嗎?她真的不會哭嗎?”汪玲的母親就說:“當(dāng)然是真的!護(hù)士抓住她兩只腳,把她倒提起來,在她屁股上打了兩巴掌,她還是不哭?!?br/> 讀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李一中去汪玲家,看到汪玲的母親用一根棕毛為汪玲通淚腺。人眼的兩個內(nèi)角處,各有一個針尖大的小孔,人的眼淚,就是從這里流出來的。它像一個泉眼,當(dāng)人感到悲傷的時候,身體里清澈的水,就從這里汩汩而出?!八臏I腺一定是堵住了!”汪玲的母親說。但是捻了一通,汪玲還是不流淚。
汪玲的母親對李一中說:“你過來,你坐下,我?guī)湍阃ㄍā!?br/> 他和汪玲的母親靠得那么近,他聞到了她身上溫暖而芳香的氣息。他忽然很奇怪地想叫她一聲“媽媽”。他為什么要叫她“媽媽”呢?他自己不是有媽媽嗎?
“癢不癢?”汪玲的母親問他。
她特意從棕刷上扯下一根新的棕毛。比針還細(xì)的棕毛剛刺入他的眼腺,他就感到癢極了。她不斷地捻,棕毛不斷地深入,他感到了一陣難言的快意。他的淚水,伴隨著這陣奇怪的快意,禁不住流了出來。他從未想到,淚會流得如此酣暢,也從沒知道,流淚會是一件如此痛快的事。
那天,汪玲的母親還教會了李一中如何通淚腺。她拉過汪玲,把她做試驗品。她撐大汪玲的眼睛,讓李一中看那眼角一個細(xì)微的小孔?!熬褪沁@里!”她遞給李一中一根棕毛,讓他將棕毛刺入汪玲的眼腺。“不會弄痛眼睛的,你放心好了!”她鼓勵他。
汪玲沒有鼓勵李一中。但她顯然并不反對他們把她當(dāng)作試驗品。她很順從地在李一中面前的小凳子上坐下,很安靜地仰著頭,呼吸是輕勻的。
李一中有些緊張。尤其是當(dāng)他的手指觸到汪玲的臉頰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拿著棕毛的手在抖。不過很快,他就平靜下來了。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了汪玲眼瞼處那個細(xì)小的淚腺孔時,他的注意力便完全集中于那粉紅黏膜上細(xì)微的小孔了。他是一個認(rèn)真的人,有時候近乎執(zhí)拗。此刻,要將手上針一樣細(xì)小的棕毛捅進(jìn)汪玲的眼腺,成了他必須要達(dá)到的目的。他屏住呼吸,為的使棕毛準(zhǔn)確地刺入小孔。他已經(jīng)完全在意識上協(xié)調(diào)好了自己的動作,一旦棕毛刺入,他便要捻動棕毛,讓它像針灸大夫手上的銀針一樣,深入汪玲的淚腺。
這是一個干枯的泉眼嗎?
棕毛刺入的一瞬,李一中感覺到汪玲的身子顫動了一下。她的眼皮,也似乎眨動了一下。但是,她沒能將眼睛閉上。因為李一中左手的中指和拇指,將汪玲的眼皮撐開。他多么希望,這根棕毛,能將汪玲的淚泉打開。就像一把鑰匙,將一把鎖“咔嗒”一聲打開了?;蛘呦褚话谚F鍬,在一個堤壩上猛捅一個洞,河水便從這個洞里奔突而出了。
“癢嗎?”這句話幾乎已經(jīng)從他的嘴里滾出來了。但不知為什么,又被他吞了回去。
他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突然泛起了紅暈。
他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不停地動彈,他捻動棕毛,令它不斷地深入。人的淚腺到底有多長?這根一寸多長的棕毛,會全部鉆進(jìn)她的淚腺中嗎?
“你捅得真好,肯定很舒服!”汪玲的母親在一邊評價說。
汪玲的嘴唇微微張開,他聞到了她吐出來的熱氣。她的腿也悄悄地伸直了。眼角微痛奇癢的快意,讓她不禁要舒展自己的身體。
當(dāng)李一中將棕毛最終拔出來的時候,汪玲無比陶醉地嘆了一口氣。
“她就是沒有眼淚,真奇怪!”汪玲的母親說:“等我死的那一天,她也不會哭!”
