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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晚年三密友:趙元方、汪紹楹、馬巽

2009-03-03 10:01
博覽群書 2009年2期
關鍵詞:汪先生馬先生趙先生

陸 昕

我的祖父陸宗達生前為北京師范大學教授、訓詁學家。祖父一生,交游廣泛,師友眾多,且始終未離學術,所交自然也以學術界人物及文化人為主。我從幼年起便隨祖父生活,對祖父的友人或有所耳聞,或有所親見。而今,數(shù)十年光陰又逝,追思所聞所見,成此系列文章,以作紀念。

說是紀念,不過也并非全是個人感情的印記。祖父與他的友人,和當時的社會生活、動蕩時代關系密切,而他們的學術文化、生活情趣在一定的階層中也有一定的代表性。及今,已幾度換了人間。過去的人們已經(jīng)漸行漸遠,如果任其湮滅,殊為可惜。月色不分新舊,既曾輝映前人離去,也將照耀后人走來。因此,愿將自己有限的所知,連綴成文。不敢說價值有幾,只作紙上鴻爪,以留歲月煙痕,俾今日談文論史者得一二掌故。

戊子年冬日陸昕記

我的祖父陸宗達(1905~1988),字穎明,又字穎民,一生經(jīng)歷曲折,結(jié)友眾多。我是在1966年,也就是小學六年級后,才對那時與他交往的朋友有些印象。成年后,與祖父閑聊,知道了一些佚聞佚事。

祖父晚年交往最多往來最密有三位。一位是趙鈁(字元方),他的祖父榮慶是清朝末年協(xié)辦大學士、軍機大臣,夫人為清末福建巡撫松壽之女。一位是汪紹楹(字孟涵),民國時北京有四大名醫(yī)——孔伯華、施今墨、蕭龍友和汪逢春,紹楹即汪逢春獨生子。一位是馬巽(字巽伯),他的父親是著名學者馬玉藻,民國初年任北大國文系主任。

祖父與趙元方先生同年而大半歲。趙先生在他們年滿六十時,為祖父制了一篇壽文,有“緬懷相識之初,時在己巳,陸子因朱虞卿之介,來學文詞于吾師沈羹梅先生,一見歡然,頗同取舍”等語。朱虞卿是著名文物收藏家朱文鈞(字翼盒)的長子,清史專家、文物專家朱家溍先生的長兄,與祖父同學。二人意氣相投,私交甚好。沈羹梅是民國名士,吳縣人。由壽文可知,是朱家濟(字虞卿)引祖父去投師學文詞的,故與同在彼處的趙元方等人相識。大家志趣相投,一見即為莫逆。他們那時都很年輕,除學文詞、作學問,也常游樂,并好昆曲。朱家溍先生在其散文集《什剎海夢憶》中說,那時祖父在什剎海邊上租了兩間房,又寬敞又豁亮,北京喜歡昆曲的那些人都到那兒聚會,有趙元方及朱先生的長兄朱家濟、二兄家濂、三兄家源、朱先生自己和其他一些文人學者與世家子弟。一些著名的昆劇演員也常來,如韓世昌、白云生、侯益隆等。當時的情景,令人懷念。趙元方先生在壽文中憶道,“冬夜歌闕,連臂履冰。月色如銀,空池相照。虞卿引吭長嘯,聲澈碧霄。古寺寒林,亦生回響?!笨梢姰敃r的豪興和快活。

“文革”初起,祖父惦記身為“資本家”的趙元方先生,讓我父親到趙家打探消息。因趙先生無兒無女,夫人又早亡,祖父就讓我父親將趙先生接到家來,避避風頭。

原來,趙先生解放前是天津中南銀行的襄理,常住天津,解放后,才回北京居住,被聘為中國人民銀行參事室參事。平時沒什么事,空閑時間很多,所以他作書寫跋,常自署“閑閑”。趙先生的興趣與金融并無關系,他喜歡文史,收藏文物,因有財力和眼力,是著名的文物收藏家。之所以被抄家,后來才知道,與收藏文物有關。原來,康生酷愛文物,“文革”一起,他感到機會來了,于是手擬了一份北京著名收藏家,尤其是藏書家的名單,找來紅衛(wèi)兵,密令他們?nèi)コ@些人的家,并再三規(guī)定兩條,一是不準說出他們是誰派的,從哪兒來的;一是只抄文物,別的不要。(詳見《歷史在這里沉思》一書)估計這也是趙先生人沒被打,生活用品完好的原因。

