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 雪

請不要相信我的美麗

也不要相信我的愛情

在涂滿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顆戲子的心

所以請千萬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當真

也別隨著我的表演心碎

親愛的朋友今生今世

我只是個戲子

永遠在別人的故事里

流著自己的淚

我想，在她那張涂滿了鮮艷油彩的面容之下，一定有著某種不易覺察的然而實在很深沉的東西。不然，又怎會令我如此感動呢?它是那么的沉重，又是那么的高貴?；蛘咧皇怯行n郁，仿佛我看到了另一個自己。當我的感覺之手剛剛觸及的時候，就忍不住想哭。

她是一名年老的戲子，一身破舊的行頭塵垢累累。她所有的裝扮之中，只有背插小錦旗尚能給人一些靈動，下擺遍是泥污。我想，一定鮮有人會注意到她那雙隱在袍子里面的幾乎同泥一色的涼鞋，而現(xiàn)在，已是深秋的時節(jié)。

她拉二胡的姿勢很優(yōu)雅。也很藝術。伴著悠揚的二胡聲，她漸漸地拉開了腔調(diào)——許是年紀大了，音色略帶澀啞，但這并不影響那長長的拖腔所造成的蕩氣回腸的氣勢。聽久了，反而還覺得別有一番風味。她唱得很認真，也很投入，雖然少了做功，但所有的心情，已全溶入她的每一個輕顰淺笑中去了。

周圍的觀眾攏得很密，卻多是一副好奇甚至茫然得有些鄙夷的神色。人多，因而也嘈雜得很，細聽之下，卻是一些不懂裝懂地品頭論足罷了。也難怪。聽慣了濃情蜜意的流行音樂的耳朵，又怎輕易接受這聽起來頗有些佶屈聱牙的戲文呢?只是我看到，除我之外，還是有一位老人靜靜地站著。聽她吟唱，不時地還跟著哼上兩聲。

她站在人群的中央，是那么投入，甚至已成為了一種完美的沉醉。我的沉默以及那位老人的專注，便是這種沉醉的來由。我如是想，那樣的一種渾然忘我使懂得欣賞與被欣賞的人很自然融為一體，外界的一切嘈雜在這時顯得那么地突兀，又那么不重要。

夕陽西下，落日的余暉已悄悄地把一切都置身于它最后的輝煌里。

我不由得抬眼望了望夕陽。發(fā)覺它的光芒較往日仿佛耀眼了許多。我不禁有些眩暈，更有些迷茫了。呵，這落日的余暉，這清揚婉轉的二胡聲，這一聲更迭一聲的腔韻，仿佛已是上個世紀的幻影。迷茫之間，往昔的一個斷夢在擱淺了多年以后紛紛投影于此刻的人生，它們交相疊印，令我不禁在兩個相隔不遠的時空的交錯中有些迷失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記得那時候，我是個多愁善感的孩子，我習慣了孤獨也習慣了叛逆，爸爸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丟下我去追尋城市的富貴，然后他們給了我一個有花園有別墅的家，然后他們離婚了，然后我一直和鄉(xiāng)下的外婆生活在一起。一個秋日的午后，高考前的一個普通的下午，在小鎮(zhèn)的街頭，我看到了一個男孩正在彈吉他，面前擺著一堆舊的CD，顯然是低價賣給別人，他用指尖輕輕撥動著琴弦，吉他發(fā)出的旋律是憂郁的，他的目光也是憂郁的，還有他低聲地吟唱。長長的頭發(fā)，一身舊的牛仔服，一張很帥氣又略帶滄桑的臉……午后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四周流動著清純而空曠的音樂，我不禁沉醉了。我想他應該是與眾不同的，他的身邊也圍了好些和我一般大的年輕人，可能都比較愛好音樂吧，我聽到他在給他們講怎么識譜，怎么更好地傳達感情，別人甚至只放幾毛錢就可以拿走他的很舊但應該被視為珍品的CD。我想起了一個詞“流浪”，流浪的歌手，流浪的人生，還有流浪的我。

我靜靜地站在那里，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動和寂寥，還有溫暖占據(jù)了我的心，于是我成了最后唯一的聽眾。而那時，他卻站起身來，準備收攤走了，我不禁急了，只覺他這一去便永難再見，情急之下，我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說：“你能再為我彈唱一曲嗎”?不知為什么，我忍不住哭了，抬起朦朧的淚眼，夕陽的余暉從他的身后照射過來，為他鍍上了一道亮亮的輪廓。驀然間，我小小的心中竟升起一股強烈的膜拜之情，對一個流浪的歌者。一個陌生帥氣的大男孩。他笑著拍拍我的肩，重新盒起吉他，很專注地彈唱起來，那首歌很老，名字叫《白樺林》。那一刻，我真是覺得幸福極了!在夕陽的落落余暉之下，有那樣一位苦難而寂寞的歌者為一個還不能算是知己的女孩展現(xiàn)了自己非凡的藝術才華，同多年以后的今日一樣，夕陽是最真的鑒證。

過了很久，他再次站起來，答應我明天還來，就在我依依不舍的目光中，踏著晚霞的余光走了。然后，第二天過去了，第三天過去了，直到我考上大學，始終沒有等到那個專門為我唱過歌的，我很想喊他一聲“哥哥”的人。我不知道他去了何方，更不知道他為什么沒有再來……

此刻，當我的目光再次落在眼前的這位女戲子那雙隱在戲袍里的泥涼鞋上，心不由得被狠狠地觸痛了，恍然之中，我仿佛明白了那個唱歌的大男孩失諾于我的原因了，沒有了惆悵與悲哀，代之而來的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復雜的心情。

悠揚的二胡聲在這個秋日的天空下輕輕地飄蕩著，一如當年的吉他，一個古典，一個現(xiàn)代，不同的旋律，相同的人生。

我走了，我明白了那種在風塵中歷經(jīng)苦難的孜孜追求，最終只是上升為一種孤獨，一種讓人不敢觸摸的透明的孤獨，而在這孤獨之上的那種堅毅和執(zhí)著，是讓我始終為之深深敬仰的。我不知道在歌聲盡了的時候，該報以如何的一種掌聲才能不顯得單調(diào)而冷清，抑或還是保持沉默最好吧!可我更怕沉默后反而增添了孤獨的氛圍，所以，我終于還是走了。多年以前和多年以后所唱的雖非同一首歌，但似曾相識之間，兩者都給我以同樣的心情，所幸的是，多年以后的這段吟唱多了另一個孤單的喝彩。不知道，以后的以后，孤獨與冷清能否會被強烈的掌聲所代替，這實在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以至我的感覺之手，剛剛觸及的時候，便忍不住悄然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