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程
春末夏初,我?guī)Ц改缸员本┗氐介焺e多年的河北老家、探望了多年未見、年近八旬的姑姑。閑聊中,姑姑得知我的女兒、她的侄孫女今年十六歲了,就念叨說過幾年該找婆家了,他的幾個女兒都是二十來歲出嫁的。趁著如今她眼神還行,還能做幾床被褥當陪嫁,棉花都是自家產(chǎn)的,要挑最好的棉桃瓤子用。她當然不會知道,正在讀高一的女兒,讀韓寒和郭敬明的小說,買原版哈利· 波特書,從網(wǎng)上訂購書和影碟,夢想到香港上大學,最近又嚷嚷著要考 SAT 到美國去??赡茉诶先说难劾铮南敕?,她的生命軌跡,和嫁到旁邊村子里的自己的女兒沒有什么不同。中午,姑姑把床鋪讓給我們休息,自己坐在大門口一只廢棄的碌碡上,倚著墻根休息。春末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催生出幾分睡意。姑姑衰老的身體一動不動,雕塑一樣。周圍十分靜謐,幾只雞在腳邊懶洋洋地走動,恍惚是一個遙遠的夢境。
置身那個環(huán)境中,我忽然想到了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中一個重要的觀念:同一空間內(nèi)不同時間的并存。以血緣論,我包括女兒和姑姑之間十分親密,但彼此間的想法竟然那么不同,不夸張地說,是隔了數(shù)十年的時間鴻溝。不同的生活方式和觀念,建立了一道屏障,使深人的溝通變得艱難。
姑姑一輩子最遠只到過縣城,她對生活的理解,也許只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但在更為廣闊的范圍,分歧和隔閡卻也是大量存在的。隔著一條狹窄的胡同,寫字樓里的外資白領(lǐng)和老平房中數(shù)十年的住戶之間,生存狀態(tài)和所思所想,可能有天壤之別,彼此都構(gòu)成一種徹底的他者和別處。仿佛兩條距離很近的平行線,卻永遠不會相交。
群體、階層乃至階級,就這樣出現(xiàn)了。相應地,這些不同的人群所擁有的價值觀、審美觀、人生態(tài)度等等,都會有所不同甚至是大為迥異,面對同樣的事物,會做出不同的解讀和反應。你贊美胡同的古雅陳舊,散發(fā)歷史的氣息,他卻期盼著盡快搬出平房,住上廚衛(wèi)暖氣一應俱全的樓房。你向往深山里環(huán)境清幽遠離污染喧囂,他卻一心渴望到城市里去,哪怕從事最低賤的工作,也要努力觀望一番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的五光十色。這樣的情形不勝枚舉。
古代交通不便,信息阻隔,外部世界充滿未知,產(chǎn)生一些匪夷所思的離奇念頭不難理解。連禁煙英雄林則徐這樣的人物,都曾經(jīng)相信洋人膝蓋不能彎曲,近戰(zhàn)不占優(yōu)勢。置身今天這個全球化時代,隔膜不再體現(xiàn)為或者說主要不再體現(xiàn)為外在形態(tài)。無遠弗屆的信息,通過功能強大的傳播手段,將各地籠絡(luò)連接在一起,撤除了一切神秘帷幕,認識上的盲區(qū)似乎越來越少。僻遠邊塞的農(nóng)夫,草原深處的牧民,都可能從熒屏上見識過好萊塢影星的艷麗儀態(tài),阿拉伯石油王公的豪奢排場。但這點并不能夠說明什么。陌生、隔膜乃至對立,并沒有消除,在某些時間和空間中甚至是進一步加劇了。繼意識形態(tài)之后,技術(shù)和資本成為新的鴻溝,橫亙于不同的人群之間,并由此產(chǎn)生出了一系列的齟齬和對立。構(gòu)成沖突各方的這些不同的理念、價值觀,便是植根于不同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是各自境遇的產(chǎn)物,就仿佛不同的土壤中因為所含成分及比例的不同,會產(chǎn)生出不同的果實作物一樣。
這就造成了乍看上去頗為奇怪的局面——與人類外在生活的一體化、趨同性相伴隨的,是內(nèi)在情感精神世界的割裂化、單元化、陌生化。把全球連接在一起的、作為交往利器的電腦網(wǎng)絡(luò),反而更進一步拉大了分屬于不同階層的人群之間的距離。網(wǎng)絡(luò)上的論壇、社區(qū),聚集起了趣味相投的人,構(gòu)成了若干的亞文化群落,用彼此才熟悉的一套圈子里的語言交流。而一旦在這個群體之外,雖然空間上可能近在咫尺,但心理距離卻有著天涯之遙。這也是當代社會生活諸多悖論中的一種吧。
