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死的這些年,母親一直過著寄居和獨居的生活。
獨居,就是在老家老屋一個人過,土地出租給坎上的侄子,按年給她稱米稱面,自己只種點園子,種點蔥韭蒜苗。也喂雞喂鴨。起初兩年還喂豬。母親不是怕孤單的人,喂雞喂鴨不是要它們做伴兒,是要吃它們蛋吃它們?nèi)?。不是母親要吃,是母親要給城里的我們吃。母親說她不習(xí)慣空著手往哪家走,哪怕是拿幾棵白菜幾根蒜苗也是個心意。母親說話的時候,腳還沒有跨進我們家門,懷里抱著只公雞,腋窩里夾著把菠菜。小公雞像是剛到青春期,臉頰和它的冠子一樣紅。我兩只手接住母親的雞和菜,嘴上還是說了她幾句:“到自己兒子家,還這么客氣?再說你也這么大年歲了,累了一輩子,還想累?”母親說不累不累,兒子家是兒子家,可是……母親躬著肥胖的身子換拖鞋,顯得吃力和不靈便,把要說的后半句話掐了,像她在園子里掐豌豆尖兒那樣掐了。掐的時候,抬頭看了眼坐在沙發(fā)上的我媳婦。父親在的時候,我們姊妹都已經(jīng)成家,我和二哥也已經(jīng)進了城,可父親進城從不往我們兩家走,他說:“進了城該做啥幾個三下做了,一個人去孟家館子一坐,要一份涼菜,一份熱菜,半斤白干,二兩面,面要細的,吃得巴巴適適。”他說他才懶得往哪家走,懶得看哪個的臉色。父親在的時候,母親就聽父親的,自己沒有主見,也不大往我們兩家走,偶爾走了,父親就挖苦她沒志氣,做臉色給她看。好長一段時間,母親就不敢走了。
寄居就是到兒女家住,但不搬家,不說跟誰,住上十天半月甚至一年半載,再回鄉(xiāng)下老屋。母親要自力更生,一個人住老家老屋,開始我們覺得也好。一個人住自由,又是她熟悉的地方,她肯定有感情,好多田地都是她跟父親一輩子耕種的,好多果木也是她跟父親一起栽種的,還有大柴林那片青杠林,他們寧愿撿水撈柴、剔梢子柴也舍不得砍,一定要護著,護成了今天郁郁蒼蒼的老林。父親剛?cè)胪?,需要母親陪。還有就是老家的蔬菜水果都是農(nóng)家肥種出來的,不打農(nóng)藥,母親吃起來放心。
可是慢慢地,我想我母親了。老家到縣城有一段距離,不是伸腳就到。平常上班、寫字,星期天陪老婆孩子,回去一趟不容易。
刮風了,下雨了,落雪了,起寒流了,夜里我總是睡不好,總是擔心母親。白天也沒精打采。母親沒有手機,老屋也沒裝電話,妹妹要給母親裝電話,母親說:“我才不要呢!我生得笨,不會按號,眼睛也不好使?!币o母親打電話,只有打到老屋坎下的玉芳姐家,或者打到坎上的金德哥家。北風整夜把窗戶吹得哐當響,我整夜都睜著眼睛、操心母親。給妹妹打電話,她遠,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在外地,她在開現(xiàn)場會,她是個管拆遷的局長,正在工地上。給大哥打,大哥跟妹妹去外地多年了,父親死后大嫂也過去了,兩個兒子也過去了。大哥在妹夫手下打工,大哥能怎樣?給二哥打,二哥正在開車,在去九寨溝的路上。二哥熬到四十才當上九寨溝門戶上一個鎮(zhèn)的鎮(zhèn)長,天天接待天天醉。看著他們,想著母親,我心頭不是個滋味,一個母親,四個兒女,四個兒女也算有出息,可就是連一個母親也無法安頓下來,讓她過上不孤單的日子。
