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紅
關(guān)鍵詞:四姓;四姓觀念;門閥制度;外戚家族;士族
摘要:“四姓”最初出現(xiàn)于東漢初年,指四個勢力強大的外戚家族。東漢末年,隨著地方豪強勢力的出現(xiàn)及曹魏門閥制度的確立,“四姓”逐漸泛指一些地方大族,且終東晉南朝之世未變。自北魏孝文帝定姓族始,“四姓”含義出現(xiàn)變化:一指孝文帝詔令規(guī)定的甲乙丙丁官方“四姓”,一指社會習(xí)慣意義上的“四姓”,后者一直持續(xù)到唐末。唐以后,士族勢力徹底退出歷史舞臺,四姓觀念也逐漸淡出人們的意識,只是在少量文獻中偶有記載;但其影響所及,不只限于中原政權(quán),對國內(nèi)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和周邊他國政權(quán)也有深遠影響。
中圖分類號:K207
文獻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09)06—0076—07
“四姓”是士族研究中經(jīng)常會遇到、也必須要搞清楚的一個概念。目前,學(xué)界對這一問題有所研究的學(xué)者有唐長孺、黃惠賢、楊德炳、陳爽等。他們對“四姓”的淵源、史書中有關(guān)“四姓”的各種不同記載多有考證。概言之,他們認(rèn)為“四姓”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東漢初期,確指樊、郭、陰、馬四個具體外戚家族,到東漢末年,“四姓”則逐漸成為郡縣一些地方大姓的代名詞;他們還著重對北魏孝文帝定姓族詔、《隋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儒學(xué)中》柳沖附柳芳《氏族論》中的“四姓”問題做了深入探討。前賢的研究不乏真知灼見,但因各有側(cè)重,對問題的闡述還不夠全面;且在時間上限于東漢至唐末,對唐以后“四姓”的演變情況,及其對國內(nèi)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和國外政權(quán)的影響均未涉及。筆者在借鑒前賢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對“四姓”問題從最初出現(xiàn)的東漢初年到唐末的情況做了較系統(tǒng)、全面的介紹,并對唐以后和國內(nèi)少數(shù)民族及國外政權(quán)中出現(xiàn)的“四姓”情況做了闡述。以粗淺見解,就教于學(xué)界諸賢。
一、“四姓”溯源
“四姓”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東漢初年。這與當(dāng)時外戚勢力的發(fā)展直接相關(guān)。史書對此有多處記載,如《后漢書》卷二《明帝紀(jì)第二》載:
是歲,大有年。為四姓小侯開立學(xué)校,置五經(jīng)師。
《后漢紀(jì)》卷一四《孝和皇帝紀(jì)下第十四》載:
永平中(按:東漢明帝年號,公元58—75年),崇尚儒術(shù)學(xué),自皇太子諸王侯及臣子弟莫不受經(jīng),又為外戚樊氏、郭氏、陰氏、馬氏諸子弟立學(xué),號曰“四姓小侯”,置五經(jīng)師。
