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愛民 1961年生于西安。曾在大學(xué)任教,現(xiàn)任職東航西北公司,高級政工師。從事詩歌寫作多年,詩歌作品被譯成日文、英文。1985年受邀參加中國作協(xié)組織的詩人玉門行。近年主要從事散文寫作,在《讀書》《隨筆》《美文》《散文》《作家》等雜志發(fā)表作品,給多家雜志寫專欄。入選多種年選和選集,有作品入選高中語文閱讀教材。曾獲“飛天詩歌獎”、“西安文學(xué)獎”、“陜西青年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著有《西安往事》、《非此非彼》、《眼睛的沉默》等多部作品集。
茶味
喝茶這樣尋常的事,如今在我的生活里已經(jīng)不可或缺。這大約是工作之后逐漸養(yǎng)成的習(xí)慣,于不經(jīng)意間慢慢有了茶癮。
我已記不清早先喝茶的情形,就像是趕夜路的人,天明之后忘記了來路。這也使茶的意味中多了一層永不可得的氣息,似乎口中的清味還導(dǎo)引著另一種潛隱的業(yè)已消散的東西,像是味中之味。
茶就是這么奇妙。
我獨自在家里喝茶是沒有講究的,也不在意品級是否名貴,只是在朋友相聚時,才偶爾見識過茶飲的門道,也品嘗過上好的名品,這些對我都是難得的經(jīng)歷,也給了我樂趣。但是,真正無法割舍的還是茶作為日常生活的一項用度,成為我生活本身的構(gòu)成。長久形成的喝茶習(xí)慣,也讓我不敢輕視和懈怠自己所要面對的生活。
我已人到中年。年輕時有過荒唐的想法,也做過錯事,對自己的內(nèi)省和反思,常常是由茶來相伴的,其中的滋味也是伴著茶吞進肚里的。若是無茶,怕是無法與自己的內(nèi)心達成諒解,也不能夠消弭對自己的自責和愁苦。許多時候是半杯喝剩下的隔夜茶,叫我的心緒獲得了安寧,讓我有耐性去在時間之中靜靜守候。我深知自己生活里有許多的無奈,促使我不得不去做好些事情,長此以往,最終便形成了慣性。而茶飲是在不覺中與我相伴的,并且暗自在治療著因慣性而生的痛,就像是一臺心理和情緒的制衡器。
我不是一個對生活有太多奢求的人。到了我這樣的年紀,生命更多呈現(xiàn)出的是減法的過程。有些東西已不必要苛求了;有些既有的想法,也該丟掉了。唯一值得保留的還是那一點對于生命的原初記憶,和童年對于幸福的親身感受,它們都像茶的意味一樣切合實際,在身體的感受中那么牢靠而又不可更改。
我信任茶味帶給我的簡單平凡的感受,在對茶味的感知里,身體對庸常重復(fù)的生命節(jié)律似乎也有了覺察。我感到了自己心的自動朝向,不再是身不由己的浮動,像是在時間之中來把生命的椅子牢牢坐定。
有了茶飲的習(xí)慣,并不意味著好或壞,在茶味之中不可能獲得想要的具體承諾。知茶懂茶的人并不奢求能使自己延年益壽。茶有更深的意味,就像時間永久的重復(fù),讓人能夠看見和感受得到,卻永遠無法說出。
喝茶是尋常的事。很多時候,人們就是靠這些慣常的事物支撐和維系生活,茶在這中間讓日常變得意味深長。假若沒有茶,古代的高士還能拿什么來與生活中持續(xù)的簡淡的感受相互對應(yīng)契合呢。在類比中尋求心緒的對應(yīng)物,完成一種自然的轉(zhuǎn)換,形成托物寄情的過程,精神在現(xiàn)實里才可有所依托。
茶還是一個更為隱匿的角色。褐色的液體流經(jīng)身體,就像時間的穿過,沒有向度。它承續(xù)身體之外的經(jīng)驗,又在身體之中啟悟未曾有過的感知。正是茶在身體與生命的交叉點上,激發(fā)對身體感應(yīng)的重新思考,使思考本身像事件一樣展開,澄入綿密的空寂。