汪玲的母親對李一中說:“好了,你學(xué)會了!以后家里有人長偷針眼,你就幫他們捅一下,包好的?!?br/> 她還說:“沒有棕毛,豬毛也好。要黑豬毛,白豬毛拿在手里看不清?!?br/> 可是,到哪里去弄到黑豬毛呢?李一中感到很迷惑。
讀初中的時候,李一中家搬到了鎮(zhèn)西頭。住進(jìn)新家一個禮拜了,他還是感到不習(xí)慣。他覺得若有所失。住在鎮(zhèn)東的時候,離他們家院子不遠(yuǎn),有一座寶塔,塔有七層,每一層的檐角上,都裝著銅鈴。每當(dāng)有風(fēng)的時候,塔鈴就叮叮地響。李一中非常喜歡聽這聲音。每晚每晚,他都是枕著塔鈴聲入夢的。那些個無風(fēng)的夜晚,沒有鈴聲,就像是寶塔在黑暗中消失了一樣,李一中就覺得有點難以入睡。好在,絕對無風(fēng)的日子實在很少。只要有一點點風(fēng),塔鈴就會清脆地歌唱??侦`的叮叮聲傳到李一中的耳朵里,讓他感到身子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漸漸失去重量,最終在黑夜里飄浮起來。
他睡不著,就胡思亂想。想得最多的,還是鎮(zhèn)東頭的老房子,以及不遠(yuǎn)處的寶塔。當(dāng)然還有汪玲。
李一中認(rèn)為,他還是天天去約了汪玲同去上學(xué),并不是因為喜歡和汪玲在一起。他是要去看一看老房子。李一中騎車來到鎮(zhèn)西頭,他聽到了清脆的塔鈴聲,他聞到了空氣中熟悉而親切的氣息。
汪玲輕輕一跳,坐到自行車的后架上。李一中輕松地踩著,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只鳥,展翅滑翔,劃破早晨無比清新的空氣。
有一些同學(xué),知道李一中天天帶汪玲上學(xué),就起哄。在教室里,竟然有人把李一中猛地一推,往汪玲的身上推。當(dāng)李一中和汪玲撞到一起的時候,全班干部群眾都?xì)g呼了起來。
李一中很憤怒,站定腳跟后,突然發(fā)力,把肇事者推倒在地。
老師專門把李一中和汪玲叫去,和他們談了一次。
老師說:“你們是不是談戀愛了?”
李一中說:“沒有!”
老師問汪玲:“你呢,你說說,有沒有?”
汪玲低著頭,不回答。
老師說:“不管你們是不是談戀愛,都應(yīng)該有則改之,無則加勉?!?br/> 李一中說:“我們沒有!”
老師說:“但愿沒有。要是真有,你們的思想品質(zhì)就太有問題了,是道德敗壞,不僅學(xué)校要開除,還會被全社會唾棄!”
老師說:“無風(fēng)不起浪,不管怎么說,你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鄰居了,還天天約了一起上學(xué),影響總是不太好。學(xué)生學(xué)生,學(xué)習(xí)是生命,要把全部精力放在學(xué)習(xí)上!”
因為汪玲始終不說一句話,老師很光火。最后她摔了一下辦公桌上的茶杯,把汪玲嚇了一跳。李一中看到,汪玲的身子明顯顫抖了一下。她抬起頭來,吃驚地看著老師。從她的眼睛里,李一中看到了恐懼。
李一中突然感到內(nèi)心有一種十分復(fù)雜的感受。好像是同情,又好像是委屈。他竟然當(dāng)著老師和汪玲的面哭了起來。其實更應(yīng)該哭的是汪玲,她是一個嬌弱的女孩子。但她沒哭。她是一個不會流淚的女孩。相比之下,李一中顯得有些沒出息。
從那以后,李一中仍然每天去約汪玲上學(xué)。她跳上自行車后座,他便輕快地踩了起來。只不過,在距離學(xué)校一百米的曉庵橋上,他們分開了。汪玲從后座上跳下來,李一中頭也不回,繼續(xù)向?qū)W校騎去。他感到自行車變得輕了,但他騎車的速度,卻反而比剛才慢了。
汪玲外婆死的時候,汪玲來找李一中。她讓李一中想個辦法,怎樣才能讓她在她外婆的喪禮上哭出來。李一中說:“你外婆死了,你真的一點都不傷心嗎?”汪玲說:“怎么不傷心!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喜歡我的人,她死了肯定比我媽媽死了更讓我傷心!”李一中說:“那你只要想想她的好,就自然會哭了?!?br/> 汪玲說:“我一直在想她的好,想她活著的時候?qū)ξ以鯓釉鯓雍?。每次我媽媽要打我的時候,她都挺身而出,將我護(hù)住。她總是對我媽媽說,你要打孩子,你就先把我打死!”
