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斌
一
吳山離開仙人柱時囑咐金花,不讓她進(jìn)山打大牲口。他總以為女兒年齡小,怕出意外。金花就笑,露出一對小虎牙,說,嗯哪,我只溜溜套子,下下夾子還不行么?吳山點點頭,脧了金花一眼,又搖搖頭,嘩嘩嘩地走了,踏著一地碎冰花。走了很遠(yuǎn),又收腳,回頭喊一句,你可要聽爸話啊。知女莫如父。吳山了解自己的女兒,膽大、心野、任性。他有些不相信金花,但又不能不走。日本人把索利營的人組織成山林隊,讓他當(dāng)隊長。索利營是索利人居住的地方,有的叫營,有的叫連,相當(dāng)漢族人居住的屯子,區(qū)分只在屯大屯小。屯大的叫營,屯小的叫連。
果然。目送吳山的背影消失在最西邊的一個仙人柱右側(cè),吳金花伸了伸舌頭,踅身走進(jìn)仙人柱,背上槍,出門從槽頭牽出小花就進(jìn)山了。小花是吳金花的一匹坐騎,金花平時妹妹般待它,因此,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小花。小花是鄂倫春人特有的小型馬,腿短,個矮,腰身長,靈便矯健,翻山鉆林是別類馬比不了的。
那是一個下午。那個下午與昨天的下午沒什么區(qū)別,與前天的下午也沒什么區(qū)別,或者說與更多個以前的下午都沒什么區(qū)別。太陽懶懶地臥在西南的大山上,臉因冰雪浸得時間太久而變得蒼白,像抹過一層淡淡的脂粉。遠(yuǎn)近的樹林稀疏清朗,林間飄浮著微微的寒氣。山林一片寂靜。如此,顯得小花的蹄聲格外清脆、響亮,噠噠噠噠,噠噠噠噠,敲得枝頭不時飄下片片雪花,也敲得金花心頭一陣陣歡喜。平常時節(jié),她總是央求爸爸讓她獨自進(jìn)山,說自己已長大了,說自己的槍法已長進(jìn)了,也該歷練歷練了,但都被爸爸拒絕了。在爸爸眼里,十八歲的金花就像八歲的孩子,總也長不大。可金花不這么看,她覺得自己已成人了,不用跟爸爸也完全可以打獵了。她總是找著機會,如今,總算讓她找到了。這讓她心頭歡喜,臉上桃花出兩片幸福,紅紅的,艷艷的。
那天,金花的運氣很好,剛進(jìn)林子,就碰到一頭野豬。只是,初次獨自面對大牲口,她槍開得嫩了一點,沒有擊中野豬的要害。受傷的野豬長嚎一聲,用怪怒的眼睛瞪了金花一眼,咻咻地喘著粗氣,朝大森林里狂奔而去。金花原不想追趕,但想到受傷的孤豬一旦再遇到人,往往會報復(fù)禍害人時,她又打馬追進(jìn)了紅松林。她不想因為自己的無能給別人留下隱患。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她相信,這頭野豬不會跑得太遠(yuǎn)。突然,金花發(fā)現(xiàn)一個男子偎在一棵松樹下,半躺半臥。這是一個年輕的男子,頭上的狗皮帽子扣在后腦勺上,臉上蒸騰著微微的熱汗,身上的黃大衣掀開一半,露著一條右大腿。不知什么緣故,金花乍一見這人面孔時,周身竟電起一陣戰(zhàn)栗。莫明其妙,臉上騰騰地燃起了兩團(tuán)火。她朝那人再看了一眼,就發(fā)現(xiàn)那人也掃著她,兩眼冷冷地,像是兩個冰球。她有些畏懼了,迅速低下頭去。那人卻沒有什么遮掩,審視著金花,眼球轉(zhuǎn)也不轉(zhuǎn)。他從金花的一身穿戴上看出她是索利人。索利人就是鄂倫春人。在小興安嶺地界,人們平時管鄂倫春人叫索利人。這大概也像大名小名一樣,鄂倫春是大名,索利是小名。當(dāng)然,這些都是解放前的叫法,老皇歷了。解放以后,為了尊重少數(shù)民族,就很少有人把鄂倫春人叫成索利人了,除非那些老掉牙的山民。不過,在他們遭遇的那陣,金花的帽子還鮮明著索利人獨有的特征。她的帽子是用狍子頭皮做的,兩邊縫著耳朵,戴在頭上,高高地翹起,冷眼一看,像極了狍子。金花的上衣是用鹿皮做的,是梅花鹿,斑斑點點著花色,看起來美麗醒目;下身是用狍皮做的,肥大寬松。而腳下的靴子,則是用鹿皮縫成,軟軟的,長長的,一直套到膝蓋上,又染成了紅色,顯得幾分輕松,幾分溫暖,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是兩朵梅花了。在白雪的映襯下,極鮮艷,也打眼。
畢竟是鉆山越嶺長大的,經(jīng)過一陣短暫的戰(zhàn)栗過后,金花挺挺胸,舉起槍,仗著膽子喊了一聲,你是誰?看那人的服裝,土不土洋不洋的,她以為那人是土匪,就用土匪的黑話同他打招呼。如果那人是土匪,應(yīng)該回答,我是我。而后就會說,壓著腕,怕她走了火。但那人顯然不是土匪,他聽到喊聲,回答的卻是,我是抗聯(lián)的。大腿受傷,不能走了。聽說是抗聯(lián)的,吳金花的心落了下來,輕輕吁了一口氣。再仔細(xì)著眼睛看,果然就見那人右腿的裹腿已解開了,綁在左腿的大腿上,透過一層層的裹腿,還可以看到斑斑的血跡,似乎已經(jīng)凝固。她將目光移向那人的臉,說,真是抗聯(lián)的?那人就澀出一臉笑,說,我都到了這步田地,跟你撒謊有什么用。你要是能救我,就救救我,我會感激你的。如果你不能救我,也可以把我送到小日本那里去。那樣的話,你還可以得到五百塊大洋,小日本用五百塊買我的頭。吳金花搖搖頭,沒有吭聲,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又默默地走了,騎著小白馬。那時,天色已暗了,大森林里刮著陣陣?yán)滹L(fēng),讓人感到陰森森的。金花想救那個抗聯(lián),又怕讓自己的爸爸知道。她的爸爸早在去年就被日本人軟硬兼施弄進(jìn)了山林隊,做了一名隊長。如果把這個人救回家去,金花想,讓他碰見,那不是自投羅網(wǎng)么。她這樣想著,心沉沉地,耷拉著臉袋,打馬回家。