趙先生安頓下來后,與祖父朝夕相對,倒相互是個安慰。不過祖父得常常出去“運動”,恰逢這時學校停課鬧革命,我就成了趙先生的“伴兒”。趙先生不看書受不了。那時家里的書真多,到處亂堆亂放,院子里、廊子下、后院的廁中全是。于是趙先生整日這里翻翻那里找找,拿一些書頁黃黃的古書或舊書看。有一次,他帶我到后院廁中的幾個書架上翻書。他在一大堆線裝書中翻來翻去,忽然高興地說:“嗬,得個寶貝!”一邊說一邊用力往外抽。我一看書名,是《歐美名家小說》選譯,商務印書館解放前出版的,書很厚,紙很重,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趙先生看了看,說:“可惜這只是下冊?!闭f完,又彎腰躬身地翻書,想找出上冊。我說:“出去吧,廁所里多臭?!壁w先生說:“想看書就不能怕臭。”不過找了多時未能如愿。出來后,趙先生拿著書對我說:“你不是喜歡看書嗎?這些可都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小說。雖然只是選譯,但你看了可以先知道是怎么回事,好比把你領進門?!辈贿^他沒馬上給我,自己先拿去看了,并且選了其中他認為最有意思的給我講了講。我印象最深的是雨果的《九三年》。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那是個炎熱的午后,我家院里有一棵巨大的杏樹,亭蔭如蓋,我們就坐在樹下。趙先生講得十分傳神,我聽得十分入迷。一直講到落日西斜,地上滿是被晚風搖曳的樹影,如同我紛飛的想象。

趙先生是傳統(tǒng)文化的研究者。祖父講,趙先生在歷代官制的研究上學界很少有人能出其右。趙先生將學問拿來自娛,并不求名利,只可惜少有人知。趙先生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他開啟了我對外國文學的興趣。家中有一套解放前沈雁冰、伍光建合作譯校的《俠隱記》(今譯《三個火槍手》),也是趙先生從亂書堆中搜出的戰(zhàn)利品,并推薦給我看。這部書真迷住了我,一連好幾天,從早看到晚,看得眼睛酸疼。

“文革”后期,形勢有所緩和后,家人讓我隨趙先生學兩樣東西,一是作詩,一是目錄學。趙先生詩作得好,目錄學是做學問的門徑,而趙先生也是這方面的大家。但這兩樣我都沒學到手:學詩始終學不好格律,平仄不調(diào);學目錄沒耐心死記硬背,鉆不進去。最后一扔了之。

趙先生與夫人都不喜歡孩子,終生無后。夫人“文革”前去世后,趙先生并不十分寂寞,因為他有“孩子”,就是幾只貓。趙先生酷愛貓,將貓當孩子。他養(yǎng)貓講究,特別講究顏色,比如他“文革”前養(yǎng)的幾只貓中有一只的顏色是米色的,非常稀見,也許絕無僅有。“文革”開始,紅衛(wèi)兵下了“殺貓令”,認為養(yǎng)貓是剝削階級的生活方式,必須將貓交出一律滅絕。我家的幾只貓都遭了紅衛(wèi)兵的毒手。趙先生請人將幾只貓秘密帶出城,到城外放了,期望它們能逃過厄運。

我?guī)挖w先生完成過一件“文化大事”。那是汪紹楹先生去世后,汪夫人將家中存書處理給中國書店,居間聯(lián)系的是我父親。趙先生知道后,等中國書店開好書單作好價后,從其中挑一部分買了。因為他的書都被抄得精光,讀書人沒書看最難熬。趙先生挑的書足足有一平板車,如何給他運過去是個問題。我自告奮勇,因我認得附近零售商店賣菜的小王,他每日蹬板車進菜,跑一趟沒問題。而且他愛看書,尊重文化人。于是我們先到汪夫人家裝

