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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鄰右里

2009-01-07 09:34
歲月 2009年9期
關(guān)鍵詞:瞎子伯伯爸爸

老 白

我現(xiàn)在依然記得丫蛋的黑眼睛,在幽暗中,閃爍著粼粼的紅旗河水一般的光澤,是那么充滿溫情,只不過那時的我并沒有感覺到。

在夏季的寂寞中,躲進丫蛋家的倉房是一件不錯的事情,那里,即使是在炎炎酷暑中也時常會散發(fā)著一股冰涼的發(fā)霉的味道。我有點喜歡這味道,就如同喜歡蜂蜜甜絲絲的味道一樣。當我和丫蛋共同擠在倉房角落里那張光禿禿的木板床上,當我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涼爽和黑暗以后,世界就是我們的了。而讓我至今都感到驚奇的是,丫蛋的身體也散發(fā)著一種類似甜絲絲的味道,這在我后來所經(jīng)歷的女孩子身上是無法體驗到的。

我和丫蛋躲在她們家的倉房里是為了給她講故事,這樣沒人打擾我們,不單單是要躲避大人,還有那些“野孩子”。我媽就管他們叫野孩子。我給丫蛋講八路軍打日本鬼子的故事,還有打國民黨反動派的故事。我那時有一頂大蓋帽,還有一把木制的小手槍。小手槍是我家的隔壁云生哥給做的。云生哥家住在我家的左邊,丫蛋家住在我家的右邊,我?guī)缀趺刻於既フ以粕缤妫斎?,我的故事都是云生哥講給我聽然后又被我添枝加葉地講給丫蛋聽。丫蛋最怕的就是我不跟她玩兒,那樣她會很嚇人地哭,還有,她特別愛聽我講故事,我要是答應(yīng)了她,她會把家里所有好吃的東西都拿出來。有像紅燈籠一樣的小柿子,有咬一口就掉渣的餅干,有時候也有她媽媽蒸的開花饅頭。于是,我一邊吃著她的“貢品”,一邊給她講云生哥給我講的故事。

云生哥是我那時候最羨慕的一個人。他不光是有自己睡的床,有自己的房間,他的被子也總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他即使在最熱的天氣里也穿著白襯衫,把襯衫掖在亮晶晶的腰帶里面,袖口挽起來。他的頭發(fā)又密又長,前面梳起來,露出他又寬又亮的額頭。還有就是他唇角的小胡子,是一個彎彎的月牙形,他自己沒事的時候就拿著個小圓鏡子不厭其煩地照著,像生怕它總也長不出來似的拽拽他的小胡子。

所有的這一切我都沒有。

我每天晚上必須和爸爸媽媽睡在一鋪火炕上,而云生哥不用,他的爸爸媽媽可以睡在另一間的火炕上。云生哥的書桌上有一盞小臺燈,用一張舊報紙做的燈罩罩在上面。云生哥還能把一塊磚一掌就劈成兩截,云生哥還能在門前的單杠上翻跟頭,要翻多少就能翻多少。云生哥還能把腿踢得老高,只不過有一次在給我們這些“野孩子”作表演的時候,他的一只球鞋飛了出去,笑得我們差一點沒背過氣去。

傍晚的時候我去找云生哥,他多半是倚在炕上看書。他有好多的書,好像總也看不完。他說我長得像“小蘿卜頭”,他說是渣滓洞的小蘿卜頭,他還給我講過江姐,還有劉胡蘭。他有時候也管我叫蘿卜頭。他說,呵,蘿卜頭又來了。我問他,你看的什么書?他會把手里的書給我看一眼,可我不認識字。

