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紅與白

2009-03-09 04:05
山花 2009年2期
關鍵詞:春子唐三彩漢王

麥 琪

夕陽是一堆堆爛在地上的。晚秋的土地像產(chǎn)后的孕婦,平靜而又安詳?shù)靥芍?,爛在地上的夕陽就那樣紅燦燦地醉在了大地上。土地是耕犁新翻過的,有一股一股的土香一個勁地往漢清明的鼻孔里鉆,他在夕陽的香味和大地的土香里感到身子里有股子沖動。

漢清明突然想躺下來,像他旁邊的驢子那樣在這么好的土地上打一個滾,他一下子滾出去十多米,然后就叉開腿躺在地上看天,天上浪著一縷一縷的鳳尾云,風尾云被落日燒成了紅霞,紅霞就那樣肆無忌憚地在天上開放著。漢清明躺在地上想,為啥人和天之間這么奇妙,怎么我一高興,天也這么高興呢?他站起來打打身上的土,又跪在了地上,把臉貼著土地往西邊看,把個身子聳得有點像展翅欲飛的螞蚱。

爹!

老漢聽到這一聲既熟悉又陌生的喊叫,身子猛地緊了一下。兒子去廣州打工快一年了,有誰會叫他爹呢?

他慢慢把頭轉(zhuǎn)過來,兒子漢立春正樂呵呵地站在路邊上,旁邊站著一個讓老漢看不懂的女孩。老漢趕緊收起了他那展翅欲飛的身子,不好意思地說:回來啦!

女孩站在那里微笑著沒有開口,但老漢從面相和眼神上一看,覺得這女孩有點異樣。有一股子“蠻氣”從女孩子身上直往老漢的身上撲,老漢“咯噔”了一下,心想,這是個“蠻子”吧!

女孩在前邊走,老漢和兒子在后邊放慢了腳步。老漢問兒子:春子,這女孩子是哪里人哪?

爹,她是云南人!

云南在哪?離云莊有多遠?

兒子笑了,云莊是離他家只有十里的一個村子,他不知道該給他爹咋說云南。

爹,遠著咧,好幾千里地咧!

漢清明“黑”了,那種“黑”一下子讓他定格在了黃昏里,兒子看著父親一下成了黑色的剪影。父子相見的那種驚喜逃難似地跑了,有一種對抗情緒正在他倆周圍黃昏的空氣里涌著。

幾千地?你領她干啥?

談唄!兒子很不以為然地回答著父親。

談啥?漢清明像野地里挖鼠洞似地那樣,急不可耐地想一鐵銑刨到底!

談對象唄!

談——談啥子——對象?漢清明挖鼠洞的鐵銑刨到底遇上了“磚頭”,談成了——還——還弄回家嗎?

不弄回家弄哪呀?!兒子學著他爹的腔調(diào)回應著。

咋弄呀?

父親的這句問話讓兒子莫明其妙了,盡管父子倆都心知肚明他們對話中那個“弄”字的意思,但,這樣順藤摸瓜下去似乎這個“弄”字的意義變了,兒子反問了一句:啥咋弄呀?

漢清明把額頭上的橫三道紋擰成了豎三道紋,對著兒子說:幾千里地,大雁飛一個來回還要幾天幾夜咧,抬花轎的人要走幾十年,抬回來都成老太太啦!

兒子想笑沒有笑出來,他說:爹,現(xiàn)在誰家結(jié)婚還坐花轎啊,這么遠,我讓她坐飛機過來!

飛機?漢清明用他那老老實實的方言又重復了一遍兒子的“飛機”,說得很別扭,讓漢立春感到那飛機就要出事似的。

漢立春是高中沒有畢業(yè)退學去的廣州,理由比較簡單,村里那個唯一的大學生讓全村人看清了大學生的嘴臉:上大學,他爹媽跑著在村子里給他借學費;畢業(yè)找工作,他爹媽又跑著給他借“跑事”的錢;在城里買房子,他爹媽又跑著給他借房款,把兩張老臉的臉皮一下子扒了好幾層,都“沒臉”了,借的那些錢,都是沒有上學的人在南方打工寄到村里的錢。所以,在漢立春生活的漢王莊,大人小孩都明白了這個理:廣州就是金錢,大學就是“沒臉”!