了車,然后一路向趙先生家——西城翠花胡同疾馳。為什么疾馳?我們心里害怕,那些書不少是古香古色的線裝書,是“四舊”之一,怕紅衛(wèi)兵或多事的人盤問。我們商量,萬一有人問,就說送單位。說什么就來什么,果然有人蹬著自行車從旁邊趕過來,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兒。不過那人一說話我就樂了,“喝,哪兒弄這么多好書?”原來也是個愛書的。一搭話,他非要我們給他兩本不可,要不就賣他兩本,硬要跟著上單位。說著說著陸續(xù)有自行車左左右右地圍上來,都是用羨慕的目光望著這堆書,有人居然伸手抽去一兩本。我一邊對付這些好書者,一邊叫小王快蹬。現(xiàn)在想來,我們也是街頭一景,那年頭街上哪兒有蹬著一板車“封資修”飛奔的?總算有驚無險地到了趙先生家。趙先生非常高興,我記得那堆書里有不少歷代筆記掌故。

趙先生晚年以批點《紅樓夢》為消遣。70年代初尼克松訪華,為迎接尼克松的到來文化禁令開了一個小口子,人民文學出版社重印發(fā)行四大名著《紅樓夢》、《水滸》、《西游記》、《三國演義》。人們連夜上街排隊購買,外加托熟人走后門。我排隊買了一套,用牛皮紙精心包好,素不喜寫字的祖父還主動用毛筆分別以篆文、楷書在書脊上題了書名。趙先生就在那時有了一部《紅樓夢》,紅筆小字,在上面批得密密麻麻,還刻了一方圖章,名“晚紅室”。

趙先生是藏書家,因此也好寫題跋。我見他為自己和汪紹楹先生的藏書寫過不少題跋,考察版本,辨析異同,??蔽淖?,見識精當,功力深厚。他每得善本,總要招聚朋好,共同欣賞考訂。這其中祖父和汪先生是必不可少的。每次他都要備一桌好飯菜,管這叫“文酒之樂”。我曾見過他給祖父的信札,如“今日又得佳書數(shù)種,明日午后可過來一聚否?已約得孟涵,彼言五時后可來。元方?!?/p>

趙先生講話很幽默。記得70年代中后期,祖父與趙先生俱已年高體弱,交往不便,許多事由我中間傳遞。有回我奉祖父之命傳一封信給趙先生,誰想信從信封里掉了,我還渾然不覺。拿給趙先生,趙先生一掏,空的。于是一笑,問我“形式倒還在(指信封),內(nèi)容(指信瓤兒)哪兒去了?”

趙先生所居是祖?zhèn)鞯拇笳?。我是通過趙先生家及其他幾位世家出身的祖父的朋友們,才領會到所謂大宅子,都是進深橫跨兩條胡同。前門開在一條胡同,后門開在另一條胡同,因而一般總有三進甚至更多進院落。趙先生家有很大庭院,有假山水池,花草樹木。他家里種植芭蕉,祖父于60年代移來我家一棵,長得很快,又高又壯,芭蕉葉肥肥大大,黃綠相間,十分漂亮。我小時候總想這就是鐵扇公主用來扇孫悟空的東西,因而對它充滿敬畏和好奇?!拔母铩鼻澳悄辏Y(jié)了一個大芭蕉果,生了一對兒女,然后死了。兩棵小芭蕉,一棵被我同學移走,沒養(yǎng)活;另一棵因“文革”時大家顧不上它,放在廊子上挨了凍,也死了。

祖父和趙先生俱好喝酒抽煙。我家里有一瓶英國威士忌,是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時英法聯(lián)軍帶來的,上面有英國軍隊專用的說明。因年深日久,酒已變成琥珀色,瓶口處的錫紙木塞也黯淡發(fā)黑,一副久歷滄桑的樣子。祖父常說,這酒他要等臨死之前喝。唐山大地震后,趙先生來家時,他拿出和趙先生分享了,理由是“現(xiàn)在人心惶惶,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怎么樣。不如你我現(xiàn)在就喝了它”。趙先生家有一個酒柜,里面全是他收藏的各種外國酒和喝完酒的酒瓶。瓶子各式各樣,有各種動物、各種人物、各種建筑以及其他千奇百怪的種種形象的造型。趙先生的這個收藏柜不是買現(xiàn)成的,而是當初他找了工匠后,先數(shù)瓶子,算出數(shù)目,然后為每個瓶子量身定做,最后才完成這個柜子。趙先生曾給我兩個瓶子玩,一個是小象,一個是大炮,而今早沒了。

