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 子
明生從山那邊的村莊來到這里。大家都不認識他。明生瞎了眼,撐竹竿,腋里挾一只碗,不聲不響立在我家后水門上,不倚門框,不坐門檻。如果雨天,頭上多了一頂斗笠,任憑雨水從笠帽邊嗒嗒往下滴,一動不動。
奶奶從鍋里舀一碗飯夾些咸菜,撥到他碗里。他右手捧起盛滿飯菜的碗,左手在碗上摸一下,放在鼻子底下聞聞,然后,欠身鞠躬,連連說著,婆婆破費,謝了,謝了。
我沒見過這樣禮數(shù)的討飯人。走近去,發(fā)現(xiàn)他臉上居然有些紅暈。
奶奶說:討飯人害羞,這么薄的臉皮,怎么做這行當?
明生臉上有一絲我看不懂的表情,奶奶說,那是有心事。等以后我有了見識,才理解這種表情為憂郁。
附近下洋庵路廊里的討飯人,每當村子飯菜飄香,成群結隊活動,有人戲謔說:呵呵呵,媳婦燒好飯,等爺我去吃……
明生水性好,常在河里摸魚捕蟹。有次背著蟹籮來到我家門口,遞給我奶奶一對肥螃蟹。明生說,嬸嬸,嘗嘗鮮,秋風狂,螃蟹壯。我盛了一滿碗飯,媽按住我的手說,亮眼人不要的。明生臉上帶著笑,果然是空了手離開了。奶奶說,他是到下一家討飯去了。直到我長大懂事了,還記得他難得的笑容。
福寶是我的鄰居,只隔了一條墻弄,從我家的廚房后窗能看見他的房子。父親死得早,他母親和他,妹妹,全是呆子。他先前在生產(chǎn)隊做不了技術活,鋤草把莊稼一起鋤掉,插秧慢,歪歪扭扭不成壟,所得的工分不及別人一半。他母親不持家,有糧時天天大米飯饅頭撐飽,沒糧時薄粥湯也喝不上。
以后,福寶的母親領兩個子女,到遠村討飯,并漸漸討到了近村。以后她去世了,福寶的妹妹出嫁,就剩福寶自己。他習慣農(nóng)閑里挾著碗,拿著打狗棒,在人家燒火做飯的時間到處討飯,口齒不清,也像是狗嗥,脖子上的青筋暴綻。拿到飯菜,當門端著碗,餓豬搶食一般吃將起來,風卷殘云,然后直起身子,遞過碗吼說,餓,飯!
也許人家只得再施舍一次。然后,門關上了。
日常里的乞丐,除了路上相遇,不在一家門口同時出現(xiàn)??墒?,婚喪之時是乞丐相聚的日子。他們從不同的方向過來,鑼鼓喧天,到處是鞭炮碎屑??腿瞬戎t紅的碎屑,乞丐們踩著紅紅的碎屑,狗們竄來竄去也踩著紅紅的碎屑。
乞丐在明生的帶領下,三五人一簇蹲在閶門里的角落里,坐在墻角柴堆上。絕不占門檻,那里通行尊貴的客人;也絕無乞丐敢坐主家的凳子。
福寶橫在門檻,一夫把關,萬夫莫開。喜筵擺上八仙桌,福寶立在飄著熱氣的菜肴面前,身上的臭氣和菜香混在一起。
呵,去!呵,去!幫傭驅趕著。
福寶像是蒼蠅,飛了一圈又立在原處。討彩頭因為沒人搭對,他自說自和,口水直噴。別人也拿他沒辦法,只好讓他立得遠一些。待客人吃完,主家拿出三份“討飯菜”來,一份肉,一份魚,另一份菜。如果喪宴,換成一份豆腐,一份肉,一份魚。福寶搶第一。肩上的大竹筒派上用場。三份菜倒在了筒里,蓋上了蓋子取了就走,頭也不回。這時才輪到別的乞丐。
明生雖看不見,他習慣將頭顱左右一轉,想到前邊去,乞丐感到明生冷冷的光,光劃成一條線,那條線就是規(guī)矩,不能輕易逾越。
待明生取了主人施舍,他們才把各自的竹筒、碗遞上去。
明生對主人道萬福,慢慢轉過身去,一路謙笑,以示謝意。
明生走出,一旁的乞丐嘴都腫了。話題只有一個,福寶憑什么那么狂?有人說,痂卵人,你也要做痂卵呆子?