漢清明對廣州沒有好感,年青人從那里打工回來,把那里說得天花亂墜,說在那里掙錢就跟拾楊葉一樣,還說在那里,男人們可以隨便摸女孩的屁股。所以,老漢就琢磨著兒子去廣州前把親給定了,定了親,就穩(wěn)了神,去了廣州就不會亂摸了,他是這樣想的,可沒想到兒子見了幾個都不同意,老漢感覺有點壓不住他了。

老漢一直認為兒子有些“逆”,就是“大逆不道”的那個“逆”,他認為“道”都是前人修好的,就像村子里的路一樣,可兒子總走“不道”。最近幾年,他越來越感到了兒子對他的“威脅”,那威脅像水一樣越漫越高,眼看著就快到他心骨嘴上了。就在一年前,他去廣州的前幾天,突然把堂屋后墻上的“牌位”給換了,原來貼著一張很大的玉皇大帝的像,旁邊騰云駕霧地飄著各路神仙,他換上了一張香港歌壇的“四大天王”,揭那張玉皇大帝像的時候,還把玉皇大帝的耳朵給撕掉了一個。旁邊還有一個文財神比干的像,他也換了,換成了比爾·蓋茨。

老漢指著比爾·蓋茨說,春子,這是誰呀?

全世界最富的人,他才是真正的財神,比爾·蓋茨。

都姓比,他是比干的多少代孫子啊?

爹,他是美國人,跟比干都沒法論輩!

美國(音guai乖),不管他是哪咧乖,都得喊比干喊爺!

好好好,喊爺,中國(音guai乖)的爺多,美國(音guai乖)的孫子多,好了吧。

換下了玉皇大帝之后,老漢睡覺就不踏實了,鬧了兩個月,他又把玉皇大帝的耳朵粘粘給貼上了。

老漢感到兒子變了,就像他親手種下的那顆桃樹,從他丟下那顆桃核(音hu乎)開始澆水施肥,撥拉來撥拉去,十多年的風風雨雨,等它開始掛果的那一年春天,突然發(fā)現(xiàn)那棵桃樹上開出了一樹的梨花,而不是他等待了多年的一樹粉紅色的桃花,他不覺有些心慌意亂,而且措手不及。這次兒子從廣州回來,有一個地方讓他的心慌意亂和措手不及達到了高潮。那個地方就是漢立春身邊云南女孩的肚皮,女孩的褲帶吊得空前的低,肚膜臍下邊還露出了一片照人的白,全村人祖祖輩輩多少代也沒有在光天化日之下見過這一片白,這一片白像十五的月亮一下子把漢王莊不可思議地朦朧住了,男人們那整天冬眠一樣的眼睛剎那間醒了,眼睛一醒,村子就亮了!

咋弄啊,三彩,這跟脫個光屁股有啥兩樣呀!老漢和媳婦唐三彩在下邊發(fā)愁了。

聽說那地開放,沒想到怎開放,咱人老幾輩女人家誰敢露那呀!說著都羞!唐三彩真的有點羞了。

你沒看狗蛋鐵柱還有那個鱉孫老光棍漢沙丘,看著看著眼珠子都流了!

流啥?

流口水!

眼珠子咋會流口水?看你凈操點子啥心。我給你說,人家看你別看,壞了風俗,要是真成了,你還是她爹咧!

成?成他媽那個B,他要真成了,我就不活了,我可丟不起這個人。

唐三彩抬眼看看漢清明,作為一個女人,她和這兩個男人之間是沒有距離的,一個是自己的丈夫,另一個就是自己的兒子,她太了解這兩個男人了。對于兒子,她沒有像漢清明那樣感到兒子身上特別的變化,兒子在她身上唯一的變化就是一天天長高了,越來越男人了。但,不管他變成一個怎樣的男子漢,她都覺得他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那發(fā)達的肌肉是她身子的一部分,每當兒子靠著她身子的時候,她又感到她原來掉下來的那塊肉又回來了。

可這一次兒子從廣州回來,唐三彩覺得這塊肉有點變味了。她覺得這塊肉要被另外一個人提走了,那個人就是把褲帶吊得空前低的云南女孩,

她看著兒子的眼神整天像根牛繩一樣結(jié)結(jié)實實地拴在那個女孩身上,感到很不是滋味,心里有點酸酸的。

有一天她突然給漢清明說:她不會是個女流氓吧,聽說那地方女流氓可多!看把孩子迷的!

