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 致
一
陸鹿從單位回家的路線是這樣的:從市政府辦公樓下來,出旋轉(zhuǎn)玻璃門,一組臺階,16級,從臺階下來,降落到黃旗街上。向西走200米到48路公車站,上車,坐四站到黃旗屯,下車。向北走50米,通過191炮團門崗,進營區(qū)向東北方向進入尉官宿舍,2棟3門2樓左手,打開朱紅色木門。
這段道路陸鹿已經(jīng)走了好幾年,閉著眼睛也差不多了。等她休完4個月的產(chǎn)假一上班,同事還是原來的,局長還是原來的,工作內(nèi)容是原來的,道路是原來的,但原來沒有的困難出現(xiàn)了。
困難出現(xiàn)在她回家要走的道路上。
上午10點(她在哺乳期,上午10點就可以回家了)從大門一出來,就遇到了那些臺階——16級。在樓梯上,她也遇到了眾多的臺階,但樓梯是有扶手的,那困難就沒有出現(xiàn)。那困難被扶手消滅了。門外的臺階寬大、陡峭,沒有扶手,還有,頭頂?shù)陌自圃谟縿?,下面的汽車像水一樣在流淌,這些都使臺階像動蕩的船,在偷偷地搖晃。還有那眾多的汽車發(fā)出的轟隆隆的聲音,使大地變得不可靠,腳下的一切都不是靜止的。
陸鹿下臺階的姿態(tài)值得描述,像踩著凸凹的石頭過河。她用兩只手摟住垂下來的長頭發(fā),其狀像披著一件看不見的雨衣。這時若手機響了,她肯定是不接的;若誰在背后喊她,她肯定是不敢回頭的。
她下來了,沒出什么意外。手垂了下來,頭發(fā)也垂了下來,腳站在了臺階下的黃旗街上。
接下來應該往西走,200米,到48路公共汽車站。在這里也隱藏著一個陸鹿的困難。這個困難就是,48路車站在黃旗街的對面,她得橫穿馬路才能上車,而橫穿這條馬路就是陸鹿的困難。這個困難比臺階大得多。下臺階,街上的汽車只是用聲音和行動干擾她,而橫過馬路則是與眾多的汽車短兵相接。
昨天,她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無力橫過馬路。昨天是她休完4個月產(chǎn)假上班的第一天。昨天她很高興,提前2天就找好了看孩子的保姆,又利用孩子睡覺的2個小時匆匆去了離家最近的百聯(lián)商場買了一套衣服。以前所有的衣服都不能穿了,穿不進去了。裙子的腰系不上,衣服的第二個扣子扣不上。自己像蛇一樣長粗了一圈,舊衣服像蛻下的皮。衣服是沒有時間用心挑的,只有兩個小時,孩子醒了是要吃奶的。吃不上奶他是會哭的。嬰兒是不懂得等待的。如果他醒了,在原來的地方,找不到原來存在的乳頭,他就認為他永遠失去了他的乳頭。他的哭開始是迷惑,然后是憤怒,最后是絕望的。讓孩子這樣哭是不道德的。因此,陸鹿選衣服的重點降落到能不能穿得進去。顏色以及樣式掃一眼,不是特別抵觸就不計較了。早上穿上那套目前唯一的衣服,把頭發(fā)系成馬尾,看看鏡子,臉上的妊娠斑不是很嚴重,歐泊萊的粉稍顯吃力但還是蓋住了它們。然后她看見了自己的眼睛,除黑色的眼珠外,其余部分竟然是藍色的,像個大晴天一樣。一切都很好。4個月沒上班了,今天算歸了原位。自己是一只卒,得站在河邊。到了單位,自己的辦公桌還在那里,楊芳在那里,吳局長在那里,垃圾筐在地上,鏡子在墻上,如果自己在自己的辦公桌坐下來,那4個月的斷口,一下子就銜接上了。沒能接上的斷口在路上。上午10點10分,她走到黃旗街準備過馬路的時候,被眼前的汽車擋住了去路。她發(fā)現(xiàn)自己過不去了。那些汽車總是一輛緊追著一輛,不肯給她留出縫隙。腳下是沒有斑馬線的,遠處也沒有。這是個小城,只有最大的主干道上有交通標識。這里沒有紅綠燈,也沒有斑馬線。試了幾次,都退了回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樣害怕汽車。汽車還是原來的汽車,休假前,她是敢過馬路的。往往身前身后都是汽車,她也很從容地過去了。看來現(xiàn)在的困難癥結不在馬路上,不在汽車上,在于陸鹿過馬路的條件變苛刻了:得兩個方向,在100米內(nèi)都沒有汽車的情況下才行。她就這樣被困在了馬路這邊。頭頂?shù)奶柡芏纠?,已?jīng)出汗了。臉像蒸屜上的螃蟹。胸前洇濕了兩大片。這兩片可不是汗水,是奶水。是應該流到八一嘴里的奶水?,F(xiàn)在,奶水流到衣服上了。八一肯定醒了,肯定在保姆的胸前徒勞地找乳頭。再找不到,他就要絕望地哭了。
陸鹿退到一棵行道樹的下面,給大義打電話。
她說,你快來吧,我回不了家了!
大義說,怎么了?出什么事啦?
她說,我在臨江門過不去馬路了!
大義說,怎么就過不去了?挖溝了??!
她說,沒有,就是汽車太多了,我害怕被車撞上。
大義說,你可別鬧了。就算你有功,給俺們家生了個大胖小子,也不能鬧得沒邊。以為我閑人啊!師里來檢查油庫、車輛,忙得連早飯都沒吃,晚上都不一定能回去。陸鹿說,你忙,你就置我生死于不顧?
大義說,過個馬路就死活的,那戰(zhàn)場還有活著回來的呢。別怕,別人怎么過,你就怎么過。
陸鹿說,別人能過去,可我就是過不去。試了好幾次了。要是能過還給你打電話?
大義說,我真出不去,你慢慢過吧。
大義說完你慢慢過吧,陸鹿就聽見電話里傳來別人喊,高連長!大義答,來了,電話里就是電流的聲音了。
陸鹿看看頭頂?shù)奶?,看看對面的車站,再看看胸前的奶水,她決定拼命也要過去。八一的哭聲就在耳邊響起來了。她決定跟著別人過。這時恰有3個小學生走了過來。
陸鹿說,小朋友,你們愿意做一件好事嗎?
小學生甲說,愿意。
乙說,是什么事?