李一中說:“你想這些,心里還不感動嗎?”
汪玲說:“我還想,從此以后,我就沒有外婆了,再要有人欺侮我,就沒有人來幫我,護(hù)著我了??墒沁@樣想我還是哭不出來!”
李一中說:“你不要急。越是急,越是哭不出來的。這有點像大便,越是要緊把大便拉出來,就越是拉不出來?!?br/> 汪玲說:“你這個人真邋遢,什么大便不大便的!”
李一中說:“那就像睡覺,睡不著的時候,心里不能急,越是急著想快點兒睡著,就越睡不著?!?br/> 汪玲說:“要想辦法你快想,別廢話了!外婆對我那么好,她死了我要是不流幾滴眼淚,就對不起她。而且,別人也要說我,說這個小姑娘,心腸這么硬,她外婆是白待她好了!”
既然這樣,就只有一個辦法了。李一中聽說演員在拍電影的時候,如果需要哭,卻哭不出來,就在眼睛上抹一點清涼油。“到時候你也弄點試試吧,眼淚也許就會出來了!”李一中說。
把老人家抬出去火化的時候,李一中也到場了。他把一盒清涼油遞到汪玲的手上。但是,汪玲的臉上,仍然見不到一滴淚水。他只看見,她不停地眨巴眼睛。他知道,她已經(jīng)把清涼油抹到眼睛里了,否則她就不會不停地眨眼睛。難道說,抹了清涼油還是不管用嗎?李一中也著急起來了,他弄了一點清涼油,抹到了自己的眼睛里。
結(jié)果,李一中淚流滿面。直到裝著汪玲外婆的遺體和汪玲一家的汽車開遠(yuǎn),他的淚還在酣暢地流著,無法制止。
李一中的母親說:“汪玲的外婆死了,你哭這么厲害干嗎?”
李一中想對母親說:“當(dāng)年住在一個院子里的時候,汪玲的外婆對我也是很好的。她老人家是那么慈祥!每次你打我,其他人都袖手旁觀,只有她出面勸阻。因為她,我少挨了你多少打啊。她可是我的大救星!”
可是,他嘴里卻說:“我眼睛里弄了清涼油?!?br/> “你有神經(jīng)病???把清涼油涂到眼睛里去干嗎?”
李一中結(jié)婚的時候,汪玲也來喝喜酒。她給了一個很重的紅包。李一中借上廁所之機(jī),獨自打開汪玲的紅包,發(fā)現(xiàn)里面的錢,是婚宴來賓中數(shù)額最大的。敬酒敬到汪玲的時候,李一中說:“謝謝你!等你結(jié)婚的時候,我會還給你更多!”
他看到汪玲的臉騰地紅了,比新娘抹了腮紅的臉還要紅。
新娘說:“汪玲和你什么關(guān)系???她為什么見了你臉會那么紅?”
李一中說:“新婚之夜,你說這種話,是不是很沒勁呢?”
新娘說:“你回答我,她為什么見了你就臉紅?”
李一中說:“我要是和她有什么,也不會和你結(jié)婚了!”
新娘說:“她給我們的紅包,你為什么一個人拆開了?里面是不是寫了什么字,被你藏起來了?”
李一中說:“根本沒有什么字!我只是覺得她給的紅包特別厚,心里好奇,所以上廁所的時候先睹為快了。”
新娘說:“她為什么要給得特別多?你們兩個之間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李一中說:“你這樣蠻,我們還怎么在一起過日子?”
新娘說:“好哇,新婚之夜,你就說這樣的話,你是不是看見汪玲比我漂亮,后悔了?你現(xiàn)在就滾,還來得及呀!”
新娘哭得非常傷心,她簡直是在揮霍眼淚。李一中看著她,看她的淚水歡騰而鋪張,心想,人和人真是不一樣,汪玲的眼睛里,為什么一滴水都淌不出來呢?
出門半個月,新婚旅行回來,李一中碰見汪玲,她對他說:“你瘦了很多?!崩钜恢杏X得有點不好意思,仿佛是趕緊解釋:“在外面水土不服,一直拉肚子,還感冒了。”
汪玲說:“你要當(dāng)心身體!”