不管她流氓不流氓,恁逑遠,走一趟親戚得一年。他能咧不清,坐飛機,坐一趟飛機能買一頭牛,一個來回能買兩頭牛。

叫啥?阿姨(依)媽(瑪)?我咋覺哩怎別扭啊!春子喊她的時候,我就覺哩給叫我哩樣!

你給春子說說,叫她褲子往上提提,別讓村里的男人跟在后邊像看猴似的,不能給她談了!

我說不出口,你說吧!

我一個男人家,說逑啊!

男不露臍女不露皮,多少輩子都是這樣,這世道說變咋變怎快咧!唐三彩發(fā)起了感慨,這個女人很少發(fā)感慨,她認為日子都是老天爺安排好一步一步往前走的,就像她用個蒙眼布遮住了驢臉一樣,驢們拉磨的時候不用想,不用東張西望,圍著磨盤一圈子一圈子轉(zhuǎn)就行了,樹,就是圍著日頭轉(zhuǎn)的,最后留下了一圈一圈的年輪,人也是圍著日頭轉(zhuǎn)的,最后留下了一圈一圈的皺紋,天地間的這些事,不會有太大的變化,人從生到死就是一天天地圍著日頭,數(shù)著把自己的日子過完就行了。即使有變化,那也是男人弄出來的,這一回,她沒有想到女人也能讓這個村子驚天動地,在唐三彩心里,這就好比驢們自己扯下了蒙眼布,怪事!

漢清明被妻子的感慨激發(fā)了,他惡狠狠地說,現(xiàn)在還男不露臍女不露皮咧?

唐三彩急忙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空曠的田野上并沒有其他人,她瞪了一眼老漢說,看你,都不像恁大咧人!

我氣!過去老人好說,娘們?nèi)?,不能露,露一露,十年?你看村子上水花那閨女,穿個好點的衣服都有人說,上梁不正下梁歪,不都是因為她奶奶年青時候那出子事嗎,這都多少年了,人還忘不了呢!

阿依瑪給這個村子帶來了喧嘩與騷動,這種喧嘩與騷動不亞于幾十年前的鬼子進村。雖然村子里的中青年男人已經(jīng)都外出打工了,但,那些中老年男人們還是想走出來偷偷地多看幾眼阿依瑪那塊白。

阿依瑪很喜歡平原上的落日,她說平原上的落日像慢慢地走進了另一個村莊,那顏色一直在變,最后紅得有點不成樣子,她說她從來沒有看過那么好的落日,不像她家山區(qū)里的落日,太陽走到山頂就沒有啦。她和春子光著腳在新翻的土地上走,向著落日走,落日把他倆染紅了,站在遠處不同的地方偷看阿依瑪?shù)娜?,看著落日慢慢地落在了阿依瑪懷里,阿依瑪就那樣抱著憂傷的日頭和漢立春一起離開了漢王莊。媒婆在這一帶遠近聞名,媒婆是個肥婆,走起路來兩條腿很像一頭漂亮母豬的后腿,這兩條腿一扭一扭地來到了漢清明家的院子里,漢清明兩口子一看,趕緊上煙上茶上凳子上笑臉。媒婆抽煙的姿勢很刁,一看就是一副老世故的樣子,這一帶的人們都叫她神仙,因為她“光棍”一條,沒兒沒女,先后嫁了三個丈夫都死了,給人家說了一輩子媒,卻沒法把自己嫁出去,這應了鄉(xiāng)里那句俗話:木匠沒床,瓦匠沒房。

神仙姐,哪股風把你給吹來了?唐三彩那舌頭上含了一口的期待。

哪股風?春風地上走,秋雨天上流,我來扭一扭,喜事就臨頭!神仙就是靠她這張嘴吃十里八村的,一邊說一邊從懷里掏出了一張照片,鬼著眼遞給了唐三彩。

咦!這是誰家咧閨女呀,怎好看!