茶味的奇特效應(yīng)更像是文化的產(chǎn)物,而非自然的屬性。它的苦澀、濃淡與香醇,被賦予了它自身構(gòu)成元素之外的許多東西。在與情境心緒交相輝映的過程中,它增值的效應(yīng)還生產(chǎn)出新的東西。既不造成時序倒錯,也不導(dǎo)致理性的位移,而是不斷形成對常識的重復(fù)。
在重復(fù)中,關(guān)于茶味,我個人能說的,只是沉默。
過年
在我童年的期盼中,最持久最迫切的愿望要屬等待過年了。過了年就可以長一歲,個頭也會增高,能為家里分擔做點事情。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去世早,留下小舅一人在鄉(xiāng)下沒人照顧,我母親就把他帶到身邊,加上我們四個孩子,都得要靠我母親經(jīng)管。記憶中我父親的工作總是很忙,很少有時間同我們在一起,“文革”后又被下放到鳳縣山區(qū)勞動。我的老家離西安不算太遠,親戚鄉(xiāng)俚來西安看病,都住在我家,我母親要操勞的事情自然就非常多了。那會兒母親還義務(wù)做著居委會的工作,我想,要是我能再大一些,能給母親幫上忙,家里情況就會好起來。這是我盼著過年長大的原因之一。
我童年的世界,是一個痛疼的世界。因為母親患有先天的心臟病,家里整日都彌散著中藥的氣味,但舊歷年的前后,母親是不熬藥的,她把藥鍋和藥包不知藏在了什么地方,也許目的是想為我們未來的日子帶來些好兆頭與吉祥,不想使新年伴著藥的味道度過。這使我對年關(guān)的臨近,又增添了神秘感和敬畏。對于過年,那時候我還覺得母親知道我所不知道的許多東西。
過年的感受,我比同齡的孩子感知的要早。每年中秋過后,母親就開始了拆補和縫洗,隨后的每個晚上,便可看見她在燈下為我們縫納過年要穿的衣服和鞋子。我有過一件短呢大衣,是用父親的舊中山裝改做的,每年母親都要在上面翻新些式樣,讓我穿著的感覺就像嶄新的一樣。
我在新年里穿的棉鞋定會是新的。母親將舊衣服找出來,剪裁掉破碎的部分,打好糨糊,一層一層在我家的南墻上粘成做鞋底用的“被子”,然后就叫我站到她面前,脫下鞋子,在報紙上留下鞋樣,并且總要摸著我的頭說:老四的腳長得最爭氣。
母親籌劃一年的日子也是以舊歷年為圓心的。新年是起點也是終點。一年里的事情由此到頭又重新開始。她習(xí)慣上依著這樣的節(jié)律來盤算實際的生活,將每一件要做的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條、干干凈凈:比如說暑天里所產(chǎn)的豇豆,她總要留一些,用開水煮過,在繩子上風(fēng)干,備著大年三十晚用作吃火鍋的輔菜;冬柿泛黃后,她會用我家的黑釉瓷缸,圍攏一窩,在當中放一只蘋果,不等我在新年里醒來,鮮亮晶瑩的柿子已放好在了我的床頭。
我母親是個好強的人,她在生活的細小事情上都用著心勁。年關(guān)在她看來更是大事,不得含糊,即便年三十那天再忙,也要抽時間帶上我去城東的八仙宮,給呂祖爺爺磕頭,求他保護我們這些孩子不要生病。因為病讓我母親的身體感到了徹骨的疼,也成為了她對我們的擔憂。直到前些年,母親病得無法起身了,在年關(guān)之前,總也不忘叮囑我去為呂祖敬香。
我生在一個普通人家,過的是平凡的日子,回想起來,對于生命中幸福的完整感受,也源于童年里關(guān)于過年情境的記憶。盡管這中間有許多年父親無法同我們在一起,多少在年節(jié)里會有一些孤單和對父親的想念,但母親把我們圍攏在一起,讓父親不在我們身邊的時間也成為幸福的時間。
在童年里,我的家境不能算好,所能擁有的物質(zhì)條件,在今天都顯得微不足道。我的成長和經(jīng)歷,又恰遇上整個國家生活的紛亂與人心的動蕩,但在年節(jié)里,看到我家新糊上的窗紙白白亮亮,我心底里還感到了希望。其實當時在我們那條街上,境遇不如我家的不在少數(shù),但每家每戶的年都得過,年年都要過。過年讓維系生活的心勁變得更為持久長遠。