李一中突然覺得自己很委屈,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向汪玲傾訴。他很明確地告訴汪玲,他結(jié)婚之后一點都不幸福,他們的新婚旅行,天天都是在爭吵和賭氣中度過的。他認(rèn)為,婚姻生活還剛剛開始,就這樣,非??膳?。這樣下去,遲早是要離婚的。他還責(zé)怪他的母親,說他其實根本就不想結(jié)婚,都是她逼的,他只是迫于無奈才結(jié)婚的。并且,他的老婆,也是他母親托人介紹來的,她根本就不是他喜歡和欣賞的女人。
李一中說這些的時候,汪玲走在他邊上。他越說話越多,而她,步子越走越慢,漸漸落到了他的身后。等他說得口干舌燥,突然發(fā)現(xiàn)汪玲不在身邊了。他左顧右盼,發(fā)現(xiàn)她真的不見了。到處都是陌生和漠然的臉。
沒隔多久,李一中的妻子被一輛汽車撞了。這一撞,把她撞殘了。她變成了一個智商只有兩歲大孩子的人。李一中的父母為她打官司,官司打得很漂亮,得到了很大一筆賠償。所有的錢,李家一分不拿,都給了女方。女方因此就同意了李家的離婚請求。
某天深夜,李一中打電話給汪玲,告訴她,自己離婚了。
汪玲說:“我早就知道了?!?br/> 李一中說:“我現(xiàn)在感到很自由。”
汪玲不說話。
李一中說:“喂,聽見我說話嗎?”
汪玲說:“聽見?!?br/> 李一中說:“不管有沒有愛情,婚姻都是一個墳?zāi)?。?br/> 李一中說:“你在聽我說嗎?”
汪玲說:“聽著呢?!?br/> “你怎么不說話呢?”李一中問。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蓖袅峄卮鹫f。
李一中很快又第二次走進(jìn)“墳?zāi)埂?。這次他和一個小學(xué)教師結(jié)了婚。辦喜酒的時候,沒有請汪玲出席。李一中是個好人,他第二次辦喜酒,大部分參加他第一次婚禮的人都沒請。他覺得不好意思。自己不斷地當(dāng)新郎,讓別人一次次掏錢送紅包,說不過去的。讓別人送一次禮,那沒關(guān)系,等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李一中可以還這個禮?;蛘哂械慕Y(jié)婚在先,李一中已經(jīng)送過禮了,請人家來,理所當(dāng)然。若第二次再請人家來,就不太好了,等于是借結(jié)婚而斂財,李一中臉皮沒這么厚。因此他只請了幾個必須請的人,大部分參加婚宴的人,都是女方的親朋好友。他的小學(xué)教師妻子是第一次結(jié)婚。
但汪玲還是來了,她不請自到。她依然帶來紅包,交給李一中,說:“祝福你們!”李一中不肯收。兩個人態(tài)度都很堅決,一時形成了你推我拉僵持不下的局面。最后,汪玲繞過李一中,把紅包塞到了新娘子的手上。
李一中想奪過妻子手上的紅包去追汪玲,可是新娘子把紅包抓得緊緊的不放。
有天李一中在外地巧遇汪玲,她正在綠揚(yáng)餛飩店吃小餛飩。當(dāng)然他也是去吃小餛飩的,否則就不會在餛飩店遇見她。兩個人一起吃了三碗餛飩,李一中付了賬。李一中對汪玲說:“我做烏龜了!”
汪玲說:“你說得那么難聽干什么!”
李一中說:“是真的?!?br/> 汪玲說:“是真的也不用說這么難聽。”
李一中說:“她給我戴了綠帽子!”
汪玲說:“你就不能小聲點嗎?”
李一中沒出息地哭了起來,他的眼淚,滴進(jìn)碗里,滴落在小餛飩的湯里,似乎把湯水都濺了起來。汪玲感到自己的手背上,濺到了一滴水,熱乎乎的,不知是李一中的眼淚呢,還是小餛飩的湯水。
他們在街上走,李一中已經(jīng)不哭了,他把手帕還給了汪玲。汪玲讓李一中不要太難過,她安慰他說,這種事,多半是別人造謠,不可輕信的。李一中說:“我都親眼看見了,怎么是造謠?”
