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永源
杜甫《重過何氏五首》之二曰:“山雨樽仍在,沙沉榻未移。犬迎曾宿客,鴉護落巢兒。云薄翠微寺,天清皇子陂。向來幽興極,步屣過東籬?!睂Φ谒木洹傍f護落巢兒”的理解歷來歧見迭出,莫衷一是。如《杜臆》解釋說:“第四句乃即所見,而‘鴉護兒,因‘犬迎客也?!标愘O焮先生《杜甫評傳》第七章《續(xù)旅食京華》(一、西游何園)則加以駁斥,指出鴉因狗迎客而護兒,在情理上講不通。又清人楊倫《杜詩鏡銓》卷二箋曰:“言春來鴉已乳子也?!保ㄉ虾9偶霭嫔?,1962年版,第67、68頁)而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之三認為:“犬迎客,去年習見也,鴉護兒,今春乳子也,四句皆重游意?!涑?,謂新雛生落巢中?;蛟气f兒落地,或云新巢落成,俱非?!保ㄖ腥A書局,1979年版,第168頁)仇氏認同楊倫的說法,對其他兩種意見予以否定。對此,陳先生又提出了他的見解:“烏鴉搭巢不是蓋華堂,豈可說‘落成?人出生叫‘落地或‘落草,生小狗也叫‘落草。鴉雛是孵出來的,又不是胎生,怎能說‘生落巢中”呢?看起來,還是‘鴉兒落地這一解釋最文從字順,最符合作者本意?!保ā抖鸥υu傳》上卷第七章《續(xù)旅食京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90頁)。陳先生的辨析不無道理。不過,以為“鴉兒落地”最合作者本意,恐怕還有進一步商榷的余地。
為了說明問題,不妨先舉宋人陳師道的一首詩:“燭暗人初寂,寒生夜向深。潛魚聚沙窟,墜烏滑霜林。稍作他方計,初回萬里心。還家只有夢,更著曉寒侵。”(《宿齊河》)陳師道以善學杜聞名,黃庭堅稱贊他“作詩深得老杜句法,今之詩人不能當也”(王云《題后山集》引)。上舉陳詩即有明顯的學杜痕跡,如最后二句,張鳴先生的《宋詩選》就認為是化用杜甫《東屯月夜》“天寒不成寐,無夢有歸魂”句意,緊承上句“回心”之意,謂欲收回四方之志而不能,只有夢還能還家,而夢也破曉寒侵擾(見《宋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93頁)。其實,除此之外,后山此詩中的“墜鳥滑霜林”句也可能受杜甫寫鴉詩句的影響,又能注重立意煉字而“自然有合矣”(宋張表臣《珊瑚鉤詩話》卷二)。不難發(fā)現(xiàn),老杜的“鴉護落巢兒”和后山的“墜鳥滑霜林”,寫的均是他們親眼所見的實景。鴉兒落地,并非“落巢兒”的唯一釋解。筆者以為,所謂“落巢兒”,也有可能是說雛鴉羽毛既長,它們躍躍欲飛,卻畢竟因羽毛未豐而不能正?;蝽樌仫w離鳥巢,時不時掉落窠巢,此刻則少不了老鴉們的呵護。鴉兒試飛,要有鴉“父母”們的引導(dǎo)呵護,此種情形尚可在唐代詩人韋應(yīng)物的詩中得到證實,其《烏引雛》詩云:“日出照東城,春烏鴉鴉雛和鳴。雛和鳴,羽猶短。巢在深林春正寒,引飛欲集東城暖。群雛縭褷睥睨高,舉翅不及墜蓬蒿。雄雌來去飛又引,音聲上下懼鷹隼。引雛烏,爾心急急將何如,何得比日搜索雀卵啖爾雛?!笨芍?,老杜所謂“鴉護落巢兒”,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烏引雛”時所發(fā)生的特定情形:老鴉們引護著因“舉翅不及”而掉離了鳥窩的鴉雛。