陸鹿說,扶著我過馬路。
丙說,你又不是老奶奶。
陸鹿說,我還不如老奶奶呢。我的腿瘸。
3個小孩答應了,他們四個手拉著手,像一只鮮艷的船,滑進了滾滾的車流……
現(xiàn)在,陸鹿又停在了昨天的困難里。這個困難還在這里等著她。這個困難像個怪物的頭,砍掉了就又長出來。不能給大義打電話了,他不理解自己的困難,他甚至認為自己在撒嬌。她看了看,今天連3個鮮艷的小學生也沒有了,這可怎么過呢?看看衣服,奶水又把它們浸透了。早上在胸罩里墊了8層紗布也沒擋住。奶水也有生物鐘呢,到了時間,自己主動就擰開了開關。陸鹿站在路邊,等著兩邊都沒有車開過來的情況出現(xiàn)。這樣的機會是很難出現(xiàn)的,總是差那么一點點。最后,走過來一位白發(fā)老先生。陸鹿忙走過去說,我扶您過馬路吧。老先生說,不用扶,我能過。陸鹿說,可是我不能過。老人說,你怎么了?陸鹿說,我害怕汽車。我看哪一輛都是向我開過來。我擔心司機會操作失誤。老人說,沒事,跟我走。我看它們敢往身上撞?陸鹿拽著老人的衣袖膽戰(zhàn)心驚地過去了。
第三天早上,陸鹿5點多就醒了。她從來都是睡不夠的。醒這么早是心里有事,不踏實。她推了推身邊的大義,今天不想上班了,我想請假。大義沒醒透,但他聽清了陸鹿的話,多好的班不上,現(xiàn)在多少人沒班上。陸鹿說,再上下去,我肯定得死在馬路上。怕什么會來什么的。如果不怕,那沒事。一怕,就得警惕了。這幾天,早上一到單位,我就想,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回得去?這時大義醒透了,他側過臉,睜開了眼睛,你怎么有這種想法?這可是精神病想法。你這么想幾天了?陸鹿說,從上班第二天就這樣想,她也翻了個身,把臉對著他說,你們團長跟我們局長不是老鄉(xiāng)加戰(zhàn)友嗎?你通過團長再給我請兩個月假吧。我實在不行了??赡苁且驗楹⒆有?。等斷奶了,我可能就好了。再說,去掉保姆工資、路費,我這班等于沒上。孩子還遭罪。咱不在家,孩子又不會說話,誰知道保姆是怎么看孩子的?鄰居麗萍跟我說,總能聽見八一哭??偰苈犚姲艘豢?,這句話起了作用,大義說,那請假。
假真的就請下來了。給保姆開了半個月的工資,陸鹿就又回到了休產(chǎn)假的好日子。191團的家屬院很寬敞,白天都沒有幾個人。一輛汽車也沒有。大柳樹在墻下安靜地站著,風吹來,它也只動一動枝條。這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牢靠、穩(wěn)定,沒有任何危險,讓陸鹿放心。
二
上午10點多,陸鹿抱著八一回到了樓上。他們是9點下樓的。院子里的小孩都上學去了,連學齡前的都去了幼兒園,因此那柳樹下的秋千就是靜止的,風只推動了最軟的樹梢。陸鹿抱著八一在秋千上悠蕩,從9點一直悠蕩到了10點。他們從樹蔭里滑翔出來,遇到了陽光,陽光像是一種物質(zhì),把他們推回到樹蔭里。樹蔭也很有力量,很快地把秋千再推出去……八一被這樣搖困了,他睡著了。陸鹿就抱著他回到了樓上的屋子里。
陸鹿把八一平放到床上,又一邊放一只枕頭,夾他在中間,這樣他醒了,也動不了,就掉不到地上去。她口渴了,放好孩子就到廚房燒水。廚房在走廊的北面,與臥室隔著兩道門,一個走廊。水壓不足,半天才接了半壺水。半壺也夠了,擔心床上的孩子。打開煤氣把水壺放上去,就往回走。推開臥室門一看,見八一還是好好地仰面躺著,可是他的手在揮舞著,這說明他已經(jīng)醒了。就在陸鹿從門口往床邊走的那幾秒里,睡醒的八一給他媽媽表演了一個節(jié)目:他的道具是他的尿液。水柱從兩腿中間射出來,在身體上方劃成一個圓弧,最后落點在自己的臉上。陸鹿的做法是,孩子尿尿的時候不要驚動他,尿到什么上也要讓他尿完再說。她認為小孩也包括大人,在尿尿的時候是很脆弱的,應該保護他。還有,排泄也是有尊嚴的,粗暴打斷,是不道德的。陸鹿站在那里,手里抓著一塊毛巾,等著八一的節(jié)目演完。八一明白臉上突然的流水是自己一手制造的后,就中止了自己的演出。他怕水,尤其怕水流在臉上。每天洗臉他都是要哭的。已經(jīng)洗了四個月的臉,仍沒能克服對水的恐懼。陸鹿一邊快速把他臉上的尿擦凈,一邊就笑——這小家伙,尿了無數(shù)次被子,第一次把自己的臉給尿濕了。
八一開始哭鬧,他餓了。他要吃奶。陸鹿就像母豬似的在八一的身邊趴下了,拿走了一只枕頭。
八一還在吃奶,陸鹿就差不多睡著了。后來她就真睡著了。昨天睡得少,不是睡得晚,半夜讓大義給推醒了。大義說陸鹿啊陸鹿,我睡不著!看見你和八一都睡著了,我就更睡不著了。我覺得咱們仨像賽跑,我被落在了后面。我追不上你們,我感到很絕望。陸鹿說,別碰我,我困。大義說,別那么自私,幫助我一下。誰不求誰呀!陸路就閉著眼睛幫助大義。幫助完了大義,大義就睡著了,陸鹿精神起來了?,F(xiàn)在是大義和八一跑到了前面,陸鹿給甩在了后面,變得一點希望也沒有了。陸鹿漂在黑暗里對睡眠進行總結:睡眠是一種物質(zhì),是一種資源,它不是無窮的,誰占有了它,誰就能睡著。一開始,她搶先占有了它,現(xiàn)在,它又被大義這個強盜搶奪了去;然后,她又對睡眠進行形象思維:睡眠像個鳥似的,一驚動,它就飛走了。在她們家的臥室里,睡眠的鳥一共有兩只。一只落在八一的頭上,另一只陸鹿和大義共用。它先落到陸鹿的枝條上,因為她的枝條安靜。大義想著他的油庫、軍車保養(yǎng),師部檢查的結果,因此他的枝條就一直晃動?,F(xiàn)在,陸鹿被大義人為地搖晃了,那鳥就飛走了。陸鹿一會去衛(wèi)生間,一會又喝水,半天也靜止不下來。睡不著她也不慌張,可以白天補。大義白天像個通了電的機器,得一直轟鳴著轉(zhuǎn)到天黑。讓給他也是合理的。
現(xiàn)在,上午10點,她睡著了。兩只睡眠鳥,八一一只,她一只。
半個小時后,她突然睜開眼睛,看見屋子里的煙像一支悄悄潛入的部隊,士兵們已經(jīng)占領了她的臥室。陸鹿推開門就往廚房跑。走廊里是煙霧的主力。捂著口鼻沖進能見度很低的廚房,迅速關了火,又推開廚房和走廊里的所有窗子……臥室的煙不多,一會就被外面的空氣置換完了。
八一還沒醒。陸鹿坐在椅子上,心狂跳不止。多懸??!如果不醒,自己和八一就可能永遠不醒了?;馃虽X質(zhì)水壺,高溫液體點著了下面的木桌,木桌著了后點著了木質(zhì)門窗,門窗著了后,煤氣罐就在高溫里準備爆炸了……演繹完了被她及時撲滅的火災現(xiàn)場,陸鹿嚇得內(nèi)衣都濕透了。她站起來,小心翼翼打開門,煙已經(jīng)散得差不多了,但那些金屬發(fā)出的煙味還不肯走。它們附著在墻上、門上、玻璃上,暖氣管子上。它們像是受到了驚嚇從家里跑出的孩子,它們躲在附近,一旦家里歸于平靜,它們就會回來。這時,陸鹿才敢看那個已經(jīng)燒黑了的鋁水壺。水壺矮了下去,像是泥塑遇到了水。
午飯后,八一就又睡著了。八一睡著了后,屋子里很靜,空間也像是增大了。陸鹿把左胳膊從八一的頭下面抽出來,坐到了床頭柜上。她背靠東墻,房間里的一切就都在她的眼里。她從自己坐著的那個點出發(fā),一寸一寸地搜查自己的生活空間:床、衣柜、八一的床、門、椅子、桌子、木屐,沒有了,但這些也足夠了,它們都是木頭!是干燥的木頭!是上面還涂了一層油的木頭!是能燃燒的木頭!陸鹿站起來,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最后坐到了窗臺上。她的目光又出發(fā)了,像個身在窗外,向屋子里窺探的局外人:被子、衣服、鞋子、枕頭、窗簾,夠了,這些也夠了。這些針織品,這些由危險的棉花喬裝的物品,它們是多么愛燃燒?。∷龔拇芭_上下來,坐到八一的身邊,摸著八一露在外面的一只小手,她自言自語:這屋子可真像個灶膛??!木頭、引燃木頭的茅草,一樣都不缺。還有,自己和八一,是兩只等待烤熟的地瓜!原來一直和孩子生活在一堆易燃易爆物品的中間!