汪玲說:“想不到人民教師思想境界也這么低?!?br/> 李一中說:“人民教師軋姘頭的不要太多!她搭上的幾個人,都是她的同事,都是披著人民教師外衣的無恥流氓!”
李一中亂抓自己的頭發(fā),做出萬分痛苦的樣子。汪玲說:“你是不是覺得很沒面子?”
李一中說:“哪一個男人做了烏龜會有面子,而且是戴了好幾頂綠帽子?”
汪玲說:“你也不要太難過,大不了和她離婚?!?br/> 李一中不吱聲,但汪玲看得出來,他不愿采納她的建議。
“你是不是舍不得離開她?”汪玲說。
李一中抬起淚眼,看著汪玲,點了點頭。
汪玲嘆了一口氣,說:“你們男人呀,對愛你們的人,反而不在乎;但是對背叛你們的女人,卻特別珍惜?!?br/> 李一中認(rèn)真想了汪玲的話,覺得她說得是有一定道理的。怎么會這樣呢?他想,男人真的很賤嗎?
哭也哭了,說也說了,李一中終于感到內(nèi)心平靜了。他忽然想到也應(yīng)該關(guān)心一下汪玲:“你呢,你怎么樣?”
“我還那樣?!?br/> 李一中說:“我聽說,有人給你介紹了一個對象,是人民銀行的副行長,是不是?”
汪玲說:“只見了一面?!?br/> 李一中說:“是他不要你,還是你看不中他?”
汪玲說:“不曉得。”
李一中說:“等你結(jié)婚的時候,我要給你兩個紅包?!?br/> 汪玲說:“你這個人,把錢看得很重的!”
李一中五十歲的時候,和小學(xué)教師離婚了。后者對他說:“要不是為了女兒,我早就跟你離了!現(xiàn)在好了,女兒上大學(xué)了,長大成人了,我們離吧!”
李一中專門去了一趟北京,找到在人民大學(xué)讀書的女兒,希望她出面為他求情。他對女兒說:“你跟媽媽說,不要離婚。年紀(jì)半百了,說出去難聽的?!?br/> 他又說:“要是離了,你就沒有爸爸了!”
女兒說:“我可以跟你的?!?br/> 李一中說:“那你就沒有媽媽了!”
女兒說:“這種事,我不好勸的。離還是不離,是她的權(quán)利,我不能干涉,否則就是侵犯人權(quán)。”
李一中對汪玲說:“想不到我李一中會落得這樣的下場。真是想不到!”
汪玲說:“你不要哭。我看見你哭,心里特別難受?!?br/> 李一中說:“你也想哭嗎?”
汪玲點點頭,又搖搖頭。
李一中說:“你是不是因為自己哭不出來,所以心里難受?”
汪玲說:“我媽死的時候,我吐了幾口血?!?br/> 李一中說:“你怎么會吐血的呢?是不是肺有毛病呀?”
汪玲說:“我咬破了自己的舌頭,讓它出血?!?br/> “我對得起我媽了?!蓖袅嵴f。
李一中說:“你一輩子都不會哭,真是一件遺憾的事。其實,哭是很舒服的。一個人,心里有了什么不痛快,悲傷啊,郁悶啊,只要哭一哭,流一通淚,就舒暢了。想不通的事情,也就容易想通了。像你這樣就是不哭,什么事都郁結(jié)在心里,對身體不好。”
汪玲說:“我有什么辦法!”
李一中說:“不過有時候,我是很羨慕你的。一直一個人,自由自在,無牽無掛。我?guī)资昵熬驼f過,婚姻真的是個墳?zāi)?。結(jié)了婚,生活就不快樂了,受牽制,受氣,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不知道是在為誰忙,不知道忙得有什么意義。而且還忙出無窮的煩惱來?!?br/> 汪玲說:“你現(xiàn)在不是重新變成一個人了嗎?不是很好嗎?”
李一中說:“不一樣的。經(jīng)歷了那么多,內(nèi)心有很多創(chuàng)傷。許多事,想忘都忘不了?!?br/> 汪玲說:“你是不是還是舍不得離婚?”
李一中說:“婚姻這個東西,真的是很傷人的!”
