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兵
一
1949年新中國成立,共和國體制的建立為這個憂患深重的國度帶來一次真正更新重造的機會。一般而言,社會劇烈的轉型勢必引起多元價值的撞擊,進而導致倫理秩序的紊亂,然而在新中國成立之后,這種巨大社會轉型所必然滋生的歷史與道德的疏離和悖反卻被有效地彌合了。這不得不歸功于新中國迅速確立的大一統(tǒng)的國家倫理秩序,它對失散已久的人心進行了有效的聚斂和維系,為新中國百廢待興的建設局面提供了較為充分的道德文化條件。
有學者指出,“十七年”的國家倫理秩序的建立是三種因素合力作用的結果:“源生于戰(zhàn)爭時代‘革命道德和‘共產(chǎn)主義道德的經(jīng)驗積累與有效利用,依靠‘領袖權威和‘道德英雄主義精神而樹立起來的社會‘信念倫理或道德理想主義精神,以及在某種程度上受到原蘇聯(lián)影響的共產(chǎn)主義道德的思想宣傳和理論建構?!蓖瑫r,由于中國共產(chǎn)黨在中國革命中的領導地位和建國后執(zhí)政黨的地位,“十七年”的國家倫理秩序也是中共政黨倫理秩序的延伸,表現(xiàn)為政黨倫理的形態(tài)“形成支配每一社會成員的社會化評價體系和切身的生活態(tài)度”。這種倫理秩序的核心精神可以概括為“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其所倡導的基本美德包括大公無私、英勇獻身、克己奉公、忠誠敬業(yè)等等。尤其是大公無私,在毛澤東看來,大公無私是獻身于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的革命者必備的精神品質,是共產(chǎn)黨人區(qū)別于剝削者的根本標志,是源頭性的,其余的品質都由此派生。翻開毛選,毛許多經(jīng)典語錄強調的都是大公無私,最著名的幾條如:
要造就一批人,這些人是革命的先鋒隊。這些人具有政治的遠見。這些人充滿著斗爭精神和犧牲精神。這些人是胸懷坦白的、忠誠的、積極的、正直的。這些人不謀私利,唯一的為著民族與社會解放。
毫不利己,專門利人。
大公無私、積極努力、克己奉公、埋頭苦干的精神,才是最可尊敬的。
一切從人們的利益出發(fā),而不是從個人或小集團的利益出發(fā)。
對這些素質的倡導散見于毛澤東和中共其他領導人不同時代的著作里,通過政府輿論的宣教和文學作品潛移默化的熏陶,逐漸化為民眾自覺的道德追求,甚至成為年輕人獲取身份認同的方式。羅素嘗言:“道德通過兩種途徑發(fā)揮效力:首先,通過鄰人和權威們的贊揚和譴責;其次,通過我們稱作‘良心的東西的自我贊揚和自我譴責?!倍吧鐣髁x日常生活是高度道德化的,不僅有外在的人民法庭,還有內在的人民道德法庭,社會主義不僅有計劃經(jīng)濟,還有計劃的道德意識”。“十七年”時的倫理以歷史主義的態(tài)度預言了一個終極美好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就在歷史發(fā)展的未來,投身于建設美好社會的事業(yè)是人們義不容辭的責任。于是,在倫理的規(guī)約下之形成的倫理原則和道德意識具有了超越個人主觀情感結構的客觀性。民眾普遍相信,只要信守這種倫理規(guī)約,踐履這種倫理準則,必將使自己獲取一種道德感的升華。
毫無疑問,“十七年”國家倫理所宣揚的大公無私、集體主義精神有效調動起了人們的道德意識,激發(fā)了人們的獻身熱情和犧牲精神,在短時期內便掀起社會主義建設的高潮,取得了豐碩的成果:社會秩序井然,公民道德水準有了較大提升,并涌現(xiàn)出像雷鋒、焦裕祿這樣的道德楷模,“十七年”的國家倫理精神仍然是值得我們珍重和敬仰的寶貴資源。