云生哥說,《茶花女》。

云生哥總是在天傍黑的時候去挑水。他媽媽說,缸里還有呢。云生哥說,我知道。云生哥挑了水桶在前面走,我在他后面跟著。水房離我們住的地方有一段路程,要穿過一片楊樹林,過一個玉石板搭的小橋。小橋底下是已快干涸的河水。下雨的時候,上游的紅旗河水暴漲,這里的水就漫過了石板橋。過了橋不多遠轉(zhuǎn)一個彎就看見孤零零的水房。水房的大門總是關(guān)著的,窗上的玻璃也都碎了,有一支水管子從墻體里伸出來,打水的人把水桶放在水龍頭底下,擰開水閥,水流細得像我小雞雞里擠出來的尿。

云生哥在挑水回來的路上是要給我講故事的。他的戰(zhàn)斗故事都已經(jīng)講得差不多了,我想聽新鮮點的,最好是鬼故事。云生哥給我講“一只繡花鞋”。云生哥繪聲繪色地講著,肩上的扁擔就吱吱呀呀的,像是在哼唱著一首古老而綿長的歌謠。我和云生哥走到石板橋附近,橋那邊丫蛋的大姐,大丫也挑著水桶走過來。她的水桶叮當哐啷的響,大丫搖擺的身體似乎總也跟不上節(jié)奏。

大丫我是最不喜歡的,她總是叫我“假小子”。我和丫蛋玩兒過家家,她總是來搗亂。她還打過我的屁股,因為我罵她是“細黃瓜”。

大丫和丫蛋一樣,也有一雙烏閃閃的大眼睛。她沒有云生哥那么長的頭發(fā),也沒有那么密,只是在腦后扎了個小辮子,像我們踢的雞毛毽子。我們玩兒踢毽子的時候她也玩兒,她會玩花樣,那毽子就像是粘在她腳上似的怎么踢都不掉。我這時候是喜歡她的。其實她并不壞,她打我屁股也不疼。可多半時候我又是恨她的,因為吵嘴架我總是說不過她。她說話快得像機關(guān)槍,我根本插不上嘴。我急了,撲上去打她。她躲著我,像遛猴一樣的遛我。我哭了,她卻咯咯地笑。

她來了,云生哥的故事就不講了,也不走了。對面的大丫低著頭從石板橋上走過,兩個人的水桶不經(jīng)意地碰到一起。云生哥水桶里的水漾了一下,這時候,天上的那輪圓月就碎了。

從丫蛋家的倉房里走出來,外面的陽光晃得我們睜不開眼。我和丫蛋要去紅旗河的沙灘上去揀石子的,云生哥給我做了個彈弓,可惜沒有子彈。丫蛋的爸爸,孫瞎子正坐在院子里曬太陽,他的眼睛是睜著的,卻什么也看不見,可是,他卻能看見我們。我和丫蛋是貓著腰輕手輕腳地從他身邊繞過去的,但還沒有出院門。

回來!孫瞎子說。

我很怕他,丫蛋也怕他,因為我覺得他就像一根枯木頭,雖然已經(jīng)不會走了,也不會咬人,可他身上似乎有一股腐氣,即使在三伏天里,他也會讓我覺得冷。

丫蛋和我都一動不動地站著,大氣也不敢喘。

我讓你回來!

丫蛋禁不住抖了一下。她松開我的手,低著頭走了。

我也回家了。媽和前院的老高婆子正在說話。老高婆子有個很長的煙袋鍋子,一邊說著話一邊把爸爸的煙葉揉碎了裝進她的煙袋鍋子里,還要用長著長長的手指甲的大拇指按一按。媽媽劃了一根火柴遞上去。老高婆子吧嗒吧嗒地吸著煙,一轉(zhuǎn)臉,一口粘痰便像箭一樣的射出去,接著也不用脫鞋,她很自然的把一雙小腳盤在我們家的炕頭上。

