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源
月老,又稱月下老人。作為司管婚姻的神,在中國民間家喻戶曉。這一婚姻神形象最早可見的文字記載出現(xiàn)在唐人李復言的《續(xù)幽怪錄》之《定婚店》:杜陵韋固,少孤,思早娶婦,多歧,求婚不成。……斜月尚明,有老人倚巾囊,坐于階上,向月檢書?!淘?“然則君何主?”曰:“天下之婚牘耳?!惫滔苍?“固少孤,嘗愿早娶,以廣后嗣。爾來十年,多方求之,競不遂意。今者人有期此,與議潘司馬女,可以成乎?”曰:“未也,君之婦適三歲矣。年十七,當入君門?!币騿柲抑泻挝?曰:“赤繩子耳,以系夫婦之足,及其坐則潛用相系。雖仇敵之家,貴賤懸隔,天涯從宦,吳楚異鄉(xiāng),此繩一系,終不可逭。君之腳已系于彼矣,他求何益。”曰:“固妻安在?其家何為?”曰:“此店北賣菜家嫗女耳?!?/p>
由此可見,婚姻神月老信仰已經(jīng)成型,月老系紅繩于男女之足來配定婚姻的模式也已經(jīng)建立。韋固雖嘗試刺殺“店北賣菜家嫗女”,失敗逃亡,最終仍與該女結為夫婦。可見,命定婚姻不可違抗的“婚姻注定”宿命論在當時已經(jīng)成為普遍的社會心理。
本文要關注的就是這種以月老信仰為外衣的婚姻宿命論與古代強化父權君權的社會背景之間的關系。
在馬書田先生的《中國民間諸神》一書中,認為月下老人的信仰,是“無數(shù)女子忍受不幸婚姻的‘理論依據(jù)”。她們認為月老配定姻緣是宿命,這種婚姻宿命論使得她們勉強自己遵從嚴酷苛刻的封建倫理道德,淪為父權君權統(tǒng)治下的附屬品。
《周易·序卦》說:“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錯”。從天地萬物到上下禮義,這一整套社會規(guī)范中男女夫婦是關鍵的一環(huán),甚至關系到了最終父子君臣“禮義有錯”的成立。對男女夫婦關系的控制,是當時統(tǒng)治階級要推行以父權君權為尊的社會禮義系統(tǒng)中,不可或缺至關重要的一個程序。
《禮記·昏義》說:“男女有別而后夫婦有義,夫婦有義而后父子有親,父子有親而后君臣有正。”這一論斷是中國奉行了幾千年的儒家思想中的主要理論之一,甚至是整套禮義系統(tǒng)的核心基石。這種把男女關系定義為社會規(guī)范禮義的基礎的觀念,與《周易》一脈相承。
《孟子·離婁上》說:“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親,神情民?孟子曰:‘禮也?!薄抖Y記·曲禮》:“男女不雜坐,不同施枷,不同巾櫛,不親授。嫂叔不通向,……姑、姊、妹、女子子,已嫁而反(返),兄弟弗與同席而坐,弗與同器而食?!比寮医?jīng)典將男女之間的關系規(guī)定得非常嚴苛,男女之大防被反復強調。宋代司馬光《涑水家儀》:“男治外事,女治內(nèi)事。男子晝無故,不處私室,婦人無故,不窺中門。男子夜行以燭,婦人有故出中門,必擁蔽其面。男仆非有繕修,及有大故,不入中門,入中門,婦人必避之,不可避,亦必以袖遮其面。女仆無故,不出中門,有故出中門,亦必擁蔽其面?!鄙鐣亩Y儀規(guī)范被規(guī)定得愈加繁復嚴格,將家中女子禁錮在極端狹小的空間里,嚴格限制她們的活動,壓抑她們的思想和情感,使她們自覺地成為禮教道德力量馴教下的犧牲品。
在極端嚴苛的禮教下,未婚男女之間,不要說產(chǎn)生愛戀,連正常交往都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遵從父母之命就成了唯一的締結婚姻關系的途徑?!睹献印る墓隆氛f:“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被橐鍪侨松械拇笫?而選擇配偶的權力卻不在自己,皆由父母做主,若是不依從父母的決定而私定終身,則會被父母和國人加以鄙視苛責。結為夫婦的男女雙方在結婚之前甚至連對方的面都沒見過,這是兒女對父權的極端服從的體現(xiàn)。西漢董仲舒《春秋繁露》中提出了“三綱五?!钡牡赖滦袨橐?guī)范,其中的“三綱”: “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是對孔子提出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理論的發(fā)展改造。對父權和君權的極度強調的社會道德規(guī)范,使得以父母之命來決定男女婚姻的做法顯得有理有據(jù),反過來又通過此控制權進一步強化了這種父權和君權的地位。而父權在兒女婚姻中的決定權的重要性還體現(xiàn)在父母為子女選擇婚姻對象上,考量的重點并不完全是子女的婚姻幸福,一項重要的原則就在于家族能否從這樁婚事中得到利益。