說是家,其實是一間木頭窩棚,像個大圓錐,由二十幾根樺木桿子架起,底寬頂尖,四周披著白樺皮,白樺皮外又蒙著一層大葉樟。這種窩棚叫仙人柱。仙人柱沒有煙囪,里邊的煙啊,氣啊,各種味道啊,都順著尖頂部的孔隙往外擠,再飄散開,同山里的霧氣啊,水氣啊,草氣啊,花氣啊,混合在一起,天然出一種人間的味道。
夜晚,金花失眠了。她的眼前一會閃現(xiàn)出那張年輕的面孔,一會閃現(xiàn)出爸爸的面孔,變換著,像電影里的蒙太奇。而且,每次閃現(xiàn)出那年輕人面孔時,她的心都會怦怦亂跳,這促使她益發(fā)想看清那年輕人的面孔??上У氖牵绞窍肟辞迥悄贻p人面孔,那年輕人的面孔反倒越模糊。只有一雙眼睛還那么明亮著。那是一雙虎眼,有幾分威嚴(yán),幾分英俊,又有幾分憂傷。他的憂傷一定是來自他的傷口。她這樣想著,心隱隱的疼,是那種牽腸掛肚的疼。她害怕那年輕人的血流盡,死去,也害怕初冬的夜晚太冷,凍壞了那年輕人。閃現(xiàn)出爸爸面孔時,她的心也疼。只不過那是另一種疼,絲絲拉拉的那種。她不滿意爸爸參加日本人的山林隊,曾經(jīng)勸爸爸,說,我們是中國人,咋能幫狗吃食,替日本人打抗聯(lián)呢。但她爸爸不以為然,說,日本人給我酒,抗聯(lián)有么?日本人給我大煙,抗聯(lián)有么?日本人還給我快槍,他們有么?她的爸爸說到這時,還從懷間抽出一支手槍,用手掌拍拍亮錚錚的槍面,遞給金花,顯擺地說,嘎嘎新,你留著用吧。金花知道,那是日本人獎勵給吳山的,為了表彰他帶著三十幾個鄂倫春人參加了山林隊。吳山原本是索利營的營長,后來中了日本人的招,鉆了日本人的套,當(dāng)了山林隊的隊長。吳山個頭不高,顴骨高;胡子不濃,眉毛濃。濃眉下一雙小眼睛總是眨著,仿佛想多少事似的。其實,他的頭腦簡單得很。但他對金花是真好,很父親。這一方面是緣于父女隋深,血濃于水;一方面是因為金花的命不好,一生下來,母親就死了,死于產(chǎn)后風(fēng)。鄂倫春有一
些陋習(xí),在解放前。其中一條是婦女生孩子必須離開仙人柱,到另搭的一個小仙人柱里去,也不遮風(fēng),也不擋雨,也無人護(hù)理。只是有人送水,送吃的,其它的只有聽天由命了。他們這樣做是怕婦女生孩子給家庭帶來晦氣,而這樣做的結(jié)果,卻是產(chǎn)婦的死亡率高,嬰兒的死亡率也高。
初冬的夜,還沒有那么長,但對金花來說,卻顯得特別長,長得像她有一次迷山,走了一夜,怎么也走不出來,最終還是被爸爸找回了家。但這一次,沒有爸爸,她也走出了長長的夜晚,不僅是身體,還有思想。因為天亮?xí)r。金花已決定去救那個年輕人,把他帶回仙人柱。
金花起了一個大早。她先從枕下抽出手槍,塞在懷里,又從墻上摘下狍皮囊,裝狍肉干,裝鹿肉干??纯礉M了,她把皮囊系在腰帶上,彎腰,又從鋪上拿起一個行軍壺,走到水缸前,用一只樺樹舀灌滿了行軍壺,這才走出仙人柱,走到馬圈,從槽頭解開系馬的韁繩,拍拍小花的脖頸,說,小花,今天,咱倆去干一件大事,你可一定要聽話啊。說著,分腿一躍,就上了馬背。白馬小花能聽懂金花的話,回頭看了金花一眼,而后一揚脖,長咴一聲,撒開四蹄,就朝林子里跑去,好像比金花都急。寂靜的森林里響起了一溜馬蹄聲,清脆、響亮、歡快、迅疾。
再到那片紅松林時,日光已偏西了。離那人越近,金花心跳得越亂,像跳薩滿時的皮鼓,壞了節(jié)奏。她怕那個人走了,更怕那個人死了。等到她清楚看到那人背倚一棵大松樹朝她看著時,她的臉上陽光出一團(tuán)笑,一緊馬韁,就準(zhǔn)備下馬。這時,從林子的北邊傳來了一片雜亂的腳步聲。她瞇眼掃去,就見五個日本兵正朝這邊走來。她先是一怔,而后人立馬背,兩手高舉,朝上一躍,抱住了一棵楓樺樹權(quán),再一蕩身。雙腿已騎在樹杈上,身子輕得像只燕子。眼瞄著那幾個人越來越近,金花摸出手槍,左眼一閉,右手的槍響了。一個日本兵摔倒在地。其他四人聽到有人放槍,臥倒的臥倒,躲藏的躲藏,尋找著射擊的人,一個個探頭探腦,觀左看右。只是,他們在明處,金花在暗處,只要他們一露腦袋,金花的槍就響;金花的槍一響,他們的腦袋就開花。也不過三五分鐘,那五個人都倒在地上了。這時,只聽金花一聲呼哨,那小白馬又跑到了老樹下。金花彎身往下一跳,人就落在了馬背,再一彎身,人已落在了地上,輕輕盈盈,像一片落葉。她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那年輕人,年輕人也正看著她,眼睛里透出一種羨慕,一種驚奇,一種感激??闯瞿侨嗽诙嗽斪约?,金花臉上一熱,想,難道那人看上我了么?她這樣想著,走到那人的身邊,把一只行軍壺遞給他,說,慢點,別嗆著。那人抬頭,說了聲謝謝,捧起水壺就喝。不知為什么,金花聽了那聲謝謝,心里不是滋味。她想說點什么,嘴唇嚅動兩下又吞下去想說的話,把皮囊遞給那人,說,餓了吧,先吃點東西,等吃完了,咱們就回家?;丶?那人重復(fù)了一句,眼睛流出了疑惑。金花笑笑,瞟了那人一眼,說,吃吧,別吃太多了,傷食。那人低下頭去,從皮囊里摸出一塊狍子肉干。金花看了,說,你挑黑顏色的。黑色的是鹿肉,好吃。說完這話時,她自覺臉上發(fā)燒,心跳得也狂。那人一笑,放下手中的,又選了一塊黑色的塞進(jìn)口中,嚼了起來。