《資治通鑒》卷四五《漢紀(jì)三七》“顯宗孝明皇帝下,永平九年(公元66年)夏四月條”:
帝崇尚儒學(xué),自皇太子諸王侯及大臣子弟、功臣子孫,莫不受經(jīng)。又為外戚樊氏、郭氏、陰氏、馬氏諸子立學(xué)于南宮,號“四姓小侯”。置五經(jīng)師,搜選高能以授其業(yè)。胡注:賢曰:以非列侯,故日小侯。禮記曰“庶方小侯”,亦其義也。余據(jù)東平王蒼傳,送列侯印十九枚,諸王子年五歲以上能趨拜者,皆令帶之。意四姓小侯亦猶是也。
可見“四姓”一詞,最初只是指東漢初年外戚中的樊、郭、陰、馬四個具體家族。另外,史書中直接就有“外戚四姓”的提法,如《后漢書》卷七八《宦官列傳第六八》載:
又今外戚四姓貴幸之家,及中官公族無功德者,造起館舍,凡有萬數(shù)。
東漢末年,隨著各地豪強大族勢力的發(fā)展,特別是魏晉之際門閥士族制度的確立,越來越多的郡縣逐漸形成了一批比較固定的地方大姓,“四姓”也就成了他們的代名詞。如《三國志》卷一三《魏書·王郎傳》注引《魏略·薛夏傳》:
天水舊有姜、閻、任、趙四姓,常推于郡中,而夏為單家,不為所屈。四姓欲共治之,夏乃游避,東詣京師。
《山堂肆考》卷一〇〇《陸顧朱張》載:
世說吳四姓舊目,張文、朱武、陸忠、顧厚。吳錄士林,吳郡有陸、顧、朱、張,為四姓。三國之間,四姓為盛。
《吳郡志》卷二《風(fēng)俗》載:
城咸有士,吳邑最為多,八族未足侈,四姓實名家,文德熙淳懿,武功侔山河,禮讓何濟濟,流化自滂沱,淑美難窮紀(jì),商榷為此歌。
《三國志》卷五六《吳書·朱治傳》載:
然公族子弟及吳四姓多出仕郡。
《晉書》卷四六《劉頌傳》載:
劉頌字子雅,廣陵人,漢廣陵厲王胥之后也。世為名族。同郡有雷、蔣、谷、魯四姓,皆出其下,時人為之語曰:“雷、蔣、谷、魯,劉最為祖?!?/p>
《梁書》卷三四《張緬傳綰附傳》載:
綰在郡,述制旨禮記正言義,四姓衣冠士子聽者常數(shù)百人。
《江西通志》卷六六《人物》載:
豫章四姓云,考晉書范寗為豫章太守,大設(shè)庠序,取四姓子弟皆充學(xué)生。梁書,張綰為豫章內(nèi)史,在郡述制旨禮記正言義,四姓衣冠士子聽者常數(shù)百人。則豫章四姓,其來久矣。
可見“四姓”由東漢初年的專指外戚家族,到泛指某些具體的地方大族,經(jīng)歷了一個從專稱到泛指的過程,且終魏晉南朝之世不變。
此外,需要說明的是,依據(jù)當(dāng)?shù)氐膶嶋H情況,各地大姓雖被冠以“四姓”,但排列數(shù)目并非以四為限。如在《華陽國志》卷三《蜀志》中,就有三姓、六姓等的記載:
德陽縣:康、古、袁氏,為四姓。
成都縣:四姓有柳、杜、張、趙、郭、楊氏。
又《華陽國志》卷四《南中志》載:
(諸葛亮南征,平南中四郡)移南中勁卒青羌萬余家……配大姓焦、雍、婁、爨、孟、量、毛、李為部曲。置五部都尉,號“五子”,故南人言“四姓五子”也。
二、北朝至唐的“四姓”
在北朝,“四姓”的具體情形則復(fù)雜得多。北魏太和十九年(公元495年),孝文帝責(zé)成“司空公穆亮、領(lǐng)軍將軍元儼、中護軍廣陽王嘉、尚書陸繡等詳定北人姓”。其詔曰:
代人諸胄,先無姓族,雖功賢之胤,混然未分。敵官達者位極公卿,其功衰之親,仍居猥任。比欲制定姓族,事多未就,且宜甄擢,隨時漸銓。其穆、陸、賀、劉、樓、于、嵇、尉八姓,皆太祖已降,勛著當(dāng)世,位盡王公,灼然可知者。且下司州、吏部勿充猥官,一同四姓。自此以外,應(yīng)班士流者,尋續(xù)別敕。