母親在鄉(xiāng)下老屋過的日子也不是水深火熱,有錢有糧有柴,園子里有菜,樹上有果子,婆婆留傳下來的老木柜的海底里有我們從城里帶回的奶粉、麥乳精和糖果。簸箕大一坨園子,不需要天天種。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生三道火,給自己做三道飯,去園子里掐菜、找香料。天氣冷了,擱得住東西了,母親就懶了,煮一頓飯吃一天。為此,我批評過她好幾次:剩飯剩菜吃多了不好,要得病的。母親挨了批評,不爭辯,不耍性子,只是笑,態(tài)度好得很。母親除了吃就是耍,到下院子找她的李何香姐姐或者張紹芳二嫂擺條,一擺就是半天。天氣好的時候也去三秦廟、龍嘴子走走。過去的土路都打成水泥路了,再怎么天下雨,走起來也不泥腳。我在水泥路上遇見過母親好幾次,她跟幾個老太太說得熱熱鬧鬧。出租車停下來,母親就在車窗外往里瞅。我付過錢從車里出來,指揮司機調(diào)頭。母親說,我早就看到你了。母親樂得像個孩子。我不去管她,專心幫司機看路,母親也過來幫著看。
幾次回去看母親,都是鐵將軍把門,找遍村子也找不到她,園子里、河壩里、柴林也都沒有,我去問二媽媽,問金德哥,問玉芳姐,都沒有看見。我急死了,最后去到父親的墳地。她在。她在落淚。已近黃昏,晚風把柴林吹得刷刷響,暗影重重,涪水顯得安靜,只有風吹木葉的聲音。母親看見我,背過身拿衣袖擦淚,轉(zhuǎn)過來又笑嘻嘻的了?!鞍涯阏野惨萘??”母親從椿樹林出來,下了道坡,過了石橋。我上去拉她,她甩開我說:“哪個要你拉?我還沒有老到那個地步呢!”也有天里地里找不到母親的,最后問到是進城了。母親進城多是到二哥家。二哥忙,又常時在鄉(xiāng)下,兩個女兒一個讀初中一個讀高中,二嫂整天忙著打理她的公司,母親進城便是給兩個孫女煮幾天飯。母親進了城也不給我打電話——母親沒有電話,二哥二嫂和兩個女兒用的都是手機,家里的座機拆了,母親不好意思用他們的手機。跑過幾回空趟子,我就叮囑母親說進了城給我打電話,免得我白跑。母親說她記不到我的號碼,好長一串。我沒再說啥,找了紙片給她抄上。母親把紙片揣進呢大衣的口袋說:“這下記到,這下記到?!毕麓?,母親又忘了。我在我們家老屋瞎轉(zhuǎn),進不到門。我看石墻下廢棄的手磨,看手磨上那些幾乎成了化石的豆?jié){的痕跡,想起了我教書回家的那些時日。那些時日多是節(jié)氣,母親父親在手磨上推黃豆;并不好沉的一個手磨,也要兩個人推。雞在手磨邊啄掉在地上的黃豆,狗來維持治安。雞為了躲狗,鉆進父親的胯下。那些回家的時日是溫暖的,我在外面受了傷,回老家療養(yǎng)。我在老屋的木樓上讀書、睡覺、寫詩,足不出戶。也放音樂。低沉、感傷、優(yōu)美的那種。有時也帶朋友回來住。寫詩的朋友,穿奇裝異服,留長發(fā),喝了酒在老屋號啕。父親割麥子或挖土豆回來,走在路口的櫻桃樹底下聽見了,心頭那氣啊就直蹬喉嚨。父親不好說客人,只有在飯桌上給我做臉色,或者在背地里訓(xùn)斥我。父親在飯桌上殷勤得很,不停地給我的朋友夾肉倒酒,自己也有一杯沒一杯地陪著喝。父親只是面子上對我的朋友好,內(nèi)心從來都瞧不起,他把讀書、寫字、唱歌、說話一概叫務(wù)虛,叫球莫名堂。他把當不到官掙不到錢改變不了自己前途和命運的事一概叫球莫名堂。有幾回喝多了,父親也支持過我寫文章,但他支持的又不是我們那樣的寫文章,寫文學(xué)的文章,他支持的是寫新聞報道,是歌功頌德。父親的口頭禪就是打鬼隨鬼轉(zhuǎn)。他說寫文章也要打鬼隨鬼轉(zhuǎn)。我在老屋前后瞎轉(zhuǎn),看開花的竹子,看竹林邊垮掉的馬廄,看后門外我種的那棵梨。我清楚地記得那棵梨是我在曾家房后頭偷的,竹林蓋生產(chǎn)隊的,那時候我十一二歲,可是今天……梨才到青年,我已到了中年。還有那馬廄。關(guān)過馬,但更多的是關(guān)驢。一間干燥的木圈,馬槽在靠路口一邊??坷?,不同季節(jié)堆著麥草、谷草、玉米桿和玉米殼。我能記事的時候馬就死了,我記得的就是驢,一個母親帶一個孩子,都黑黑的、光光的、干干凈凈的。而今,木圈早已坍塌,馬廄的木柵欄早已燒柴了,只剩半塊馬槽,半坨堅硬的黃泥。