你叫清明老弟也看看,說著神仙從唐三彩手里扯回照片給了漢清明,不是我這舌頭兩頭彎,我呀,捏合了一輩子,別說打著燈籠,打著日頭也找不著這樣的皮肉,要是在過去這細皮嫩肉都是皇帝用咧,老百姓能看上一眼福氣就能香三輩。

漢清明醉了,他被自己混身散發(fā)的喜氣弄醉了。漢清明突然被他自己的喜氣弄醉是有原因的,就是那姑娘的漂亮,漂亮雖然在鄉(xiāng)下不像在城里那樣可以當飯吃,但它能像農(nóng)藥一樣“殺蟲”,漢清明就是這樣想的,這劑農(nóng)藥能殺死那只“云南的蟲子”。

在兒子問題上走投無路的漢清明突然走上了金光大道。醉后的漢清明單眼皮變成了雙眼皮,這一細節(jié)把神仙的心滋潤得像一朵花那樣慢慢地開放了,心一開放臉也開放了,神仙笑著對漢清明說:老弟呀,一分價錢一分貨,你得有個準備呀!

神仙大姐,多少?

這禮錢嗎,她媽說了,雖然女兒有樣,也不多要,都給人家差不多,六萬吧!

漢清明和唐三彩一下子呆了,光線像釘子一樣把漢清明釘在了他蹲著的那棵樹根上,半天他才眨了眨眼,他一眨眼,雙眼皮又變回了單眼皮。本來說話很利索的漢清明一下子結(jié)巴了起來:啥——肉——啊,合多少——錢——斤呀?

神仙一聽他說出這話,顯得不耐煩了,她說,我說老弟,你別這么說話,豬肉還一個勁漲價咧,你就別說這人肉了!養(yǎng)一頭豬要是吃那“吹氣精”,三個月就出欄了,養(yǎng)一個閨女,你算算,多少個月才能出嫁!過去當個村長花多少錢,現(xiàn)在沒有這個數(shù),說著她伸出了兩個手指頭,想當村長,你當家長吧!

我說,神仙大姐,能不能跟她媽說說,少點!

你看你,老弟呀,你也是個爽快人,這是買牲口哇?還討價還價!我給你說吧,她媽那心氣高著呢!不是“家”呀,那眼皮都不抬!我心里呀,琢磨好幾天了,你家春子個有個,臉有臉,鼻子有鼻子,眼有眼,配得上;媒人心中一桿稱,兩頭都得一樣重,一頭重一頭輕,老天爺說合也不成!好啦,你們要是不愿意呀,我心里還有兩家呢!

神仙說著,站起身就要走。

漢清明攔住了她。

最后,神仙讓漢清明先拿一萬元現(xiàn)金作為訂金。漢清明說他手下只有八千,又說好把那頭牛作為訂金的一部分。

第二天一大早老漢就到鎮(zhèn)上把那張照片寄往了廣州。

從此,漢清明和唐三彩就數(shù)著日子等廣州的消息。漢立春和阿依瑪?shù)诙位氐綕h王莊是在一個料想不到的深夜。那晚的夜色讓漢清明終身難忘。

他和妻子唐三彩慌慌張張地穿好衣服,忐忑地坐在堂屋里,對面是兒子和一個女孩,他借著昏暗的燈光瞅了瞅,還是那個云南女孩阿依瑪,頓時明白了一切。

阿依瑪懷里抱著一個嬰兒。

漢清明說話直接,直接得就像平原上的大馬路,從腳底下一眼能看到天邊,不像山路有那么多的彎彎繞。

誰咧?漢清明的問話像刀子一樣在昏暗的空氣里扔了出去。

春子低頭應了一聲,俺咧!

干啥?

放家里!

漢清明像個驚驢一樣的騰了起來,因為騰起的速度太快,嚇得阿依瑪身子向后仰去,并發(fā)出一聲尖叫。接著是一聲碎冰裂玉般的脆響,這一聲脆響在堂屋的墻上飛檐走壁似地轉(zhuǎn)了好幾圈,最后穿透了那層糊了多少年的窗戶紙,落到院子里去了。

那一聲脆響是漢清明打給兒子的一巴掌。

滾一

漢清明把這個“滾”字拉得很長。

漢立春撲嗵一聲跪下了,說,你們先養(yǎng)著!

這句話刺激了老漢,因為話里已經(jīng)有決決的意思了。唐三彩了解兒子,和他爹一樣也是個倔驢,可她現(xiàn)在不知道該怎么做,她一句話都沒有說。

漢立春,漢清明第一次這樣正正規(guī)規(guī)叫兒子,你聽著,從今以后,你跟這個家再也沒有關系,咱們斷了!