看那人連吃了三塊肉干,風(fēng)卷殘云似的,而后又抓起了一塊鹿肉干,還要朝嘴里填,金花就伸手,奪了那塊肉干,說,不是不讓你吃多了么,你咋還吃。說罷,她將那塊肉干塞進(jìn)皮囊里,牽馬到那人面前,說,咱們走吧。那人點點頭,回頭看看幾個死兵,說,把那幾條槍和子彈都撿回來。金花瞟了那人一眼,想,這人怎么這么不客氣,支使人像個官似的。迅疾意識一跳,她的心又甜出了一股蜜,想,他這樣同我說話,顯然是與我不外。她這樣想,臉上花又開了,問,撿回去做什么,我怕我爸爸看見了。那人就說,你不會藏起來么。金花想了想,松開馬韁,又走向了那幾個死人。轉(zhuǎn)眼功夫,她就回來了,抱著幾條長槍,肩上還掛著幾條子彈袋。她把那幾條槍拴在馬背上,又彎腰,去扶那人,卻沒有扶動。那人就說,我的大腿被打穿了。金花點點頭,直腰,一揮手,那白馬走到了她的身邊。見小花過來,吳金花又朝下壓壓手,小花就臥了下去。金花把那人拖拉上馬背,再揚揚手,小花站了起來,揚起脖頸,長嘯一聲,回頭看著金花。金花拍拍那馬腦門,再一躍身,人已上了馬,又環(huán)過兩手,摟住了那人的腰,身上頓時電過一股熱流,莫明其妙地戰(zhàn)栗起來。
二
兩人一馬到仙人柱時,天光已漸暗了。在矮矮的門前,小白馬收住了腳步。金花抽腿下馬,又回過身來,背對那人,彎下了腰。那人看出了金花的用心,略一躊躇,臉紅了紅,還是伏在了金花背上。讓她想不到的是,身材單細(xì)的金花背起他,并不氣喘。
走進(jìn)仙人柱,金花先站了一會兒,等到眼睛適應(yīng)了屋里的景物,這才把那人放在了瑪路(門對面的板鋪)上。那人看了看板鋪上鋪著的虎皮,搖搖頭,就往右側(cè)挪動身體,咬著牙,周身哆嗦著。金花知道他身上的傷痛,瞇著眼睛。問,你呆在那里還不行么?那人說,這位置……應(yīng)該是長輩人的。金花心頭一熱,說,要不,我背你過去吧。那人搖頭,又低頭,兩手撐著床板,朝門右側(cè)那個敖路(左右的鋪)移去,額頭上蒸著熱汗。金花嘆口氣,輕輕地,走到右邊鋪上,拿起一個煙匣子,回頭對那人說,你抽嗎?那人一笑,說,我不會。金花乜了那人一眼,自己蹲下來,給自己卷了顆煙,想了想,又把卷好的煙放進(jìn)煙匣子里,說,我得趁天亮給你找藥去,你要是心煩,就看看書吧。說著,她把自己床上的一冊書扔給了那人。那人看去,是木版,封面三個紅色宋體字寫的是《千字文》,便問,你學(xué)過漢字啊。金花回頭,說,我上過二年初小呢。那人又問,為什么不學(xué)了呢?金花的臉色立時就寒了,冰冰地說,后來,小鬼子管學(xué)校了,讓我們老師把中國人改成滿洲國人,我們老師不改,就被日本人給抓去了。說完,金花用手背抹抹眼睛,踅身,朝仙人柱外走去。在門口。她回過頭來,說,你就像那個老師。
那人剛把身軀挪到右側(cè)的熊皮上時,金花回來了,懷里抱著一捆小樹枝子,都砍成半尺來長,齊刷刷地。她看了那人一眼,把那捆樹枝放在地上,轉(zhuǎn)身,又走到中間的一眼火爐子前。那是一眼用黃泥圍成的爐子,灶膛里還殘余著火炭。金花把干柴塞進(jìn)爐膛里。不一會兒。里邊的柴火就著了,發(fā)出噼噼叭叭的響聲,有一股股的煙朝上端的窟窿鉆去??椿鹨汛笸?,金花把一個鐵鍋吊在一個橫木上,裝了大半鍋水,而后,就把那捆樹枝放了進(jìn)去,蓋上了一個木鍋蓋。這一切都做完了,她走到那人面前,說,來,我給你看看傷。那人兩手放在大腿上,一時間不知所措。金花嘴就一撅,說,你不脫褲子,我咋給你治傷啊。那人的額頭就流出了汗水,吞吞吐吐地說,你怎么給我看傷呢?金花就說,你沒看我煮老鴰眼么。我們索倫人都用它來治紅傷,是再好不過的法子。她把索利說成索倫。大體上講,索倫和索利是一回事。再細(xì)分,索倫人既包括索利人,也包括鄂溫克人和達(dá)斡爾人,而索利人單指鄂倫春人。那人想
了想,只好哈下腰來,開始解捆在大腿上的綁腿。只是,浸透的血已把綁腿同褲子粘在一起,他吭吭喲喲好一會兒,也沒有解開。金花看了。就爬上板鋪,替他解,一股股熱氣撲到那人的臉上。金花用力很輕,也很小心,時不時地看那人一眼,好不容易才把綁腿一層層揭開。她把長長的綁腿扔在地上,轉(zhuǎn)身,要解那人的皮帶。那人臉上一紅,伸手擋住了金花的手。金花兩眼立馬飄起了一層霧。但她還是低著頭,給那人解腰帶。那人也只好閉上眼睛,轉(zhuǎn)過頭去,任由金花去脫。當(dāng)金花把褲子褪到他的兩腳時,他痛苦地喊了一聲。金花眼盯著傷口,連頭也沒抬,說,好了,好了,你再挺一會吧,我就給你洗傷口。說完,她就走下板鋪,走到左面墻前,翹腳,點燃了一碗小燈。那是由樺樹皮做成的一個燈碗,里邊盛著半碗洋油。洋油就是煤油。
油燈亮起來了,仙人柱里漫著一股煤油味,傾斜著的木墻上搖著一團(tuán)小小的火光,像一個小精靈。金花小心地給那人洗好了傷口,站起身來,嘆了一口氣,輕輕地說,子彈還在里邊,得把它摳出來才行。那人聽了,伸手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說,你看著辦吧,不管用什么辦法,只要能取出來就好。金花點點頭,說,有什么好法子,也只有用刀子剜了,這樣,很疼。那人笑笑,說,我不怕。金花斜了那人一眼,說,你不怕,我怕。要不,我給你嚼一點大煙膏子吧。那人說,用不著。金花低頭,想想,說,你不嚼,我得先抽一顆煙穩(wěn)穩(wěn)神,說著,從煙匣子里拈出剛才卷的那顆煙,湊到油燈前,點了,又叼在嘴唇上。很快,仙人柱里浮起了一縷縷的煙氣,嗆得那人咳嗽了一聲。金花看了那人一眼,想了想,說,我還是白抽了。她把燃著的煙扔在地上,彎腰用腳抿了抿,順勢從鹿皮靴里抽出一把小刀,舉起,在火頭上燒了一會,又拿到眼前,貼臉試試,這才爬上板鋪,用身子擋住那人的視線,說,你忍著點吧。