單位的辦公樓里,每天都有保潔工在清掃,隨時可以看到他們晃動的身影,在辦公室里,在樓道里,在開水房和洗手間里。但包括我在內(nèi),極少有人同他們或她們打招呼,更不用說進一步的溝通。大半年的時間里,每天進出洗手間時,我?guī)缀醵寄芸吹揭晃凰氖鄽q、年齡和我仿的男清潔工,或者在做清潔,或者倚著窗戶,百無聊賴地朝外張望,借以消磨時光。這是他的領(lǐng)地,除此之外他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從來沒有和他交談過,甚至不曾正面仔細打量過。直到有一天,瞥見他面對窗外站著,肩頭在劇烈地顫抖。好奇心驅(qū)使我走近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他淚流滿面,而又強自壓制。那種悲痛欲絕的樣子,顯然是遭遇了天大的難題。從第二天起,就再也沒有見到他了,換成了別人。但是因為這給視覺帶來強烈沖擊力的一幕,其后幾天中,我不由得好幾次猜測:他面對的是什么樣的困厄,是生活窘迫,還是親人患病甚至亡故?他有妻子和孩子嗎?由此我的想象又延伸到這個十幾人的群體:他們平時都想些什么?對于作為服務對象的我們的工作和生活,又會有什么樣的評說?他們從來都是貼著墻根行走,從來都是一副沉默的表情,讓人想到一種無形的存在,就像美國黑人作家拉爾夫 ·艾利森在其長篇小說 《 無形人 》 中所描繪的那樣。
這種隔膜,顯然不是我們所希望的或者說樂于見到的狀態(tài)。
有沒有什么東西,能夠在這些人之間,在這些事物之間,起到一種系連、溝通的作用?這樣,一個人就能夠既深切體驗自己的悲歡,又能夠設(shè)身處地地想象并感知別人的生活,把握其心靈的律動,對其苦樂感同身受,從而將不同心靈間的距離拉近,使之跨越職業(yè)、階層等諸多外在的隔閡,盡可能地達到一種交融。
這時,在諸多現(xiàn)實層面的措施之外,文學的作用開始顯現(xiàn)了。也許別的方式更直接,更易于見效,立竿見影,因而也顯得更重要,但文學的方式卻是既不可替代又不可或缺的。它似乎收效緩慢,但卻能夠深入人心。它仿佛初春的細雨,隨風潛人夜,滋潤的是靈魂的田畝。文學賦予人一種由此及彼的移情能力,一種通過認識自己達到認識他人、認識社會的能力。文學培育并強化了同情心和化解隔閡的能力,更易于在不同的人之間架設(shè)一道溝通的橋梁。它是在種種差異——身份的、職業(yè)的、地域的,等等——之上的東西,是一種最大公約數(shù)。就其極致意義而言,不妨將其稱做四分五裂、隔膜叢生的現(xiàn)實生活的粘合劑。
一個人一旦擁有這樣一種稟賦,打量事物時,目光便會剝除許多表面上的蒙蔽,而徑直進入內(nèi)部和深處,觸摸到它的本質(zhì)。只要我有足夠的意愿,我就不難走入裝修房子的農(nóng)民工和送水送快遞的二十來歲半大孩子的心靈,了解他們眼下的牽掛,未來的夢想。每個周末,一位小時工都要上門打掃一次衛(wèi)生,她的遠在安徽老家的兒子面臨高考,我的女兒也即將中考,五六月份,這件事情便成為她和我妻子的中心話題。作為母親的期望和憂慮,并沒有根本的不同。說到底,人類最基本的感情都是相通的, 《 孔雀東南飛 》 中焦仲卿劉蘭芝的依戀,和 《 琵琶行 》 里李隆基楊玉環(huán)的纏綿,并沒有現(xiàn)實社會中那樣因地位不同而產(chǎn)生的巨大差別。借助文學這一把開啟靈魂之門的鑰匙,一些平常無法進入的生活,也變得可以了解,至少是得以管窺蠡測。多年前的某個時刻,通過閱讀一部散文自傳,我曾深入到一個吸毒者的靈魂中,體驗主人公與誘惑的魔鬼所展開的一場驚心動魄的搏斗撕扯。不久前的一次印度之行,從衣衫襤褸的寺廟清掃者和睡在屋檐下的傭人身上,我看到種姓制度陰影下賤民生活的悲慘,但只是在讀過獲得布克獎的長篇小說 《 卑微的神靈 》——出自一位出身賤民的女作家之手——之后,我才真正進入了他們的內(nèi)心,時時刻刻縈繞他們心間的那種焦灼、憤懣和渴望,也才真正具備了某種堅硬的質(zhì)感。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們?nèi)匀挥凶銐虻睦碛杉耐谖膶W,盡管文學早就失去了轟動效應,且已然處于社會生活的邊緣。文學有關(guān)情感的起伏、心緒的變化、內(nèi)心的疼痛,那是一種基本、普遍和永恒的東西。文學使生命充實和飽滿,那是在漸趨豐盛的物質(zhì)之外的另外一種讓人富足的方式。對于熱愛她的人來說,這種收獲是真實的、無需置疑的。
即便從社會治理這樣的顯然屬于宏大敘事的范疇著眼,文學也并非雕蟲小技,可有可無?,F(xiàn)代政治語境中建設(shè)和諧社會的宏偉目標,其核心內(nèi)容之一,就是要了解不同社會群體的訴求,滿足他們合理的愿望,最大限度地化解和消除因利益分配缺乏公正而產(chǎn)生的隔閡、敵意和沖突,在人與人、群體與群體之間,建立一種和諧的關(guān)系。而文學,以其對于社會生活的生動描摹,特別是對于人心的深入勘測和準確把握,而成為一條展現(xiàn)世態(tài)、表達民意的渠道,一種具備較高可信度的反映現(xiàn)實的方式——盡管對文學本體而言,這只是它派生出的一項功能。
正是基于這些悄無聲息然而卻是頑強執(zhí)拗的需要,文學獲得了永遠存在下去的理由,并使有關(guān)文學即將死亡的悲觀論調(diào)顯得不堪一擊。這種理由建立在人性的根基之上,從而具備了一種強大而堅實的質(zhì)地。當然,這指的是那些真正的文學作品,而非大量以文學的名義存在的贗品。它們見證了文學的力量,它們也維護了文學的聲譽。而對于一位真正的有追求的作家來說,他也一定會竭盡全力,努力使自己接近這樣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