可同樣毋庸諱言,這一倫理秩序雖洋溢著崇高的道德理想主義精神,但由于國家倫理建構的法權保障,以人民名義的宏闊性和壓倒性,為道德兩難提供了唯一的終極的解釋,個體自律倫理已全部隱含于國家倫理的規(guī)約之中,從而實際上忽略了個人私德的存在。所謂“個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國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等口號本身并沒什么不對,但由于人們認識和實踐上的極端化,便使得集體主義精神有時蛻變成踐踏個人正當要求、妨礙個性發(fā)展的倫理。殊不知,“現(xiàn)代社會倫理的基本特征和進路之一,是分別個體作為社會公民、政治國民和道德個人(人格)的不同文化身份,進而將社會公民的政治美德(公德)與個人生活道德(私德)嚴格區(qū)別開來,以公民權利與個人人權、社會道義與個人職責、社會倫理規(guī)范與個人意志自由等不同性質或不同層次的概念來分別對待之” 。
而在“十七年”的國家倫理秩序中,由于國家倫理當仁不讓地上升成為一種“元話語”,對各行業(yè)的職業(yè)倫理形成價值籠罩,占據(jù)支配地位。無論士兵醫(yī)生還是工人,首先必須服膺國家公共倫理,其次考慮的才是自己本職所應遵循的職業(yè)道德,用通俗的語言表達便是“又紅又?!??!凹t”是“?!钡那疤岷突A,只“專”不“紅”的人是要墮入“白專道路”被歷史拋棄的人;而只“紅”不“?!钡娜藙t因其道德上的優(yōu)勝而被肯定其在“專”上也有發(fā)展的潛力。換言之,實現(xiàn)某一特殊社會角色所特有的美德標準并不能寄托于充當該角色的個人的具體成就和職責之上,而是取決于其品性是否完善。這樣無疑片面夸大了道德的社會作用。
“十七年”國家倫理精神對“十七年文學”影響深遠。此一時段文學為讀者奉獻了許多道德理想主義的楷模,這些人物的突出素質便是公而忘私、勇于犧牲,徹底將小我融匯到大我之中,棄絕了私己道德、家庭情感對自己的糾纏,在為公為國的奮斗中完成了自我的升華。以白朗在當時非常有影響的中篇小說《為了幸福的明天》為例。小說寫一個叫玉梅的在彈藥廠工作的女工,三次奮不顧身為保衛(wèi)全廠的財產(chǎn)而負重傷的故事。耐人尋味的是她的第三次負傷經(jīng)歷,她在身體狀況不佳的情況下不但不休息反而持續(xù)加班,終因體力不支致使原料觸地爆炸,為了避免給工廠帶來更大損失,她沒有將爆炸物擲出,自己因此受傷。制造彈藥不同于制造別的機器,其潛含的危險性由不得半點馬虎。玉梅的所作所為明顯違背了其行業(yè)基本的操作規(guī)程,但因為其大無畏的奉獻精,她的違規(guī)操作便輕而易舉地為她的舍身忘我掩蓋了,她的受傷成了一樁英雄事件而廣為傳誦。
群體對家庭與個體本位的置換,其結果便是階級情感取代親緣情感成為人際交往中的主情感,富有階級感情的“同志”一詞由此便具有了分外的重量,許多作品中都特別描寫了“同志”這一稱謂賦予人物心理的震撼和激昂?!惰F道游擊隊》中小坡和彭亮聽到老洪叫他們“同志”,《苦菜花》中八路軍戰(zhàn)士第一次稱呼馮德強為“同志”,《青春之歌》中林道靜聽到林紅稱她“同志”,這都喚起了被稱呼者肅穆莊嚴的革命情感;《年輕的一代》中蕭繼業(yè)為了勸說林育生放棄享受安逸的思想,不再喊他“育生”,而是語重心長地稱其“同志”,也是想借助該詞的感召力調動起對方的階級認同感。與之相對,涉筆親情的作品在“十七年”文學模塑的范式里便顯得格格不入,難逃被批判的命運。從《關連長》、《初雪》到《達吉和她的父親》,都因為對人性的、親緣的、或類于親緣的溫情描繪而獲咎?!笆吣辍敝?建立在血緣和親緣之上的家庭始終是革命現(xiàn)代性邏輯視野里的“他者”,這一邏輯的極端發(fā)展便是樣板戲里無家無欲的階級符碼,《紅燈記》中毫無親緣關系的三口人組成了一個革命家庭,其中蘊涵的訴求便是李玉和交待給鐵梅的:“人說道,世間只有骨肉的情義重,依我看,階級的情義重于泰山?!?/p>