說罷,左手掐住那人大腿,右手握著小刀,慢慢地朝里撥去。她怕那人喊疼,緊張出一臉汗水,再偷看那人,卻并不見那人皺眉。心里便想,這人,夠爺們。她這樣想著,膽子大了,再動手,也就順利,輕松。過了有一顆煙功夫,總算把那顆子彈取出來了。她長吁了一口氣,把那粒子彈放在那人腿前,說,你看看吧,這子彈再朝里一點,就打到骨頭上了。那人笑笑,說,要是打到骨頭上,我也活不成了。金花沒有吭聲,轉(zhuǎn)身走到自己的那張鋪上,翻了好一會,翻出一條白紗巾來,再走到那人面前,為那人捆綁大腿。那人說了聲謝謝。金花聽了別扭,皺著眉頭說,謝謝,謝什么謝謝,我都是你的人了,還用什么謝。那人聽了,看了金花一眼,又耷拉下腦袋,額上的大汗珠子一顆顆地往下掉,落在板鋪上,發(fā)出噼啪的響聲。金花聽了,哈哈大笑,笑得兩手捂著肚子,直不起腰來。過了一會兒,她才抬起頭來,說,不是兩口子,哪有亂看人家皮肉的。說著,把一條鹿皮褲子扔給耶人,又說,你把這條皮褲穿上,別凍著,凍著就孬破(感染)了。看那人接了,她走到火爐邊,回頭,說,今兒晚上我給你煮面片吃罷。你的肚子里空空的,吃多了肉就:糟了。只是。我還不知道你大號咋叫呢?那人說,我叫李宿儒。叫啥?金花皺眉,想,這人,這名字叫得怎么這么別扭。那人看出了金花的難處。說,抗聯(lián)里的人都叫我大李,今后,你也叫我大李好了。金花說,這還差不離。
看大李吃了兩碗面片,金花臉上現(xiàn)出了笑意,就爬上鋪,把一條厚熊皮被卷放了下來,而后,她就開始脫自己的衣裳。大李瞅著她一件件脫了身上的外衣,禁不住心怦怦亂跳。這時,金花已鉆進(jìn)了被窩,揚著臉看著大李。大李看了,說,你是讓我睡對面的床么?金花說,誰讓你睡那疙瘩了。人家是在給你捂被窩,怕你涼。你這個人啊,也不打聽打聽,我們索倫女人能睡熊皮么。她說,臉上泛起了兩片桃紅,俏皮了大李一眼,說,睡熊皮被的女人不能生小孩。大李呆呆地看著金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心里想,既然不能睡熊皮,你鉆進(jìn)來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金花見大李臉色難看,以為大李是不好意思,就翹著腦袋,眼睛一眨一眨地,說,這有啥啊,人家先給你捂捂,省得你涼著啊。大約又過了一頓飯的功夫,金花從被窩里鉆出來,說,這回好了,你看看涼不涼了。說著,她就抱著兩個膀子,彎著腰,跑回了對面的那張床上,鉆進(jìn)了一個狍皮筒子。這時,大李才看見,不知什么時候,金花已把那里的被放好了。他小心地鉆進(jìn)了被窩,身上掠過了一股暖流,兩眼流出了淚,也是熱熱的。
山里天冷得快。兩場大雪過后,冬天真正地到了。這一天,金花說是出去看看,能不能打個大牲口。只是,她人剛走出門,又踅回來,一臉桃花,兩眼驚恐,說,這可咋辦啊,我爸爸回來了。大李聽了,也驚得坐了起來,兩眼看著金花好一會兒,才說,你就說我是獵人,受傷了。金花瞇眸道,說你是獵人,誰信啊。不過,眼巴前,也只好這么說了。
正說著,吳山已走進(jìn)了仙人柱。金花就撲過去,說,爸,你咋才回來啊,可把人想壞了!吳山說,爸爸也沒辦法啊。說著,摘下頭上的狐貍皮帽子,扔在瑪路上,就看見了坐在鋪上的大李。他一驚,就回頭問金花:他是誰?金花說,他是獵人,受傷了,被我看見了,就把他接到家來了。吳山聽了,眼睛瞇成一條線,橫向大李。大李的目光也掃向了吳山。仙人柱里光線暗淡,大李看不清吳山面目,只覺得他的臉色黑里透黃,顴骨凸出,鼻子有些扁平。他穿的是一件狍皮大氅,大氅的下擺露著鹿皮褲子,腳上穿的是牛皮烏拉。兩人對視了片刻,大李先開口,說,麻煩你們了。吳山并不答話。他走近大李,瞧瞧大李的臉,又看看大李身上披的大衣,最后拉起大李的手,看看手背,又翻過來,看看手心,說,你是抗聯(lián)的。金花就擋了過來,說,不對,人家才不是抗聯(lián)的呢,人家是打獵的。吳山說,別糊弄我了。大李兩眼刀出兩道寒光,說,我真的是抗聯(lián),你想把我怎么辦?吳山?jīng)]有料到大李能承認(rèn)自己是抗聯(lián),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金花說,爸爸,他可是好人啊。吳山答非所問:做飯去吧,爸爸都餓了。金花說,我給你煮面片吧,爸爸最喜歡吃面片了,用鹿肉吊湯。吳山說,還是我閨女疼我啊。說罷,就坐在了大李左側(cè),問,前些天,日本人追一個紅胡子,結(jié)果,紅胡子沒有捉到,卻死了五個人。那些人是你干掉的吧?大李搖搖頭,說,不是。不是你又能是誰呢。吳山皺著眉頭,用懷疑的目光掃著大李。金花聽了,插話說,那是我打的。說完,咯咯咯大笑。吳山聽了,眼皮一耷拉,臉頓時就陰沉了,好一會兒也沒有說話。金花就說,爸爸可不能告訴小鬼子啊。一告訴小鬼子,女兒就沒命了。吳山還是不說話,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fā)。好一會兒,他長嘆了聲,起身,走出了仙人柱。金花不放心,悄悄地跟了過去,手扶門框,探頭看去,原來吳山在解自己馬上的物品。
圍爐吃飯的時候,吳山始終寒冬著的臉有些春天了,他打量了大李一眼,問,你傷好后到哪疙瘩去。大李說,上哪兒還說不準(zhǔn),反正我是要走的。吳山說,走,你還能走到哪里去呢。聽我的話,找日本人吧,會有你好果子吃的。大