此處鮮卑勛臣八姓之任官要求“一同四姓”中的“四姓”,應(yīng)是指漢士族中的幾個具體高門大姓。這是對這一時期有關(guān)“四姓”的第一種說法。《資治通鑒》卷一四〇《齊紀(jì)六》齊明帝建武三年(公元496年,北魏太和二十年)春正月條記載:
魏主雅重門族,以范陽盧敏、清河崔宗伯、滎陽鄭羲、太原王瓊四姓,衣冠所推,成納其女以充后宮。隴西李沖以才識見任,當(dāng)朝貴重,所結(jié)姻連,莫非清望,帝亦以其女為夫人(胡注:四姓,盧、崔、鄭、王也)……時趙郡諸李,人物尤多,各勝家風(fēng),故世之言高華者,以五姓為首(胡注:盧、崔、鄭、王并李為五姓)。
代人鮮卑貴族中的穆、陸、賀、劉、樓、于、嵇、尉八姓,都是自太祖以降,“勛著當(dāng)世,位盡王公,灼然可知者”,他們所任官職地位自然要與胡三省所注之漢士族幾個具體高門大姓盧、崔、鄭、王“四姓”(或并李為五姓)相匹敵。
又《山西通志》卷六四《氏族一》記此事:
太和中(按:北魏孝文帝年號,公元477—499年),詔自代北而徙者,皆為河南洛陽人。代初有九十九姓,后自十姓外余部諸姓內(nèi)入者。凡一百三十五氏。太和十九年(按:公元495年),詔以穆、陸、賀、劉、樓、于、嵇、尉八姓,同四姓。其余為姓為族有差,若三世官不至姓班,有族官則入族官,無族官則不入姓族。
《蘇氏演義》卷上載:
遷都洛陽,乃下令曰:從我入洛陽,皆以河南洛陽為望也。當(dāng)北朝號四姓,穆、奚、于皆位極三公,比漢朝金、張、許、史。兼賀、婁、蔚謂之八族。
《隋書》卷三三《經(jīng)籍志》史部譜系類后序中對于“四姓”又有如下記載:
后魏遷洛,有八氏十姓,咸出帝族。又有三十六族,則諸國之從魏者;九十二姓,世為部落大人者,并為河南洛陽人。其中國士人,則第其門閥,有四海大姓、郡姓、州姓、縣姓。
以上所稱漢士族門閥等第的四海大姓及州、郡、縣姓,應(yīng)是根據(jù)士族門閥在當(dāng)時的地域所屬、主要是影響力所能涉及的范圍,對全國士族所作的另一種等級劃分,與傳統(tǒng)意義中的“四姓”概念相異,所指對象和范圍皆有不同。這是關(guān)于“四姓”的第二種說法。
關(guān)于目前學(xué)界對“四姓”的第三種說法,是根據(jù)《新唐書·儒學(xué)中》柳沖附柳芳《氏族論》得來:
“郡姓”者,以中國士人差第閥閱為之制,凡三世有三公者曰“膏梁”,有令、仆者曰“華腴”,尚書、領(lǐng)、護而上者為“甲姓”,九卿若方伯者為“乙姓”。散騎常侍、太中大夫者為“丙姓”,吏部正員郎為“丁姓”。凡得入者,謂之“四姓”。
又詔代人諸胄,初無族姓,其穆、陸、奚、于。下吏部勿充猥官,得視“四姓”。
唐長孺先生認(rèn)為:“凡得入者,謂之‘四姓”中的“四姓”,就是北魏孝文帝“定四海士族的規(guī)定”。他還認(rèn)為:
柳芳不是專記太和之制,《新唐書》所引又必多刪節(jié)。因此上引這段話,僅只簡單的概略而已。
那么“凡得入者,謂之‘四姓”一句,究竟是詔令原文,還是柳芳個人的理解,值得深究。因缺乏有關(guān)孝文帝定漢人士族的直接文獻記載,筆者只能推測,這應(yīng)是柳芳在對孝文帝定姓族進行記載時的個人概括,而非詔令原文,但意思應(yīng)大概一致。
北魏孝文帝定姓族的一大顯著特色是:
史籍上絕未見到像北魏那樣具體規(guī)定先世曾為何等官才入士族,也沒有具體規(guī)定官爵高卑與門閥序列的密切關(guān)系……北魏這一規(guī)定就目前所見有關(guān)記載看來并無先例,但按其精神,也不妨說是傳統(tǒng)慣例的具體化與制度化。
具體到“四姓”,從原來專指外戚,到后來逐漸泛指一般地方大族,一直并未成文,只是一種社會習(xí)慣上的說法。而孝文帝定姓族,使得“四姓”也如北魏的門閥制度、士族等級制度一樣,由習(xí)慣概念一變而為硬性法令條文,即成為明確、具體的法律規(guī)定。因為就北魏當(dāng)時的實際統(tǒng)治形勢和孝文帝個人的漢文化素養(yǎng)來講,孝文帝是很想攀附漢族舊有“四姓”標(biāo)準(zhǔn),繼續(xù)遵循慣例的。但囿于自身發(fā)展條件,又不得不以法令的形式硬性規(guī)定“代人八族”的地位要“一同”漢人“四姓”;而且從此把漢人士族具體的等級劃分(至少在政府方面)置于皇權(quán)控制之下。
黃惠賢則認(rèn)為:
甲、乙、丙、丁,合稱“四姓”。尚書、領(lǐng)軍、護軍以上者為“甲姓”;三公、令、仆,在尚書、領(lǐng)軍、護軍之上,既是“甲姓”,又高于一般“甲姓”,所以又專以“膏梁”、“華腴”分稱,有時也簡稱為“高華”。
把《隋書·經(jīng)籍志》與《新唐書-儒學(xué)中》柳沖附柳芳《氏族論》相對照,不難看出:《隋書·經(jīng)籍志》的“四海大姓”與柳芳的“膏梁”、“華腴”是一致的,都是指全國范圍內(nèi)地位最高的幾個具體大姓家族。“四海大姓”表明他們門閥之高,超越了州郡范圍。但不管怎樣,士族高門必系于郡,所以四海大姓仍列于郡姓,是郡姓中的高門?!案嗔骸?、“華腴”則是說他們地位之高,高于一般甲姓。
至于《新唐書·儒學(xué)中》柳沖附柳芳《氏族論》所說“又詔代人諸胄……得視‘四姓”中的“四姓”,當(dāng)然是指幾個具體的高門大姓家族,這也是當(dāng)時社會頗為流行的說法。如柳芳《氏族論》在對“四姓”做了解釋后提到:
今流俗獨以崔、盧、李、鄭為四姓,加太原王氏號五姓,蓋不經(jīng)也。
又《貞觀政要》卷七載唐太宗語:
比有山東崔、盧、李、鄭四姓,雖累葉陵遲,猶恃其舊地,好自矜大,稱為士大夫。
所以,北魏自孝文帝用法令的形式定姓族以后,在政府方面,只有入郡姓中的甲乙丙丁“四姓”者,才能算作士族。而在社會意義上,“四姓”所指仍是具體的士族高門,且至唐末未改。如《山堂肆 考》卷一四〇“人事”之“四姓”、“五姓”條總結(jié)到:
唐柳芳論曰:尚書、領(lǐng)、護而上為“甲姓”,九卿若方伯者為“乙姓”,散騎常侍大中大夫為“丙姓”,吏部正員外郎為“丁姓”,凡得入者謂之“四姓”。國史補,四姓者,滎陽鄭、崗頭盧、澤底李、土門崔,皆為鼎甲。又太原王亦四姓之匹。
六帖以崔、盧、李、鄭為四姓,加太原王氏號為五姓。
而《唐會要》卷三六《氏族》載:
氏族者,古史官所記,故官有世胄,譜有世官。過江則有僑姓,王謝袁蕭為大。東南則有吳姓,朱張顧陸為大。山東則有郡姓,王崔盧李鄭為大。關(guān)中亦號郡姓,韋裴柳薛楊杜為大。代北則有蕃姓,元長孫宇文陸源竇為大。各于其地,自尚其姓為四姓。今流俗相傳,獨以崔盧李鄭為四姓,加太原王氏為五姓。蓋不經(jīng)之甚也。
《夢溪筆談》卷二四《雜志一》載:
