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又一次寫起A時,那些從筆尖冒出來的事兒已經(jīng)是六年前的陳壇老酒了。
六年,眨眼就是六年沒有見到這位可憐又可愛的老人了。我不知道六年后的現(xiàn)在這位老人生活得可好,更不知道六年的光陰已將這位苦命的老人折磨成什么模樣?;蛘咚蛇€存活于世?我更是不敢想象??傊?,想起這位老人,我是非常不舍的,懷念這位老人身上的點點滴滴,也懷念與這位老人在一起的流年往事。
矮小的身子,上身粗藍布大褂,下面穿著條沾著一些泥巴的深灰色長褲,左手提著只灰白色蛇皮袋,右手握著把火鉗??蔹S的頭發(fā),憔悴的面容,風中那雙不得不瞇著的眼睛,聳著的肩似乎在遮掩什么,每每想起A,首先浮現(xiàn)在眼前的形象都是這樣的,不論怎樣都抹不去。
也許是因為她的職業(yè)使然,所以那樣的形象才牢牢扎根于我的心中,如果讓A放棄了這個形象,那她還能靠什么存活呢?但是我真心地,真心地希望A能夠擺脫這個形象,永遠地擺脫這個形象。太苦了,實在是太苦了??墒撬軘[脫那樣的形象嗎?也許她就等到了那一天呢?等到她的孫兒們長大,或者她的女婿回心轉(zhuǎn)意。那樣,我想A終于可以放下手中的火鉗與蛇皮袋遠遠地離開那些垃圾吧。
A是一位撿破爛的老媽子,在那個年代的我們這個小城里,撿破爛的老媽子是非常之多的——也許現(xiàn)在也還是這樣吧,但我卻沒有過去那樣注意了——那些撿破爛的老媽子們最常出現(xiàn)的地方就屬學校的垃圾堆了。她們樂觀、開朗,并不為自己社會地位的低下而感到自卑。
記得小學的時候每次輪到我倒垃圾,遠遠地還沒走到就看到好幾個老媽子在垃圾堆里搜尋著所有可以用來賣錢的東西,如果再稍微走近一些就會有老媽子迎上來要幫著你倒了,甚至不止一個。有時要看到你裝垃圾的工具是紙箱,還再三建議你把紙箱也扔掉。我想她們?yōu)榱耸暗礁嗟睦膊坏貌贿@樣了,畢竟垃圾有限而“分食”者太多。但在“搶食”的過程中,她們卻并不把對方當作敵人,相反,她們卻哈哈地說笑著。
不論是那時候還是現(xiàn)在想起來,我都不曾討厭那些撿破爛的老媽子們。
但是A絕不是這樣的。至少在我的記憶里A絕不是這樣的。
那些老媽子在我的記憶里永遠只是一個拾破爛者的形象而已,盡管我同情、憐憫那些社會的下層人士,但是與那些老媽子之間似乎總隔著層玻璃——可視而不可觸。而A,那不僅是一個清晰得可見臉龐上的皺紋的形象,而是有血有肉可感知到溫度的。說她是奶奶,這一點也不為過。但是僅僅只是奶奶嗎?“奶奶”遠不能概括出A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蛘哒f是忘年交吧。
笑盈盈地進到教室。笑盈盈地走到我們面前來攀談,非常虔誠(沒錯,就是“虔誠”)地從我們手中接過塑料瓶或用完了的練習本,道不完地感激之后又笑盈盈地離開。
我與A接觸的日子約有一年,而在那一年的日子里大部分的接觸都是這樣的形式。
起初我并沒有格外注意過這位老人,除了她尤為引人注意的地方——她的身材,竟沒有當時只讀初一并且還算矮小的我高,大概最多也就一米五。也就是她的身材才吸引著我以及周圍的同學給予她更多的目光。在我那好奇目光的關(guān)注下,發(fā)現(xiàn)A每次走進我們教室,到垃圾簍那兒去揀拾垃圾時,似乎總躲避著什么,遮遮掩掩地怕遇見我們的目光。很明顯,A是怕羞的??墒撬秊槭裁磁滦?,又怕羞些什么?這在當時的我并沒有深究。只是后來才知其所以。
第一次與A的接觸是在一個不經(jīng)意的中午,似乎世間每有什么大事發(fā)生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那時才剛上初中又不得回家就餐的我們,對于食堂的“豬食”當然是無人問津的,于是中午我們買了零食便坐在教室一起高聲笑鬧。這時,那個天天都會到我們教室來揀拾幾次垃圾的老媽子又來了。但已經(jīng)習慣她矮小的身材后便沒人會格外留意她了。