坐土飛機都算輕的!老高婆子說。

還有比這更厲害的?我媽問。

可不,把人吊起來用鎬把打,打得渾身是血,要不說腰病怎么就落下了呢……

老高婆子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而我情緒不好,上了炕,挨我媽媽躺下來。大蓋帽也不要了,一甩手丟在腳底下,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云生哥的爸爸是個戰(zhàn)斗英雄,這是有一天晚上爸爸和媽媽說的。爸爸說老趙是在戰(zhàn)場上立過功的。我媽問,老趙和你說的?我爸說,老趙可沒說,是有人這么說的。我媽說看不出來老趙還真不簡單呀,咱們剛搬過來有些事還真不知道。我說,趙伯伯是打日本嗎?我爸說,不是。我又問,打國民黨反動派?我爸說你知道的還不少,趙伯伯是打美國人。美國人?云生哥沒說過打美國人。我爸說,美國人在我們腳底下,有一次他們挖井,可深可深了,后來就聽見井底下有人說話,聽不清,嘰哩哇啦的,那就是美國人在講話。爸爸說著就笑,笑得可開心了。我媽打了他一下,說,別胡謅八咧的。

趙伯伯是戰(zhàn)斗英雄?在戰(zhàn)場上端著沖鋒槍,嗒嗒嗒嗒嗒……可趙伯伯怎么瞧都不像

是戰(zhàn)斗英雄。他腰也彎了背也駝了,頭發(fā)白的多黑的少,一雙大手似乎總也伸不直,就像冬天里大榆樹的枯樹枝。不過趙伯伯倒是極溫和的,臉上不是像孫瞎子似的總板著。他總穿著一件有些泛黃的白背心,上面已經(jīng)有了補丁。爸爸說,老趙你補丁里藏著什么寶貝呀?趙伯伯說,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嘛,你們年輕人不懂這個。

爸爸下班回來吃過晚飯總是要和趙伯伯下象棋的。趙伯伯腰不好,不能長時間坐著,他們就在院子里放了一張“靠邊站”,兩個人站著下棋,這已經(jīng)成了一個習慣了。

有時候爸爸還沒吃完飯,趙伯伯已經(jīng)喊爸爸了。爸爸端著飯碗說,馬上就來。我先吃完了,爸爸會說,去,把棋先給我擺上。

我站著比“靠邊站”高不了多少,有時候還需要蹺一下腳尖。趙伯伯說,你是誰家的小鬼?我說我不是小鬼。趙伯伯忽然就很爽朗地笑。他的笑聲就像打雷一樣,我不得不捂住兩只耳朵。趙伯伯問,你姓啥呀?我說我姓白。趙伯伯說,姓幾年白了?我又不懂了,摸著腦袋看著他。趙伯伯說我看你姓黑得了,你看你這小臉……趙伯伯說著伸出他那彎彎曲曲的手指在我鼻子上不輕不重地刮了一下。

我憨憨地笑著,摸了摸被他刮得直癢癢的鼻子。

趙伯伯你打過仗?我問。打過,他說。是打美國?趙伯伯問,誰跟你說的?我有點著急,就又問他,美國人長什么樣?趙伯伯說,一個鼻子兩眼睛,馬走什么?我說走田。趙伯伯說,混蛋,馬走田象走什么?象走日唄。我說。趙伯伯好像突然生氣了,他說,滾你娘的蛋,哪涼快上哪玩去!

云生哥的媽媽正在廚房里忙活,新貼的大餅子黃橙橙的,還冒著熱氣。云生媽說,嘗一塊不?我說不吃,我媽不讓我吃。云生媽掰了一小塊遞給我。我背著手不要。云生媽說,大娘給的,拿著。我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咬一口,甜絲絲的。

云生哥呢?我問。他呀?云生媽接著說,飛了。飛了?對——飛了,飛到月亮上去了。云生哥沒有翅膀怎么飛?我問。他有翅膀,像老鷂子一樣,有一對可大可大的翅膀了。云生媽一邊說著一邊刷著鍋。那……那他去月亮上干什么?云生媽說,去和嫦娥做伴呀!

