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懷遠
李白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偉大的詩人之一,也是中國文化史上最偉大的旅行者之一。他一生熱愛自然,親和自然,回歸自然,為我們留下了極其寶貴的精神文化遺產(chǎn)。
李白的足跡從南到北、從北到南遍于大半個中國,而且每到一地“(李太白)周覽名山大川,一泉之旁,一山之阻,神林鬼冢,魑魅之穴,猿狄所居,往往游焉,故起為詩疏宕有奇氣?!?孫覿《送刪定侄歸南安序》)一方面,這對鑄就李白親和自然以使主體生命與渾茫宇宙結(jié)為一體的坦蕩性格產(chǎn)生了重要作用,并進而創(chuàng)作出為數(shù)眾多,卓爾不群的山水詩歌:另一方面,也為他得江山之助,借景抒情,以山川美景興發(fā)豪情奠定了人生基礎(chǔ)?!袄畎资遣家拢窃谝暗?,它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到大自然。在李白一生的活動中,大自然是李白的出處,大自然是李白的布景”,他把一道道布景刷新成多彩飛動的“壯浪縱恣”的詩歌畫面,是盛唐青春、浪漫與解放的朗爽風(fēng)格的典型代表?!白髟娬{(diào)我驚逸興,白云繞筆窗前飛”(《醉后答丁十八》)“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笑傲凌滄洲”(《江上吟》)。李白所說的興,就是指作詩時心靈世界與大干宇宙物我一體所由激發(fā)的亢奮而不易抑制的精神狀態(tài)。在他的詩歌中,除較多地使用“逸興”一詞外,還使用過“清興”、“佳興”、“余興”、“乘興”等詞。其中的“興”都包含著主體觸物而起情的意思。皮日休評李白云:“五岳為辭鋒,四海作胸臆”。說明自然山水在調(diào)動詩人興趣、情趣、樂趣方面舉足輕重,在提升詩人藝術(shù)精神和開闊詩人胸襟方面不可小覷。李白筆下的景,長江大河,崇山峻嶺,絕壁瀑布,綠樹青草,深潭小溪,晴天白日,皓月繁星,真可謂林林總總,無奇不有。領(lǐng)略李白筆下的諸多之景,我們既驚嘆他那“名工繹思揮彩筆,驅(qū)山走海置眼前”(《當(dāng)涂趙炎少府粉圖山水歌》)的藝術(shù)天才,又佩服他那“嘯起白云飛七澤,歌吟淥水動三湘”(《自漢陽病酒歸寄王明府》)的生命精神,更欣賞他那“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人生意趣。
當(dāng)投身到大自然的懷抱的時候,李白的生命精神是相當(dāng)高昂的,創(chuàng)作的欲望和沖動簡直達到了如醉如狂的程度。他向往越中的山水,就說:“八月枚乘筆,三吳張翰杯。此中多逸興,早晚向天臺”(《送友人尋越中山水》);他在天竺寺游覽,寫道:“三山動逸興,五馬同邀游”;“詩成傲云月,佳趣滿吳洲”(《游天竺寺》);他歌詠廬山,是“興因廬山發(fā)”(《廬山謠》)的緣故;他以詩贈友,是由于“乘興忽復(fù)起”(《留別廣陵諸公》)?!帮w鳧從西來”,他感到“適與佳興并”(《寄王宋誠》);秋夜送親人,他“卷簾見月清興來”(《送族弟沈之秦》)……李白興至筆隨,對自然美的捕捉手到擒拿。山水風(fēng)景是李白詩情振奮的酵母,是李白抒寫性靈的催化劑,是李白生命精神高漲的天然動力。有這樣兩句詩寫得饒有情致:“興從剡溪起,思繞梁園發(fā)”(《淮海對雪贈傅靄》)。天寶三年之后,李白往來剡越,徘徊梁園,對這兩地的感情非同一般,正可謂“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興因景起,思繞景發(fā),這幾乎是李白創(chuàng)作時“天人合一”的人生奧秘。