把自己的住所用一個新角度翻看了一遍后,八一還沒醒。八一可真像一只地瓜??!現(xiàn)在,自己這只地瓜是清醒了,得想辦法拯救八一這只天真嗜睡的地瓜。
既然任何一個屋子都是木材充足的待燃灶膛,那么,在屋子燒起來時迅速逃生就是重要的。那么關鍵是逃生的方法。要事先就把方法想好。等火著起來現(xiàn)想那就來不急了。急中不一定能生出智來。生智也像生豆芽一樣。她想,火最有可能從廚房著起來,往往發(fā)覺的時候門已經(jīng)燙手,下樓的路已經(jīng)沒有了。最后只剩下了窗戶。陸鹿來到窗前。她無數(shù)次地來到窗前,看下面的柳樹還有游戲的孩子??创罅x回來了沒有,看他上班去的背影。今天,她的眼里沒有柳樹了,她的眼里是一些數(shù)字。她的目光立刻成了直尺,量出了窗口距地面的高度。2樓,還好,到地面不會超過6米,但這樣跳下去也是要摔傷的,況且還要抱著八一。不行,得借助一個下降的工具。她的思維很平常,因為她想到了梯子。哪有這么高的梯子啊!而且,窗口總是搭著一架梯子是十分怪異的。雖然這是個必要的準備,但也不能做得太明目張膽,還是要本著盡可能秘密的原則,然后她想到了繩子。想到繩子后,她立刻覺得這個主意好。繩子其實就是梯子。它有梯子的一切功能,卻沒有梯子的弱點。繩子可以收縮,可以變形,變成一個團,也就是變成一個點。小的東西容易藏匿,它多像那個金箍棒??!回頭看了一眼八一后,她的思路又前進了一步:再有一個筐,把八一放在里面。比摩西的那個籃子結實點,關鍵的要有提手,好把繩子拴在上面?;@子雖然不能像繩子一樣隱身,但裝上幾個雞蛋它就是日用品了。這也是很好的藏匿,差不多是最好的藏匿了。它可以毫無爭議地在日常生活里安放,拯救八一的目的可以被很好地隱藏。它像個隱身英雄,像個臥底。
一條繩子,一個籃子,完美的組合。這兩樣東西是多么的常見??!我要找到它們,準備好。時刻準備著!讓它們以日用品的身份來到自己和八一的身邊!
還不到10分鐘,必須的繩子先找到了。它在衣柜里,更具體點是在大義的皮箱里。皮箱上沒有鎖,她從里面找到了繩子,一條軍用行李繩。它被盤成一團,綠色的,像條冬眠的蛇。原先,剛結婚時,這個箱子是鎖著的。結婚第三天,陸鹿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箱子上的鎖。在她的婚姻里,這個鎖著的箱子,像扎進她生活里的一根刺。她說,怎么,你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可什么都交代了。說了兩次后,大義就打開了箱子,并把鑰匙從開著的窗子扔了出去。陸鹿打開箱子一看,一支笛子、一條領帶、兩個軍用腰帶、撲火軍功章……還有一個褐色日記本。以為秘密全在這里,在文字帷幕的后面。結果記錄的是軍校早上吃什么飯,晚上吃什么飯,發(fā)新軍裝的型號,作訓課成績……有一點意思的是一天早上,出早操回來,全宿舍8個男生用一條軟尺量自己生殖器的周長和高。然后他們把自己的尺度報出來,然后進行排名。大義在這里寫道:我排第三。想不到個子最矮的劉余慶排第一。陸鹿看完整本日記對大義說,想不到你是一張白紙,而且是這么白的白紙。大義紅了臉說,誰是白紙?紅紙、綠紙都被我銷毀了。這是一條結實的繩子,很理想。陸鹿把它拿在手里,抓住一頭,讓它從窗口翻滾出去。剛好夠長。這事可真順利。做事順利她就認為做這件事是正確的,是暗合天意的。接下來是找籃子。籃子不用找,她知道家里沒有,但她知道哪里有。見八一還睡著,就找來一樓張連長的家屬麗萍幫自己看一會孩子。陸鹿對麗萍說,我出去買點菜。
一到露天菜市場,陸鹿就看見在一個電線桿子下面坐著個老頭兒,他守著一個柳條籃子。走到跟前,看見籃子里有半籃黃瓜。陸鹿就在那個柳條筐面前蹲了下來。陸鹿說,大爺,多少錢一斤???老頭說5毛錢。陸鹿說,那都包了呢?老頭說,那也5毛。然后又說,這黃瓜是我自己種的,沒上化肥。你就買吧。陸鹿摸了摸筐的提手,說,大爺,這個筐能裝多少斤黃瓜?老頭說,三四十斤沒問題。她又問,這個筐結實嗎?老頭說,結實。剛編的,新的。陸鹿說,大爺,這些黃瓜我都買了。老頭就開始用稱稱。一共是8斤半。老頭說,算8斤。陸鹿說,大爺,我用什么拿呀?這么多黃瓜。你的塑料袋那么小。說完把目光落在柳條筐上。老頭說,我去給你找一個大一點的塑料袋。陸鹿急忙說,不用,把這個籃子也給我吧!我買。老頭說,我光賣黃瓜不賣筐。陸鹿拿出20元錢給了老頭。老頭接過錢說,編筐可費勁了。陸鹿一邊說謝謝,一邊把剛拿出來的黃瓜往筐里裝。臨走,陸鹿問,大爺,這個筐裝一個16斤重的孩子沒問題吧?老頭看著陸鹿,這我可不知道。
回來后,陸鹿把黃瓜分給了麗萍一部分。自己哪吃得完?再說是哺乳期,不敢多吃生冷的東西。這么快就把繩子和籃子找齊了,她很高興。心里踏實了。房子著火了,她不害怕了,她已準備好了退路。