李一笑,說,給我好果子吃?能有什么好果子呢。你現(xiàn)在給他們做事,他們又給你什么好處了呢?吳山說,好處多了,他們給我們吃的,給我們穿的,給我們錢花,還給我們大煙抽,你說不好么?大李瞥了吳山一眼,說,據(jù)我所知,他們還禁止他們種地務(wù)農(nóng),禁止你們下山定居,禁止你們與漢族通婚,讓你們還保持你們的風(fēng)俗習(xí)慣,又給你們大煙抽,這些辦法是很惡毒的,是讓你們更加落后,更加愚昧,最終走向滅絕。聽大李這么說,吳山無言以對,只是搓著一雙大手。金花愣眉楞腦地瞅著大李,目不轉(zhuǎn)睛,心中想,這個人怎么這么會說,一套套的,像我的老師。她這樣想著,就多看了大李幾眼,心里熱熱地。金花的這些反常表現(xiàn),都被吳山看到了眼里。他咬了咬嘴唇,放下筷子,看了一眼金花,說,聽說你莫大爺病了,我到他家看看去。金花就睜圓鴿眼,說,你晚上回不回來了?吳山說,看看吧,能回來,就回來,不能回來,就在他家住一宿。說罷,給金花一個眼色,示意金花跟他出來。
在仙人柱外,吳山瞇縫著眼睛,盯了金花好一會兒,問,你是不是看上那紅胡子了?金花一眨眼睛,說,我都和他好了。吳山瞪了金花一眼,說,真的?金花耷拉下腦袋。兩手搓著衣擺,像是害羞似的,也不回話。吳山打了一個唉聲,長長的,背著手,走了,兩腳拖拉著,像腿肚子上綁著兩座大山。金花瞅著吳山的身影同樹林融成一片,不覺兩眼就充滿了淚水。回到仙人柱,她盯了大李好一會,說,鬧了半天,你真是紅胡子啊。大李說,我們是抗聯(lián),不是紅胡子。金花嘿嘿一笑,說,抗聯(lián)就是紅胡子,紅胡子就是抗聯(lián),我們索倫人都這么叫。大李笑笑,說,你父親這次出去,很可能是找人商量事去了。金花說,他愿意找誰就找誰去吧,只要不找日本人就行。大李問,你怎么知道?金花一挑眉毛,說,要是把你抓走了,他的女兒就嫁不出去了。大李掃了掃金花,說,我真的怕他去日本人那里去。金花聽了,伸起右手食指,劃著自己的腮,羞大李,說,心眼太小了,還大老爺們呢。大李搖搖頭,說,你們索利營住的相隔也不過幾十米,你父親怎么說不一定回來呢?金花低著頭,想了一會兒,吞吞吐吐地說,我爸爸抽大煙,只要抽上大煙,很少有回家的時候。大李就說,那他不會在家抽嗎?金花說,我爸爸怕我跟著學(xué),從來不在家抽。大李說,你爸爸對你真好,只是,我怎么沒看見你媽媽呢。聽大李這么問,金花的頭垂了下來,眨眼之時,就抽泣起來。聽著金花的哭泣聲,看著金花一聳一聳的,大李知道自己觸動了金花的傷心處,一時間也不知再說什么好。這時,金花抬起頭來,說,我媽媽生完我后,就死了。
因為心中有事,那夜,大李總是睡不著覺,心緒亂亂的,想來想去,輾轉(zhuǎn)反側(cè)。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聽到屋外有響聲,像是一陣風(fēng),又像是一群鳥。他一激靈,掃了一眼對面,說,金花,金花,你昕,外邊是什么聲音?說著,就從熊皮里鉆出來,把一捆三八槍連同子彈袋劃拉到身邊。金花從夢中驚醒,傾耳聽了一聽,說,不好,有人朝這邊壓過來了。說著,她從狍皮筒里鉆出來,同時,從狍皮下抽出了那只手槍,放在了鋪前。而后,她就跑到大李面前,用另一根綁腿,捆綁熊皮的頭部。大李正怔著時,她已把熊皮拴好,低頭對大李說,扯住皮子,別松手。說著,她又把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間。而后,她一邊朝后退去,一邊放那道綁腿。將到門口,她蹲了下去,右手拿起手槍,身子一側(cè),左腳就踢開了板門。隨著一縷月光射進(jìn)仙人柱,一串子彈也呼嘯著射了進(jìn)來,拖著一道道耀眼的火光。金花影在門側(cè),等槍聲停下時,又踢開了自動關(guān)上的板門。緊跟著又是一陣槍聲。接連幾次之后,再踢開門時,外邊已不再開槍了。金花回頭,掃了一眼大李,說,拽住了皮子。說罷,自己就朝門外爬去,腰間拖著那張熊皮,熊皮上緊緊地壓著大李。爬到馬圈時,槍聲又響了。金花舉槍朝火光打去,只聽一聲哎喲,槍聲又停止了。趁著這個機會,金花解開自己身上的綁腿,迅速地將大李扶上小白馬。隨后,自己也縱身一跳,翻上了馬背,手里還拉著那張熊皮。大李見了,喊,還要那熊皮干啥?金花說,我用它打掃雪啊。要不,他們會碼著溜子跟上來的。說話間,白馬小花已跑過了一片塔頭地,昂著頭,咴咴叫著,鉆進(jìn)一片樹林子里。令大李驚奇的是,那小馬跑塔頭地竟然像跑平地,四蹄可以踩著塔頭跑。
三
他們跑到一個山洞前時,太陽已偏向西南了。山洞嵌在一座大山的腰部,洞口只有一米來高,呈三角形,上窄下寬,用一些樹木遮擋著,不仔細(xì)觀察,也看不出來。
在山洞前的平臺上,金花勒住馬韁,緩緩地下了馬。她先打量一眼山洞,而后,回身,左手扶馬鞍,右手?jǐn)v大李。大李的兩腿麻木了,就任金花把他拖下馬。扶著金花站了好一會兒,大李的腿才舒張開來。他下意識地朝馬后看了一眼。哪里還有熊皮,只剩下了條繩子,尾端都磨成了一團(tuán)亂麻,像一個大白頭翁。他笑了笑,又把目光轉(zhuǎn)向山洞,說,這山洞是做什么的,安全么?金花說。這是我們打獵住的地方,除了我們索倫人,別人找不到。大李就瞇起眼睛,說,要是索利人來呢?金花說,索利人?索利人這一陣子是不會來人了。日本人把他們都整去集訓(xùn)了,要三個月才結(jié)束呢。過了三個月呢?大李搖搖頭,問。金花說,也用不了一個月,你的傷口就會好利索了。到那時,我們再找啥地方找不到呢。大李還是不放心,說,要是你父親他們來呢?他說話很含蓄,但金花還是聽出來了他的真正意思。又是哈哈大笑,說,你終歸是不相信我父親。虎毒還不吃子呢。要我尋思,夜兒個(昨天)來打咱們的人當(dāng)中,也沒有我爸爸。要是有,我們誰也跑不了。你知道,我爸爸可是出名的神槍手呢。大李點點頭,說,那么,日本人是怎么找上來的呢。金花先是搖頭,看了大李一眼,又說。八成是那些特務(wù)腿子吧。大李沒有吱聲。他在心里已默認(rèn)金花說得有道理了。金花見大李不吭聲,靠到大李面前,說,我們溜進(jìn)洞升火整些吃的,那里邊要什么有什么。說著,就抱起了大李,朝山洞挪去,呼哧呼哧地。大李想掙脫金花,可渾身軟成了一團(tuán),像散了架子似的。