誠然,自然之景本來就是“燃燒和溫暖詩人靈魂的唯一火焰”(席勒《樸素的詩和感傷的詩》)。如果說,李白僅僅做到了即景抒情的話,那他就只配是一個留連山水、吟風(fēng)弄月的一般詩人。但李白不是這樣的詩人,所有自然之景不過是供他用以抒寫豪情壯志的助燃器,有了它,李白好像找到了噴火口,感情的烈焰遂熊熊燃燒。黃鶴樓可以捶碎,鸚鵡洲可以倒卻,黃河能夠收納胸中,明月能夠上天摘下,高聲驚動了太空的仙人,攀山摸著了九霄的星座……這是李白以大觀小、以天視物的“雄麗奇幻視角”使然。它在“狂幻思維中升華靈魂”,借助于“與天地精神、九州山川的分量相侔的力度”,憑著“奇?zhèn)バ埯惖南胂罅€性”,便可以“攪動山川,驅(qū)遣鬼神”,充分展示創(chuàng)作主體的生命強度。用李白最有代表性的詩句來說就是“登高壯觀天地間”(《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李白這種“雄麗奇幻視角”與老子“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和莊子“萬物與我齊一”的人生哲學(xué)與美學(xué)思想一脈相承。車爾尼雪夫斯基說過:“靜觀偉大之時,我們所感到的或者是畏懼,或者是驚嘆,或者是對自己力量和人的尊嚴(yán)的自豪感,或者是肅然拜倒于偉大之前,承認自己的渺小和脆弱”(《美學(xué)論文選》)。由于李白以大美觀照世界,在以山川美景興發(fā)豪情時,純粹是由驚嘆而引發(fā)的對自身主體力量和人的尊嚴(yán)的肯定,完全把“自己宇宙化”了,“宇宙由自己化了”,所以興豪而豪氣足,感人而人心震,其豪放不羈之形象宛然如在眼前,人生意趣盈盈然,盎盎然。
值得注意的是,李白親和自然,把老莊哲學(xué)天道自然觀所賦予的對主體生命的領(lǐng)悟,化作一種大徹大悟的自我覺醒。在由自我支配的精神天地里,他五岳尋仙,好入名山,通過回歸自然和擁抱自然來過濾自己的靈魂,從而極大地張揚了親和自然的文化人格精神,深深地烙印著中國宇宙哲學(xué)、人生哲學(xué)的和諧意趣?!叭鍏s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開”的西岳,“金闕前開二峰長,銀河倒掛三石梁”的廬山,“巨靈咆哮劈兩山,洪波噴流射東海”的黃河,“黃云萬里動風(fēng)色,白波九道流雪山”的長江,“西當(dāng)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的蜀道,“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的天姥,“千峰爭攢聚,萬壑絕凌厲”的泰山,“丹崖夾石柱,菡萏金芙蓉”的黃山等等,李白置它們于若實若虛,似幻似真的自然美中,自然的人化和人化的自然,交融成心靈化生命化的詩美,那雄奇壯偉的名山勝水的崇高美,便是李白親和自然的生動體現(xiàn),文化的,哲學(xué)的,人生的。
中國哲學(xué),乃是關(guān)注宇宙、社會和人生的積極思考和最高智慧,它著眼于人與宇宙的和諧,人與社會的和諧,人與人的和諧,即天樂和人樂合奏的“天人合一”美妙樂章。李白熱愛自然,親和自然,擁抱自然,視自然為人生知己,融自然與“我”為一,在自然中感知宇宙的永恒和和諧,進而強化自我的生命力量和生命意識。他說自己“文可以變風(fēng)俗,學(xué)可以究天人”(《為宋中丞自薦表》),“天人”關(guān)系在李白的生命力量和生命意識中是非常鮮明而強烈的?!疤烊酥馈奔仁侨寮医?jīng)書(以及子書等)中的“大訓(xùn)”,也是道家學(xué)說中的“大德”,統(tǒng)而觀之就是“推天道以明人事”。李白可謂兼之。
一首《獨坐敬亭山》寫盡了李白回歸自然、領(lǐng)略生命的妙趣:“眾烏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边@是李白天寶十二載(753)游歷安徽宣州時留下的一首小詩,詩人以體道悟性奪人,天人合一的妙趣,心靈凈化的恬靜,物我兩忘的逍遙,獨立于世的超然,充滿字里行間。一句話,李白是把莊子哲學(xué)“道通為一”的個體性原則和“必歸其天”的自然性原則藝術(shù)地融合在獨坐看山的精神暢游中。詩是無形畫?!丢氉赐ど健返漠嬅娉尸F(xiàn)的意境是簡括而深邃的:詩人昂首遠看,一群飛鳥自由自在地在高空掠過,不一會兒便消失在遙遠的天際;一團白云無拘無束地在藍天遨游,沒有多