正當我們交談得酣暢時教室里響起了一個陌生的并與我們的幼稚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聲音。起初聲音還比較大,我們知道應該是那老媽子?!斑@是誰的本子,怎么還是新的就扔了不要了?”當我們都把目光投向那個撿破爛的老媽子時,她的聲音明顯變小了,但夾雜著一些咯咯的笑聲,而那老媽子的臉上也爬上了一些自我解嘲的笑容。
老媽子又問了一聲。我們這才弄清狀況。還當是什么大事呢,原來就是一個練習本,簡直是大驚小怪?!安痪褪且粋€本子嗎?不要了,送給你,拿到鋪子里還可以賣幾毛錢呢!”不記得是誰在嘈雜中有些譏笑意味地喊著?!斑€是新的怎么就不要了啊?還可以用,沒有臟”,那個老媽子解釋道,臉上又多添了一些褶皺,“哦,這上面有名字,叫張——張什么齊吧!”這下大家都哄笑起來了,我卻是一驚?!昂呛?,兒啊,莫笑我,我沒讀過書,所以不認識那個字啊。”她又朝同學中看了看,招呼道,“你們來看看,這是你們的本子不是,還好好的,可以用啊。”
我有些惱火了,“張什么齊”,不就是“張澳齊”嗎?一個本子,她怎么這樣頑固?同學們都知道是我的了,他們也幸災樂禍地嘲笑著我。沒想到那個老媽子很快也從人群中發(fā)現(xiàn)我就是那個“張什么齊”。“哎,這本子是你的吧,怎么還是新的就不要了啊,快拿去,沒臟?!彼驯咀舆f給了我??粗桥K兮兮的手我簡直要瘋狂了,這下可真把我給丑大了?!安灰耍隳萌グ?。我不要了?!蔽覔]著手叫她走開??伤齾s那樣地頑固,“兒啊,還是新的,只寫了個名字就不要了,糟蹋啊!”她還是笑咯咯地似乎有些央求的意味。沒辦法,我只有接過本子好讓她快些走了。
后來聽同學說當時那老媽子要把本子還給我,我卻沒接時她都急得要跺腳了,還有她的臉,盡管一直笑著,可明顯地羞得厲害。我本以為那件事后我一定要多了個外號叫“張什么齊”的,但是出乎我的意料,大家并沒把重點放在我身上,而是討論著那個老媽子,說她可愛,說她善良。當然,也許是因為那是孩子的童真所起的作用吧。
那件事后我并沒有像當時那般討厭甚至憎惡A,反而非常贊同同學們的評價——可愛,善良。我想這也是我對A的第一印象吧。
但是印象歸印象,這并不能說我們已經(jīng)同A熟識了,畢竟了解一個人的道路是漫長的,甚至有時耗盡一生也無法了解一個人。如果說每件事情的形成都會有個里程碑的話,我想,“A”這個名字的出現(xiàn)便是我們彼此熟識的里程碑吧。
我不知道這個世上有沒真名叫A的,我想至少在中國是沒有的吧。那個老媽子當然也不叫A,至于她到底叫什么,我們那時都沒有問,現(xiàn)在也無從得知了,大概那永遠都是一個謎了,然而這個謎卻沒人有興趣去解。
自從“本子事件”發(fā)生后,我們總想方設法希望能與A有些交流——她太可愛了,以至于我們也并不嫌她臟了。但是我們是學生,她是個撿破爛的老媽子,這似乎永遠也無法產(chǎn)生交集的兩條平行線,到底要怎樣才有機會打上交道呢?聰明伶俐的我們馬上就發(fā)現(xiàn)了橫臥在平行鐵軌之間的橫木——我們手中的塑料瓶以及廢紙等,她需要的東西。
于是我們那些廢棄物便很少扔進垃圾簍了??偸橇糁糁?,好不容易盼到那個老媽子終于來
了,我們便大喊著叫她過來,我們有東西要給她呢??墒窃鯓臃Q呼呢?叫“奶奶”我們當然是不肯的,當時我們這里還沒有那種喊陌生人“奶奶”的習俗,盡管早在書上就學得,但誰也不好意思叫。叫“老媽子”嗎?那可是要被指責沒教養(yǎng)的。如果叫“撿破爛的”話,那又有瞧不起她的意思了。到底怎么叫呢?我們只好不叫了,看到她到教室來了我們便“哎——”地呼上一聲。也許是我們之間有著天然的默契吧,每次只要我們叫一聲,僅僅只是一聲,她便注意到了,并微笑著轉(zhuǎn)向我們。這時我們便實在按捺不住內(nèi)心地驚喜似的趕緊把手中不要了的塑料瓶或者廢棄本子亮出來,她一看,像見了寶似的趕緊向我們走來??墒撬游覀兊臇|西時卻是格外小心的,總是慢慢地,盡管她的表情十分開心與熱情,但是她總是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接過我們手中的廢棄物,如獲至寶,然后就是一句又一句的“多謝”。我想,她是怕太急了不小心碰到了我們,那樣我們會嫌她弄臟了手吧,但是不會,我們是不會嫌棄她的。再說,當時我們還不是愛干凈的小孩呢!