我驚呆了。原來云生哥還能飛。

那他回不回來了?我認真地問。云生媽說,回來,咋不回來呢,不能說有了嫦娥就忘了我們小白小子呀……那他什么時候回來?快了。云生媽用濕漉漉的手摸了一下我的頭,笑著說,快了,一會天黑他就回來了。

我搬了個小凳子坐在我們家的院子里,抬頭看著天。天上的星星可真多呀,可是它們?yōu)槭裁床坏粝聛砟?月亮像一塊大燒餅似的,那上面好像隱隱約約的有東西,我努力看,但還是看不清楚。嫦娥在哪?云生哥也看不見。他們一定是躲到后面去了??稍粕鐬槭裁匆玩隙鹪谝黄鹉?

我想了好久也不明白,可我還不想回去。我要等著云生哥,看他怎么飛回來。遠處田野里的蛙聲此起彼伏,前院老高婆子家的狗汪汪地叫了兩聲,隔壁院子里,孫瞎子的拐杖在紅磚鋪的地上咚咚地敲打著,我聽見他問丫蛋,你姐呢?丫蛋說是不是去挑水了?孫瞎子又嘟噥些什么。另一個院子里,一枚棋子“啪”的一聲落在棋盤上。將!我爸說。趙伯伯說,這把不算,我沒看見。接著兩個人吵了起來……

我有些困了,眼睛里的月亮跳呀跳的,可云生哥還是沒有飛回來。

長大了你當我媳婦吧?我對丫蛋說。丫蛋說,我還當過你媽呢。我說什么時候?玩過家家的時候。我說那不算,我說的是你真當我媳婦。

我和丫蛋走在去紅旗河的路上。那是一條總也望不到頭的柏油公路,有大卡車,吉普車,上海轎車,還有驢車馬車,有老黃牛,黑得像馬糞蛋一樣的羊群從這里經(jīng)過。午后的陽光輕飄飄的從公路邊上楊樹葉子間穿過來,公路上散發(fā)著一股好聞的焦油味道。

我戴著大蓋帽,手里拿著云生哥給我做的彈弓,胸前掛著爸爸買的望遠鏡。我的手槍丫蛋幫我拿著,當然是暫時的,讓她替我保管著。紅旗河我只來過一次,那是云生哥和他的同學(xué)們洗澡,我在岸邊給他們看衣服。

丫蛋開始不肯來,說有拍花的還有個瘸腿的老道士就住在紅旗河邊上專門挖小孩的心吃。她這么一說我也挺害怕的,不過我和她說我有彈弓還有槍我們不怕他。丫蛋說你的槍根本打不了。我說你要不去我就再也不和你玩了!丫蛋聽我這么一說就有點挺委屈的,雖然有些不太情愿,可她還是跟著我來了。

下了公路穿過一片玉米地,白亮亮的紅旗河就在眼前了??拷影哆?,有一所孤伶伶的房子,外面用木柵欄圍成一個院落,那就是老道士住的地方。我和丫蛋趴在地上,用望遠鏡觀察了一陣“敵情”。院落里很安靜,只有幾只大鵝在悠閑地散著步。

老道士不在,我頓時覺得失望了。

我和丫蛋貓著腰,輕手輕腳地走到小房子附近,突然門開了。老道士穿著臟兮兮的道袍一瘸一拐地走出來,他身后跟著的竟然是大丫。

我和丫蛋立刻匍匐在地上,透過柵欄間的縫隙我看見老道士把三支香插在院子角落里的一個破香爐里,他拿了一塊墊子鋪在地上。大丫走過去跪下來。老道士一轉(zhuǎn)身從身旁的窗臺上拿了一個鐵皮盒子,把它交給大丫。

大丫把鐵盒子捧在手里晃著,叮當?shù)捻懥艘魂?,有一支類似筷子的東西掉在地上。大丫放下盒子,拾起地上的“筷子”,同時站起身。

老道士說,是個下下簽啊。

大丫仰著臉,我看見午后的陽光把她的臉映得更加蒼白了。

老道士說了一些什么天數(shù),什么滿了虧了的一類的話。大丫一句話沒說,她低著頭從腰間取出錢遞給道士。老道士推了推。大丫一轉(zhuǎn)身把錢放在窗臺上,推了院門走了出來。

不好!我一把摟住丫蛋埋起頭。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我和丫蛋一動不動,可心里面卻有一種門被發(fā)現(xiàn)的竊喜。有人在我們身后站下來踢了一下我的屁股蛋子。

裝什么死!