山洞的洞口小,但里邊卻很寬闊,足有三十幾米深,十幾米高,像個大肚瓶子。就在大肚子中間,有一盤用石塊壘起的鍋灶,上架著一口鐵鍋,小半鍋水已凍成了冰,冰面鼓鼓著,像個凹凸鏡。就在大鍋內(nèi)側(cè),立著兩個用黃榆木捆成的三角架,東西距離二米多一些。三角架上橫著一根用來烤肉的鮮樺木。而在大鍋對面,山洞壁前,胡亂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動物肉,大大小小,紅紅黑黑,不是近前,也分不清都是什么。另外,還有一根根的木柴,一大片一大片的白樺樹皮。大李的目光始終在那些肉上轉(zhuǎn),問,哪來的這么些肉呢?金花說,這是我們索倫人的習(xí)慣,誰打獵進(jìn)來住,臨走時都要留一些東西,給后來的人吃。大李點點頭,說,這可是個好習(xí)慣啊。金花回眸一笑,說。我不好么?大李嘴唇蠕動兩下,說,好,你更好,你是鄂倫春的一枝花,又美麗,又勇敢,又善良。說完,兩頰
就燒起了兩團(tuán)火,想,這丫頭,是隨便夸夸自己呢,還是向我表示一種信號。如果是前者,倒沒有什么;假如是后者,那么,我該怎么辦呢?他這樣想著,就下意識地看了金花一眼,巧不巧,金花也正打量著他。發(fā)現(xiàn)大李看自己,金花臉一熱,迅速走到另一側(cè),抱來一抱木柴,架在大鍋下,點燃了。而后,她又挑了幾塊小木柴,架在鐵三角架下,再從大鍋下抽出一條燃燒著的木柴,插在三角架下的木柴里,這才走到洞邊,用一支鐵夾子從幾塊凍肉間選出一塊鹿肉,掛在三角架的橫木上,烤了起來。轉(zhuǎn)眼之時,山洞里彌漫起烤糊的肉香,濃濃的,卷進(jìn)了大李的鼻孔。大李便聽到自己的肚里一陣山響,咕咕碌碌地。
火旺,架上的肉很快烤熟了。金花將肉送到大李面前,說,趁熱。大李說,還是你先吃吧。金花的嘴一撅,說。讓你吃你就吃得了,哪來那么多廢話,假假姑姑的。大李尷尬地接了,說,好香啊。金花一邊烤肉,一邊說,沒有鹽,只有咸蘿卜,你將就著吃點吧。
吃完了烤肉,喝足了大鍋里的水,天色也黑下來了。金花看了大李一眼,說,睡覺吧。大李迅速溜了一眼山洞,發(fā)現(xiàn)除了自己身下的兩張熊皮,再也找不到一塊能睡覺的地方了。他為難了,不知所措。金花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說,你朝里挪挪,不就有我的地方了么。大李只好往里靠靠,給金花騰出了一塊地方。金花在大鍋下添了兩根粗木頭,看看火越發(fā)旺了,這才走到大李身邊,將另一張熊皮掀起,蓋在大李身上,躺了下去。只是眨眼之時,鼾聲響起來了,大李卻沒有睡著。想著這些天的遭遇,想到身邊這個被他稱為索利花的女子,他怎么也不能入睡。等到他朦朧入睡時,卻發(fā)現(xiàn),山洞里的氣溫已降了下來。他小心地挪動著身子,爬到柴堆前,抽出一根木頭,再往回爬。這時,他看到金花已經(jīng)站起,走到他的身邊,彎腰,奪過他手中的木頭,也不言語,添到鐵鍋下?;鹩譄饋砹耍鑷撑纠?,響成了一支詠嘆調(diào)。山洞的壁上搖動著一團(tuán)團(tuán)亮光,變幻著,一忽兒明,一忽兒暗;一忽兒長,一忽兒短。
等到兩人重新躺下時,一時間,誰也不說話。山洞里氤氳著淡淡的煙氣,有股股涼風(fēng)從洞口飄了進(jìn)來。過了好一會,金花開口了,說,你的傷口還疼么?大李說,不那么疼了。金花說,不要緊的,我看有個十天八天的,也就好利索了。大李說,這全靠你了。金花臉一熱,想說點什么,又吞下了已到嘴唇邊的話。大李聽到金花的喘氣聲高了,身體一起一伏。沒容大李多想,金花的手從后邊長了過來,摟住了大李的脖頸,身體也貼到了大李的后背上,說,天嘎嘎冷,兩個挨著,暖和一些。她說這話時,周身哆嗦成一片,好像真的凍得不行了。大李的周身也哆嗦起來。他想推開金花,卻沒有力量;他想勸說金花兩句什么,又不知說什么好。這時,金花就開口了,說,等到你傷好了,我就脫光了讓你睡。大李一旺,隨即說,你可不能嫁給我。金花聽了,呼地一聲坐起,想,這人是不是不喜歡我。她這樣想著,心里就泛起了酸,眼圈也濕漉漉的,望著大李,也不作聲。黑暗里,大李看不出金花的面目表隋,卻能看到金花的兩眼閃閃發(fā)光,汪著淚水。大李過意不去,連忙解釋:我是個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人,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死了,我可不想害了你。原來如此。金花松了一口氣,嘻嘻一笑,說,腦袋掉了碗大個疤瘌,有啥好怕的。只要你不嫌棄我,生死我都和你在一起。大李說,不是那么一回事。金花說,不是那回事,是哪回事啊。大李說,我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走了,真的,我不誑你。金花說,你走我也走,我們總歸要在一起的,要不然,我就崩了你。金花說著,手里真的握住了手槍。大李周身就一哆嗦,再也不敢多言。