八一是睡夠了。他咿咿呀呀地想跟陸鹿說話。陸鹿把剩下的黃瓜放到冰箱里,籃子里鋪好了一條小毛毯。她把八一放了進去?;@子雖然足夠大,但八一的半截腿和腳還是懸在了籃子的外面。這沒關系,八一的重心全在籃子里。陸鹿站起來,用一只手抓住提手,一用力,籃子就離開了床。陸鹿堅持著讓籃子懸在半空。時間長一些,才能檢驗這個籃子是否勁得住八一。懸了有20秒,籃子沒有發(fā)出嘎嘎呀呀的疲憊之聲。她又往里放了一個很重的米心枕頭,籃子仍然一聲不吭。陸鹿放下籃子,坐下來,對籃子的技術檢驗算是結束了。這時八一掙扎著想出來。她推著籃子,籃子就搖晃了起來,八一就安靜了。她不停地搖晃籃子,發(fā)現(xiàn)它可以當搖籃使。
下午,做晚飯的時候,八一又困了。陸鹿把他喂飽了,然后放到了柳條筐里。她左搖搖右搖搖,八一就睡著了。陸鹿把籃子放到床的正中間,又用枕頭在床邊壘起一道堤,然后去廚房做晚飯。她一邊忙著,一邊聽著臥室里的動靜。
5點多,大義回來了,他先進了臥室,脫了外衣后來到廚房,在陸鹿的身后說,你可真能作妖??!陸鹿說,我又怎么了?大義說,你把孩子放土籃子里干啥?陸鹿說,怎么是土籃?是我剛給他買的搖籃。大義說,你可別蒙我了,你家搖籃是圓形的?你看把八一倭的,時間長了得長成羅鍋。陸鹿停下了炒菜的手,回頭說,那你快把他拿出來,我沒想到這里。大義說,你都想到哪里了,誰也不知道,說完就去臥室了。一會陸鹿就聽見八一的哭聲,她急忙跑回臥室,見大義兩手托著八一,八一生氣地大哭。陸鹿接過孩子,飯菜都好了,你去吃吧。吃完了替換我。
八一吃到了奶,立刻就不哭了。陸鹿的手在八一的后背摸到了一些起伏,撩開衣服一看,原來是筐上的花紋已經(jīng)被他拓印了下來。
吃完晚飯,陸鹿抱著八一下樓了,她要到軍人服務社去買個水壺。她需要一把新水壺。軍人服務社離她家不遠,穿過軍人俱樂部的廣場就是了。服務社的士兵問,你買什么?陸鹿把孩子換到另一個胳膊說,水壺。士兵轉(zhuǎn)身從貨架的最底層拎出來一把銀白色的水壺,放到陸鹿面前的玻璃柜臺上。陸鹿用一只手打開蓋往里看了看,這個水壺水開了自己能叫嗎?士兵說,這個不能,有能叫的,比這個貴。陸鹿把蓋子蓋好,把它往士兵面前推了推,那你給我拿能叫的。士兵拿來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水壺,陸鹿又打開蓋子往里看。士兵說,能叫的機關在蓋上。陸鹿看著壺蓋,它真能叫嗎?士兵說,真能。她又問,那隔兩道門能聽見嗎?士兵說,能。陸鹿又問,那睡著了,又隔兩道門能聽見嗎?士兵開始眨眼睛,他不知應該怎樣回答了。陸鹿笑了說,就買這個了。要是它不叫,我給你送回來。找錢時剩了六元零錢,陸鹿就讓士兵拿了六元錢的雞蛋。
陸鹿左手抱著孩子,右手拎著水壺。水壺里裝著3斤雞蛋。3斤雞蛋就幾乎把那個水壺給裝滿了。
走到俱樂部廣場的一半,陸鹿的胳膊就酸了。平時抱孩子,都是兩個胳膊倒班,現(xiàn)在,另一條胳膊拎著雞蛋。她努力堅持著,看見前面一棵松樹,她想走到松樹那就把雞蛋放地上休息一下。等走到松樹那里,忽然想起,新的東西是不能沾上泥土的,這是她媽告訴她的,并且她媽也一直這么做的。在松樹下站了2秒,陸鹿就有了辦法:水壺是新的不能沾土,那自己又不是新的,不是可以沾土嗎?于是她就在松樹下坐了下來。她把八一放到左腿上,用左手箍著他的腰。他還不會坐著,得6個月才能,但在后背給他足夠的支撐就可以坐一小會兒;把水壺放右腿上。水壺也需要扶著。水壺的底是平的,可是她的大腿是圓的。水壺里裝著雞蛋,它們也是非常脆弱的。她就用右手扶著水壺。這樣,陸鹿雖然坐在那里,是一個休息的姿勢,可是她基本上沒得到很好的休息。她的兩只手,還在緊張地工作著,還在堅守著崗位,而她承載的重量仍還負載在她的身體上。坐了還不到5分鐘,院子里的有線廣播,突然咔咔咔地響了幾聲,接著就響起了集合號。陸鹿覺得這個號聲很刺耳,很不對。這個時間是應該吹晚餐號的。是不是弄錯了?陸鹿感到弄錯的可能性不大,應該是有緊急任務了。她站起來,重新抱起八一,拎起雞蛋,往家走。
一進臥室見大義正在屋子里忙:被子已被他疊成豆腐塊了;毛巾、牙刷什么的已塞進背包。見陸鹿進來忙問,你看見我的行李繩了嗎?陸鹿把孩子放到床上,說沒看見。大義就繼續(xù)找。他這樣找是很容易找到的。陸鹿悄悄走到窗前,把那個花盆給擋在了身后。大義說,你可真可疑??!一把拉過陸鹿,拿起了那個倒扣著的花盆,陸鹿回身就搶他已經(jīng)抓在手里的繩子。大義像是揮了一下胳膊,陸鹿就摔倒了。大義幾下子就捆好了他的行李,拎起就往外走。外面,第二遍集合號已經(jīng)吹響了。陸鹿坐在地上,開始哭。八一聽見媽媽哭,他也跟著哭。八一的哭聲是很嘹亮的,一度壓住了廣播里的軍號。大義全然不顧,奪門往外走。陸鹿沖著大義的后背和他背上四方的行李喊:房子著火了怎么辦?!大義頭也沒回:著什么火?發(fā)大水了!
哪里發(fā)大水了???陸鹿立刻終止了她的哭泣,站起來推開窗子向外喊。她這是問大義,但大義走得快,已經(jīng)出了院子,沒有聽到。但是陸鹿的問題沒有落到院子里的草地上,問題像一只出界的球,被一個過路人接住了:藍旗。是對面樓的郭營長拎著行李從樓里出來。他一出來,迎面就碰上了陸鹿的問題,他以為問他。 藍旗城離黃旗城是很近的,不到100里??!那水是沒有什么組織紀律性的,它能淹了藍旗,就不能淹黃旗嗎?