就那樣,也沒過多久,就在一聲聲“哎——”中她也認識了我們,盡管照樣不知道我們的名字,但是從在教室外她每次見到我們都會很開心地微笑這點上便可以得知。有時如果時間充裕我們都會閑聊幾句,很八卦地打聽她的一些私事,她竟然毫無隱瞞地都告訴我們。但偶爾如果聊的時間過長,她便會問我們:我這袋子不會熏著你們吧,哎呀我身上有氣味很難聞是吧。我們當然總予以否認。
也不記得是誰第一次創(chuàng)新地把“哎——”后面的脫音省了,就是干凈利落地一聲“誒”,這就與英文字母“A”的讀音完全相同了,她也照樣知道了我們的意思。幼稚又貪玩的我們當時都覺得那叫法很好玩,于是就都那樣叫起來了。后來我們還不無自戀地討論著,說“A”這個名字還蠻好聽,以后就給她取個名字叫“A”好了。當然,這事可并未經(jīng)過A本人同意。
熟識了A才知道A是個無話不談的孩子般的老人?,F(xiàn)在想來總有些不明白,為什么在這個無數(shù)所謂專家都一直在宣稱著大人與小孩之間存在代溝,大人與小孩很難敞開胸懷進行暢談的時代,我們卻與A成了朋友,非常要好的朋友。
我們總想方設法地弄出些不要了的書啊本子啊瓶子啊之類的東西來贈與A,而A則總是非常開心地接受著我們的“饋贈”并再三地向我們道謝。有時如果她覺得某樣東西對我們來說還有利用價值,她總是問了又問:“兒啊,這東西還能用吧?!薄皟喊?,這東西真的不要了嗎?要能用就留著用吧,給我也賣不了多少錢。”“兒啊,……”
后來天氣轉(zhuǎn)冷了,我們當中有些在學校住宿的同學總抱怨學校不提供開水,他們的腳上手上都要生凍瘡了。A知道后,便叫他們到她家去打水,原來她家就住在學校附近??墒亲∷薜膶W生是不能出校園的。無奈,她總是在剛下晚自習時在校門口等著那些住宿的同學,等他們把開水瓶拿來然后她親自給她們倒?jié)M開水又送到校門口來。那時我們走讀生竟然沒有想到幫她提一下。學校門口又沒路燈,黑燈瞎火的,萬一她摔倒了那可怎么辦啊!幸而那事沒有發(fā)生過?;蛘甙l(fā)生過我們卻不知道?也許吧。
不知是在哪一本書上看到,說每個人的背后都隱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感人故事。對于這句話我是深表贊同的。就像如今有些訪談節(jié)目中總是請名人去講辛酸史一樣,沒哪個講述者觸及過去不動情的,哪怕是如今光芒萬丈的明星,哪怕是出身豪門的公子干金。
那么在A拿起蛇皮袋與火鉗走上撿破爛的道路的背后又隱藏著怎樣的一個故事呢?生活所迫,這點我們當然清楚。可是為什么她的生活會逼迫著她非撿破爛不可呢?這在當時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的我們是從沒想過的?;蛘呤沁^于幼稚與單純以至于我們總認為一切的出現(xiàn)都是天定?