山中歲月,因兩個人而顯得短暫。沒到半個月的功夫,大李已和金花在一起打獵了。
森林里的雪開始變軟了,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光芒,亮亮的,水水的。雪上蒸騰著微微的寒氣。剛出洞十幾米,金花收住腳,拉住了大李的袖口。大李沿著金花的目光看去,就看到幾只狍子正在林子邊緣啃著什么。大李轉(zhuǎn)眼看金花,金花一笑,手中的槍響了。一只狍子應(yīng)聲搖了搖,倒在了林外。其它的狍子聞聲,都跑了,一跳一躍地,尾巴上晃動著一小塊白毛,像飛翔著的花。金花將手中的槍遞給大李,自己則朝林子跑去。很快,她便扛著狍子走到大李身邊,說,走吧,回家吧。她把家字拖得意味深長,讓大李聽了,心猿意馬。兩人走進(jìn)山洞。一前一后。金花將那只狍子摔到地上,回頭對大李說,是你扒,還是我扒?大李看了那動物一眼,心里發(fā)顫,搖搖頭,說,我不敢。金花就翻了大李一眼,說,連扒個牲口都不敢,咋打小鬼子啊,白瞎個大老爺們了。說罷,彎腰,從靴子里抽出一把小刀,再蹲下去,開始扒那只狍子。很快,狍子的膛開了。金花先割出狍子的肝,用左手托著,遞給大李,說,吃,趁熱。大李看一眼那血淋淋的東西,一股腥氣從嗓子眼里往外撲。金花說,你快吃啊,這東西最有營養(yǎng),我們都這么吃。但大李還是不敢伸手接。金花白了一眼大李,說,你就這么大膽子啊。說著,就把那鮮肝塞進(jìn)口中,咬了一口,吧嘰吧嘰嚼了起來。大李的胃里就翻江倒海,又怕金花看出,連忙轉(zhuǎn)過身去。等到大李再轉(zhuǎn)過身來時,金花已把那個狍子肝吃完了。見大李轉(zhuǎn)過身來,金花朝大李一笑,舉著兩只淋血的手,朝大李做了一個鬼臉,說,你要是敢不要我,我就把你的心扒出來。說罷,故意吧嚓吧嚓嘴,又說,真好吃。
日子一天天過著,天氣一天天暖著,大李的身體也一天天好起來??吹酱罄畹纳眢w一天強比一天,金花的臉有時太陽著,光明燦爛;有時月亮著,罩著一層含蓄的朦朧,讓大李捉摸不透。
這一天,他們又走出了山洞,走進(jìn)對面的一個大草塘。大草塘里開著各種各樣的花,紅的,黃的,白的,藍(lán)的,把一個大草塘裝扮得像一塊大花毯。金花彎腰摘下一朵小黃花,朝大李笑笑,又插在自己的左鬢上,回頭,問,你說,我長得俊么?大李看了她一眼,說,俊,真的很漂亮,有一種野性美。聽大李這么說,金花臉一紅,伸手摘下自己頭上的花,張揚著插到大李頭上,哈哈大笑,說,你可不行不要我啊。大李聽了,心里納悶,想,我什么時候說要你了。但他嘴上不好說,就躲開金花的目光。這時,他就看到一只梅花鹿,在草塘中間的一塊冰面上。大李瞄了金花一眼,說,今天,讓你見識見識我的槍法。說著,就架起槍,瞄準(zhǔn)了那只梅花鹿。不料,金花卻從大李手中奪回了槍,槍口朝下,立在地上。大李莫明其妙,兩眼打量著金花。金花兩眼瞇瞇著,說,那是一只揣崽的母鹿,你沒看見么?大李臉紅了,不好意思低下頭去。金花看看那只母鹿,再看看大李,臉也紅了,心口怦怦亂跳,再一蹺腳,兩手抱著大李的脖子,就親起來,沒頭沒腦。喘著大氣,一口口撲在大李的臉上,熱辣辣,濕漉漉。大李心里敲起了大鼓,周身亂抖成一團(tuán),舉起兩手就要推開金花的兩只手,不料,竟被金花翻倒在草地上,猝不及防。摔倒在地的大李還是掙扎,也只掙扎了一會兒,便放棄了。金花見大李不反抗了,臉上燦爛得像盛開的山丁子花。她兩手撐著草地,雙
眸凝視著大李,迷迷的,濕濕的,只是看,一句話也不說。突然間,她大喊一聲,開始解大李的棉大衣,一邊解,一邊說著什么,喃喃地,到底說些什么,大李也聽不清楚,就問,你叨叨咕咕地都說些什么啊?金花氣喘著說,我說,照我們索倫人的規(guī)矩,你從今后可就是我們索倫人了。
事完了,大李哭了,嗚嗚地,兩手捂著臉,也不看金花,也不說話。金花急了,就說,我還沒哭呢,你哭的是哪份啊。大李說,我對不起你。金花瞪起一雙迷茫的眼睛。大李說,我怕說不定哪天我被日本鬼子打死了,把你扔下了。金花聽了,摟過大李的脖子,說,你不用怕,再過幾天,就到小關(guān)門時候了。這么大個小興安嶺,就是藏個千軍萬馬也找不到,別說就咱們兩個人。大李說,我不想總這么藏著,那樣會把我悶死的。金花說,我納摸著我爸爸他們也該回來了。要是他們回來,我就勸爸爸和你一起打小鬼子。大李說,把握好像不大。金花就一撅嘴,說,我爸爸最希罕我,也最聽我的話,只要我提出來,他沒有不答應(yīng)的。大李說,那也要看什么事。金花拍了大李臉蛋一下,說,你就等著瞧吧。大李思忖一會兒,說,你爸爸要像你一樣就好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的覺悟怎么這么高。金花雙眉緊鎖,看了大李一眼,說,我們那個漢人老師總是跟我們說,中國有幾十個民族,卻只有一個祖國,不管哪個民族,都應(yīng)該愛自己的祖國,決不能讓外國人欺負(fù)。大李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可惜,我沒有機會認(rèn)識這個老師。這時,金花就哭了,抽抽搭搭地。大李奇怪,就問,你怎么的了?金花說,我看你同那個老師長得一樣。大李恍然大悟,說,你是把我當(dāng)成你的老師了。金花并不答話,伸出手來摟住了大李的脖子,大李也抱住了金花。兩人就相擁相抱著走進(jìn)了山洞。