汪玲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銅鈴,遞給李一中。“這是什么?”李一中問。
汪玲說:“寶塔重修的時候,檐角上的風(fēng)鈴,都被他們拆下來扔掉了。我正巧路過,就撿了兩個。送一個給你吧。”
李一中接過風(fēng)鈴,搖了搖,發(fā)現(xiàn)它的聲音沒有掛在寶塔的檐角上好聽。掛在寶塔上的時候,它發(fā)出的聲音是清脆的,空靈的,傳得很遠(yuǎn)的。而在自己手上,搖搖它,它的聲響,悶悶的,就像某些破自行車的鈴聲。
“他們?yōu)槭裁匆阉拥??”他有點憤怒。
汪玲也搖了搖她手上的一只風(fēng)鈴,說:“我也不曉得?!?br/> 李一中的女兒上大三的時候,有一年回家過年,突然對李一中說:“爸,你怎么老跟汪玲阿姨在一起???”
李一中覺得自己有點臉紅,說:“沒有啊!”
女兒說:“還說沒有?我聽說,你們小時候就經(jīng)常在一起,黏黏糊糊的?!?br/> 李一中說:“小時候是小時候。”
女兒說:“你干脆跟她結(jié)婚就是了,我不會反對的?!?br/> 李一中說:“你在說什么呀!”
女兒說:“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沒老婆,她呢,是個老姑娘,老處女,你們結(jié)婚,是合情合理合法的呀!”
李一中說:“我要跟她,老早就跟她了,也不會和你媽結(jié)婚了,也不會有你了?!?br/> 女兒說:“從前是從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從前沒感覺,現(xiàn)在我看你們是有感覺的?!?br/> 李一中說:“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
女兒說:“真是笑話!我還是小孩子?我實話告訴你吧,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我都談過八個男朋友了!”
李一中覺得很意外:“你這孩子怎么這樣?你就不知道羞恥嗎?”
女兒說:“我羞什么恥呀?交男朋友羞恥嗎?誰不做愛呀?不做愛人類不就消亡了嗎!”
李一中再見到汪玲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雖然老了,頭發(fā)花白了,臉上的皺紋也不少,但是,身材不錯,充滿了女性味。畢竟是一個沒結(jié)過婚的女人??!他想。
他又想:她為什么一直不結(jié)婚呢?甚至戀愛都沒有正經(jīng)地談過一回。這究竟是為什么?她是一個很有女人味的女人,不會沒有男人追。難道說,她不會哭,也不會愛嗎?
她會不會是一直在等我?幾乎等了一輩子?
“我怎么這么傻,直到五十幾歲,才明白這一點呢?”李一中這么想的時候,心像年輕人一樣嘭嘭跳了起來。
李一中打了一個電話給汪玲,要請她到“吳門人家”吃飯。汪玲說:“我現(xiàn)在一點都不喜歡吃蘇幫菜,又甜又膩,而且老是那幾樣菜。”
李一中說:“那我們就吃川菜好了。”
汪玲說:“麻辣我也吃不進(jìn)的?!?br/> 李一中說:“我們?nèi)ァ疂櫽洝?,吃廣東菜?!?br/> 汪玲說:“我不去。”
李一中說:“那你說,你要到哪里吃?”
汪玲說:“我哪里也不吃。”
李一中說:“你這個人倒難服侍的,什么都不要吃嗎?”
汪玲說:“為什么一定要吃飯呢?”
李一中說:“那你說干什么?”
汪玲說:“我也不曉得?!?br/> 李一中說:“要不,我們?nèi)タ措娪鞍???br/> 汪玲想了想,最后說:“我們還是吃過晚飯去登寶塔吧!”
太陽剛剛落下地平線的時候,天空的色彩,真是美得無法形容。大地上的光線,似暗若明,許多事物變得模糊了,而另外一些,卻變得格外清晰,近乎透明。站在寶塔的最高層,視野里的一切,與平日都是那么的不同。就像畫兒,仿佛是夢?!跋﹃枱o限好,只是近黃昏!”李一中感嘆地吟誦道。他為自己說出這兩句詩而得意。他覺得,自己不僅描繪出了當(dāng)下的風(fēng)景,還隱喻了他和汪玲的處境。是啊,他們都已經(jīng)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即將步入人生的黃昏。而這段歲月,樂觀點看,景色還非常美麗,特別的美麗。但人活到了這個份上,就應(yīng)該抓緊了,要加倍地珍惜!