我和丫蛋回過頭,眼前竟然不是大丫。是云生哥。

誰讓你們跑這么遠,趕緊滾回去!

云生哥還從來沒有這么嚴肅過,我頓時覺得委屈了。他并沒有再理會我們一個人轉(zhuǎn)身走了。大丫在他身后不遠處跟著,兩個人都低著頭,一個人的影子被午后寂寞的驕陽拖得好長,連接上了另一個影子。

我本來想用彈弓打云生哥的,他太令我失望了。我眼里含著淚,可彈弓已經(jīng)拉開了卻不敢打。一只花公雞在我們不遠處耀武揚威地走過來。

讓你美!

我的“子彈”打在大公雞身上。大公雞咯的叫了一聲,一溜煙似地跑了。

我媽媽在院子里曬了一大洗衣盆的水,不是為了洗衣服而是為我洗澡。下午的陽光把大鐵盆烤得都燙手,媽媽用手試了水溫。然后她就像拎一只猴子似的把我拽出來,三下兩下扒光我的衣服。我咯咯地笑著,光著腚跳進大盆里。

丫蛋站在院門口一直在笑話我。她說丟丟,光腚小子不知羞!我在大盆里盡情撲騰著,媽媽不得不強行按著我,巴掌落在身上我根本沒感覺。后來我干脆站起來向她炫耀我的小雞雞。丫蛋捂著臉轉(zhuǎn)身跑了。

隔壁的孫瞎子問,白他媳婦,給孩子洗完澡了嗎?我媽回應(yīng)著說,啊,老孫大哥你有

事呀?孫瞎子說,我也沒有旁的事,一會完事了你讓孩子來我屋里一趟,我問他點事。一個小孩子知道什么事?我媽一邊給我搓著胳膊上的泥一邊說。孫瞎子說,你可別小瞧了你那淘小子,他可精明著呢,長大了可錯不了。我媽身上都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了,就像是被一場大雨淋過了一樣。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燦燦地笑著。我問,媽,你笑啥?我媽卻不理會我,她說,就知道傻淘,他不給我惹禍就算燒高香了……

隔壁的孫瞎子卻不再說話了。

這還真是第一次有人當著媽媽面前夸我,孫瞎子也就不再那么可怕了,而且我覺得他還是很親切的。孫瞎子拉著我的手把我?guī)нM他們家。我還是第一次來這里,盡管屋子里一時黑得什么也看不見,但我并沒覺得害怕,反而變得有些抑制不住地興奮。

漸漸的。我適應(yīng)了房間里的光線。我看見屋子里有一些顏色很舊的家具,窗戶上竟然遮擋著厚厚的窗簾,火炕上的炕席有的地方已經(jīng)破爛不堪了,露出下面灰暗的土表層。頭上方的小燈泡似乎奄奄一息地散發(fā)著孱弱的微光,那光影的確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我如果不是看了一眼決不會想到房間里還點著燈。一股很濃重的香氣彌漫在房間里,那或許是一種溫熱的或者是混沌的漩渦。我不喜歡這里,我甚至要打瞌睡了。

孫瞎子摸索著坐在我對面的火炕上。他的眼睛不看我卻盯著房間里的某一個地方。

丫蛋把書拿來。孫瞎子說。丫蛋從隔壁房間里拿了一本書交到她爸爸手里。

你見過這本書沒有?孫瞎子順手把書擱在炕沿上。

這是云生哥的書,怎么跑到你家來了?我說。

孫瞎子臉上不經(jīng)意地笑了一下。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我想也是最后一次吧。