也不記得是出于什么原因,學校那天突發(fā)慈悲,放我們走讀生中午回家吃飯了。
當在家匆匆吃完飯后的我急忙趕到學校來準備午休時,卻看到我們那一伙人都圍成一團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感興趣的事。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那中間的正是被大家淹沒的A。我看到A的眼睛紅腫了,很明顯,她哭了,她正帶著哭腔給大家講述著什么。
原來,A背后的故事是如此的辛酸,以至于我們這群天真的孩子第一次被深深打動了。
A原本有個女兒,不是她親生的,從她姐姐那兒抱過來的。盡管當女兒長大后都知道了這一切,但女兒還是對A和她的老伴非常孝順,與親生的別無二樣。后來女兒嫁到了本縣的一個農(nóng)村,生了一雙兒女,但還是會時?;丶襾砜赐麅晌焕先恕{著女兒補寄給兩位老人的一點錢以及屋后幾塊地里種植的小菜,兩位老人生活得還算幸福。
也許是因為女兒能干吧,起初誰也沒發(fā)現(xiàn)女婿竟是一位如此狠心的人。但自從那件事發(fā)生后,女婿便原形畢露了。
那還是正月里,年都沒過完,女兒聽同村的人說外邊打工賺錢,便跟著村里一伙人坐上了南下的客車,希望能在外面多賺些錢補貼家用,讓男人在家里照顧孩子,憑他的力量打點幾畝薄田還是綽綽有余的。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當那客車經(jīng)過南京長江大橋時卻不幸翻到了江里,一車人全無幸免。
“我那女兒本來是不會淹死的,算八字的說她有水神菩薩保佑,可是她的頭撞上了車上的玻璃,給撞死了?!盇講到此處已經(jīng)無法抑制住自己的情感,孩子似的哭出聲來,“他們打電話回家時還說她只是傷了,我非要去可我們家老頭子卻不讓。我就知道女兒沒了,我前天晚上就夢到了她?!盇越講越哭得厲害,終于,她無法講下去了。我們也都痛心地看著這位可憐的老人,她是這么的可憐,我們是多么希望能夠幫她一把啊!
在A終于停止哭泣又繼續(xù)講述后我們才知道,她那可惡的女婿是多么的罪大惡極。
A的女兒還沒下葬,兩個月后女婿就帶了個女人回家,并把兩個孩子打發(fā)到A這兒來。起初只是說讓他們住一下,一住卻是一個多月。這當然沒什么??墒呛⒆踊丶也坏揭粋€星期。女婿又把孩子送到了A家里,并把他們的衣物用品全帶來了,說他要結(jié)婚了,那兩個孩子他不能要,叫老人帶他們,如果A敢把孩子再送回去,那他就把兩個孩子送到孤兒院去。
無奈,兩個孤苦伶仃的老人只有帶著兩個同樣孤苦伶仃的孩子一起生活了。可是女婿一分錢的生活費也不給,叫老人拿什么生活?低保是申請到了,光憑那點錢和幾分地里種的一點菜怎么夠生計呢?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正是那年,我們學校暫時搬進了這個廢棄了一段時目的校園。于是,A便拿起了蛇皮袋與火鉗,走上了撿破爛的道路。可是A是個怕羞的人,所以她從來都只在我們學校撿一下,至于街上路邊,她是從來不敢去的,“怕別人說”。而他的老伴則在家打點地里的菜,早晨挑著菜籃到街上去叫賣。生活雖然清貧了點,也還過得去。
可是命運卻有意戲弄A,沒過多久,老伴竟然患上了病,渾身無力,吃什么藥都不好。無奈,全家的重擔就那樣全部壓在了A的身上,壓得她好苦啊!
知道了A的身世后當即就有兩個傻里傻氣的女生拿出錢來要給A,A一看到向她伸過來的拿著
錢的手像是受了驚嚇似的:“哎呀,兒啊,我怎么能要你的錢啊,那不是要我的命啊!”
后來我們又打聽到,那兩個孫子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上學了,大的馬上就初中畢業(yè)了,小的也快上小學了。成績都不錯。這令我們有些高興。
自那之后我們便想方設法地給A弄廢棄品,到家里帶,沒事在本子上亂畫,收集那些學校發(fā)的卻用不上的書,甚至還到別的班去收集不用的書。后來學校小賣部有個女的也開始撿拾我們教室的塑料瓶子,我們急了,便號召大家以后的塑料瓶不要扔到垃圾簍了,直接給我們就好。并且到各班去找熟識的同學,叫他們也幫著收集塑料瓶,不要被小賣部那可惡的女人撿去,她明明很有錢,她老公還是年級主任呢。
我總覺得友誼的最大殺手便是分離。而那句“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則是世間最無奈的話語,也許“歡樂的日子似乎總是過得太快”已經(jīng)被作文的初學者用爛了,但沒有什么能更好地表達對美好日子的不舍了。
與A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有離開的那一天,那時的我們也就是那樣,誰會去想所謂的將來呢?雖然當時我們離開也沒有表現(xiàn)得依依不舍,但現(xiàn)在想起來總是遺憾的。
早就聽說初二學校要搬到新校區(qū)了,離現(xiàn)在的老校區(qū)大概有五里路。但是那時候也只能算是小道消息。我們也沒太在意。
可是當初二開學我們來老校區(qū)搬桌椅時看到那個愁眉不展的A時,我才想到A從前對我們講的那句話:“我只到學校撿一下,不敢到街上去。怕別人說?!爆F(xiàn)在我們離開了,那A該怎么辦?難道叫她也跟著我們一塊兒搬?