可是,汪玲卻說:“哪有夕陽?太陽不是早就落下去了嗎?現(xiàn)在呀,已經(jīng)是黃昏了。”
李一中好像看到了寶塔下他們的老屋,那個四四方方的院子,有些破舊,卻那么溫馨。如果越過欄桿,跳下去,能夠落到老屋的四方院子里嗎?如果背上系著一頂降落傘,李一中真想跳一下試試。他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爬到寶塔的最頂層,很是氣喘吁吁,中途停下來休息了好幾次。但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一點都不感到累了。面對廣闊而綺麗的風(fēng)景,他感到自己像一個年輕人。
他放眼望去,似乎還看到了他現(xiàn)在居住的房子。在遠(yuǎn)處,很遠(yuǎn)的地方,有一些排得整整齊齊的樓房,第幾幢的第幾層,就是他的家。那是他一個人的家。
他仿佛還看到了另外一些房子,這些房子似乎是透明的,能清楚地看見里面的人,他的女兒,他的兩個前妻,還有皺著眉頭的他,坐在一臺無聲的電視機(jī)前。
他覺得自己此刻成了另外一個人,從地面升到如此的高度,簡直就是在天空深處俯視人間。大地上的一切,是那么渺小。渺小而無聲地?fù)頂D著,鋪展著。光線越來越暗,起了點風(fēng)。天空上好像悄悄地來了一些烏云。寶塔檐角的風(fēng)鈴,開始時有時無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李一中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的恍惚,又是那么的美好。他伸出手來,將汪玲的手拉住了。她的手縮了一下,但最后并沒有掙脫。
他于是用另一只手,來擁抱她的身體。
他感到自己的熱血,突然都涌上了頭。他的手臂,是那么有力。他要把汪玲抱住。她是他的夕陽,他要將自己的美麗黃昏抱緊,不讓其白白溜走。塔角的風(fēng)鈴,這時候也仿佛與他一樣激動,叮叮地響得熱鬧。
汪玲也反過來抱她。她的力氣之大,令他吃驚。他甚至突然有了一點兒恐懼,心想,要是這樣任她緊抱著,自己會不會窒息呢?他真的感到呼吸越來越吃力了。
李一中說:“你抱得太緊了!”
他覺得自己說這句話,實在是很可笑。如果邊上有人聽到,他們不知道會笑成什么樣子。
汪玲的手,于是松下來。她在黑暗中輕輕地笑了一聲。
兩個人的臉,溫柔地貼在一起。
汪玲說:“起風(fēng)了?!?br/> 李一中說:“是啊,你聽,塔鈴在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憽!?br/> 汪玲說:“真好聽?!?br/> 李一中說:“這些新裝上去的小銅鈴,比以前老的好像要好聽呢!”
汪玲從口袋里掏出撿來的老塔鈴,在李一中耳朵邊搖搖。聲音悶悶的。李一中也把自己的一只掏出來,搖了搖,聲音也是悶悶的。
汪玲說:“只有掛上去,聲音才好聽?!?br/> 李一中說:“那我把它們掛上去吧!”
汪玲說:“你敢爬到寶塔角上去嗎?”
李一中遲疑了一下,說:“我敢!”
汪玲再次把李一中箍緊,說:“我不讓你去!”
她說:“萬一你掉下去,我怎么辦?”
李一中感到,有一滴液體,滴到了他的臉上。接著,手上也有了一滴?!澳憧蘖??”他吃驚得幾乎大喊。
汪玲去摸李一中的臉和手,確實有點濕。接著她又摸自己的眼睛,卻并沒有摸到淚。她眨巴了幾下眼睛,覺得有點癢。
“應(yīng)該是下雨了吧!”她悵悵地說。
他們的手,向外面伸出去,盡量地伸到寶塔的外面。天上果然飄下雨來了,一點,又一點,飄在他們的手心里、手臂上,有點涼。
“我真想哭!”李一中聽到汪玲這么說。
他們結(jié)婚的夜里,李一中被一陣哭聲吵醒?!澳憧蘖藛??”他把新娘搖醒。汪玲說:“沒有啊,不會的呀,我做夢在唱卡拉OK呀!”
這對老新人,豎起耳朵,要在無邊的黑夜中捕捉哭聲。結(jié)果,他們聽到了遠(yuǎn)處一只貓的叫聲。
李一中重新入睡后,做了一個夢,夢見汪玲站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淚水從她的眼睛里嘩嘩地流出來。他站在她的身后,兩個人都看到了鏡子里的汪玲:源源不斷地從她的眼睛里冒出的淚水,在她小巧的下巴處匯聚,最后落進(jìn)臺盆里,發(fā)出了叮咚叮咚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