這書叫什么名?孫瞎子又問。

我撓著腦袋想了想。忽然想起來。

《茶花女》,云生哥說的。

《茶花女》。孫瞎子口里念叨著。他把書拿起來,用他那細長白皙的手指在書面上摩挲著。

終于,孫瞎子摸索到了拐杖站起身。他不再理會我,這讓我覺得輕松了。他從兜里掏出幾塊大白兔奶糖撒在土炕上,咚咚地柱著拐杖,走了。

我和丫蛋一起吃著奶糖。丫蛋很高興,她說,你身上香噴噴的,真好聞,你媽給你搽了什么?是花露水,我媽說搽了蚊子就不咬了。蚊子真的就不咬了嗎?丫蛋問。我沒有回答她而是問,你身上總是甜絲絲的,你媽媽給你搽了什么,也是怕蚊子咬嗎?我不知道。丫蛋搖著頭,然后說,是我姐給我洗澡。她還咬我的臉蛋子。哎呀!我驚叫了一聲。丫蛋很顯然是被我嚇了一跳。你要生小孩了!我說。你瞎說。丫蛋說。真的,我看我爸就咬我媽,然后我就從我媽媽肚子里爬出來了。我說。

丫蛋有點恐懼地看著我。

你爸怎么咬你媽媽?丫蛋問。

就是這樣。我說著就在丫蛋的嘴巴上咬了一下。丫蛋說,就是這樣?我點著頭。可是我沒有生小孩呀,你凈騙人!

我看到一個大柜子上面有一個類似盒子似的東西,上面掛著黃布簾。

那是什么?我問。

是觀世音菩薩。丫蛋說。

菩薩?

對呀,我爸每天晚上睡覺之前都要對著她磕頭。丫蛋忽然把嘴巴湊過來在我耳邊小聲說,有一次我媽說你磕多少頭都是白搭,我爸就狠狠地打了我媽一榔頭,腦袋上打了個可大可大的大包呢。

你媽哭了沒有?我有些吃驚地問。

沒有,我姐哭了。丫蛋說。

可你爸又沒打你姐。

我也不知道。丫蛋含含糊糊地說著,她嘴里的奶糖吃完了。我又給了她一塊。丫蛋甜甜地笑著,小豁牙子上粘了一塊米粒似的奶糖。

轟的一聲。感覺像是一個大鐵錘重重地砸在我們家的墻壁上,就像地震一樣,我說不太清楚,因為我正在酣睡之中被猛然驚醒。爸爸拉亮了電燈的瞬間,強烈的光線刺得我睜不開眼,而隔壁房間里的爭吵卻讓我一點一點的從浩瀚的夢鄉(xiāng)回到了現(xiàn)實之中。我的好奇心驅(qū)趕了我的睡意。

隔壁房間里的爭吵越來越激烈,聽得不是很清楚,爸爸媽媽和我都支愣著耳朵聽著。忽然,又是什么東西被砸碎在地上,云生哥哭喊的聲音非常清晰地傳了過來。

爸,你就沒年輕過嗎?爸,你告訴我到底錯在哪里!

你還敢問我,臉呢!我的臉都讓你給丟盡了!

我爸一下子從被窩里跳出來,他一邊哆嗦著一邊穿衣服,抱怨著說,這個死老趙,大半夜的他抽什么瘋!我媽說你趕緊過去看看。勸勸老趙。我說我也去。我剛鉆出被窩,我媽一巴掌打在我身上。呆著!我爸頭也不回的出去了。我躲在被窩里和我媽一樣,聽著隔壁的動靜。

爸爸去了不多久就把云生哥帶回來了。

我還從沒見過臉色如此灰白的人,就像剛從墳?zāi)估锱莱鰜淼囊粯?。他的白襯衫半敞著露出了脖子下面一道道的血痕。頭發(fā)也被揪掉了一大塊,他一邊和我爸爸媽媽說著話一邊用手去揉他的頭皮。疼痛讓他的臉扭曲得變了形。由于過于激動,他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著,在我和他的目光相遇的時候他冷漠地看著我,就如同不認識我一樣。