八一在床上繼續(xù)哭。他是因為媽媽哭才哭的?,F(xiàn)在,媽媽停下來不哭了,他卻停不下來了。他一邊哭一邊就把被子給尿了。陸鹿把八一抱起來,看見八一留在花被子上的尿跡。他正好把一朵碩大的牡丹花給尿濕了。這朵濕透了的花看上去突然鮮艷了起來。這朵濕透了的花多像一個城市的平面圖??!多像浸在大水中的藍旗城啊!
晚上,陸鹿看到了本省新聞。果然,頭條就是藍旗大水的報道。畫面上,水已經(jīng)淹到4樓了。5樓6樓的窗口,擠滿了等待救援的居民。他們向水面上的船招手。而那只駛進畫面的船已經(jīng)坐滿了災民。陸鹿看見船上還掛著一串串紅燈籠,認出這是靜湖的游船。如果不看船的背景(那些浸在水里的樓房),不聽語言旁白,那么,這條船多像在游山玩水啊!新聞的第二條就是一個大會的會場,這時,廚房里想起了汽笛的鳴叫聲——嗚——像防空警報。一瞬間,陸鹿覺得像到了戰(zhàn)爭年代。
三
第二天上午,八一睡著了后,陸鹿找來麗萍幫她看一會孩子,她要上街買些日用品。麗萍從新站來探親,整天沒事,她是很愿意幫陸鹿看孩子的。她的肚子里也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在自己孩子出生前,幫別人看孩子是實習了,是做見習母親。軍營都在城市的邊上,地炮191團在黃旗城東。48路公共汽車在這里是它的終點也是它的起點。得到市中心去,到商店最多的地方去。不斷的有人上車,很少有人下車??磥泶蠖鄶?shù)人都是要到城市的中心去。5、6站之后,開始有人下車了,這說明車子已經(jīng)進入城市的中心地段。應該在哪一站下車呢?陸鹿決定問鄰座。問之前,她猶豫了一站地。陸鹿為自己的那個問題害羞,怕看到一個與自己無冤無仇的人被自己的這個問題難住。最后,她的“在哪可以買到救生筏?”的問題就成了這種樣子:“先生,你知道哪里有體育或野外用品商店嗎?”他看了她一眼,又看車外向后滑動的各種招牌,說好像沒有這樣的商店,過了幾秒,他又說,有一家漁具商店在北大街。她于是就在北大街下車了,再不下車就要開到城西的火車站了。一下車就看見了那家波濤漁具商店。她知道這里肯定沒有救生筏,但它與救生筏的距離應該是比較近的。她的目光從長長短短的釣魚竿上掃過,落到店員的身上。店員是位老先生。頭發(fā)白得很純凈,臉色很好。她覺得這位老先生應該什么都知道。就把問題直接拿了出來,并在心里滿充了希望。白發(fā)老先生垂下目光想了一下,然后對她搖了搖頭。陸鹿轉(zhuǎn)身離開,這么老的人都不知道,那就沒人能知道了。她不打算問任何人了。自己就在街上找吧。老先生在她的身后說,我這有游泳圈,還有救生衣,你要嗎?陸鹿停住,走回來說,我看看。看完了她買了三個游泳圈,兩件救生衣。救生衣一件中號的,一件小號的。中號的給自己,小號的給八一。大義不用陸鹿操心。大義不是她的,大義是國家的,是組織的。走著走著,就走到了江邊。金城一號停在碼頭的泊位上。陸鹿不奢望能有這樣一艘大船,她只要一只很小的救生筏——它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縮至最小,在陰雨連綿洪水突發(fā)時突然現(xiàn)身。它要像一把雨傘似的,天晴時收攏立正,安心且不動聲色地呆在角落里;下雨的時候,甚至雷聲剛剛滾過來,它就要做好準備,然后在大雨中成為一個英雄。她在江邊站了一會兒,她知道在這里無法獲得需要的東西。她是想看一看船,看一看水,看一看水在沒發(fā)怒時的溫柔樣子。陸鹿知道這些平靜的水就要奔跑起來了,就要跳起舞來啦!
晚上,給八一的例行洗澡工作在方式上發(fā)生了改革。水還是主要工具,不同的是水盆。陸鹿找來了一個能容下一個大人的塑料水盆。從今天開始,八一的洗澡不再是單純的清潔行動,要加進游泳訓練的內(nèi)容。
陸鹿把八一的衣服脫光后,套上了一個綠色游泳圈。把他垂直放進水里。他的腰以下部分就全在水里了。這是開始,陸鹿的目的是通過訓練把八一的全部放進水里。最終的目的是:看見水不恐懼,并能夠在身處水的包圍中維持住用肺呼吸的基本生命活動。
陸鹿一邊撩動著八一身邊的水,一邊對啊啊歡叫的孩子說,寶貝,學習做一條大魚吧!
這是第一天,第一天不用完成什么,只要知道今天的水很多就可以了,感覺到今天跟昨天一點都不一樣就可以了。
八一在水里勤奮地蹬著小腿,他什么都感覺到了,尤其是今天和昨天的不同。
五天后,陸鹿的丈夫大義回來了。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整個191團都回來了。在大義走進家門前時,陸鹿已經(jīng)躺下了。她聽到無數(shù)輛汽車碾軋路面的聲音,還有頭的四周彌漫的腳步聲。她感到自己被連綿的腳步聲托舉了起來,然后停留在高處。陸鹿想軍用行李繩也回來了。陸鹿打開一只燈,坐了起來。她突然有了精神。她想知道發(fā)了洪水的城市是什么樣子的。于是她就采訪了剛進家門的高連長。大義先不說話,快速地脫掉沾著泥土的作訓服,然后直直地躺在床上。他說,這些天就沒躺著睡過覺,身體總是直角,然后他說,你剛才問什么來著?陸鹿就又重復一遍第一個問題。大義說,我們沒有進城,一直在城外公路邊待命。陸鹿的第二個問題:那你什么也沒看到嗎?大義說,就看到一些災民被運走了。陸鹿的第三個問題:那些災民是怎么從城里出來的?大義說,是舟橋部隊從城里往外運,我們的汽車再把他們送到附近的村子。我們團只有汽車連在這次救災中起了作用。我們就是在那等著。陸鹿的第四個問題:舟橋部隊有多少只船?城里幾十萬人,多少天才能運完?大義說,除了舟橋部隊的船還有大量的民用船。靜湖的旅游船都調(diào)運過去了。陸鹿的第五個問題:死人了嗎?多少?大義說,不知道,別瞎問,然后他就差不多睡著了。
這就是陸鹿對藍旗城大洪水的了解。船停留在了陸鹿的眼前。她歸納總結后對直挺挺的大義說,洪水中的英雄其實是船。