漢立春從兜里摸出了五千塊錢扒了過來。胳膊和手像個魚桿似地旋在了半空,人像個垂釣者一樣地沉默著。

已經(jīng)瘋掉的漢清明剎時把攻擊的目標轉(zhuǎn)移到了這五千塊錢上,干啥?是養(yǎng)你孩子的錢還是養(yǎng)我孩子的錢?

他的這句話把兒子問愣了,唐三彩也愣了,阿依瑪也愣了,阿依瑪?shù)谝淮翁ь^看了看這個正在像一掛鞭炮一樣爆炸的男人,她感到平原上的男人和她那里的男人不一樣。

漢清明說,要是養(yǎng)你孩子,這錢夠了,要是你給我們這二十年的撫養(yǎng)費,得二十萬!你兒子便宜,吃牛奶就行,我兒子金貴,吃的是人奶!

三個人都聽得出來,老漢話里有話。

漢清明這掛鞭炮在那里不停地炸著,爆炸的速度似乎越來越急,三個人都在等待最后的時刻,那是一個決定,那個決定將是全家人的命運!

斷——了,斷——了,老漢的聲音有點抖動,他那不連貫的聲音似乎是在肚子里搜羅一句話。那句話終于出來的時候,老漢的身子一下子由彎變直了,理直氣壯的那種直。那句話在堂屋里引起了震蕩,有好幾雙眼睛都瞪大了,堂屋頓時亮了許多,嚇得房梁上的老鼠一溜煙似地逃了,房梁上落下了一幕灰塵。

那句話是漢清明指著兒子喊的:漢立春,咱誰要是不給誰斷,日他媽一

漢立春和阿依瑪連夜走了。在夜色里,他聽見他媽哆嗦地喊他,春子——

他回了一聲:媽!

唐三彩感覺那一聲媽濕漉漉地,知道兒子是哭著走的。

兒子走了以后,大約夜里兩點左右,漢清明獨自一個人往自家祖墳地走去。夜色一層一層地圍著他,他感到他心里的黑暗已經(jīng)和外邊的黑暗連在一起了,他就像一個黑色的影子在寂靜的鄉(xiāng)村濃稠的夜色里飄著。他在那一片墳地里找到了爹媽的墳頭,腿一軟,跪下來抱頭大哭了起來。

那晚的哭聲村子里很多人都聽見了,后來漢清明出事時,很多人說深更半夜他在墳地里哭不吉利。

漢清明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長時間才醒過來,醒過來他就在他家祖墳這幾個墳頭中間轉(zhuǎn)悠。邊轉(zhuǎn)悠邊琢磨。他先來到了二爺?shù)膲炃?,二爺是被日本人砍的頭,那時候年青的二爺跟現(xiàn)在春子的年齡差不多,他領著村子上的一群年青人殺了不少日本人,最后日本人把他的頭砍下來掛在了村口的那棵樹叉上,老鴰把他的兩個眼珠子都吃了。漢清明轉(zhuǎn)了一圈又來到了二叔的墳前,二叔的墳和二爺?shù)膲炓粯?,葬的只是一個人頭,沒有身子,二叔在文革的時候打死了幾個人,他是個紅衛(wèi)兵頭頭,那時他也跟現(xiàn)在春子的年齡一樣大小,沒有想到有一天他自己的頭在紅薯地里被人發(fā)現(xiàn)了,身子已經(jīng)找不到,兩只眼睛不知道被人摳了還是被老鼠啃了。漢清明想來想去,他來到了老爺?shù)膲炃埃蠣數(shù)膲炇亲鎵炛凶罾系膲?,他覺得這個墳埋得肯定不是“地方”,風水上肯定出了問題,要不怎么輩輩都要出一個被砍頭的呢?不但砍頭,還和身子不在一處。他不敢再往下想,一想到春子,他脊梁骨都發(fā)涼,因為在他心里,實際上已經(jīng)把他這個兒子和他二爺和他二叔歸到一類了。別人去廣州都是老老實實地給人家干活,春子給他媽說他已經(jīng)帶著十幾個打工的自己干了,還說,要想掙大錢就得自己干。這個家族里又出了一個頭頭。