剛進(jìn)山洞,大李抱起金花,將她放倒在鋪上。不料,金花卻一把推開了大李。大李莫明其妙,就看金花兩眼瞪得圓圓的,伸出右手食指。指著洞外。
大李屏住呼吸,就聽到有腳步聲朝洞這邊響來。他一激靈,就操起了一支大槍。金花也把手槍握在了手中。兩個人幾乎同時臥倒,目光注視著洞外,眼睛眨也不眨。這時,就有人喊了一聲,用的是索利話。金花聽了,回頭對大李說,是我莫大爺,說著,就扔下手中的槍。站了起來。大李拉了一把,沒有拉住,只好也站了起來,舉著手中的槍。
這時,一個索利人走進(jìn)洞來,先是彎著腰,又直起腰,瞇縫兩眼看了看金花,又看了看大李。金花迎上一步,問,你咋來了,我爸爸呢。那人低下頭,不吭聲。金花急了,又問,我爸爸呢,你倒說話啊?那人抬頭,說,你爸爸得了絞腸沙(闌尾炎),讓我來找你。金花聽了,耳朵嗡地一響,兩眼瞪著那人,問,真的?那人說,真的,要不,能讓我來找你么。金花聽了,哇地一聲就哭出了聲。大李看看金花,又看看那人,一時間不好表態(tài)。這時,金花抹了抹眼眶,對大李說,我得回去看我爸了。大李問,什么時候?金花說,就現(xiàn)在。大李想想,說,好吧,我?guī)湍闶帐跋聳|西。金花說,收拾啥東西,過兩三天我就回來。說罷,就朝洞外跑去。那人見了,也緊跟著跑了出去。等到大李拿著衣服走出洞時,兩匹馬已跑下坡了。大李望著馬轉(zhuǎn)過了森林,心里空蕩蕩的。踅身,他剛想進(jìn)洞,突然從兩邊的灌木叢里,竄出五六個人來。他一旺,還沒有醒過神,那幾個人已把他放倒,七手八腳地捆住了他。
金花是第二天午間走進(jìn)仙人柱的。讓她想不到的是,她父親正跟幾個人喝酒呢。
見金花進(jìn)屋,吳山站了起來,一臉笑容,朝金花伸出雙手,想要擁抱金花。金花往后閃閃身子,目光狐疑地打量吳山的臉,說,爸,你沒有病啊。吳山說,我得的是想你的病。金花聽了,臉上就呼呼冒火,磨身就朝外走。吳山搶先一步,擋在金花面前,問,你上哪去?金花回頭,瞪了吳山一眼,說,回山洞,找大李去。吳山聽了,臉就陰了,說,你回山洞,回山洞有屁用,那個抗聯(lián)都被抓進(jìn)守備隊了。金花一聽這話,兩眼就瞪圓了,回頭,問,這么說,是你把他給出賣了。吳山臉上現(xiàn)出了灰暗,說,聽爸話,先在家好生呆一些日子,時間一長,天大的事都沒有了。金花哼了一聲,氣囔嚷走到自己鋪前,倒了下去。她知道,這時再到山洞去,也找不到大李了。她應(yīng)該好好想想,怎么辦。誰知,她人一躺下,就睡著了。等她醒來時,天已見亮了,仙人柱里只剩下了她自己。她內(nèi)心詫異,揉揉眼睛,又朝父親那邊看看,果然空空如也。她一驚,慌忙從鋪上爬起,走出門外。這時,她看到門前有兩個人在站崗。她一撅嘴,心里立馬明亮起來。她也不吭聲,就朝馬棚走去,先給白馬小花扣上馬鞍,又解開小白馬的韁繩,而后翻身上了馬。這時,那兩個人走了過來,橫在馬前,說,你爸爸說了,不許你離開家。金花冷冷一笑,揮手將馬鞭朝那兩人甩去,說,你們算老幾啊。說罷,兩腿一夾,那小自馬就跑了起來,蹄下飛起一團(tuán)團(tuán)綠草,偶爾,也翻出一片片小花,紅的,黃的,紫的,像一團(tuán)煙,像一層層霧。
金花是第三天上午進(jìn)縣城的,騎著她的小白馬。剛一進(jìn)城門,她就感到了異樣的氣氛,大街上的警察比平時多了許多。她的心怦怦亂跳,怕這與大李有關(guān)。她下了馬,牽馬走到路邊一個賣糖水的攤前,要一碗糖水。賣糖水的是一個老太太,在路邊支一個白布篷子,四根楊木桿子里倒外斜。她把一個大碗伸進(jìn)白鐵桶里,給金花舀了一碗水,遞到金花面前,討好地說,你看,閨女,我給你舀的多滿,浮溜浮溜的。金花兩手接了水,也不看,一揚脖子,就喝了下去。而后,她一抹嘴巴,問,今兒個城里有啥熱鬧啊,人這么攮(多)。老太太前后瞅了一眼,道,聽說抓住了一個紅胡子的頭兒,打得死去活來,也不招供。這功夫,正拉出西門走銅(槍斃)去呢。金花聽了這話,把碗朝長桌上一放,回身就上了馬,朝西門那邊追去。已跑出老遠(yuǎn)了,她還能聽到那老太太喊,給我糖水錢啊,丫頭,給我糖水錢啊。
在西門里,她追上了行刑的隊伍,黑壓壓地,黃乎乎地朝前滾動著。街兩邊鬧哄哄著很多看熱鬧的人。人們看見金花跑了過來騎著馬,瘋了似地紛紛給她讓道。金花從后邊尋到前邊,終于看見了大李。大李的左右猙獰著幾個日本兵,端著槍,揚著脖,一派兇神惡煞的樣子。他的身后,又是一隊日本兵,一隊偽警察,荷槍實彈。金花勒住了馬,目光掃向大李。大李沒有戴帽子,一頭短發(fā)扎煞著,像一根根刺,刺向漫天陰霾。他滿臉彤紅,每一次張嘴,都吐出一口白氣。他的雙手被反剪著,綁在背后,那條已然好了的大腿顯然又被打傷了,就在地上拖拉著,劃出一條曲曲彎彎的血線,時斷時連。
不容金花多想了。她打馬就朝隊伍中沖去。那時,所有的人們都看著大李,很少有人注意金花,只是當(dāng)金花的馬跑到面前時,才本能地紛紛躲避,就一任金花沖到大李面前,看她兩腳蹬著馬鞍,身體向下一傾,左手抓住大李身上的綁繩,再朝上一提,就把大李橫在鞍前,勒轉(zhuǎn)馬頭朝西門外跑去。只是,當(dāng)她跑到門邊時,日本兵的槍響了,亂紛紛地。她感到背后有什么東西刺了幾下。還沒等她想明白,人已從小花背上摔了下來。那陣,她抬起目光,想看看大李,結(jié)果,就看到了白馬小花。小花的身邊,是大李。她朝大李爬去,一口口喘著大氣。這時,她就聽到后邊又響起了緊密的槍聲??上?,她已不知道,這是她的爸爸來救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