說到抽煙,祖父晚年是煙卷和雪茄輪著抽,抽煙卷時多,抽雪茄時少,還抽過煙斗,用熊貓牌煙絲,不過抽煙斗時候很少,嫌麻煩。趙先生晚年只抽雪茄。尤其令我吃驚的是,一次我陪祖父去看趙先生,說話間,趙先生打開身旁一個小書箱,我以為他要拿書,沒想到他從里邊摸出一包雪茄。我再一看,小書箱里滿滿的雪茄,好像是人字牌的。這時我才注意到,床上、柜子里、椅子上、桌子上,到處都放著雪茄,抽屜里也是半抽屜的煙。聊起來,趙先生說,人老先老腿,怕這腿不行,每天有勁沒勁你得到外頭走。前兩年摔了一跤,雖然沒摔壞,但不敢走了,從此不出屋。不出屋子得買東西,東西里頭這煙最重要,因此誰買東西就托帶個十盒二十盒的,越攢越多。他們抽煙時,我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兩個人將煙夾好叼上,點火后誰都點不準,反復七八次,次次如此。最后趙先生說,“咱們這樣,你給我點,我給你點,能點準了。”

趙先生身材不高,我見時已經(jīng)謝頂。臉很圓,眼睛很大,皮膚很白。尤其是他的手,雖然人已年老,但手上的皮膚仍顯得很細且白,且手很柔軟。我常想,趙先生的先祖屬蒙古八旗貴族,隨清軍入關,憑戰(zhàn)功歷代顯貴??蛇@雙手如今不能彎弓射雕,斬將擒王,只能于紙上揮灑縱橫。若說文化的同化,真不可等閑視之。

趙先生逝于80年代初,在家里床上。那天他似乎忽然想說句什么話,剛一欠身,人即逝去,屬于無疾而終。

汪紹楹先生如何與祖父相識,我不是很清楚,但汪先生是屬于和祖父最早相交的朋友。我家里有一些汪逢春先生的書札筆記,其間有一冊日記就記有某年秋夜,天甚寒,汪逢春先生夜間休息時,隱約聽到前面客廳中喧笑陣陣,是趙元方、陸穎明與紹楹等人擲色子,行酒令,酒興甚豪。

汪紹楹先生身材不高,面容清癯,背已微駝,未說話總帶三分笑,一說話總是“是是是”。備有一方手絹,經(jīng)常說兩句就擦一下鼻子。憑他在我心中的印象,怎么也想不到他年輕時還擔任過法官。祖父有次和趙先生閑談時也說:“你看孟涵這個樣兒,他怎么還去當法官?”審的大概也都是些偷雞摸狗的小案子,聽說也就當了短短幾個月,又開始鉆研起他喜愛的傳統(tǒng)文化。

汪先生家住和平門外西河沿一帶,祖父帶我去過幾回。那是一個非常非常大的庭院,幼時給我的印象好像院子大得沒邊兒,四周的房子都退得遠遠的。進屋之后,那房間也好像一間連一間,一間套一間,可就是這么多房,卻堆得到處都是古香古色的家具和古書,方桌、圓桌、半圓桌、長桌,書柜、大柜、角柜、多寶柜,那顏色非紅即紫,一片深沉黯淡,而這些地方又幾乎無所不在地堆滿了書畫,錦函牙軸,縹緗滿目,古意盎然。所以每次去了他家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走,因為這里陰暗潮濕,到處散發(fā)一種霉味,實在不適合小孩子。不過汪夫人很好,很親切,每次都拿很好吃的糖給我,吃完后還給我許多帶回家?,F(xiàn)在想來,汪先生和夫人一生未育,家里哪兒來那么多糖?看來汪夫人是深感寂寞,才如此喜歡小孩子。

汪先生一生沒有正式工作。他對

傳統(tǒng)文化的研究極其深入,長于目錄之學,精于???,曾為中華書局校點《二十四史·隋書》(與陰法魯合作)及《搜神記》、《搜神后記》、《太平廣記》、《藝文類聚》等書。說來有一事甚遺憾,汪先生解放后無正式工作,被中華書局聘請后,書局一度想為其轉(zhuǎn)正,但汪先生不同意。不同意的原因是作為書局的編外人員,拿到的錢多一些。而轉(zhuǎn)為正式職工后,相對要少一些。沒想到“文革”一來,書局正常工作全部停止,汪先生一下沒了生活著落。他本生性懦弱,膽小怕事?!拔母铩敝信鲁掖蛉耍謶n柴米油鹽,急懼之下,生了重病,整日不能離床榻,家里只能靠汪夫人支撐周旋。