士人以氏族相高,雖從古有之,然未嘗著盛……自后魏據(jù)中原,此俗遂盛行于中國。故有八氏十娃,三十六族九十二姓。凡三世公者日膏梁,有令仆者日華腴,尚書領(lǐng)護而上者為甲姓,九卿方伯者為乙姓,散騎常侍太中大夫者為丙姓,吏部正員郎為丁姓。得入者謂之四姓。其后遷易紛爭,莫能堅定,遂取前世仕籍,定以博陵崔、范陽盧、隴西李、滎陽鄭,為中族。唐高宗時,又增太原王、清河崔、趙郡李通為七姓。然地勢相傾,互相排詆,各自著書,盈編連簡,殆數(shù)十家。至于朝廷為之置官撰定,而流習(xí)所徇扇以成俗,雖國勢不能排奪。大率高下五等,通有百家,皆謂之士族,此外悉為庶姓?;榛陆圆桓遗c百家齒。隴西李氏乃皇族,亦自列在第三,其重族望如此。一等之內(nèi),又如崗頭盧、澤底李、土門崔、靖恭楊之類,自為鼎族,其俗至唐末方漸衰息。
可見漢魏以后,在社會意義和人們的習(xí)慣中,傳統(tǒng)意義上的“四姓”作為一個特定的稱謂和概念,前后雖有差別,但一直是指某些具體的姓氏或家族。直至唐末,基本上沒有大的改變。受其影響,就連唐代官修譜牒所列各郡士望中,都以“四姓”所占比例為多。如王仲犖《(唐貞觀八年條舉氏族事件)殘卷考釋》:
冀州廣平郡四姓:宋、焦、啖、游。
冀州渤??に男眨簠?、歐陽、高、刁。
冀州高陽郡四姓:紀(jì)、公孫、耿、夏。
燕州上谷郡四姓:寇、榮、侯、麻。
鄭州滎陽郡四姓:鄭、毛、潘、陽。
汴州陳留郡四姓:元、謝、衛(wèi)、虞。
三、唐以后的“四姓”及其影響
唐以后,隨著士族勢力最終退出歷史舞臺,不要說官方意義上的“四姓”等級,就連社會意義上的四姓觀念也逐漸淡去,只是偶爾在文獻記載中還能看到民間四姓觀念的留存。如明朝王直所撰《抑菴文后集卷二》“四老堂記”條載:
四老堂者,嘉興城南趙氏所居之堂也。趙氏之秀曰智,以明經(jīng)登第入翰林,為庶吉士。具其所以名堂之意,謁予告曰:嘉興城南多湖水,湖之南有大溪二:一名秦溪,一名長水。南行未十里,有鄉(xiāng)曰白綸橋,曰秀水,富家大族多居焉。其好善務(wù)本,有趙、徐、朱、盛四姓,趙則智族也。
又明朝祝允明所撰《懷星堂集卷一九》“承事郎盧君墓表”條載:
弘治十八年(按:明孝宗年號,公元1495年)九月某日,吳邑哀子盧慈,葬其考承事君于黃村平原之新竁。以知隨州史君引之所述行狀來拜,乞為文詞表樹墓上。盧出太公望,齊文公曾孫。高篌以采地為氏中世望,于范陽號海內(nèi)四姓,條分于吳,亦既久衍,著為盛族。
但此時四姓觀念對國內(nèi)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卻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八男铡币辉~作為對門閥社會高門大族的特定稱謂,對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的影響可追溯至唐以前?!逗鬂h書》卷八九《南匈奴列傳第七九》載:
南單于既內(nèi)附,兼祠漢帝,因會諸部,議國事,走馬及駱駝為樂。其大臣貴者左賢王,次左谷蠡王,次右賢王,次右谷蠡王,謂之四角;次左右日逐王,次左右溫禺鞭王,次左右漸將王,是為六角;皆單于子弟,次第當(dāng)為單于者也。異姓大臣左右骨都侯,次左右尸逐骨都侯,其余日逐、且渠、當(dāng)戶諸官號,各以權(quán)力優(yōu)劣,部眾多少為高下次第焉。單于姓虛連題。異姓有呼衍氏、須卜氏、丘林氏、籣氏四姓,為國中名族,常與單于婚姻。
《晉書》卷九七《四夷傳》載:
太康五年(按:公元284年),復(fù)有匈奴胡太阿厚率其部落二萬九千三百人歸化。七年,又有匈奴胡都大博及萎莎胡等各率種類大小凡十萬余口,詣雍州刺史扶風(fēng)王駿降附。明年,匈奴都督大豆得一育鞠等復(fù)率種落大小萬一千五百口,牛二萬二千頭,羊十萬五千口,車廬什物不可勝紀(jì),來降,并貢其方物,帝并撫納之。
北狄以部落為類,其入居塞者有屠各種、鮮支種、寇頭種、烏譚種、赤勒種、捍蛭種、黑狼種、赤沙種、謬粹種、萎莎種……凡十九種,皆有部落,不相雜錯。屠各最豪責(zé),故得為單于,統(tǒng)領(lǐng)諸種。其國號有左賢王、右賢王、左奕蠡王、右奕蠡王、左于陸王、右于陸王……凡十六等,皆用單于親子弟也。其左賢王最責(zé),唯太子得居之。其四姓,有呼延氏、卜氏、籣氏、喬氏。而呼延氏最貴。
又《元經(jīng)》卷一載:
太康中(按:西晉武帝年號,公元280—289年),匈奴十九種內(nèi)附,各分部落居之。有屠各種者,得為單于。有王號者十六等,日左右賢王,太子為之。余四姓,日呼延氏、卜氏、籣氏、喬氏。
從以上史料中可見少數(shù)民族對中原政權(quán)的歸附和中原四姓觀念對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的影響。匈奴異姓氏族中的“四姓”是他們國中的名族,是得與單于通婚者。雖然他們不是士族,但其襲用的“四姓”的精神實質(zhì)與漢族社會中的四姓觀念應(yīng)是一樣的。
唐以后,四姓觀念在中原政權(quán)和社會意識中逐漸淡去的情況下,在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政權(quán)中卻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體現(xiàn)。如《明史》卷三一七“廣西土司”條載:
瑤人,藍、胡、侯、槃四姓為渠魁。力山又有住人,善傳毒藥弩矢,中人無不立斃,四姓瑤亦憚之。
《炎徼紀(jì)聞》卷二“斷藤峽”條載:
萬山之中,徭蠻盤據(jù),各有宗黨。而藍、胡、侯、盤四姓,為之渠魁……雖四姓諸徭,亦莫能重譯也。
又《蠻書》卷一〇《南蠻疆界接連諸蕃夷國名第十》載:
巴中有大宗,糜君之后也。漢書巴郡本有四姓,巴氏、繁氏、陳氏、鄭氏,皆出于武落鐘離山。其山黑赤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繁、陳、鄭三姓,生于黑穴。
以上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中的“四姓”,與唐以前匈奴異姓的“四姓”一樣,雖然不是漢士族意義上的“四姓”,但他們是其政權(quán)中政治地位最高的等級,是部落的首領(lǐng)。從某種意義上講,其與中原政權(quán)門閥社會中標(biāo)榜的“四姓”是一回事。
至于“四姓”對周邊他國政權(quán)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秹粝P談》卷二四《雜志一》載:
自魏氏銓總?cè)宋?,以氏族相高,亦未專任門地。唯四夷則全以氏族為貴賤。如天竺以剎利婆羅門二姓為貴種,自余皆為庶姓,如毗舍首陁是也。其下又有貧四姓,如工巧陁是也。其他諸國亦如是。國主大臣,各有種姓,茍非貴種,國人莫肯歸之。庶姓雖有勞能,亦自甘居大姓之下,至今如此。
