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紹俊

李蘭妮:你好!

這次參加作協(xié)的會議,我覺得一切不過是例行公事,唯一具有實質性意義的事情大概就是又見到了你。你仍舊是帶著燦爛的笑容,穿著打扮也仍舊是那么的光彩奪目。我預先在會議名單上看到了有你的名字,所以第一天走進大會會場,就伸著脖子四處搜尋你的身影。還是你先發(fā)現(xiàn)了我,遠遠地一路小跑過來,而你那燦爛的笑容更是像清風一般,比你的腳步更快,早就吹拂到我的臉上,我一顆懸著的心也就釋然了。真的是對不起,我若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你也沒有接到你的電話后,總會把你往最壞處想,擔心再次見到你時你會變得憔悴不堪、衰弱無力。不是我心存不善,實在是你身體內藏著的病魔太兇殘?zhí)珡姶罅恕Ｃ恳淮挝乙姷侥?看到你的燦爛笑容,就欣慰地想,李蘭妮一定從最黑暗的牢籠里走出來了。可是每一次你都會告訴我,你剛剛經歷了一段病情惡性發(fā)作的艱難時期,你頭痛欲裂,全身像散了架似的,你把刀片擱在胳膊上劃拉著,你看著窗外的藍天,有一種要從窗口跳下去的沖動……但憑著李蘭妮的頑強的生命力,最終勝利的還是你。當你訴說這些時又是那么的語氣淡定,仿佛像說日常瑣事,而我聽起來卻是那么的驚心動魄,祈望著這是你的最后一次。但你總是沒有最后一次。病魔一次次地發(fā)作,你一次次地制服了病魔,就這樣循環(huán)反復,就這樣成為了你生命的一條規(guī)律。僅憑著這一點,我要稱你為戰(zhàn)斗英雄。而且你是一名獨一無二的戰(zhàn)斗英雄,因為你所迎戰(zhàn)的敵人是一個隱藏很深的、威脅很大的、人類共同的敵人。你的戰(zhàn)斗不僅是為了個人的生命在戰(zhàn)斗,而且是為了整個人類在戰(zhàn)斗,因為這個敵人一直在人類世界肆虐。我們應該大張旗鼓地宣傳你的英雄業(yè)績,可是你始終是默默地獨自一人在戰(zhàn)斗。好在,你的《曠野無人》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人們可以通過這本書來了解你。人們應該感激你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完成了這部曠世之作。

在出書之前,你就將電子文本傳給我了,我在電腦前一口氣讀完了,雖然面對閃爍的熒屏讀得不是太仔細,但當時就讓我很感動,也很震驚。我甚至為過去的無知而羞愧。我一直以為自己對抑郁癥還是多少了解的,也深深同情患抑郁癥的人,但事實上我一直把抑郁癥看成是一種心理疾患,等同于其它的精神病。所以當我讀到“大腦化學物質5——羥色胺嚴重失衡”這樣的概念時感到了汗顏。實際上我相信其實任何一種精神病都不單純是心理的問題,都有著也許還不為人所知的生理原因。但我們社會對于抑郁癥的認識,基本上還處在一個“中世紀”的蒙昧時期。最近看一個新聞報道說: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相關統(tǒng)計表明,就疾病所造成的負擔而言,抑郁癥已經成為目前世界第四大疾病,預計到2020年可能上升學僅次于心臟病的第二大負擔疾患。這難道不是最大的社會問題,最大的人類問題嗎?所以你是在做一項偉大的啟蒙工作。再怎樣高估你的寫作的意義和價值都不會是過分的。正如你自己在作品中所說:“進入小康后的中國提倡要建和諧社會?！蔽蚁?和諧社會的本質,應該是人格意義上的心理和諧、精神和諧。

你所做的偉大的啟蒙,就對于中國人民和中國社會發(fā)展的重要性而言,決不亞于一個世紀前在中國大地上所進行的那場思想啟蒙。上個世紀的思想啟蒙是關乎人類社會命運的啟蒙,而你現(xiàn)在所做的啟蒙是關乎人類自身的生命健康的啟蒙,進而從整個世界范圍和全人類的角度看,這種啟蒙同樣重要。