下一次,明生記在了心頭。感覺福寶坐在閶門檻上,摸索著走過去。聽見橫坐著的福寶把腳收起,整個人避到一邊了,明生輕聲說,透著威嚴:人不是畜牲,人要臉皮,討飯人也是人!
后來明生到婚喪筵席里,幫人家燒火。地灶用半個鐵皮油桶做成,一字排開好幾個地灶,灶上煮、蒸、炸。明生坐在灶前,將柴爿一條一條往里塞。地灶全靠燒火人的技巧才能火旺。我親眼見過明生燒火,全憑感覺,火叉發(fā)顫卻十分準確,將柴爿搭成一個中空的火堆。明生臉上沒有憂郁。燒過火,接過主家給的食物時,他臉上有了坦然,但仍會說感謝的話。
福寶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幫婚喪筵席挑水。生活用水需到村口的井里取,遇到天旱,到村外深水泉里挑。福寶腰圓膀粗,有一身蠻力。
主家往往有幾口七石缸,福寶就起了大早,選了兩只大號水桶,一根水鉤扁擔,嘴里哼著,挑了就走。
孩子跟著一大串,是福寶的尾巴,甩也甩不掉。
有人問,哼哼什么?豬呵?
幾大缸水挑滿,福寶揀了陰涼處坐了,主家奉上茶水,袒露出寬寬的前胸來,喝口茶,擦汗,低頭看一眼埋頭燒火的明生,呸地吐一口濃痰。
待有人叫,福寶,沒水了。福寶的屁股騰地彈起,哼哼地又上路。
筵席結束,等主家在他竹筒里倒菜時,伸出手:擔水一缸,香煙!擔水一缸,鈔票!
主家遲疑了一下噓噓地笑。
福寶指著那些幫傭的人,他有,他有,我也要!
一些閑人湊攏來看熱鬧。主家自是尷尬,給他塞了點錢。
遇見吝嗇的主家,零錢塞在福寶的腰間。福寶拿出來,一分二分,一毛二毛,沾著口水一張張一枚枚地數(shù)。懊惱著大叫,小氣,小氣,生了孩子,沒屁眼。
明生有一次當著眾乞丐們狠狠訓了一頓福寶。眾乞丐幫腔,像是一場大合唱,明生是領唱。福寶就在跟前,卻似乎聽不明白明生在說什么。
那天明生從一個墻弄走過,忽然頭上被什么東西重重擊了一下。從慌忙逃跑的腳步聲來聽,是福寶無疑。這痂卵坯子,卻像一個聰明人那般躲在那里一動不動,如果是下手之前走著過來,明生就能從腳步聲中識別,能做一些防范。
有一天,我們?nèi)以诔燥垼巴怙h來一陣惡臭。奶奶說,痂卵福寶的家門口,又被人倒屎了。我問,誰跟一個痂卵較真呢?奶奶說,我?guī)讉€孫子,就你會想,人小鬼大。我追問,誰呵?奶奶最后說,是明生。
哥說,福寶幾次把明生的被子扔了,飯鍋掀了,牛欄屋也弄了一個洞。
福寶是吃光用光,討來的東西當場就吃,吃不了就喂狗。
明生有計劃,吃不完就儲存起來。常在日頭好的時候曬冷飯。保存在小缸里。一個下雪天,福寶肚子咕咕直叫,明生來了,笠帽上的雪灑了福寶家一地。從懷里掏出一包冷飯干來。
飯!飯!福寶眼睛發(fā)直,像是看到寶貝。
有一次兩人打起來了,扭在一起,分不清是誰占了上風。有人大聲喊:福寶!明生!住手,討飯人打架?真沒有王法了!
兩個身體忽然就僵住,明生扭過頭,對近來的腳步聲說,嘿嘿,我和他玩!福寶嘿嘿笑,虱,我捉虱!
明生住在牛棚里,放牛老倌家境不好,有時明生給老倌送討來的飯菜接濟他。
有一次,老倌在半夜里喂牛,看見明生在暗中坐著,兩只眼睛有光放出。嚇得要死。明生說,眼瞎了哪有光?是魂靈吧。老倌很怕。明生答,沒做無理事,不用怕的。
有幾個晚上,老倌知道明生在哭。明生說沒有哭,是他魂靈在哭。問他為什么傷心,明生說,痂卵福寶讓他羞死了,討飯人也是人,怎能不做人事呢?