媽媽起來找了點藥酒給他擦著身上的傷痕。他咬著牙閉著眼睛忍著。媽媽緊張得不敢碰他的身體,每一次她都小心翼翼的輕觸一下,問他疼不疼?云生哥嘴里吸著涼氣。忽然一大滴淚水落在媽媽手上。

這是因為啥呀?這么往死里打孩子……媽媽說。

云生依舊閉著眼睛,一句話也不說。

那天晚上我和媽媽睡在一起。云生哥睡了我的被窩,如果在平時我是一定要和云生哥睡在一起的,但是,那天晚上我有點緊張,也很害怕。我本能地意識到媽媽身體最溫暖。云生哥身上似乎有一種類似堅硬的東西,這讓我覺得陌生。它拉開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就像躲避寒冷一樣,云生哥突然間不再讓我感到親切了。

后來在媽媽的回憶中我知道了另一個細節(jié)。其實那天晚上云生哥并沒有在我家里睡,在我們熄燈睡了以后,云生哥悄悄爬起來,他摸著黑走出了我們家。那天晚上他去了哪里?有一種說法是,有打魚的人看見他在紅旗河邊一個人坐了一宿,直到天亮他才離開。

我告訴你個秘密不許和別人說。丫蛋把嘴巴湊上來在我的耳邊小聲說。什么秘密?我問。丫蛋的黑眼睛在幽暗中一閃一閃的。

不許和別人說。我認真地點著頭。咱們拉鉤。丫蛋說著伸出了小拇指。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我和丫蛋蜷縮在她們家的倉房里,身體緊緊挨在一起,聽著外面嗚嗚叫的秋風。頭上方一根早已枯萎的稻草一直在抖動個不停。

我爸把那本書燒了。丫蛋說。為什么?那是云生哥的書。我說。

我爸爸說那是毒瘤!

我們沉默了大約有一分鐘。我們都無法理解什么是毒瘤!

丫蛋又說,我姐的腿要折了。

是病了嗎?我問。

丫蛋搖著頭,說,我爸說她再敢出門就打折她的腿!

可你爸是瞎子他打不到她。我小聲說。

噓……我剛一說完,丫蛋一下用手按住我的嘴。

我爸最恨有人這么說他,他也會打折你的腿的。

我忽然感覺到自己身上一陣陣的發(fā)冷,好像身上有許多蟲子在爬。

你姐的腿折了誰去挑水呢?我問。

丫蛋認真看著我,搖了搖頭。

誰去拾柴火呢?

丫蛋依舊搖著頭。

沉默了一會。丫蛋又悄悄地說,昨天晚上我姐哭了。

她為什么哭呀,是怕你爸爸打折她的腿嗎?我問。

我不知道,我姐昨天對我說,要我快快長大,還要我聽爸爸媽媽的話。

你姐還說了什么?

沒有了,然后她就不哭了。

你冷嗎?我問。

丫蛋說不冷。我說我冷。丫蛋說我給你暖暖吧。

她跪在床上抱著我。我又聞到了她身體里散發(fā)出來的甜絲絲的味道。

我冷了我姐就這樣抱著我。

丫蛋緊緊地抱著,就像抱著她的布娃娃一樣。她忽然讓我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了。

多年以后,當我讀完這部經(jīng)典名著《茶花女》時,也正是一個炎熱而煩悶的夏季。窗外,知了在聲聲地鳴唱,幾只蜜蜂在花叢中快樂地舞蹈,遠處,一家商場正在搞有獎促銷活動。擴音器里轟炸機一樣的噪音在城市的上空盤旋。但是,我的思緒卻凝固了。我腦際中出現(xiàn)的是我童年時期的紅旗河,鮮亮亮的河水在烈日下閃爍著粼粼波光,打魚人的小船,藍天里飄蕩的白云,河岸邊那所孤伶伶的院落,散落在院子里零星的家禽,兩個孩子渴望而無邪的眼神,姑娘虔誠而瘦弱的身影……