與上文列舉的那些著重于“立”的作品不同,十七年還有一些作品著眼于“破”,而“破”的對象便是被視為沉滓泛起的個性意識。這類的代表作是《青春之歌》,林道靜的成長史也是她棄絕個人私我天地的歷史。小說以她孤零零一人去北戴河邊尋找親人開頭,以她與千百萬學子堅強地并肩在街頭戰(zhàn)斗結尾,完整地呈現(xiàn)了一個從小我向大我轉化歸并的過程,意在表明,只有當個人的意愿通過某種途徑融于整體意愿時,個人自己的道德潛在性才能實現(xiàn)。
正是在上面“破”與“立”的努力之下,“十七年文學”為抒寫國家倫理秩序的建構貢獻了自己的力量?!笆吣辍敝羞€有一類作品,它們敏銳捕捉到了大一統(tǒng)的倫理建構方式對個體倫理的壓制,真實地描繪出了個人夾雜在大時代的道德一律中所感受的擠壓。此類作品可以鄧友梅的《在懸崖上》、郭小川的《深深的山谷》和《白雪的贊歌》、宗璞的《紅豆》、路翎的《洼地上的戰(zhàn)役》和豐村的《美麗》等為代表,雖然小說都以主人公對個體自由倫理的反省作結尾,作者也重新安排他們回返國家或集體倫理的大秩序中,但是他們畢竟試圖抗拒宏大的歷史敘事對個人情感的掠奪。然而時代是絕不允許這樣的異調存在的,上述作品被籠統(tǒng)地貫以“人性論”的名號而受到批判。
二
民間倫理建立在普通民眾的道德水準之上,它反映農(nóng)民愛憎的道德取向,體現(xiàn)了大眾的情感欲望,具有為農(nóng)民所普遍認可價值的倫理觀念。與士大夫階層對超越性的本體之善的終極關切不同,民間倫理在傳承積累的過程中并不著眼于道德本體論的形上建構,而是密切貼伏于現(xiàn)實,呈現(xiàn)為一種龐大而縝密的日用生活倫理形態(tài)。民間倫理具有雙面性,從主導性方面講,其價值傾向是與精英士大夫一致的,“忠孝”、“節(jié)烈”等為知識精英倡導的封建倫理精神在民間得到了呼應和支持,而且具體化為有約束效力的行為規(guī)范和風俗習慣。另一方面,民間倫理帶有底層民眾奔放活潑自在的精神氣質,這種氣質使得民間對精英倫理的某些律則作出了僭越和改寫。
具體到“十七年”的政治文化語境中,國家倫理對民間倫理的援用和征用是由兩個原因造成的。其一,國家公共倫理在激發(fā)黨員、工農(nóng)兵、先進青年等人群的道德熱情上是有效的,但在如何轉換和調動大眾,尤其是深受封建傳統(tǒng)濡染的農(nóng)民的道德意識上,僅憑之是不夠的。而作為小傳統(tǒng)的民間倫理則具有極強的超驗性,在社會生活秩序的許多層面,尤其是在廣大的鄉(xiāng)村擁有巨大深厚的生長空間和作用領域。雖然歷經(jīng)了晚清、五四激進主義的道德革命,新中國成立后也把移風易俗破四舊、革除封建道德當作重點來抓,傳統(tǒng)的精英倫理一直遭受清算撻伐,但是民眾賴以立身的日常人倫體系卻依舊在維系著人們的道德生活。
其二,與中國革命中的民粹主義傾向和農(nóng)村包圍城市的特殊革命道路密切相關。從20年代后期的秋收起義起,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在毛澤東的帶領下開辟了農(nóng)村包圍城市的特殊道路,這使得農(nóng)民成為革命的主力軍。紅色政權要想長期在農(nóng)村創(chuàng)建根據(jù)地,發(fā)起群眾,調動群眾的積極性,獲得群眾的認同,就必須授用農(nóng)民信賴的某些倫理規(guī)范。
民間倫理滲透在十七年文學中同樣留下鮮明的印跡。以下分幾點論述。