在教室里忙碌了好久都沒有看到A的身影,當我們搬著桌椅走上馬路時才發(fā)現(xiàn)A拿著只蛇皮袋和一把火鉗站在路上,傻傻地看著我們,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們,目光似乎凝滯了??赡请p深陷的眼睛是真的在看著我們嗎?不像,實在不像。她似乎在看著遠方,看著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個世紀那么遠。她面部的皺紋此刻像是石刻的那么深那么硬。在學校找了好久都沒找到A的我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了她當然高興,不記得是誰在那兒高聲喊著:“A,A……”可A好久都沒有反應過來,等到她突然發(fā)覺有人在叫她時,她的反映卻像是晴空里挨了個霹靂,又像是剛從另一個世界回到現(xiàn)實中來。猛然一驚,當發(fā)現(xiàn)我們時她又咧嘴笑了,滿臉爬遍了花兒,可那花兒也像是石雕的。“A,我們教室有好多不要了的書,你快點去撿吧,等一下就沒了!”我喊著。A臉上的花兒更加密布了。終于有了一絲生命的味道。“兒啊,小心別摔倒了,我等你們走完了就去?!?/p>
有一句話說:有些人一揮手就是一輩子,有些事錯過了就是永遠。我不知道剛進入少年時代的我為什么對這句話會有那么深的感觸。心里無緣無故就涌上了一股酸楚。如今再看這句話,只覺得是現(xiàn)實的無奈。
新校區(qū)里當然是沒有A的身影,而且剛開學時那個時常到我們教室來撿破爛的老媽子也因為班主任的一再阻撓再也不進我們教室了。起初還是有些想念A的,但是隨著日子一天一天流逝,我們的心思也漸漸轉(zhuǎn)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后來,在一個周五下午放學時,我們一伙走在街上,竟然看到,看到……
垃圾堆旁,矮小的身子,上身粗藍布大褂,下面穿著條沾著一些泥巴的深灰色長褲,左手提著只灰白色蛇皮袋,右手握著把火鉗。聳著的肩膀似乎在遮掩著什么。微風吹拂著那個身子在發(fā)顫。
是A,沒錯,就是A??晌耶敃r的心情遠沒有現(xiàn)在想起來激動。見到A,我,乃至我們,都沒有打算上去跟A打聲招呼,只當是一個普通的撿破爛的老媽子一樣看見了就看見了。倒是A,這位可憐的老人,當我們已經(jīng)從她身邊走過時她才發(fā)現(xiàn)了我們,令我們沒想到的是,她竟然朝我們大聲喊著“A、A、A……”。她不知道我們的名字,她只知道我們給她取的外號,她竟然大聲叫喊著自己的外號來招呼我們,現(xiàn)在想起來那是多么的心酸啊!聽到她的叫喊,我們連忙轉(zhuǎn)過身來跟她打了個招呼,笑了笑。然后又走了??墒牵欠窬湍菢恿⒃诶雅钥粗覀冸x開?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得知了。
一位怕羞的老人從不敢撿破爛到只在小范圍里撿,然后又鼓起勇氣來到了街上。我不知道在這每一個過渡階段都要經(jīng)歷多么大的痛苦。但是A卻做到了,生活所迫,A做到了。可是,她每次在垃圾堆旁出現(xiàn)是不是都像芒刺在背呢?
在以后的日子里也見到過幾次A,她還是跟我第一次見到的那樣——似乎總是有意遮掩著自己的臉怕見到了人。每次見到她我們都相互笑著點了點頭,但也僅限于此。
也不知是在什么時候,我才突然察覺,都已經(jīng)好久沒見到A了?,F(xiàn)在算起來,都已經(jīng)三年有余了吧。她到哪兒去了?難道是她的女婿回心轉(zhuǎn)意把他們都接到一塊兒去了?還是得到了什么救濟以至于她再也不用過那種受苦的日子?或者——?不,我不愿往那方面去想,如果真是那樣,那么那一家子可該怎么過啊?
在后來的這些日子里我也想過到A家里去看一下,順便也能看一下那所謂的母校??勺罱K卻沒有。我不知道A到底具體住在哪一家。也因為我害怕,怕證實了我的那一猜想。當然,時間也是一大問題。但也許這都是借口吧,只是因為我懶,我太懶了,懶得我不愿到外面去走動一下。
如果沒出意外的話,她的大孫子現(xiàn)在應該上大學了,小孫子應該也上高中了,A的好日子就快到了吧!
只希望A現(xiàn)在還好,希望她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