藍旗的洪水退下去后,陸鹿心里的洪水一直沒有退路。9月,大義又急匆匆地從連里回來了。他先把牙刷、毛巾什么的往一個小包里塞,然后又疊軍用被。陸鹿說你干啥呀?哪又發(fā)洪水了?他說還老發(fā)洪水,打靶。陸鹿說上哪打?他說內(nèi)蒙。你可別跟別人說??!這是軍事機密。說完他就又找不到他的行李繩了。陸鹿說不知道。他又到床下的鞋里去找;到花盆的下面去找。他站起身,頭上開始冒汗,第一遍集合號已經(jīng)吹響了??煺f,藏哪啦?陸鹿說不知道。她坐在被子上,坐在被子下面的枕頭上。她抱著孩子一同坐在那團綠色的軍用行李繩上。他在她的坐姿里發(fā)現(xiàn)了馬腳。他說你的姿勢真可疑??!伸出他的長胳膊,把陸鹿拉下來,把陸鹿和孩子一同拉下來。她倒在床上,八一開始哭。他從父親的臉上看出發(fā)生什么大事情了。大義很快就在陸鹿的枕頭里那些蕎麥皮中找到了他的行李繩。在第二遍集合號吹響之前,他一切準備就緒,邁開他的長腿,向一條長龍似的蓋著綠草網(wǎng)的汽車跑去。
房子要是著火了怎么辦?寶貝!我們現(xiàn)在光剩下了籃子?;馂闹械挠⑿燮鋵嵤且粭l結實的繩子!陸鹿坐在床上,絮絮叨叨地對不會說話的八一說。八一現(xiàn)在已經(jīng)學會了在一個大洗澡盆里游泳,他還不會在一個突然的火海中逃生。
直到發(fā)現(xiàn)了那些潮濕的木板,陸鹿的心情才從失去繩子的陰霾中走出來。上午她拿著一只木凳,坐在尉官宿舍院子里曬太陽。醫(yī)生說她缺鈣,讓經(jīng)常曬一曬。手里拿著家里的那串鑰匙,她把那串鑰匙像念珠似的按順時針數(shù)。數(shù)到一個很小的白色鑰匙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它對應的是家里的哪個門。在黑暗的走廊里,她找到了與廚房相鄰的一個帶明鎖的木門。試著把那把鑰匙插進去。隨著一個很輕的聲音,那個灰色的永固牌鎖順利地彈開了。她高興起來,曬太陽時的灰暗心情在那把鎖輕微的彈起聲音里來到了黎明。毫無疑問,這個房間是屬于她的。那串鑰匙是團里后勤房管處發(fā)的。那些鑰匙能打開多少個門,那么你家的空間就多大。這是191團的規(guī)定。一年前,當她打開兩個臥室的門,又打開廚房的門后,就投入到對這些50年代的房子的收拾整理工作中。然后又把單位的幾個鑰匙同家里的鑰匙串在了一塊。那把白色的小鑰匙就這樣被淹沒在眾多的鑰匙的海洋中了。
首先陸鹿聞到了霉味,然后從打開的門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見。在墻上找燈的開關,沒有。她就把手伸進去摸:往左摸到了木板,往右又摸到了木板。幾分鐘后,她開始能看見這個門里的東西。里面的空間很小,不到兩平方。里面只有幾塊立著放的木板。這里應該是個小儲藏間。木板寬約30厘米,長約150厘米。厚度不超過4厘米。她不知道它們是什么木質(zhì)的,但它們是很規(guī)矩的木板。站在新發(fā)現(xiàn)的儲藏間的門口,制作一只木船的想法從心底浮到了最上面。這些木板足夠了。她把那些潮濕的木板一塊一塊地往院子里搬,往滾燙的正午的太陽下面搬。這些木板已經(jīng)多少年沒有見過太陽了?昨天它們的任何一個的夢境里都不可能有太陽。它們一定已經(jīng)忘記了太陽,忘記了這個世界上還有光。兩個小時后,她又把它們都翻了一個身。我要把它們都曬成輕盈的木板,做成船后涂上一層油漆。那么我的木船就是鳥那中空的骨頭,是魚肚子里的那個氣囊,她對自己說。晚上的時候,她把那些木板都收了回來。它們輕了很多。它們身體里的水汽都順著光線爬到天上去了。木板們快樂了。輕了就快樂了。睡覺的時候,她還在想那些木板。突然一個重要的問題出現(xiàn)了:這些木板屬于我嗎?我可以用它們制作一只木船嗎?它們的主人是誰?這套房子的上一任主人是誰?他是忘記了他的木板還是遺棄了他的木板?她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回答這些問題,一切都得等高連長回來。
半個月后,高連長打靶歸來。他給陸鹿帶回來一塑料桶蜂蜜,他說是在山區(qū)路邊買的,然后他又從背包里拿出了一團新的軍用行李繩。他把繩子扔進她的懷里,把半個月都沒刮的臉湊過來,看著她的臉說,你為什么要一團這樣的繩子?她感到在這半個月里,他除了消耗炮彈,就是在琢磨這個問題??粗曰蟮哪?,她的心突然軟了下來,就決定對他撒謊,說一個他認為合理的理由。她說,我在廚房煮飯的時候,怕你兒子會摔下床去,我就背著他。用這個繩子把我們倆捆在一起。因為這個繩子是很寬的,勒不疼他。這個繩子是咱們家的日用品。我需要它。他從她的面前直起腰,早說呀!她把他拉到了那個門前:這些木板是誰的?他說不知道。那這房子上一任主人是誰?他說是宮營長。不過那宮營長已經(jīng)轉(zhuǎn)業(yè)回湖南了。陸鹿說那這些木板我們能使用嗎?大義說你要用它們干啥?陸鹿說做一只木船。大義說做木船干啥?陸鹿說發(fā)洪水時好用。大義說,陸鹿,你可真有點不正常,說完還憂心忡忡地看著陸鹿的臉。陸鹿堅持問這些木板是不是我們的?大義說,可以說是我們的,不過它們沒什么用處。我們又不需要柴火。
兩天后就是休息日,而且是個大晴天。早上一睜開眼睛陸鹿就很興奮。她問身邊的大義,高連長,你今天休不?大義說不休,去蓮花街搞軍民共建。
大義走了后,陸鹿用一條大圍巾把孩子固定在了后背上。她沒給他帶帽子,讓陽光曬一曬,他也缺鈣。從儲藏室到院子,她往返了6次,把那些木板都搬了出來。今天的目的不是晾曬它們,而是把它們從一個一個獨立的木板組合成一條已經(jīng)在她心里形成很久的一條木船。