青年男女不能自由戀愛,他們對于婚姻宿命論的認同,對于姻緣由天不由我的無奈,只能通過尋找精神寄托來排遣。這種情況下,月下老人的出現(xiàn),就顯得極為必要和順理成章的了。從民間月老祠(亦稱鴻禧堂)等供奉場所的香火常盛即可顯示出月老信仰在民間的流行。在文學作品中也常以月老祠的姻緣簽來暗合人物角色的婚姻命運。林語堂《京華煙云》第三十一章,姚木蘭一行人拜月下老人祠抽取姻緣簽。紅玉所抽簽文是:“點畫蛾眉閨閣中,牡丹階上樂融融,莫將真幻來相混,芬芳香過總成空?!碑敃r已經(jīng)是民國,雖然紅玉和阿非兩情相悅,但婚姻大事仍然要按父母之命行事,阿非的父親認為紅玉不是理想的兒媳人選,遲遲不肯表態(tài),使得紅玉感到非常不安。后紅玉投水自盡時,留下遺言:“告知阿非,依月下老人祠神簽行事。我祝他婚姻美滿。”可見這種婚姻宿命論對她的影響之深,甚至到死都認為自己的婚姻悲劇是命中注定的,是月下老人祠神簽所批定的。這種思想導致她從來沒有想到過反抗一家之主的決定,甚至連質疑都沒有,可謂父權統(tǒng)治下的一個標準的倫理道德的俘虜。
怎樣為父母之命的決定性尋找一個不可忤逆、不容置疑的依據(jù)呢?于是父母之命被變相升級,在神界找到了合理的依托——月老的紅繩。
《紅樓夢》第五十七回中,薛姨媽對黛玉、寶釵說:“自古道:‘千里姻緣一線牽。管姻緣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預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紅絲把這兩個人的腳絆住,憑你兩家隔著海,隔著國,有世仇的,也終久有機會作了夫婦?!粼孪吕先瞬挥眉t線拴的,再不能到一處?!毖σ虌寣煊瘛氣O講月下老人的典故,是一種概念的輸灌。在賈府這樣的大家子里,兒女姻緣必然應該是由父母做主,寶黛之間的愛戀也不敢公然宣諸于口。薛姨媽的這段話在之后的寶黛間情愫暗生與父母之命的相悖逆情況下,成為他們宿命的讖語。
對比民間的另一位媒人形象——紅娘,她在封建禮教中是一個絕對叛逆的角色,甚至在大家閨秀的教育中被列為禁忌。因為月老信仰是對婚姻宿命論的美化,宣揚婚姻宿命論利于父權在家庭中決定性地位的鞏固,進而有助于君權在社會上決定性地位的鞏固。紅娘作為反叛父母之命的典型代表,明顯動搖了社會道德規(guī)范的基礎——男女有別,是對父權在男女婚姻中權威的公然挑釁,質疑了父權也就是質疑了以父權為基礎的君權。所以,由月老信仰和紅娘形象在道德禮教中所處的不同境地也可看出,正是由于月老信仰是對父權君權起到維護和鞏固作用,所以才會作為正統(tǒng)思想吸納的民間神靈形象流傳于世。
月老信仰作為民間神靈信仰的一種,是社會集體意識的體現(xiàn),而這種集體意識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統(tǒng)治階級的誘導性影響,甚至可以說統(tǒng)治階級的心理訴求在月老信仰的產(chǎn)生和傳播過程中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月老信仰孕育于春秋戰(zhàn)國的父權君權初立之時,以當時儒家的尊父尊君的思想傳播為背景,不斷發(fā)展于唐代出現(xiàn)了正式的文字記載,并一直延續(xù)下來。它的核心思想實質是婚姻宿命論,統(tǒng)治階級用來教化男女使他們安于被主宰被決定的宿命,借此達到對父權和君權加以強化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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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江源,四川大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