第一,百善孝為先:“父”的轉喻。
描寫合作社的代表作品中,走合作化道路的代表人如梁生寶(《創(chuàng)業(yè)史》)、劉雨生、陳大春(《山鄉(xiāng)巨變》)、王金生(《三里灣》)等人,都是舍小家顧大家的模范人物。因為一心為公,他們的生活與情感都有著這樣或那樣的缺憾:生寶與改霞錯失情緣,雨生和金生則與不堪忍受的妻子離婚。而當家庭與合作社利益形成沖突時,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從而構成了對于家庭之父的忤逆。梁生寶因為梁三老漢的保守而屢屢與之爭執(zhí),讓把生寶視若己出的梁三老漢倍感失落;《山鄉(xiāng)巨變》里年輕的一代集體對父輩的守舊思想進行了革命,陳先晉因為拒絕入社遭到了所有兒女的反對,亭面糊因為支了社里的錢喝酒而遭到了當會計的兒子盛學文的質問。亭面糊不服爭辯道:“你這個混帳東西,盤老子的底了?要在前清,不送忤逆,你學了法!”從表面上看,這些年輕人的言行與民間傳統(tǒng)講究的“無違”孝道南轅北轍,然而究其實,這逆父、叛父的過程也是順“父”、尋“父”的過程,不過后一個“父”乃由“黨”轉喻而來。柳青說得明白:“我要把梁生寶描寫為黨的忠實兒子。”(10)正是在以黨為父、以社為家的自我升華中,梁生寶們獲取了“忤逆”家父的合法性。而且在這類作品中,最后達成的總歸是盡孝與盡忠的兩全,只要老一輩人的保守思想被清算殆盡,他們便會立即感受子一代的拳拳孝心,小說也借此在民間倫理和國家倫理中都獲得道義的支撐。
這種謀求集體大家庭和以黨代父的情節(jié)架構同樣出現(xiàn)在《紅旗譜》和《青春之歌》等反映農(nóng)民和革命青年成長的小說中。如在《紅旗譜》里,出身于地主家庭的張嘉慶在黨員賈湘農(nóng)的指引下逐漸成熟,他成長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背叛血親倫理、認同革命倫理的過程。小說中有一段如是寫到:
張嘉慶走了一段路,回頭看了看他住過幾年的城池。賈老師還獨自一個人站在土崗上,呆呆望著。他要親眼看著年輕的同志走遠。張嘉慶看著他嚴峻的形象,暗暗地說 “父親……父親……”
這段描寫里,黨與父形象的疊合充分彰顯了作家政治倫理化的思路和動機。
并不是所有的“父”的形象都像上述作品一樣必然要被替代,在“十七年”另一些作品中家庭里的父親依舊具有權威性,但前提是“父”必須是黨員,而且往往是黨的干部。只要“父”具有了這樣的身份,其對“子”便擁有絕對的支配權和管理權,甚至是明顯違背道德規(guī)范的行為,也因此得到合理的解釋。此現(xiàn)象可以稱之為父黨之間的同構。孟繁華和唐小兵都曾指出叢深的劇作《千萬不要忘記》中丁少純的爺爺和他的父親丁海寬象征了父權體系的秩序,對于后輩有絕對的道義上的權威,而丁少純“必須永遠是父親的兒子”,“父輩的‘恩和晚輩的‘孝依然構成‘培養(yǎng)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接班人的核心邏輯”。(11)不獨《千萬不要忘記》,在《年輕的一代》中林堅對林育生的教導也彰顯出“父”的尊嚴,而且戲作者特意設計了林堅并非林育生的親生父親這一核心情節(jié),將后者置于一個更煽情的倫理情勢下,養(yǎng)父母恩重如山,待他比親生孩子還要疼愛,這無疑讓育生負載了沉重的感情債,除知恩圖報,謹遵“父”命外,別無他途?!肚f不要忘記》和《年輕的一代》兩劇都采用了革命敘事的倫理化策略,通過對讀者倫理感情的調用來喚起心理共鳴和情感認同。在《苦菜花》里,這種調用更是化約為“母親”這一主能指,直接以“母親”而不是以姓名來給母親這一角色命名,意在讓其所指的雙重含意,即馮家的母親與作為黨的化身的母親達成一種完美的融合。