老屋有太多的記憶太多的感傷,母親在,她幫我擋,她站在現(xiàn)在與記憶和感傷之間,把我隔在照得見太陽的廳房。母親不在,母親進城了,沒有她阻隔我回到繁復(fù)的過去,我一下子落入了記憶與感傷。我也去村里村外轉(zhuǎn)。后山的青杠林沒變,只是更茂密了;人變了,死的死了,生的生了。新生的我已不認得。新來的誰家的媳婦我也不認得。櫻桃樹大都死了,上好的田地被新建的樓房占了,記憶中蜿蜒的石墻沒了——挑水路還有一小段石墻,上面生滿刺藤。挑水路被野草和灌木遮掩了大半,路已經(jīng)瘦得像根開花的竹子。
夜里刮風,醒來想起獨居老屋的母親便再也無法入睡。不知道母親是否睡得好。老屋一定也在刮風。我想大風一定吹斷了開花的竹子。竹子開了花便不如先前柔韌。又仔仔細細想了大哥一家、二哥一家、妹妹一家和我自己一家,母親還真是沒有一個去處。妹妹倒是很情愿母親跟她,可母親不情愿,22層樓高了不是理由,坐不慣電梯也不是理由,沒有人說話也不是理由,妹夫錢越掙越多、酒越喝越兇、脾氣越來越大、聲音越來越高才是理由。這些年,母親時不時也去妹妹那里,檢查病,給假期從寄宿學(xué)校回來的外甥煮飯,但回來總是說,她不想去射洪了,她不想看到妹夫喝醉酒回來行事,把一百元的票子撒得滿客廳都是,用水果刀把亮錚錚的紅木家具戳得到處是疤,又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數(shù)落妹妹只曉得忙她的官,不給他煮飯、洗衣裳……母親說的一點不假,妹夫喝醉酒自稱是百萬富翁的時候還有一點理智,還曉得把我們弟兄當人,還只是說我寫的文章比不上李國文、蔣子龍。可自從妹夫喝醉酒自稱是千萬富翁,就完全喪失理智了,完全喪失是非了,不僅不把我們兄弟姊妹放在眼里,也不把他自己的兄弟姊妹甚至父母放在眼里,動不動就是“李慧喬,我要跟你離?!泵梅驈木乒窭锿铣鲆黄课寮Z液,又拖出一瓶茅臺,丁丁咚咚地給我們每個人滿上?!昂?,每個人都得喝,我有的是好酒!”妹夫指著對面的壁櫥說,“我那兒還有幾件舍得酒,我有的是酒!”妹夫一直站著,搖搖晃晃地站著。桌子上除了大人,還坐著幾個讀書的孩子。他不管,每個人面前都滿上了,包括我九歲的女兒,包括他自己十一歲的兒子。我這一輩子最見不得專橫。我站起來要走。他伸出手來拉,沒夠著,便指著我數(shù)落:“你阿貝爾是文人,看不慣我有錢,看不起我只有錢,我曉得,在你眼里有錢的人都骯臟,但你要曉得,我每天不只是掙錢,也讀書,走走走,我?guī)愕轿視咳タ纯矗易x的書未必就沒有你讀的有檔次……”說著,妹夫從他的位置晃過來拉我。我不去,掙了掙,沒有掙脫。他幾乎是抱著我。我跟他進了書房。的確看見好幾架書,但都是領(lǐng)導(dǎo)人文選、植物栽培與管理,并未見到社科人文類的。外面在喊,我笑笑出來。他一路搖晃,每次都像是要倒下,但又都沒倒下。回到桌上,他依舊不坐,依舊搖晃,他說文人是狗屁,阿貝爾寫的文章是狗屁,阿貝爾的骨氣是狗屁。他每說一句就搖晃一下,有了這一搖晃,他說的真話也變成了假話。這是我前不久見識到的妹夫。他是我的妹夫,他是妹妹大學(xué)時候的同班同學(xué),一個學(xué)園藝的戀人,一個從川中丘陵走出來的窮孩子,一個曾經(jīng)跟我步行幾十里去到我教書的鄉(xiāng)村學(xué)校連夜幫我抄寫詩歌的樸素青年。
白天給母親打電話,問夜里的風,問窗外的竹子,母親在電話里問我曉不曉得老家要修水電站了,華能公司的人把土地、房屋、圈道都測量過記在本子上了。說是要從曾家對面的鏨子巖打洞進去,還要在鏨子巖修堤壩,水一直要淹我父親的墳。我曉得母親說的華能公司,牌子就掛在縣委招待所2號樓,已經(jīng)在奪補河、火溪河、黃羊河修了很多水電站。我是兩耳不聞窗外事,老家修電站的事一點不曉得。在我的印象中,華能公司的水電開發(fā)還只局限于火溪河流域和縣城以上的涪水段,沒想到縣城以下也要動工了。就我這點粗陋的知識,我是反對在生態(tài)如此原始和脆弱的河流修水電站的。特別是在奪補河,在火溪河。這個河段都是岷山非常原生態(tài)的地帶。自然原生態(tài),民族民俗原生態(tài)。但我的反對僅僅是紙上的一抹塵埃。堤壩已經(jīng)竣工,水庫已經(jīng)蓄水,發(fā)電機已經(jīng)轉(zhuǎn)動,財政收入已見成效。