嬰兒是個女孩子,從她被抱回來的那天晚上開始,一到了“落黑”人要入睡的時候她就哭,那哭聲把漢清明的日子一晚一晚地像在鏊子上烙饃似地烤焦了,女孩子一哭,漢清明就驢子似地在床上打滾,把個床弄得嘰嘰哇哇地,從皮到心,漢清明焦透了,他感覺已經(jīng)聞到了自己日子的煳味。村子實際上已經(jīng)空了,“青壯年都被廣州抓走了”,老光棍漢沙丘就是這樣說現(xiàn)在的漢王莊的。一家一戶都像城里幼兒園似地爺爺奶奶們撫養(yǎng)著孫子孫女。所以,賊們晚上進村偷東西的時候都是開著大貨車,然后明目張膽地把一家一戶的肥牛從牛圈里牽走,老人小孩嚇得誰也不敢出來。漢清明把自家的另一頭黃牛從牛圈里拴到了自己的床邊,在床頭給牛弄了一個吃料的槽,他每晚上就這樣聞著牛糞的味道,聽著牛吃草的咀嚼聲和女孩的哭聲在床上打滾,半年下來,漢清明瘦得像變了一個人。

夏天,漢清明地里種了兩畝西瓜,他沒有想到今年的西瓜給他帶來了特別的幸福。他在瓜地里搭了一個小草屋,晚上就睡在瓜地里看瓜。很奇怪,小女孩一到了瓜地,晚上一聲也不哭了,于是,漢清明就把家里那頭讓人牽掛的牛賣了,唐三彩晚上也睡在了小草屋里。涼涼的夏夜里,幾萬斤的月光傾泄在了漢清明的瓜地里,一個個躺在地上的西瓜被月光一浴,像是做夢的孩子似地一閃一閃地笑著,夜霧綢緞一樣地飄蕩著,各種各樣的蟲子唱著各式各樣的歌。小女孩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個勁地瞅著月亮看,一看就是一個時辰。她用小手扳著漢清明的胳膊,漢清明心里翻得歷害,只要小女孩一碰到他,他的心就會動一下,他就感到自己的心控制不住地露出了幾滴血。女孩出落得非常漂亮,漢清明心想,要不是和“蠻子”,還生不出這么漂亮的女孩子呢?

唐三彩自從睡到了西瓜地以后,天天晚上跟老頭子在月亮下面亂七八糟地聊,她感到日子一下子生動了許多,像個干癟的氣球一下子又想鼓脹起來了,她就是這樣跟漢清明說自己的那對奶子的,小女孩噙了半年多也沒有什么反應,一睡到西瓜地里,出奶水了,唐三彩那天晚上裸著身子擠出了一股奶水。

她說,別叫再懷上了呀!

扯蛋,那村子里人才有話說咧,下梁不正上粱歪!

你這陣子是咋啦,一到田野里睡,那么大勁,還那么多陰招!我說咋恁些人往廣州跑,廣州可能都是這個勁!

她一說到廣州,漢清明伸出了一個大手,像是要把她這句話推回去似地。

唐三彩拔拉他一下,說,我看,算了吧,孩子大了,別管他啦!你沒聽說,還有娶外國人咧,那又咋?前天,他把電話打到他二嬸家跟我說,他生意越來越好,都跟臺灣人做生意了,這孩子不傻,說不定,事大!我生他的時候夢見……

漢清明又伸出了一只手,把她說了一百回的夢給擋了回去。月光把他旋在夜色中的這只手渲染得很有力量,那股力量一直傳到了唐三彩身上,壓得她有點透不過氣。

那天,古老的漢王莊平靜得和往常沒有什么兩樣,老人們拉著自己的孫子孫女蹲在街心東拉西扯。約摸日頭一樹梢子高的時候,從村西頭緩緩地開進來一輛白色的小轎車,到村頭的時候停了下來,從車子上下來三個打扮得像蝴蝶一們的姑娘,其中一個姑娘穿了一身的白紗。

水花的二叔嘴快,他說,誰家死人了,穿一身孝服。

車子緩緩地開進了漢清明的家。春子回來了。

漢立春開的是一個加長車,豪華氣派,車子澄亮,把人影、樹影、狗影,還有整個漢王莊都倒影在了車子上。那個穿白紗的姑娘臉自得像車子一樣能照見人影,漢王莊人祖祖輩輩都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姑娘,比那個電影明星啥莉呀還漂亮咧!鐵蛋家爹在人群中就這樣說。漢王莊像昏睡

