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余虹跳樓自殺事件曾經(jīng)讓學術(shù)界陷入了悲痛之中。在自殺前,余虹曾經(jīng)寫過最后一篇博客文章:《一個人的百年》。他寫道:“5月16日,我所在的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的一位女博士生跳樓自殺,去年的同一天新聞系的一位女博士生跳樓自殺。這些年不斷聽到有人自殺的消息,而且大多為女性。聽到這些消息,我總是沉默而難以認同那些是是非非的議論。事實上,一個人選擇自殺一定有他或她之大不幸的根由,他人哪里知道?更何況拒絕一種生活也是一個人的尊嚴與勇氣的表示,至少是一種消極的表示,它比那些蠅營狗茍的生命更像人的生命。像一個人樣地活著太不容易了,我們每個人只要還有一點人氣都會有一些難以跨過的人生關(guān)口和度日如年的時刻,也總會有一些輕生放棄的念頭,正因為如此,才有人說自殺不易,活著更難,當然不是茍且偷生的那種活。”
從這里可以看到,余虹對于自殺,早就有思想認識和心理準備。在他看來,如果活著只能意味人的生命尊嚴被各種力量摧殘,那么,為了保持做人的尊嚴,他寧愿選擇死。
對于文人知識分子來說,他們最大的威脅不是物質(zhì)生活,而是精神上遭受的各種制度、規(guī)則、觀念,以及人際關(guān)系的凌辱。他們的死既是不愿與這些非人的東西為伍,也是對它們的反抗,向它們表明一個人的精神不可凌辱。死對他們來說并不可怕,它比生更是一種維護人的生命尊嚴的方式。古往今來,文人知識分子的自殺非常引人注目,僅僅在中國,從屈原,到王國維,到海子,再到現(xiàn)在的余虹,一路絡(luò)繹不絕。
法國著名存在主義作家加繆曾經(jīng)說過:自殺是唯一值得嚴肅思考的哲學問題。生活是否值得過下去?當一個人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已經(jīng)接近了哲學思考。
然而,同樣對死亡和生存有清楚的認識覺得死其實也不是一件壞事的哲學家們,比如蒙田、叔本華、尼采,為什么不自殺?為什么當瘟疫暴發(fā)時,蒙田溜得比兔子還快?為什么叔本華寧愿痛苦地活著,而尼采不是自殺而是發(fā)瘋了?
只能說,蒙田們進行了真正的哲學思考,然而自殺的文人知識分子很遺憾卻沒有真正地通過“自殺”這個哲學問題觸摸到存在本身。他們的思考仍然離世俗性不遠,仍然在用“值不值”、“生還是死更有尊嚴”這樣的邏輯形式來判斷關(guān)于自身的存在問題。這就有了這樣的問題:一個人對自己的生命負有義務(wù),這從存在上來講是絕對的,人沒有放棄它的“權(quán)利”。
在一個給人們以巨大的生命挫折的社會里,文人知識分子比誰都更敏感地感覺到痛苦和荒謬,從而也更容易遭受精神上的傷害。然而,文人知識分子的自殺,不是因為他們的理性,而是因為他們的非理性。他們習慣于用情感、心靈和世界交流,活在世界的荒謬之中,不能用理性站在世界之外審視這個世界。因此,不管他們覺得自己有多么清高、高貴,多么蔑視污濁的世界,他們都很難在這個世界面前有心理優(yōu)勢,只能被荒謬吞沒。
有一種觀點認為文人的痛苦來自于思考。表面上看是這樣的,思考讓一個人痛苦,因為一個人意識到了讓他陷入痛苦的東西,他體驗到了痛苦。但不思考雖然可以不讓一個人體驗到痛苦,然而他內(nèi)心的被破壞卻可以使他出現(xiàn)心理變態(tài)。在這里,區(qū)別只在于,一個人對可以讓自己痛苦的東西壓抑不壓抑而已。不壓抑的文人知識分子大多數(shù)在心理上健康得多,只是在維護自我的長征中,他被世界的荒謬和黑暗吞沒,而那些壓抑的人卻是一個戴著“正常面具”的病人。
很想糾正一下“思考會讓一個人痛苦”的流行觀點。根據(jù)人們說話的語境和我們在這里要說的意思,思考應(yīng)指兩種:一是各種給人們造成痛苦的社會現(xiàn)象,比如社會不公。人們認為,這是無法避免的,如果總是想這些問題,因為根本無法改變,就隨時都會遭受痛苦。一是關(guān)于人生價值之類問題,進行這樣的思考,難免要讓人懷疑生命的意義,因為生活太沉重了,活著透著悲哀和無奈,所以,思考是痛苦的,危險的。他們拒絕思考。
然而對于文人知識分子來說,敏感的他們無法不進行這樣的思考,他們并不像大多數(shù)人那樣是一個隨時可以把自己的大腦和心靈交出去的俗人。但問題并不在于他們的思考,而在于,在面對這些問題時,他們的心靈,他們的情感比他們的頭腦更為活躍。在思考時,他們實際上并不是從痛苦、荒謬的現(xiàn)象開始追問,一直追下去,從而看穿痛苦和荒謬本質(zhì)上的虛無,而是馬上被情感、價值觀念所打斷、纏繞。他們更多的是在感受世界的痛苦和荒謬,而不是思考它們。他們的理性被非理性淹沒,從而也只能被世界的痛苦和荒謬淹沒。
事實上,自殺的文人知識分子,多數(shù)人并沒有真的看清這個世界的本相。荒謬也好,罪惡也好,污濁也好,的確都是表現(xiàn)出來的世界的真相。然而,這并不是世界的本相。也就是說,只是存在的病態(tài)或變態(tài),而不是它的本真狀態(tài)。如果自殺者能夠看清這一點,觸摸到自己的存在,在他面前,痛苦和荒謬都可以由他的理性來加以剖析,他就有心理優(yōu)勢,就沒有什么能夠打垮他。
對于我們來說,我們也許到達不了知識分子們的認識高度,但堅信這一點卻是極其重要的:生命不是一個“值不值得活下去”的問題,而是一個“對自己負責,發(fā)揮生命潛能”的問題。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