打車走在回老家的路上,我在想,人這一輩子很多時候,都不是自己帶動生活在走,而是在被生活推著走。如果不覺得這樣的被動是一種強奸,那就是一種福分。不要說我們到底有沒有能力帶動生活,真是要能帶動生活走也是非常艱辛的。被生活推動著走,雖是一種無奈,卻可以少去很多煩心,節(jié)約很多體力。一個人只有青春期過后的幾年可以做到自己帶動生活走。那時候,我們身體里的荷爾蒙還沒有下跌,肌肉的彈性正在高峰期,關(guān)鍵是有浸潤在荷爾蒙里的野心,也叫理想,像一臺新版的發(fā)動機,有著我們一生中最大的驅(qū)動。單是想搞到自己最愛的女人的沖動,就足以讓我們將眼光和腳步從世俗的功名繞過去。慢慢的,女人到手了,該來的也都來了;慢慢的,荷爾蒙呈下降趨勢,肌肉也一天天變得僵硬,我們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痹倏匆娢覀兩砗笥腥藶榕艘啦换睿瑸樗囆g(shù)瘋瘋癲癲,自覺不自覺地會在嘴角露出嘲笑:“醋也就那么酸,鹽也就那么咸,是何苦?”我們的嘲諷意味著我們已經(jīng)背叛了青春。剛過三十,人就老了。我們偶爾也喜新厭舊一回,背著老婆找個小姐情人什么的,但已經(jīng)毫無真情,毫無激情,僅僅是趕時髦,僅僅是逢場作戲,或者是活一輩子人的功利的盤算。
又是春天。不知道是我人生中的多少個春天,更不知道是老家的山、老家的河、老家的土地的多少個春天。青櫻桃已經(jīng)粒粒在目了,襯托它們的葉片也有些蔥綠了。除了田野,遠山近山都還沒有返青,還蒙著冬天那衰敗的灰。不管是在田野還是在村道上,都很難遇見幾個路人。路旁的人家戶也像是空的,路過的村子也像是空的。老家也是靜悄悄的,感覺依舊是空。
我沒有讓出租車一直把我載到老屋的后門外面。過了金洞坡我就下車了。我想一個人走進村子,像念小學(xué)的時候放學(xué)回家那樣。長滿青苔的河卵石砌成的路口沒有了,高大繁茂的核桃樹沒有了,青皮樹也沒有了。走過這些僅僅在我記憶中留著名字的路段,我感覺流逝的時間并沒有多少,對村子的改變卻是革命性的。想到再過幾年,也許是五年六年,也許只是一年兩年,這個很可能存在了幾百上千年的村莊就沒了。房屋沒了,田地沒了,祖祖輩輩生活的痕跡沒了,完全變成了一片水域。我感覺不可思議,具體是什么不可思議我又不甚明白。我可以想象水是怎樣起來的,一點一點,一個浪子一個浪子,耕種了千百年還依舊肥沃的土地一排排地坍塌,尤其是我父親墳下的山楊蓋,坍塌的響聲會傳到桂香樓,溶入的泥沙會使大片的水域變得渾濁。先是沒了短坑里,再是沒了趙家園,沒了我們家大田,沒了青皮樹底下,沒了啞巴家院子,沒了過去生產(chǎn)隊的曬壩和保管室,沒了胡玉華家院子、胡宇林家院子……最后水漫上了我們家的老屋和老屋后面的竹林、堰渠、青杠林……浪子沖刷著我們家后門外路邊的石子兒——路,早已是水泥路了,但路邊竹林下的那一簇石子兒還是先前土路時的石子兒,被村民和路人的腳磨得光光的。我不知道到那時,母親怎么安排——我們兒女怎么安排,她自己怎么安排。
阿貝爾,1965年生。1987年開始寫作。出版散文集《隱秘的鄉(xiāng)村》。獲第二屆冰心散文獎、臺灣第三十屆《中國時報》文學(xué)獎?,F(xiàn)居四川平武。
責任編輯劉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