了,不是他坐不住,是他再也承受不了心理上的壓力了,他爹的死一下子在他身體里灌溉了肥沃的哀愁,那哀愁每天都在沿著他的毛孔往外冒。過去土葬的時候,死人要在家里放三天,親人就跪在他的身邊,把對不起他的事都哭出來,哭出來就覺得心里好受了許多,現(xiàn)在一火葬,大家都在深更半夜偷偷地把人埋了,一個人莫名其妙地就沒有了,一聲也不能哭,哭了怕人知道。

漢立春就開著車跑到離漢王莊十多里以外的地方去哭,那地方有一條河,白練似的河水像大地的一條孝帶,潔白而又憂傷,空曠的河床里,流滿了漢立春的哭泣,那哭泣和河水一起順流而下。

哭完回來他對三叔說,你去告吧,你去告我爹吧。

三叔一聽呆了,他說,春子,你可不能因為你爹這事傻了呀,那你娘咋弄啊?!

春子給三叔說明了緣由。三叔說,我咋忍心去告你爹呀,都是爺們咧!

后來三叔就把這事傳了出去,村子上就有人議論了,說春子這貨有錢沒地方花了,把他爹活活擺治死了,死了之后還想用錢把他爹擺治成一股煙咧l

果然有人告了。鄉(xiāng)里來了好幾個人,聽說里面還有一個縣民政部門的頭頭。

春子把那個頭頭拉到一邊說,這是五千塊錢,你拿著吧。

那個頭頭抬頭看看春子,說,我聽說你有錢,這次不行了,別說五千,五萬也不行,縣長因為這事都到省里作檢查了,你想想,誰還敢哪!

漢立春傻了。

火葬廠是新建起來的,里面的技術(shù)工人都是才培訓的新手,關鍵是那爐子用的次數(shù)不多,因為絕大部分都是偷著埋的,只有鄉(xiāng)里和村里當官的父母才用火葬,當官的親屬用火葬是有目的的,用火葬可以明著辦喪事,辦喪事就可以收禮。建在鎮(zhèn)上的那個火葬廠很簡陋,漢立春就站在爐子旁邊浸著淚水等他爹的骨灰,那個工人笨手笨腳地弄了半天之后,一打開爐口,沒想到漢清明的人頭從里面滾了出來,嚇得那個工人腿一軟墩在了地上。

晚秋的夕陽格外迷人,大片大片的鄉(xiāng)村籠罩在這樣的夕陽里,仿佛一幅幅畫卷。那黛色,那黃色,那紅色,一片一片地在大地上漫著,水墨一樣地涌著,動著。天上是排成人字形正在遠走高飛的大雁,地上會偶爾看到在田野里散步的牛們,村莊上開始升起了一柱一柱的炊煙。漢立春把他爹的頭抱在懷里,這一回他放聲大哭了,鎮(zhèn)上離漢王莊十五里,他每走三步就要把漢清明的頭端端正正地放在地上,對著磕三個頭。他把頭磕得很像樣,姿勢很正規(guī),像靈堂里行禮一樣,比如哪條腿先跪下,哪只手先伏地,他都很講究。

夕陽把他跪下來的身子拉成了一個很長的影子,那個影子有一二里地長,像大地上的一個魂,和他一起起伏著。

猜你喜歡
春子唐三彩漢王
設計師春子:創(chuàng)意“點亮”奮斗的青春
唐三彩韻
絢麗之花——唐三彩
保潔亦有道:春子在日本成為“國寶級匠人”
論唐三彩的收藏價值與鑒別
一批分離66年唐三彩文物跨海重逢
移動互聯(lián)新探索
漢王科技的變革
漢王的退路已被堵死
愛不失語
桑日县| 赤城县| 来宾市| 昌吉市| 黔江区| 泉州市| 凤庆县| 丰镇市| 新乡市| 水城县| 马公市| 奉贤区| 获嘉县| 那坡县| 赤水市| 榆林市| 错那县| 岢岚县| 玉屏| 若尔盖县| 高州市| 新丰县| 东莞市| 饶河县| 上饶县| 商南县| 宣城市| 阜新市| 瓮安县| 鞍山市| 合作市| 驻马店市| 霍城县| 杨浦区| 壤塘县| 尚志市| 武隆县| 宁乡县| 阳西县| 宜黄县| 肥西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