那時祖父不知怎么知道了汪先生的情況。但他自己正因“學術權威”處于風口浪尖,朝不保夕,不能親去探視,于是讓我代往。我那時不過十二歲,是個小學生,不招人重視。不過祖父為慎重,讓我晚上去,并交我一個信封,里面裝了點錢。那晚我來到汪先生家,覺得偌大的院里黑燈瞎火,只先生住的屋里有幽暗的燈光。進去后,汪夫人招呼我,對躺在床上的汪先生說:“孟涵,陸大哥讓小昕來看你了!”

雖然這已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可印象就像昨天那么深。我看見汪先生躺在一張單人小床上,他人本來就瘦小,這時幾乎縮成了一團。他似聽見又似沒聽見汪夫人的聲音,半天才半睜了一下眼,說了句根本無法聽清的話,馬上又閉了眼,稍微側(cè)過身去睡了。四周那些或紅或紫的櫥柜桌椅,在昏暗凄迷的燈光下越發(fā)顯得高大陰沉,那些又黑又黃的碑帖書籍也為虎作倀似地增添著陰森森的氣氛,我真是覺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好恐怖!

不久以后,一天晚上,汪夫人突然風風火火來到我家,一改平日的從容優(yōu)雅,對祖父哭著說:“大哥,孟涵沒了!”祖父祖母急忙安慰她。那夜,祖母整整陪她坐了一夜,說了一夜。后來,汪夫人到天津去投親,終老于親戚家。

祖父的第三位好友是馬巽。其父馬裕藻與祖父的恩師黃侃同屬章太炎門下,學問精深,德高望重。他比較賞識祖父,所以畢業(yè)時將祖父留下,又想送祖父去日本學習。我猜祖父肯定是因為和馬裕藻的關系而同馬巽伯相識,并結(jié)為好友。

馬巽伯先生是在日本念的小學、中學而后畢業(yè)于慶應大學、回國后先在交通部做事,解放后在科學院科技情報研究所工作。如果說祖父、趙先生、汪先生外觀上即能體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某些特點,而馬先生則不然。他人長得非常精神,舉止透著瀟灑,細高身材,方臉高鼻,眼睛很大,且總是很有神,從沒透出疲倦。那時雖不能穿西裝,但也總是穿漿得很硬的襯衫,熨得筆挺的西褲。且直到六十多歲依然精力充沛行動敏捷。印象中的一件事是,我家院子下水道不好,一下雨,院子就積很多水。我和妹妹小時候一逢下大雨還把臉盆放在水上,穿雨靴在水中拿棍捅著玩兒,可知水有多深。有年馬先生和馬夫人來,正趕上院中積水,兩人都沒穿雨鞋。只見馬先生褲腿一挽,說:“沒事兒,我蹚過去?!比缓笥謱︸R夫人說:“我背你過去?!边呎f邊背起馬夫人走過來,嘴中還念念有詞,“馬大爺背馬大奶奶過河?!蹦悄晁呀呤畾q。而且冬天他就一條單褲,問他冷嗎。他說,沒事兒,在日本練的,不怕冷。

他與趙先生和祖父一樣,都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美食家,不過他更多了一份享受,那就是如果別人想吃西餐,得到外邊,而他在家中就可享受。原因是馬夫人受過西式教育,擅長英語,在外交人員服務局教外國人中國文化,同時也長于做西餐西點。最讓我難忘的是,唐山大地震后,馬先生當日即來看祖父。他在談話中說,“我來時路過奶油廠,平時奶油太貴,不舍得買。這回奶油廠塌了一部分廠房,在門口賤賣奶油。我買了一大包,回家可以讓佩青(馬夫人的字)做奶油湯、紅菜湯?!辈痪茫R先生又帶了一個大號砂鍋到我家,略帶夸耀地說:“我剛?cè)タ戳嗽剑芎?。沒想到他家附近的雜貨店賣這種大號砂鍋。喝好湯非得用砂鍋熬,小砂鍋熬不了多少,我一直想買個大的哪兒都沒有,今兒碰上了?!?/p>