鋸子、刨子、釘子、錘子、膠水、油漆,都已偷偷地準備好了。首先,應該把木板鋸成船幫和船底的形狀。用粉筆在木板上畫好線后,陸鹿拿起了鋸子。事情比想的難度要大得多。她在這第一個環(huán)節(jié)就受到了阻礙,她鋸不開那木板。把鋸子拉回來后,推不回去;用力推出去了,又拉不回來。弄了有一小時,全身是汗了,才把一塊木板鋸了不到一厘米深。這樣下去,整個一天也鋸不好一塊木板。還要刨光、粘合,等等。這時,她感到自己無力把這件事完成。可是這件事情必須完成。靜湖的水已經(jīng)被囚禁了多少年了,水位早就在黃旗城的頭頂了。如果大壩壞了,或被破壞了,黃旗頃刻就會成為水下宮殿。那些被囚禁了多年的水,會像越獄的罪犯一樣向著下游的城市狂奔而來。那些久居山野的水,會滯留在繁華的城市里遲遲不愿離開。它們沒進過電影院,沒進過自唱酒吧,它們要坐下來嘗一嘗咖啡,要到商場看一看時裝……在這么無賴的洪水面前,如果連一只船都沒有,后果不堪設想。陸鹿低頭看腳邊那些散落的木工工具,腦子里在想辦法。大義的圖像在她的眼前一出現(xiàn),立刻就被她推倒了。他倒是能鋸動這些木頭,但是他會問為什么。他在行動前要把目的擺放好。而且,這個目的必須是他認為合理的。而做一只木船以備還在想象階段的洪水,這個目的在大義看來不但不合理,而且荒謬。他不但不會幫助她鋸木板,還會阻止她做下去。她的行為在他正常的眼里越來越怪異。他要是本著對她負責,病向淺中醫(yī)的原則,沒準就會把她送進精神病院。造船的事是一點也不能讓他知道的。陸鹿對大義有足夠的了解和警惕。陸鹿的第二個辦法出現(xiàn)了,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街上找活干的木工。
陸鹿背著孩子上街了。想不到的是木工很好找。他們總是站在最顯眼的地方。在軍民路的十字路口,一排有十幾個民工。有水暖工,有瓦工、有木工,還有什么技術含量也沒有的力工。她直奔那三個坐在一塊的木工。他們不在牌子上寫好“木工”兩個字,他們帶著工具箱。工具箱打開著。那些鋸子、刨子等等都擺在那里,表明了主人的身份。她在那個最大的工具箱邊停住了。他們也圍了過來。他們都問什么活。陸鹿說做個小木船。他們沒問為什么做那東西。他們跟大義的思路完全不同。他們不問為什么,他們問給多少工錢。陸鹿說我不知道應該給多少工錢,你們說個價吧。其中一個臉色枯黃的高個子木工說,多大船?陸鹿用胳膊比劃了一下。他說一個人得一個工。她問一個工是什么意思?他說就是一個人干一天。她說你說個價吧。他說70,她說不能少了嗎?他說不能。陸鹿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皮鞋,抬頭說行。她想換季的皮鞋就不買了,舊的再穿一個秋天吧。陸鹿又說,但得天黑前干完。那人笑了,能快誰還不快,又不是按時間給工錢。另外兩個沒怎么說話的木工開始往后靠,他們后邊是一棵大柳樹,你去吧,老孫,我們哥倆再等會兒。老孫就回頭笑著說,那我先走一步了,說完他就在地上拿起了那個最大的工具箱。
老孫的工具竟然都是電的。他基本上不用什么力氣。轉(zhuǎn)眼間他就把那些木板鋸成了一條船的零件。又一塊一塊地刨光。那木頭上的花紋清晰地浮現(xiàn)了出來。陸鹿說孫師傅,你喝水嗎?他說喝。她就從冰箱里拿出一罐可樂。他看了一眼說我不喝這玩意兒。她說那你喝啥?他說涼水就行。她說那你等著我給你燒開。他說不用。她就給他端來一杯自來水。他咕咚就喝完了。喝完了他說這水沒有他家的井水好喝。到下午2點多的時候,船就制作完了。一只非常規(guī)范的船。孫師傅說,再刷一層油就能下水了。陸鹿說刷什么油好。他說什么油都行。多刷幾層。陸鹿看著船特別高興。她的一個理想瞬間就實現(xiàn)了,而且還這么完美。如果她自己做,就算能鋸動那些木頭,也會做得很難看。也許會漏水。心想多虧鋸不動那些木頭,不然就得不到這樣完美的木船。陸鹿把孩子放到船艙里,他還不會爬,只蹬著小腳,胡亂地揮舞著小拳頭。他被太陽照得睜不開眼睛,但是他沒哭。他很喜歡這個新的棲身之所。這個船以后可以當搖籃了。他又出不來,比放床上安全。
陸鹿對孫師傅說,你的手藝可真好!他不謙虛地說,做船這算粗活了,我是做衣柜、桌椅等家具的。陸鹿說,等我做家具的時候找你做。他說那行,說完就在衣袋里找到了一張名片。上面是他的名字:孫向陽。名字下面是他的電話號。她把名片放在衣袋里說,打家具的時候一定找他。他就收拾工具要走了。她把兩盒紅河煙塞給他。他不好意思要。陸鹿說你連午飯都沒吃,活干得又好又快。這煙我們家也沒人抽,你拿去吧。他就收了煙放在上衣口袋里,背起工具箱走了。
孫師傅一走,陸鹿忙脫下鞋,一步跨進船艙里。一到船里,她就蹲下來了,因為站在船上是很危險的。她看著四周,感覺都是水。自己和孩子漂浮在水上。她慢慢坐下來,摸著孩子的一只小腳。這時候,一個問題出現(xiàn)了:光有船還不行,還得有食物,有淡水。她看了看船艙,覺得這個問題很好解決。買一些壓縮食品放在船艙里就可以了。再備好一桶水。水一周換一次。舊的水澆花。想清楚了后,她就在船艙里躺了下來。船艙的寬度不夠她和孩子都平躺下,她就側著身體。陸鹿的心安穩(wěn)下來,覺得什么都不缺了,有了很強的滿足感。陽光的角度在下午3點的時候在一點一點地變小。光線被院子西側的一棵大柳樹擋住了大部分。陸鹿的船正泊在它斑駁的陰影里。陸鹿決定就在船上睡上一覺。孩子已經(jīng)在半小時前睡著了。她閉上眼睛,邁步去追趕已經(jīng)在夢鄉(xiāng)里的孩子。
——我們的船飄了起來。我看見四周一片汪洋。我想這下可完了,怎么這么快就發(fā)洪水了呢,我的船還沒有刷油哇!怎么連一天的時間都不給我呢。我們的船漏水了,一會孩子就在船艙里飄了起來。我奮力往外舀水,我舀水的速度剛好跟進水的量持平,這樣我的船就沒有下沉。我的孩子正快樂地在船艙里游泳,洗澡盆里學的技術用上了。這小子可真是個天才。他一會從船艙的這頭就游到了那頭。一會仰泳,一會蛙泳,他胖乎乎的小腳把水花打得又大又響。我一刻不停地往船艙外舀水,慢一點我的船就下沉一點。我的速度快上來了,我的船在一點一點地上升,這時候,我的孩子從船艙的底下鉆出來,手里握著一條比他小不了多少的紅色鯉魚。他嘎嘎地笑起來。他的笑聲特別像一種鳥。突然我害怕了,他才5個月大,他還不會出聲地笑,這多奇怪啊!多像個不祥之兆??!