又《宋史》卷四八七《高麗傳》載:
(高麗國)士人以族望相高,柳、崔、金、李四姓為貴種。無宦者,以世族子為內(nèi)侍六衛(wèi)。
《鄭開陽雜著》卷五《風(fēng)俗》亦記載了高麗國的情況:
國王所居宮室制度,頗類中朝。民居皆茅茨。大止兩椽覆以瓦者,纔十二男女二百十余萬口,兵民僧各居其一。地寒多山,土宜松柏,有秔黍麻麥,而無秫,以秔為酒。少絲蠶,匹縑直銀數(shù)兩,多衣麻苧。王出乘車架牛,歷山險乃騎。紫衣行前,捧護國仁王經(jīng)以導(dǎo),令曰教曰宣臣民呼王曰圣上,私謂曰嚴(yán)公,妃曰宮主,百官名稱階級,與中國不甚相殊。過御史臺,則下馬,違者有劾。士人以族望相高,柳、崔、金、李四姓,為貴種。無宦者以世族子為內(nèi)侍六衛(wèi)。
這里高麗國的四姓觀念比匈奴就進步得多了,不但直接說當(dāng)時“士人以族望相高”,還有被稱為“貴種”的“柳崔金李”“四姓”,這顯然是受中國士族制度和四姓觀念的影響。
不但高麗國,日本國也是如此?!稓J定續(xù)文獻通考》卷二三七《四裔考》載:
有官名闗白者,即丞相,職代相更替,專國政兵馬。國中平、原、橘、滕四姓,為日本巨族。相竊據(jù)為國王。天王子娶于其族,國王子娶諸大臣家。
又《欽定皇朝文獻通考》卷二九五《四裔考》“日本條”載:
日本古倭奴國,唐成亨初(按:唐高宗年號,公元670—674年),更號日本,以近日出而名也?;蛟迫毡灸诵?,為倭所并,故冒其號。國在東海中,東北限大山,其地東高西下,勢若蜻蜓,古亦曰蜻蜓國。有五畿七道三島一百十五州,統(tǒng)五百八十七郡,皆依水。嶼大者,不過中國一村落而已,屬國凡數(shù)十。國有天皇者,自開辟以來,相傳弗易,不興國事,不轄兵馬,惟世享國王供奉。有國王者,受國事掌兵馬,盛衰強弱更替不常。有官名闗白者,如中國丞相,職代相更替,專國政兵馬。平、原、滕、橘四姓,為日本巨族,相竊據(jù)為國王。
以上日本國中的“平、原、滕、橘四姓”,是日本國的“巨族”,是“國王”,是與“天王”通婚的家族。而日本的“天王”或“天皇”是沒有實權(quán)的,他們“不興國事,不轄兵馬,惟世享國王供奉”,所以“平、原、滕、橘四姓”才是日本國的實際主宰者。他們也被稱為“四姓”,又為日本的“巨族”,不能不說是受中國士族制度和四姓觀念的影響。
綜觀全文,“四姓”的最初出現(xiàn)緣于東漢初年外戚勢力的發(fā)展。東漢末年,隨地方豪強大族勢力的出現(xiàn)以及曹魏門閥制度的確立,它逐漸泛指一些地方大族,且終東晉南朝之世未變。北方自北魏孝文帝定姓族始,“四姓”有了兩層含義:一是孝文帝詔令規(guī)定的官方四姓,即柳芳《氏族論》所說的甲乙丙丁“四姓”;一是社會習(xí)慣意義上的“四姓”,且這一稱謂一直持續(xù)到唐末。唐以后,隨士族勢力徹底退出歷史舞臺,四姓觀念也逐漸淡出人們的意識,只能偶爾在文獻記載中窺見它的身影。但四姓觀念影響所及,不只限于中原政權(quán),在國內(nèi)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和周邊他國政權(quán)中也有深遠影響。
西南交通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9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