問題是我們還沒有意識到這一啟蒙的必要性,還沒有多少人在進行這樣的啟蒙。像你的作品中涉及到的不少國外的心理學家、醫(yī)生以及抑郁癥患者所寫的書,大概都可以看作是在做這樣的啟蒙。可惜我對這些所知甚少。即使如此,我仍然有種感覺,你并不是重復他們所做的工作,你在這種啟蒙中具有其獨特性,這不僅在于你的經驗的獨特性,而且還在于你的結構的獨特性,而結構的獨特性是由你的思維方式和思考角度的獨特性所決定的。結構上說是分為四個部分:認知日記、隨筆、鏈接、補白。你對這四個部分做了簡單的解釋,而在我看來,這是由四個李蘭妮組成,“認知日記”中是正在治療抑郁癥的李蘭妮,“隨筆”是自我檢視抑郁癥治療效果的李蘭妮,“鏈接”是潛伏著抑郁癥的歷史中的李蘭妮,“補白”是剖析歷史中的李蘭妮的一名客觀冷靜的李蘭妮。四個李蘭妮在對視、對話。其中又包含著時間上的對話:歷史與現(xiàn)實的對話。

“認知日記”當然是最重要的部分,也是最具獨特價值的部分,所有的寫作都是由“認知日記”引起的。你告訴我們,一些醫(yī)生認為患者自己每天寫“認知日記”可以幫助抑郁癥的治療,于是你接受了這種方式。從2003年6月6日起,在你抑郁癥最為嚴重的時候,你以頑強的意志坐在了電腦前,開始寫認知日記,記錄下你患病中的思想、情感以及潛意識。認知日記一直寫到2004年8月7日,在這里我們能讀到82篇認知日記。讀這些認知日記,能感到你當時在精神上所承受的巨大痛苦,與其說你是在寫日記,還不如說你是在以寫作的方式與抑郁癥抗衡。這時候的你也許不是非常理性,不是非常清醒,你的全部精神都投入到了一個無形的戰(zhàn)場,與抑郁癥進行著一場短兵相接的遭遇戰(zhàn)。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抑郁癥就像一個精神病毒,在你的意識深層瘋狂地肆虐。我不是醫(yī)學專家,但我想醫(yī)學專家一定會從你的認知日記里看到重要的科學價值。即使是一名普通讀者,讀到你的認知日記后也一定會感到震驚。他們甚至有可能會掩卷反省,在自己的意識深層是否也曾有過與你相似的經歷,因為平時我們只關注到生理上的病毒,擔心生理上的病毒破壞我們健康的肌體,卻從來沒有想到還會有一種精神上的病毒。然而精神病毒也許無處不在,它在無時不刻地侵擾著我們健康的精神。“隨筆”同樣是很重要的部分。這是你在抑郁癥仍然十分嚴重的狀態(tài)下,自我審視所寫的“認知日記”,你以隨筆的方式真實記錄下你對自我精神世界的大膽剖析,這樣的隨筆與其說是作家李蘭妮寫的,不如說仍是抑郁癥患者李蘭妮寫的。你從2005年9月26日起,開始進行自我剖析,你把每一篇認知日記當成是一次內心敞開的瞬間,一篇一篇地進行審視探詢,不放過其中露出的任何蛛絲馬跡。這樣的審視和剖析對于抑郁癥來說更是一次極大的挑戰(zhàn),因此這個過程更加艱難,你不得不花去更多的時間,一直到2007年8月20日才完成了對整個認知日記的審視工作,比寫這些認知日記所花的時間還要長。不過在認知日記里,是李蘭妮在被動地與抑郁癥抗衡;而在隨筆里,是李蘭妮主動地向抑郁癥出擊。鏈接部分復雜一些,但主要是一個歷史的李蘭妮,一個抑郁癥處在潛在狀態(tài)下的李蘭妮,這主要是指那些過去寫的散文、小說。補白則是一個理性的李蘭妮。這樣一種對視的方式,特別是隨筆部分,以一個抑郁癥患者的積極姿態(tài)面對過去的抑郁癥歷史而進行主動反擊的思考文字,最充分地袒露了一個抑郁癥患者的精神世界和心理世界,讓我們清晰地把握了這種特殊的精神世界的流程。這顯然是你在作品中所提及的那些關于抑郁癥的著作所不具備的,那些作品也堪稱優(yōu)秀,但基本上都是一種經驗的總結,不像你的作品,完全以自我為實驗體,演示了抑郁癥的心理過程和精神過程。如此說來,我相信你的這部作品具有很大的醫(yī)學價值和科學價值,會成為心理學家和精神科學家進行論證時參考的范本。