綜上可見,雖然“十七年文學”中普遍地用階級性替換了人性,但是在思維模式上并未僭越家—國、父—子的傳統(tǒng)倫理秩序。它通過重塑和轉喻既滿足了民間倫理認同中的父子關系的結構,又恰當?shù)赝瓿闪藢h的意識形態(tài)的灌輸。
第二、萬惡淫為首:民間愛憎的決定性。
孟悅在《<白毛女>演變的啟示——兼論延安文藝的歷史多質性》一文中細心地指出,在歌劇《白毛女》中,黃世仁惡霸形象的確立或者說激發(fā)觀眾憤慨的根本因素并不只在他負載“地主”這么一個階級符號,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是一個民間秩序的踐踏者,是民間天倫的毀滅者。
像黃世仁一樣,“十七年文學”中諸多反面角色既頂著階級敵人的帽子,又必是為民間倫理所不容的淫邪之輩。換言之,只有當其觸犯了民間倫理的律則時,其“惡”的形象建構才得以完成。陳順馨在其《當代文學敘事與性別》中觀察到“十七年文學”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xiàn)象:只有壞人才有自然性征,正面人物是很少有對情欲的耽溺。而這種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根本正是由民間倫理的優(yōu)先性決定的。雖然民間倫理有相對自由奔放的一面,其“禁欲主義”不像精英倫理那樣森嚴,但是由于長期浸染,外加之精英倫理的鼓勵與褒獎,對于人的“節(jié)烈”的品性強調格外突出。所以,精英倫理的“節(jié)烈”往往是靠民間的實踐而反過來促進其勢更盛的??v欲、失貞等涉及“性”的失當行為是民間倫理最大的禁忌。陳思和先生在《民間的浮沉》中認為《小二黑結婚》中的三仙姑老來俏不檢點是“偏僻落后地區(qū)農(nóng)村婦女求得一點可憐的自由而不得不耍弄的手法”,是“民間文化形態(tài)中農(nóng)婦向往自由的例證”。實際上“三仙姑”正是違背了民間認可的中老年婦女該有的行為禮法規(guī)范,才生動地建立起自己的反面形象的。從趙樹理揶揄的描寫口氣里不難判斷,他并不是以贊許的眼光來塑造這個人物。(12)女人的不貞和男人在性問題上的放縱及對女人的性壓迫是最為民間倫理所不齒的。所以此間文學,欲加之罪,必縱其欲。如《紅旗譜》寫馮蘭池對春妮的垂涎,《創(chuàng)業(yè)史》寫姚士杰誘奸素芳,《山鄉(xiāng)巨變》中寫龔子元的淫猥。而《林海雪原》和《苦菜花》里的反面人物則全是好色荒淫之輩?!读趾Q┰分薪o人印象深刻的定河妖道宋寶森和女匪首蝴蝶迷在兇殘之外又添一層淫邪,這也使他倆的“惡”在民間獲得了更多的指證?!犊嗖嘶ā分?小說一開始王唯一的兒子王竹就意圖強奸娟娟的嫂子,以后又寫宮少尼對杏莉母親的侮辱并試圖強暴娟娟以及王柬之與淑花的放蕩等等。
與之相反,正面角色則必定用情專一,或者干脆“不談愛情”,以至發(fā)展到樣板戲時,根本杜絕了正面主人公用“情”的機會。這種現(xiàn)象的成因既是強大的國家倫理之下個人倫理被放逐的結果,也是民間倫理浸潤中個人道德意識的取向。
民間倫理優(yōu)先性的另一表現(xiàn)是,不少作品尤其是農(nóng)村題材的作品的主人公大多身兼二職,既是革命斗爭、社會主義建設的帶頭人、領路者,也是鄉(xiāng)村禮法秩序的維持者和仲裁者,而后者的身份則非常類似于傳統(tǒng)宗族的族長。以《紅旗譜》里的朱老忠而論,他父親朱老鞏為了護鐘,“代表四十八村人們的愿望,出頭拼命了”,無疑是民間正義的化身。朱老忠接過乃父衣缽,身上擁有很更多民間倫理激賞的義氣,他的話語也更多見出了民間倫理的道德趣味。比如他時常對嚴志和說的:“我朱老忠還是為朋友兩肋插刀?!倍诟锩⑿蹅髌婧透锩鼩v史類的小說如《保衛(wèi)延安》、《鐵道游擊隊》、《林海雪原》等,忠義更是英雄主人公性格的核心質素,雖然這類小說的主旨在于展現(xiàn)“在戰(zhàn)斗中成長”的主題,而且忠義的綠林性格不斷遭到黨的階級話語的指引與規(guī)約,但實際上,正是忠義的民間性使其獲得了流行的保證。