這落巢的鴉雛有可能像韋應(yīng)物詩所描寫的那樣墜入蓬蒿,也有可能落到了別的樹枝上,或者別的什么地方,更有可能剛掉離窩巢作似落非落狀。總之,“落巢兒”,實不可輕率地斷定為就是落地的小烏鴉。至于后山所云“墜鳥”,當謂鳥兒們在霜林里嬉戲追逐,上下翻飛,就像從樹林里滑脫下來一樣,但并沒有真的落到了地上?!盎弊?,顯然是經(jīng)過再三錘煉了的,極為生動傳神。反過來說,正如我們不能把陳詩的“墜鳥”解釋為落地之鳥一樣,我們似亦不可把杜甫的“落巢兒”只認定為落地鴉兒,而還可以說是掉離了窩巢的鴉雛。有意思的是,陳貽焮先生在《杜甫評傳》中的這一解釋倒是很接近老杜本意,他說:“忽聽見林中鴉雀聲喧,原來是鴉雛不知怎的從巢里翻落下來了,老鴉們飛撲著、驚叫著在保護著它,卻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是好!”(第七章《續(xù)旅食京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90頁)只是不一定非要等鴉雛落到地上老鴉們才去保護。
再來看金、元間詩人白華(字文舉,號寓齋)的兩句殘詩,其曰:“顧我真成喪家狗,賴君曾護落巢兒?!逼涿钣枚鸥υ娋?,或可幫助我們理解社之所謂“落巢兒”的含義。白華生有三子,其次子白樸即著名的“元曲四大家”之一。壬辰(金哀宗天興元年,公元1232年)之亂,“白華因事遠走他鄉(xiāng),只好把才七歲的白樸寄養(yǎng)在元好問家中。第二年(1233)京城(今河南開封市)之變起,元好問又帶著白樸北渡,至聊城(今山東聊城市)。其間白樸“嘗罹疫,遺山晝夜抱持,凡六日,竟于臂上得汗而愈?!瓟?shù)年,寓齋北歸,以詩謝遺山云……”(白樸《天籟集》王博文序)戰(zhàn)亂時期,白華不得已與子離散,好在其子尚可托養(yǎng)于遺山這樣的好友家中,并由遺山精心護持。數(shù)年后,白華在詩中巧妙化用老杜“鴉護落巢兒”句意,連同“顧我真成喪家狗”句,準確地表達了自己流離失所的窘?jīng)r及其對遺山的感激之情。從白華當時的境況以及遺山護白樸如親子的情形來看,白華更多地是從“掉離窩巢之鴉兒”這層含義上來巧用杜詩的。
鳥類是人們?nèi)粘I钪辛曇姷膭游?,杜甫在他的詩中對烏鴉的描寫不可謂不細膩至當。正如陳貽焮先生所說;“由于詩人丟開了俗套,抓住了瑣碎的細節(jié),并出色地將它們表現(xiàn)了出來,因此‘讓人看完以后,一閉上眼睛,就可以看見那個畫面了?!保ā抖鸥υu傳》上卷第七章《續(xù)旅食京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91頁)行文至此,筆者還想起了黃生在《杜詩概說》中的幾句話,他說:“讀唐詩,一讀了然,再過亦無異解。惟讀杜詩,屢進屢得。”確實如此,就他“鴉護落巢兒”這短短五個字的詩句來說,解讀它,真非易事,因為它為解詩者提供了無限想象的空間,你“一閉上眼睛”,也許為掉離了窩巢的鴉雛的命運和歸宿擔憂,它們落向何處?半空中?樹枝上?蓬蒿里?石塊上?不確定,但不管掉落何處,總會出現(xiàn)老鴉奮不顧身地保護雛鴉的身影。一句“鴉護落巢兒”,極成功地寫出了與人性相通的“慈烏”品格,其養(yǎng)護之恩雛鴉長大后焉得不報?古時不就有“反哺識養(yǎng)”的傳說么?黃生所謂“讀杜詩,屢進展得”,抑或似此。
(作者單位:江蘇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