但更重要的仍是它的人文意義。就像抑郁癥不是單純的心理疾患一樣,反過來說,任何一種疾病也不單純是生理上的疾患。治病的過程也就是生命力和意志力與疾病抗衡的過程。你恰恰是在這方面體現(xiàn)出你的偉大。誰能想得到,你那柔弱的軀體下有著如此頑強的意志力和生命力。但還不僅僅是一個意志力的問題。你在與抑郁癥抗衡的過程中也在磨礪人性,因而在這個過程中你內心的善意和溫暖得到充分的培養(yǎng)。這些東西滲透在作品中,深深感動著我。比如像其中的一篇,寫狗樂樂帶來的麻煩,既為一些人的丑陋的表演而感到心痛,也讓人感動,我看到善意是如何在李蘭妮的內心深深扎下了根的。而這應該是這部作品的一個重要主題。

你讓我提意見,但當我讀完全部內容后,就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相當完整也相當獨特的文本,我提不出什么意見,而且我覺得其他的人也不應該對此擅提意見,因為其他的人只會從正常的思維方式入手來提意見,如果按這些意見去辦,反而會破壞了你的獨特的思維方式和獨特的結構;也不可能真實地展現(xiàn)出抑郁癥的特殊的精神流程。這部作品就應該完整地保持目前這種形態(tài),如果說這種形態(tài)里有欠缺和不妥,那么,我寧愿認為,這種欠缺和不妥也是必須存在的,因為這種存在才能更準確地展現(xiàn)一個抑郁癥患者的精神歷程。

最后,我仍要強調,你做的是一項“偉大的啟蒙”。我仍然相信我的判斷,抑郁癥是因為有一種我們尚不了解的“精神病毒”在做怪,你身患抑郁癥十余年,始終在與這種“精神病毒”作斗爭,不僅如此,你還以頑強地意志進行關于抑郁癥的寫作,通過寫作,你讓隱蔽的“精神病毒”逐漸顯出原形,讓人們對這種人類生命的“天敵”開始有所警覺。你無疑在做一件造福于人類生命未來的大善事,因此我要向你致敬!我惟一感到慚愧的是,為什么我不是一位抑郁癥患者,否則我就能夠為你分擔一份痛苦和一份啟蒙的責任。同時,我也要鼓勵你繼續(xù)把你的“更深層的精神之痛”寫出來,雖然有你所說的現(xiàn)實的忌諱,但我覺得可以變一種法子寫,這就是文學化藝術化地寫。在這里,也許應該借鑒一下弗洛依德的理論,讓潛在的意識以一種喬裝打扮的方式發(fā)泄出來。最真實直接地呈現(xiàn)內心,這只是一種方式,或許只是一種對科學研究更有價值的方式。還可以讓“精神之痛”以一種幻想的方式,變形的方式,神話的方式,象征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也許這種呈現(xiàn)更有文學價值。當然,我鼓勵你繼續(xù)寫,是因為我認為,這本身就是生命力和意志力與疾病抗衡的一種方式。我是從你長期與疾病斗爭的實踐中得出這一結論的。你為我們樹立了這樣一種楷模。也許你的繼續(xù)寫作就會帶著你一步步遠離抑郁癥。在這里,我對你無能為力,只能送一句廢話給你:你的前景一定陽光燦爛。

祝愿燦爛的笑容每天都掛在你的臉上!

(作者單位:沈陽師范大學中國文化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