隨著年歲的增加,年節(jié)的重要性也不比從前了。但我從不忘記在此之前,去到母親的墓前,接她回家,同我們過年。
去往銀川的道路
銀川在道路上是確定的,它既是開端也是終點。從西安經(jīng)銅川、甘泉、延安、定邊,在包茂高速公路上繞道吳定高速公路,汽車就要朝往了銀川。進入鹽池縣境內(nèi)還要再行一百多公里。
從一開始銀川就是被已經(jīng)確定和談?wù)摰膶ο蟆H缓笫菍⒔?個小時的車程,隨著時間和話語的穿行,我們在接近著銀川。
西銅路在洛川一帶交匯于另一條路,接著是在定邊的又一處交匯,遞接和承續(xù)出了指向西北和東北方向的路。去銀川還要朝北,經(jīng)過延安之后再向西北轉(zhuǎn)向。不斷地朝北。
銀川作為起點,意味著清除了一切關(guān)于銀川作為起點的預(yù)設(shè)。銀川像一個動力源,不斷地涌現(xiàn),在到達之后,又看見了在起點之所見。
途中的一切,來自于未被識別和不可識別的差異喚引出的期待與好奇。還有慣性和身體固有的定式所組成的對于銀川的包圍。車窗外交替出現(xiàn)的風(fēng)景,收縮又伸張著對于銀川的另一種靠近。
伴隨著感知的察覺,在迷宮般的地圖前,不可能經(jīng)歷一番探險,也沒有新世界可供發(fā)現(xiàn)。兩點間直線距離最短。愈復(fù)雜愈簡單。
銀川周圍有很多被開挖的人工湖,蘆葦廣布。小葉的蘆葦多生在淺水岸邊,每年秋后收割一次,葦干和葦葉可以用來造紙。深水中的蘆葦葉子要大,莖干粗,成熟后是做涼席尚好的材料。
歸途中不斷說到西部影視城墻上的一段標語:閑時吃稀,忙時吃干,平時不稀不干雜以蕃薯青菜之類。車廂里對標語的作者究竟是誰而爭論不休。
通往銀川的道路,暗中必然充滿著遺漏,相對未被任何事物所阻止,又不曾被看見的銀川,途中的經(jīng)過和我們不斷的參與,對于銀川又能算是什么呢。
從曲江到大唐
曲江池遺址公園的建成,使西安城市隱沒的歷史維度重新回到了當下的畫面之上。西安作為有著深刻歷史文化淵源的現(xiàn)代城市,在其不同的空間里,潛藏著充沛的關(guān)于自身歷史文化特殊性的解碼潛力。對自身文化不斷的確認實際上也是控制城市空間的一種有力手段。今天,從曲江開始,回溯夢中的大唐,意味著重新賦予這座古老城市現(xiàn)代性的不同涵義。
曲江池遺址歷史文化景區(qū)的恢復(fù),不單純是對歷史記憶碎片的修復(fù)和對歷史真實信息的保護,它不只是“制造(文化/歷史)地理”的單一過程,也不是城市功能物理意義的添加。主題性的文化人文生態(tài)區(qū)的建立,實際是對這座城市性質(zhì)的根本改造,昭示的是我們這座城市后現(xiàn)代空間的一種崛起。當代城市化的原型,不只是夢幻景色的存在,也不完全只是為了展示頗具誘惑力的消費方式,同等重要的是,由多種文化編織出的差異性與多樣性的空間圖案。曲江池遺址公園便是西安城市現(xiàn)代進程中的這樣一朵奇葩。
水滿花千樹,池邊麗人多。
一方面是曲江所代表的田園詩意;另一方面是瞬息萬變,興高采烈的街頭景象形成的反田園詩意,它們包容并存于西安同一的空間之中,又在其內(nèi)部造成一種田園詩意和反田園詩意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張力。這正是哈貝馬斯在他的現(xiàn)代性規(guī)劃中所描述的那樣:在對轉(zhuǎn)瞬即逝、曇花一現(xiàn)、過眼煙云之物的抬升,對動態(tài)主義的歡慶中,同時也表現(xiàn)出一種對純潔而駐留的現(xiàn)在的渴望。曲江正是以一種對于駐留的現(xiàn)在渴望,而加入到西安城市現(xiàn)代性的塑造之中了。