所有這一切就像一幅風景畫一樣的呈現(xiàn)在我眼前,它又把我的記憶向更深層的一個溫暖地帶延伸。在落日的余暉中靜靜守候的楊樹林,那寂寞的石板橋,蜿蜒熟悉的羊腸小徑,吱呀吱呀挑水扁擔的聲響,羞澀而含蓄的表情……所有的所有,歲月留給我的是如此鮮明的記憶,它似乎一直提醒著已然成年的我。失去的將不再復(fù)得,回憶也總是難免面臨苦痛。

后來沒過多久,我們就搬了家,那里曾建了一座啤酒廠,在九十年代初期的時候因經(jīng)營管理不善而倒閉了。又過了幾年,房地產(chǎn)開發(fā)建設(shè)向城市的周邊擴展,現(xiàn)如今,那里已經(jīng)是樓盤交錯,各種相應(yīng)的配套設(shè)施齊全的新園區(qū)了。從前的一切痕跡都已經(jīng)蕩然無存,我記憶的閘門也在多年前的那個秋日的下午被關(guān)閉。它齊刷刷的將我的童年經(jīng)歷切成兩半,有些殘忍。從此便永遠的隔絕了。

我回到家的時候。爸爸媽媽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我記得我踩著板凳在水缸里舀了瓢水喝。我真的太渴了,水涼得冰牙。后來我又去了云生哥家。他家的房門大敞四開的,人都不在。水桶里的水是滿滿的,灶臺上有兩只碗兩雙筷子。我喊了一聲云生哥。推開他的房門。

他的小臺燈還在桌子上擺放著,只不過報紙做的燈罩已經(jīng)不見了。他的書還齊整整地排在書架里,其中有一個空缺,有一綹頭發(fā)很明顯地放在那里。陽光傾瀉進來,云生哥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還有雪白的床單在寂靜中呈現(xiàn)著一種冷冰冰的光澤。我長久地凝視著,忽然一陣風吹得窗簾也舞動起來。我看見放在書架的上的頭發(fā)驀地抖動了一下。

我害怕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包圍著我。我像瘋了一樣地跑出這間屋子。我喊著媽媽,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淚流滿面??墒?,外面仍然是死一樣的靜寂,這世界上的人好像突然間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猛地意識到,他們是不是都像云生哥一樣飛走了?

天上的云黑沉沉的,壓得很低。風怒吼著在我的耳邊鳴響。我站在我們家的院子里,突然聽見隔壁孫瞎子的拐杖在咚咚地敲打著地面,一聲近似嚎叫的哀鳴驚嚇住了我。

都他媽走了,這世道變了!

這時候,遠方有滾滾的雷聲轟隆隆的傳過來。我以為是錯覺,可是——我明明聽見了那雷聲,就在那遠處的天邊如石碾子一樣,隆隆的,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了……

媽媽推開房間的門走進來,她還沒有來得及卸妝,媽媽最近在社區(qū)里成立的秧歌隊里扭秧歌,每天都堅持練習。我合上手里的書,轉(zhuǎn)身看著媽媽。

你還記得趙云生嗎?我問。

媽媽有些疑惑地看著我。

云生哥,我小時候的云生哥。見媽媽還是一頭霧水,我又補充說,小丫蛋,大丫,趙伯伯,還有孫瞎子……

媽媽問,你怎么了?

我說,媽,你已經(jīng)忘了嗎?

媽媽說,可不,多少年了……

我看著媽媽,忽然笑了。

這或許不是媽媽的錯。人們太容易遺忘了,也容易被別人遺忘。也許,遺忘和刻骨銘心本沒有什么分別,因為最終的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

是的,是一樣的,所有的,終將被遺忘。

我站起身,將《茶花女》放回到我的書架里。

責任編輯: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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