時就獨自飄向無垠的世界。飛鳥和白云在李白靜靜觀望的視野里悠閑自得,無所牽掛。近處對面的敬亭山,儼然靜穆,肅然兀立,“我”看山,山看“我”,山與“我”悠悠然、欣欣然地融為一體了。雖然兩相無語,卻是哲學(xué)般的心靈對話和溝通。個體的獨立,自然的天性,在李白的筆下都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簡直就是李白對莊學(xué)“無江海而閑”詩意表達。在莊子的精神世界,理想既非刻意求高,也非退居江海:“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閑,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莊子·刻意》)。居江海,就是出世;無江海,就是置身于世?!盁o江海而閑”,就是在與社會和人的共處中達到個體的逍遙與和諧?!盁o江海而閑”,莊子把它詩化的表達為浪漫深邃而富有智慧的思辨理路:“道通為一”→“物得以生”→“萬物殊理”→“先存諸己”→“完身養(yǎng)生”→“獨有之人”。這是一幅實現(xiàn)個體性原則和自然性原則相通相融的人生圖式。讀《獨坐敬亭山》,首先感覺到的恐怕莫過于對這種莊學(xué)人生圖式的詩意領(lǐng)悟了。
其它諸如懶搖白羽扇,裸體青林中。脫巾掛石壁,露頂灑松風(fēng)(《夏日山中》)那瀟灑日月、解放心靈的愜意;“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口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山中問答》)那寄情山水、心通宇宙的歡愉,都是李白親和自然的詩意呈現(xiàn),莊學(xué)的返樸歸真和東方式逍遙巧妙地融會為天人合一的生命歌唱,如《日夕山中忽然有懷》《白云歌送劉十六歸山》《與夏十二登岳陽樓》《冬日歸舊山》《把酒問月》《廬山謠》等等。以《登廬山五老峰》為例,他寫道:“廬山東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九江秀色可攬結(jié),吾將此地巢云松?!痹谶@里,李白登臨山水的快慰,真可謂欣欣然,融融然。他似乎把整個生命的價值放置于自然山水,使“我”的性靈溝通自然山水,使“我”的快慰寄托自然山水,使“我”的人生意趣充滿自然山水。當(dāng)我們讀到李白那些發(fā)自肺腑、親和自然詩篇的時候,你已經(jīng)不覺得他僅僅是一個模山范水的一般詩人了,而是一位心靈與天地宇宙融會貫通的哲人了,連同他筆下展現(xiàn)的蜀道、黃河、長江等一系列雄奇壯麗的畫卷,統(tǒng)統(tǒng)具有了“天人合一”“物我融和”“小宇宙打通大宇宙”詩意的哲學(xué)的聰穎和頓覺。
由此可見,李白親和自然的人生意趣其實就是自我主體心靈與客體宇宙的和諧對話。他在《日出入行》中寫道:“日出東方隈,似從地底來。歷天又復(fù)西入海,六龍所舍安在哉?其始與終古不息,人非元氣,安得與之久徘徊?草不謝榮于春風(fēng),木不怨落于秋天,誰揮鞭策驅(qū)四運,萬物興歇皆自然。羲合羲合,汝奚汩沒于荒淫之波?魯陽何德?駐景揮戈?逆道違天,矯誣實多。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津同科?!碧枏臇|方升起,好像是從地底而來。它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穿過天空,沒入西海。從古到今,從來如此,永不停止。人本來就不是元氣,怎么可以和太陽一樣天長地久呢?花草并不對春風(fēng)的吹拂表示感謝,落葉也不對秋風(fēng)的摧殘心懷怨恨,哪里會有什么人揮舞鞭策驅(qū)趕著四季周而復(fù)始地運轉(zhuǎn)呢?究其實,天下萬物的興旺和衰敗都是自然而然的。羲和呀羲和,誰說是你載著太陽落入大海?魯陽有什么德行竟然能夠揮戈駐日?逆道違天的傳說,真是太離奇古怪、荒謬絕倫i在這里,李白所要告訴我們的是,“我”與天地間的浩然之氣和二為一,融會貫通,那真可謂“囊括大塊”“與溟滓同科”的人生享受,他從天道自然觀出發(fā),積極探求宇宙本體和人生價值的哲學(xué)意趣,并進行對天人關(guān)系的悠遠思考和深層追問。如果聯(lián)系上文所引諸詩包括《獨坐敬亭山》在內(nèi),無論是“人”“日”私語,亦或“人”“月”邀伴,還是“人”“樓”獨處,亦或“人”“山”相望,一種“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把酒問月》)的強烈的時空意識完全穎解于對宇宙和人生的哲學(xué)體悟,心靈和諧對應(yīng)于大千世界,從而使得他親和自然的人生更具有了永恒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