同樣有意義的是曲江遺址公園對于恢復(fù)西安傳統(tǒng)生態(tài)格局的特殊作用。它重新給出了“風(fēng)水”命脈對于這座城市的特殊重要性。我們曾經(jīng)羞于再談“八水繞長安”的勝景,而如今曲江遺址公園重啟了由終南峪口到渭水的河渠系統(tǒng),讓秀美的山水得以滋養(yǎng)長安?!耙氤?,南北為山,東西有水,天人合一”,讓西安現(xiàn)代化的圖譜,具有了青山綠水的格局。
墨雅玉彩,素色為尚。曲江遺址公園的建筑設(shè)計,也體現(xiàn)出西安城市現(xiàn)代化進程中對于傳統(tǒng)審美經(jīng)驗的敬畏和尊重。它不是以消極的方式取得盛氣凌人的效果,也不依靠突然中斷、迷惑的方式造成空間的“欺騙性”。它是敞開的,像唐詩一樣具有人本的親和力,并且向普通大眾免費開放。它所具有的樂觀與寬容的品質(zhì),和煦宜人的氣息,更適合于消解城市生活另一面所給人帶來的壓力。曲江遺址公園同時還是一座“夢的工廠”,從這里出發(fā),也許能回到我們每個人心中的大唐。
去劉四家吃漿水面
每年初夏的頭幾天,劉四家的人就會傳過來話,邀我母親去坐,順便嘗他家用新窩的漿水新磨的麥面做的長面。
劉四家與我家是什么關(guān)系,不得而知。問過我的母親,回答說算是遠親。劉四是誰,我沒有見過,我母親也從未給我提起過。只是在夏天開始不久,有這么一個遠親需要去走動。
劉四家的人大多生得白凈。我同母親去他們家要走過幾條巷子。因為沒有要緊的事,我母親通常并不顯得著急,先要為我換上干凈的衣,洗凈臉,收拾完家里的事情才出門。
劉家人是非??蜌獾?。我母親照例是在廳房里同劉四家的大媽說話。我則是被劉家的小女兒引著去看院中花園池中養(yǎng)的金魚。劉家的小女兒長我?guī)讱q,也是生得白凈,白里透紅,映在魚池水面的淺笑活靈靈的,讓人看了極為舒坦。我此前沒有見過那樣的笑容,之后也沒有再看見過。
劉四家的漿水菜多是用夏芹做的,極少有薺菜或別的野菜,大概他家人以為只有夏芹才是做漿水最正宗的材料,其他的菜都不及芹菜好。麥面也是新磨成的精粉,有十足的麥香,端上來的漿水是清湯,上面撒著翠亮的菜粒,不用調(diào)加佐料,酸咸適宜。這樣的漿水長面,我通常能吃兩大碗。
從我記得了事情起,到“文革”的后期,我母親每年多數(shù)都要帶著我去走這門遠房的親戚。對于同劉四家的關(guān)系,我腦子里沒有深究過,也不去想,只知道這是每年都要串的一門親戚,在那里必定還要吃一頓漿水長面。
1980年我在讀書的學(xué)校里碰見過劉四家的小女兒,她在另一個系里插班進修,一眼便認出了我,還說起過她們家與我家的關(guān)系。
原來兩家的祖上曾一起合伙做過生意,在內(nèi)蒙古和南方之間販運鹽和茶葉以及土產(chǎn)山貨,并在西安東門外雞市拐的街上開有鋪面,解放后被公私合營,每年還都能收到股金。我母親的祖上救過劉家的人,大約就是劉四吧。到后來兩家就保持下了相互間的走動。更老一輩人之間的交往已無法說清,到了我母親和劉大媽這代,方式變成了每年夏天來臨之后,聚在一起吃一頓漿水面。
老一輩人之間肯定有許多故事,因為年代的久遠讓后人已經(jīng)無法知曉。我至今仍不清楚劉四是劉家哪一代的長輩,與我的祖上因為什么機緣在一起相遇,也無法想象在什么情況下被我的祖上所救。這種友情和關(guān)系,為什么到我母親這代又是以這樣的方式延續(xù)著。
夏芹有祛火清熱降脂的功效,做成漿水又可消暑解表,是陜西關(guān)中夏日里的美味,菜蔬的鮮淡盡在其中。漿水的滋味時常會將我同過去的那段日子聯(lián)系在一起。對我而言,現(xiàn)在只記得去劉四家吃面的事,其他的已全然不知了。后來我還忘記問劉家的小女兒,她家人皮膚生得白凈的原因,與吃漿水有沒有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