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明
一場戰(zhàn)事下來,松田奉命追擊一個從戰(zhàn)場上潰敗下來的中國兵。這個任務(wù)之所以落到他頭上,因為他是個稍懂中國話的日本兵。
走進一座村落,他闖進過不少的家門,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中國逃兵。他闖入了又一個家門,還是沒發(fā)現(xiàn)什么中國逃兵。
在松田呼呼砸門時,他沒想到開門的只是個女人。女人被突然涌進的陽光打蒙了,手中納著的鞋墊子,包括長長的線和亮亮的針都僵住了,悵然轉(zhuǎn)身,她只是盯住了隨后進來的影子,但是隱匿不住的是自己在臉上寫字呢,那表情就像是幻燈機在急速地換了片子,先是欣喜呢,欣喜得有些潮紅,還有喘息,喘息都不怎么勻了。松田看出了,是恨不得把松田攬懷里的那種??汕樾尾蝗輼酚^呢,僅僅就在這一剎那,女人的臉呼地暗了下來,像是馬上要下一場冰雹似的。
果然劈頭蓋臉一通話。
第一句話是,才走幾天?,怎么就回來了?
第二句話是,莫不是你當了逃兵?
松田一聽,像黑夜里又一下子掉進了大甕,竟找不到北了。什么逃兵不逃兵的?我自己都在追著逃兵呢。這女人是不是有病?要么就是個瞎子?
心里狐疑著,松田打量著這個女人。眼前的女人身材窈窕,鵝蛋臉,薄嘴唇,一根粗黑的大辮子拖在腦后,模樣兒要多周正有多周正,絕對是那陣子中國少婦的典型代表作。只可惜這個女人在等待回話的過程中,她的大眼睛眨是眨了,但眨過的兩個眸子依然和白石頭一樣散而無神。松田認為他的判斷沒錯,這個女人是個瞎子。
等不到回話,瞎女人已經(jīng)把身后關(guān)上的門重新打開了。事實上,從松田一闖進這個家門的那一刻起,瞎女人就站在門口,她像是壓根兒就不愿意讓松田進去的樣子,這陣子干脆退后一步倚門站了,瞧樣子像是故意在面前留一條路出來似的,留這條路的意思當然是方便走人。果然她對著松田厲聲喝道:趁天還亮著,你給我趕快走人。
喲嘿,松田會走人嗎?走人就不是他松田了。好在松田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老鼠過街的處境,他死皮賴臉地從鼻子里打出個哼哼。
在松田的哼哼里,瞎女人警覺了,別看瞎女人的眼睛瞎了,可是她的耳朵偏管用。比如,松田剛盯上了炕上的一只旱煙袋,即便是無意的,她也聽見了松田眼睛蛇信子一般吐來吐去的聲音。旱煙袋是玉石翡翠嘴兒,銅煙鍋頭兒,煙桿是棗木的,煙袋上繡了龍呀鳳的。這一盯,盯得瞎女人一個激靈。瞎女人說,我說你咋不動呢,當你的心思俺不知道嗎?瞎女人自己動了,她的一雙小腳像是長出了鉤子,在她一路往炕那邊走時,先刮倒了水桶,后帶翻了臉盆。這些不影響她奔向目標呢,從炕上她準確無誤地一把抓過旱煙袋,然后挑釁一樣晃了晃,說你不就是想著抽兩口嗎?話聲沒落,煙桿子在她的膝蓋上已經(jīng)一撅兩斷。瞎女人說,我讓你再想著抽抽抽!
松田不會抽煙,他對瞎女人的這一舉動當然沒往心里去。聽見女人呼呼地喘著粗氣,松田的心思有了空隙,接下來他的眼睛就瞅上了大躺柜上的一只花瓶。憑他半個中國通的眼力,他知道這是一件價值不菲的景泰藍,順到手是可以賺一筆大錢的。然而,像是有人牽了瞎女人的眼睛走呢,瞎女人也像瞅上了這只花瓶,花瓶有百十厘米高,下方上圓形,上面的花呀鳥的十分逼真。松田正想著怎么下手呢,瞎女人卻對松田說,你還不動是吧?你不動俺知道你因為甚不動。它不就是你爹、你爺、你祖爺爺留下的一個物件嗎?俺知道你的心里是放不下它呢,你走后俺一天擦八遍呢,想不到這一擦還擦來了你的念想,從今天起俺讓你念想!說著話時瞎女人已經(jīng)挪蹭著小腳走過去了,盡管她險些在地上跌倒,但是瞎女人還是高高舉起了那只花瓶,一道直線干凈利落,接著是足斤足兩的“啪嚓”一聲,松田的耳朵和眼睛都像是被一齊摔碎了。
瞎女人還是站在了門口,胸脯一起一起地不吭聲,也像是堅持著讓松田走人,可是松田硬是不動。兩人僵持著,像是拔河樣扯著一根繩子在暗中較勁。這時誰都聽見了屋外雞的啼鳴,聽見雞叫,松田的喉嚨骨往下滑溜了一下,松田還聽見了自己肚子里咕嚕嚕的叫聲。松田聽見的瞎女人聽不見嗎?聽見的瞎女人又是一個激靈,我說你咋不動呢?看我這記性,我咋就忘了你是最愛吃雞呢?瞎女人著小腳出去了,松田以為要給自己燉雞了,正美滋滋地淌著口水呢,卻看見瞎女人趔趄著腳步往一個地方走去。松田趕去了,他追趕著雞,還追趕著雞咯咯的叫聲。卻就遲了,他聽見了“撲通”一聲。世界一下子變得好靜,一筆漂亮的休止符劃一道光也跌進了茅坑。
在瞎女人還沒有返回的時刻,松田已經(jīng)在屋里。和瞎女人相比,松田知道他的感官還行,比如他聽見了水汽在屋子里走路的聲音,香味在屋子里走路的聲音。聲音和香味來自磚頭壘著的鍋臺上,鍋里還傳來鉆耳朵的咕咚咚的響,鍋里煮著小米稀飯呢。女主人進屋了,進屋了還是一樣問,你怎么還不動呢?不動我知道你心里還想著甚?一種笑可怕地厚在瞎女人臉上,瞎女人奔鍋臺了,瞎女人一手去端鍋,用另一只手解開了褲腰帶,一溜白亮還不是閃了一下兩下。松田的眼睛直了吧,可沒等他的眼放出綠光,瞎女人說,是你的雞巴餓了吧,你是想著吃俺對吧?話聲沒落,滾燙的小米稀飯已經(jīng)傾鍋澆下,聽見氣體的,液體的玩意在瞎女人的下身炸響,瞎女人盡管沒有像鐵鍋一樣撂倒在地,她卻在蟲子一般的痙攣中有一聲沒一聲呻吟著說,我可告給你,是你的女人咋不讓你吃呢?讓你吃但不是今天。
松田的嘴巴被燙了一下,他叫了一聲,松田的眼睛也被蜇了一下,他慌忙轉(zhuǎn)身。他現(xiàn)在最好不過的選擇就是走人。
松田知道瞎女人認錯了人,她把自己當她男人了。在她眼里,他成了一個中國逃兵。
松田沒有再去追什么中國逃兵。
松田從這一刻起卻自己當了逃兵。
責(zé)任編輯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