第三,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排拒城市、禮贊鄉(xiāng)村的逆城市化取向。
商品化、工業(yè)化會滋生享樂主義和腐化墮落,從而損傷無產(chǎn)階級品德的完備,給資產(chǎn)階級道德留下入侵的傷口。毛澤東在黨的工作重心由鄉(xiāng)村向城市轉移時便謹慎警告黨員要防止“糖衣炮彈”的襲擊,而要有效杜絕人們頭腦中滋生的享樂思想,一要靠宣傳大力提倡艱苦樸素,二便是要依托民間倫理,發(fā)掘民間的道德資源來對抗與城市氛圍非常相恰的資產(chǎn)階級道德。
《創(chuàng)業(yè)史》中改霞進城被生寶認為是瞧不起鄉(xiāng)村、貪圖虛榮的表現(xiàn),這是導致二人分手的一個重要原因,生寶自己則把農(nóng)村作為美德的養(yǎng)護地。將城市與享樂和虛榮等劃等號實際上反映出的是一種對城市的妖魔化認知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其來有自,從十七年中最早受到批判的《我們夫婦之間》開始,城市逐漸被塑造為集結了中產(chǎn)階級“低級趣味”和小市民丑行惡德的淵藪。最典型的例證是《霓虹燈下的哨兵》和《千萬不要忘記》,陳喜與丁少純的家庭出身都是農(nóng)民,雖然后者生長在城市中,但是爺爺丁海寬的農(nóng)民身份始終對孫子有著潛引的規(guī)約,這種規(guī)約也是保證少純認識錯誤擺脫享樂思想必不可少的。陳喜是因為在城市“香風”的吹拂下迷失自己,而少純則是受到了他“一直住在城里”的岳母的影響。城市所蘊涵的腐化被刻意凸現(xiàn),以至于任何不是生活所必須的小情趣小擺設都被視為享樂和城市的遺毒而遭到清算,這種思維的極端表現(xiàn)便是“穿毛料衣服”、“賣野鴨子”都被視為妨害國計民生的惡劣行徑。與之相對,愛勞動、艱苦樸素的民間品質則獲得了內在的肯定。劇作家牢牢設立了一個健康/病態(tài)、鄉(xiāng)間/城市、活潑/沉滯二元對立的思維范式,從而為民間倫理的倡興創(chuàng)造了條件。
第四,二者的疏離與解決之道。
民間倫理與國家倫理基本上是共契的,但并不總是一致,在一些層面上甚而還有針鋒相對之處。舉例而言,1950年新婚姻法頒布后,全國出現(xiàn)了大規(guī)模離婚浪潮,這其中為擺脫封建婚姻束縛的占大多數(shù),但也不乏有趁機拋棄結發(fā)妻子在城市里另覓新歡之輩。后者的舉動無疑是對民間倫理道義的反叛,而且即便是包辦婚姻,在民間也具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改革舊婚姻舊禮俗是在國家法權庇護下進行的,擁有至高無上的名義,在這種情勢下民間倫理如何伸張其正義、表達民情民意呢?我以為可以借用陳思和先生的“民間隱形結構”的概念來說明,但這里所謂的隱形結構并非指潛隱在文本中的民間趣味和民間立場,而是指在政策立場上認同國家大政方針的同時,借用民族戲曲等民間形式來倡導一種民間正義。這一時期內,負心婚變母題的戲曲頗為興盛,借助于歷史與曲藝等形式的掩護來對“第三者”和新“陳士美”表達其民間的愛憎。如《鍘美案》和《情探》等傳統(tǒng)劇目的廣泛傳演,使得民間倫理的道德義憤有了疏瀉的途徑。