奶奶去世前的一年春天,福寶殺死了村里一戶人家的母豬。被主家吊在了屋梁上,棍棒抽打。明生去為福寶求情,說他是一個痂卵,賠不了一頭豬,由明生討十年的飯來賠,包賠。主家怒氣未消,也在明生的話里找到一絲慰藉,都是討飯人,為什么就不一樣呢。
奶奶拖著病腿趕到。福寶眼尖,叫了起來,嬸嬸,救救我。
福寶把事情經(jīng)過告訴我奶奶,殺了大豬,咬小豬可憐,我,殺!殺!殺!
奶奶在豬欄里拿起一把鐮刀,血跡斑斑,真難想像福寶用鐮刀殺的母豬。
奶奶說:這頭豬娘不會做娘,頭一胎生五只,咬死四只,主家你早該殺它,一胎豬仔沒剩幾只,你不殺,福寶代為殺了,該謝他,還吊他打他?
主家霎時和藹起來,把福寶從梁上放下來。叫殺豬人剝了豬皮,剔了骨,分了肉。分給明生的豬肉,明生拿著,不住說謝謝??丛谀棠堂嫔?,也分給福寶一些肉。
福寶突然呸、呸直吐口水……
福寶幾次在田岸上挖坑,躲等半個小時,有時一個小時。田埂的盡頭是明生必過之地。明生走路不憑竹竿,憑記憶。在哪里轉彎,在哪里過橋,有幾個缺口,了如指掌。手中的竹竿僅僅是擺設——好像沒有竹竿,就不能證明他瞎子身份似的。他穩(wěn)穩(wěn)地走來,就像正常視力的人眼望前方,腳踏實地,圣人一般穩(wěn)重地走過來。跌了一跤。他就記住那個坑。明明坑已經(jīng)被填上,走到這里他都要跳前一步。
明生沒有記牢那個始終要害他的人。他跌倒在福寶挖的第二個坑中,那是不同于第一個坑的地方。明生以后出門時開始使用竹竿??墒悄翘彀l(fā)洪水,田埂已經(jīng)被水淹了。他要給福寶送吃的去,他曉得在下雨天痂卵福寶肯定是要餓肚子的。戴著那頂破笠帽,竹筒里背著冷飯干,竹竿忽忽地戳著田埂。
迎接他的先是一股流動很急的水,田埂上,竹竿的傳導被打了折扣,明生像圣人般走去,跌倒在福寶第三次開挖的坑里??又惺菨L滾的洪水。他跌下去時露出一絲笑來,像一道閃電,聽說刺疼了躲在一邊福寶的雙眼。以后很長的時間里,福寶見風流淚,總是說眼睛疼,疼!
田埂下邊是一條寬寬的水渠,水渠的不遠處,就是一條大溪。渠中溪中洪水滔滔。
明生跌下去,沒有半點掙扎,就被水沖走,一會兒,就不見了影子。
明生做落湯雞,福寶想偷偷地樂一回,但明生跌入水中,沒有恐懼,沒有驚慌,像是回老家一樣,嘴角坦蕩蕩地微笑,福寶懵了。福寶跳下去。水雖然急了一些,水位只有半腰,福寶笑話明生不經(jīng)淹,連雞仔也淹不死。福寶彎下腰往水底摸索,想親手把不經(jīng)淹的明生撈上來。手往四處摸,腳往四處探。手和腳組成大網(wǎng),把附近的角角落落都摸遍了。哪有明生的影子呢?
水面上有一只老鼠,奮力往前游,福寶抓起老鼠,砸向遠處,一個小小的水花,老鼠不見了。福寶轉眼看,咝咝吐著芯子游著是一條蛇。福寶呀一聲避開蛇,讓它從身邊游過,埋頭摸索。還是沒有。
水渠不遠的地方就是大溪,大溪里激流滾滾。福寶忽然變得十分的孤獨與凄涼。爸死的時候,媽死的時候,妹出嫁的時候都沒有這樣的感覺。
哭聲從他嘴里沖出來。他留戀地看了水一眼,想爬上岸來。讓人害怕的事發(fā)生了。福寶的腳要離開水面,卻被什么東西拖住了。
鬼,水鬼,福寶叫起來。
不待驚叫聲喊完,福寶的整個身子就被拖下水去。
福寶在水里咕咕喝了不少水,忽地被舉出了水面。福寶發(fā)現(xiàn)拖他下水的是明生。明生好水性,過人的智慧,明生想借著洪水,殺一殺福寶的愚氣——明生下水那一刻就想好了的。
明生對福寶說,你聽話不?知羞嗎?
福寶聽不懂明生的話。
(《上海文學》2008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