馬先生也酷愛養(yǎng)貓。當時我家有一只漂亮的波斯公貓,馬先生非常喜歡。他家有只母貓,想抱去配,并幻想生出的小貓一定都非常漂亮。但我祖母堅決不同意,為此馬先生頭回將不高興掛在了臉上。最后祖父居間調(diào)停,答應可以抱走,但五天之后必須歸還。五天之后,馬先生雖然將貓如約奉還,可十分遺憾地說:“這兩貓?zhí)焯齑蚣?,你追我跑,每天打碎一個花盆,可最后還是沒配上?!辈⒉蛔∠蜃娓傅狼?,“大嫂生我氣了?!?/p>

馬先生生活情趣很豐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底蘊也十分深厚?!拔母铩蹦┢谒o祖父寫信,用一種白色略暗裁好的絲帛,毛筆豎寫,行書如龍飛鳳舞,瀟灑飄逸,真是字如其人。馬先生的妹妹,名馬玨,當年在北大讀政治系,是名動一時的?;?,用祖父一位學外語的朋友的話說“像大理石雕出的那么美”。張中行先生說他在北大時,只能遠遠地望一望。前些年。張先生還設法見了她一面,后來生出許多感慨。朱家溍先生說他青年時曾在北大聽課,因為家世關系,與馬玨半熟。那時馬玨是大學生,朱先生還是中學生,馬玨將他看成了弟弟,比較親切。弄得一些學生很好奇很羨慕。也就是因為太漂亮,不知畢業(yè)沒有,馬玨就匆匆嫁人,以后命運有些坎坷,一直在微山湖工作,晚年才回到北京。我想馬先生長得如此精神,可能也是家庭遺傳。但我看馬裕藻先生的照片,卻難以聯(lián)系。

馬先生的叔叔馬隅卿是著名的古代小說研究者,自號“平妖堂主人”,齋名“不登大雅之堂”。他曾制了一盒信箋,取圖《金瓶梅》?!拔母铩敝?,家中什物亂七八糟之際,我偶然于亂信札堆中看見一箋紙,名“西門慶趁醉燒陰戶”。下署“不登大雅之堂制”。制作得精美逼真,可也真是不登大雅之堂。當時看得臉紅心跳,趕緊扔了??伞拔母铩焙蟛胖肋@是極富盛名的東西,極少又不外傳。后來我和馬先生聊這事,他說:“這是我給你爺爺要來的。當時我們都有事求對方。他這事我給辦成了,我那事他可沒辦。”又連問我那箋紙還在嗎?我見他墻上掛著謝稚柳的畫和啟功的字,是祝賀馬先生新婚。便說這很難得。馬先生說:“是太難得了。字是你爺爺找啟功寫的。你爺爺那時有什么事啟功都很快就辦,不光寫字,還連寫帶畫。啟功往往還問一句,幾天交卷?”

馬先生的才學,在解放后沒有充分得以施展。“文革”結(jié)束后,隨著政治形勢的不斷變化,他的才學日漸受到重視。他在日本慶應大學的同學以及海外的朋友們也紛紛來探視他,一雙兒女也都去了日本留學。

想起這樣一件往事。約在“文革”末期,有一回我隨祖父去趙先生家,祖父告訴天津有兩個姓陰的朋友要來,趙先生說:“是嗎?得請他們吃飯呀!不過我這身體去不成了。我湊個份子吧?!焙髞沓燥埬翘欤孟袷窃谏板伨?,有陰家兄弟,有鄭天挺一家人,有章川島及其家人還有馬先生和我們。大家聊得甚歡,快吃完時,我和馬先生的公子走到外面談話,他長我?guī)讱q,感慨地對我說:“咱們年輕人聽他們老年人說話真沒意思。他們說的事咱們不知道,他們的那些學問也跟不上時代。青年就應該有青年人的追求?!蔽倚睦锊淮筚澇伤目捶ǎ梢灿X得他說的有一定道理。沒想到,時過境遷,他們那些個事兒,他們那些個學問,今天重又得到了它們應有的地位和價值,不禁興起了河西河東之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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