而當一部作品的文本中隱含著國家倫理和民間倫理沖突時,作家往往采取賦予民間倫理以國家倫理倡導的高尚德性的方式來化解二者之間的齟齬。還是包辦婚姻的問題,于民合理,于國則無理。于是,一批作品通過將包辦婚姻的承負者描繪成政治上積極要求進步的先進分子,從而讓這種本與國家倫理精神相悖的封建婚姻合法化和神圣化。最為典型的要數(shù)布文的《離婚》。
《離婚》發(fā)表于《人民文學》1957年第2期。小說寫一個在上海工作三年的男青年林方因病得到了一個年輕女孩的照顧而產(chǎn)生了自由戀愛的愿望,他決定回鄉(xiāng)跟自己在農(nóng)村包辦的妻子離婚。林方的妻子杏春本家姓楊,但出嫁后改姓林,因為“小村的風俗,是妻跟夫姓的”,暗示了她對民間倫理原則的遵從。在丈夫離家工作的三年里,杏春響應黨的號召,成長為擁有植樹模范、小村鄉(xiāng)人民代表、青年突擊手、區(qū)勞動模范等多個光榮稱號的遠近聞名的人物。林方一路上便耳聞了妻子的種種事跡,回到家鄉(xiāng)后親見了自家的巨大變化,對于妻子的厭棄渙然冰釋,轉而嚴肅認真地告訴妻子:“真的,不是說笑話,我決定與你結婚,我再也不離開你了,一輩子!”作者顯然對那種入城忘本的人抱有道德上的鄙視。小說中除了想要離婚的林方外,還設計了林方妹妹被拋棄無奈離婚的細節(jié),并通過杏春之口對之委婉地諷刺:“小保爸爸不過在城里什么工會當個職員,就看不上自己共過甘苦的妻子了,像你這樣比他大多了的干部,還不丟掉這個文盲,真正是個傻子!”盡管作者無法給予包辦婚姻以公然正當?shù)闹С?但妻子先進的思想覺悟卻最終給這樁無愛的姻緣平添了莊嚴和神圣。在這種處理中,通過國家倫理對個人品行的鍍金,民間倫理的存在也獲取了其正當性。
注釋:
(1)(9)萬俊人:《現(xiàn)代性的倫理話語》,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80頁,第117頁。
(2)劉小楓:《現(xiàn)代性社會理論緒論》,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390頁。
(3)毛澤東:《為陜北公學成立與開學紀念題詞》,1937年11月23日。
(4)(5)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59-660、522頁。
(6)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94頁。
(7)羅素:《倫理學和政治學中的人類社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30頁。
(8)劉小楓:《沉重的肉身》,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30頁。
(10)柳青:《提出幾個問題來討論》,《延河》1963年8月號。
(11)唐小兵:《<千萬不要忘記的歷史意義>:關于日常生活的焦慮及其現(xiàn)代性》,見王曉明編《20世紀中國文學史論》第三卷,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150頁。
(12)趙樹理的民間倫理意識與十七年中別的作家有區(qū)別,他是移風易俗的積極鼓吹者,《三里灣》里男女活潑自由的婚戀與其他同題小說面貌迥異。但是趙樹理在構思人物時也時常調動民間倫理趣味,“三仙姑”便是例證。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青年基金項目“20世紀中國文學的倫理維度”,項目批準號:08JC751027]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