她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下雨了,一看身上都濕了,孩子正在哭。急忙把孩子包起來回到了屋子里,然后把船拖到倉房里藏好。
第二天,還是休息日,陸鹿決定上街買餅干、方便面等食品。孩子是不能背在背上了。如果背上背著孩子,手里拎著大包小包,那場面實在不好。把孩子留在家里最好,這樣也可以快去快回。找誰照看一下呢?對了,讓小芳看一會,平時她看見八一總要抱過去親一親,好像很喜歡八一。小芳是張指導員的家屬,從甘肅來探親。肚子里像是5個月的光景。她說嫂子你去吧,不用著急。陸鹿說我把他喂飽,再把他弄睡著再走。他一覺最少也能睡一個多小時。我兩個小時內(nèi)回來。醒了要是哭你就抱他到院子里玩。他愛坐那個秋千。小芳說你放心吧,我從小看我弟弟。我會哄孩子。
差十分鐘11點的時候,陸鹿就回到了家屬院。進院就看了一眼柳樹下面的秋千。前樓軍工老魏的老婆坐在上面織毛衣。可能八一還沒醒。一上樓就聽見小芳在跟八一說話,乖寶寶,阿姨肚子里的是小弟弟還是小妹妹?八一還不會說話,只會咦咦咦……啊啊啊……可是卻聽見八一說——呆呆……呆呆……小芳咯咯地笑起來,對了,八一說對了,是個小呆呆,小呆呆。
從此后,小芳一看見八一就會立刻抱過去,先親臉蛋子兩口,然后就像逼供似的問,八一快說,阿姨肚子里的是小妹妹還是小呆呆?八一就說呆呆呆呆……小芳就咯咯滿意地笑了。
在院子的倉房里,陸鹿的木船里已經(jīng)備好了一大包餅干,還有一些牛肉干,水果干,一桶20斤容量的淡水。一條棉被,然后是大義的一件毛里的軍大衣。又放了幾樣孩子的塑料玩具。救生衣放在被子的下面。如果真的遇到了大水,在里面堅持十天沒有問題。吃的、喝的、保暖的、甚至玩的都有了。就把一大塊軍用苫布蓋在了上面,鎖了門,鑰匙放鎖旁邊的磚縫里。
四
陸鹿有了一條獨立的繩子之后,就把繩子的特殊使命告訴了大義。她不愿意撒謊。他看著得意的陸鹿沒說什么,說也只能說精神病。陸鹿見大義沒批評她就有了實踐一下的熱情。她說,你到樓下等著,我順著繩子滑下去,看看行不行。說完就把繩子的一端系窗臺下的暖氣管上了。大義想到隔壁看一會電視,本已走到了門口,見陸鹿已經(jīng)上了窗臺,幾步?jīng)_過來,一把拉下她,你病得可不輕!同時照著陸鹿的臉就是一巴掌。他這一巴掌可不是打人,而是治病的偏方。他媽就說,人要是魔怔了,冷不防打一巴掌,就能打過來。打完之后,大義就觀察療效。陸鹿捂住被打的臉,開始哭。在哭之前,下面一腳踢過去。大義敏捷地后跳,沒踢到。陸鹿開始哭。也不知道是因為挨打還是因為還手失敗。大義心里有底了。能哭問題就不大。瘋子是不哭的。瘋子的主要表情是笑。
由于大義的干擾,在火災發(fā)生前,陸鹿沒能進行一次實際演練。
在繩子、籃子、木船、救生衣都有了之后,對付無情的水火的工具都有了之后,陸鹿平靜了下來。她感到安全了,自己安全了,八一安全了。至于大義,是不用她操心的。在八一睡著了后,她跟同樓的一些家屬學會了打麻將。她有了游戲的心情。陸鹿手生,但一玩就贏。
她的牌友基本是固定的:樓下麗萍,隔壁王連長家屬陸嫚,前樓郭營長家屬二麗。
陸鹿愿意坐二麗的下家。只要坐在二麗的下家她就一定贏。二麗很能給陸鹿帶牌。如果上家是麗萍、陸嫚她也不一定輸,可那就沒準了。
二麗說,今天在我家玩吧。陸鹿說,八一醒了我聽不見。二麗說,你把八一抱過來。在你家玩我總輸。陸鹿說行,在你家。再輸就別怨地方。二麗說,在我家我肯定贏。我有預感。
不到十分鐘,四個人就在二麗家客廳聚齊了。陸鹿抱著八一,說你們先調(diào)風,我把八一弄睡著,說完把八一抱進二麗的臥室。二麗給陸鹿抱來一床她兒子大寶小時候的被子,就急匆匆去參加調(diào)風。調(diào)風是非常重要的,坐在哪個風位上,基本上就決定了你的輸贏。這像命運,看你出生在什么地方、什么家庭。陸鹿斜躺在二麗與她丈夫郭營長的大床上,八一雖然還在吃奶,可眼睛已經(jīng)閉上了。這樣再有幾分鐘就可以了。在這幾分鐘里,陸鹿散漫地打量這個房間。她扭頭看了一眼身后的窗子,陽光很強。窗簾黃色。對面是臥室的門。這個門跟自己家的一樣。朱紅色,上半部分有兩塊玻璃。家具也都是大同小異。如果一定要找出這里同自己家的不同,這個房間明顯的大,舉架也高。營長的宿舍比連長的宿舍面積要大,體積要大。這很正常,營長的官職比連長大嘛。官兒大,占的空間就大。
陸鹿從臥室出來,與臥室對著的是二麗家的廚房。門開著,見里面一個十幾歲的士兵的后背。他正在洗水果。陸鹿想,這也太不像話了,才是個營長,就讓士兵做家務。想想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哪次上醫(yī)院,不是小豪抱八一??墒前艘惶亮?,自己抱不動。小豪是替他們連長抱的。誰讓大義他不回來。孩子發(fā)燒也不回來。挨著廚房是客廳。那么客廳在北面。北面應該沖著院子,沖著自己家的那棟樓。那她家的臥室沖著南面,南面是什么?陸鹿的心里出現(xiàn)了一塊地圖,在這個地圖上,二麗家臥室的窗子外是一片菜地。
客廳里,三個人已經(jīng)就位。陸鹿一進來就把目光落在了那把空椅子上了。留給自己的是南風。與南風對面的是二麗。她今天是自己的對家。那么自己今天的輸贏是不可預料的。
陸鹿在南風位置上坐下來。越過二麗的左肩,她看見了自己家的窗戶。這時,洗水果的士兵端來了一盤草莓。每人吃了一個,東風的麗萍就拋出了色子。
洗牌的時候,陸鹿發(fā)現(xiàn)二麗的手是四個人中最白的。在右手的中指上,她還帶了一只白金鉆戒。麗萍的手上是一只老式的黃金戒指。陸嫚的手上什么也沒有,自己的手上什么也沒有。
四圈牌后,二麗說,我一把都沒和??!陸嫚說,坐北朝南肯定輸錢。二麗說,調(diào)風調(diào)風。結果,只動了東西家。二麗還是坐北朝南。她說再輸我可真沒錢了。麗萍說,沒錢不是有戒指嗎?二麗縮回手,拽了拽帶戒指的中指,這是結婚戒指啊!人在戒指在。陸鹿說,是手在戒指在。二麗說,對,手在戒指在。
八一的哭聲從臥室逶迤地傳出來,她們的牌局就得結束了,得畫上一個逗號了。
二麗說,陸鹿明天還在我家吧。陸鹿抱著剛睡醒的八一說行,我隨遇而安,坐在斜坡上我也能把牌看和。
陸鹿看了一眼墻上的表,十一點了,玩了3個小時。
陸鹿出門時,二麗說,明天8點準時。陸鹿說好,一腳踩上包八一的毯子的一角,差點摔倒。二麗扶住了她。
陸鹿再見到二麗的時候,不是第二天的8點,而是當天的下午6點;不是在她家的客廳,而是在院子里。在下午6點見到二麗的除了陸鹿外,還包括滿滿一院子的人。
陸鹿沒有下樓,她從臥室開著的窗子,以一個俯視的角度,看到了二麗被四個士兵像抬一面旗子似的從樓里抬出來。從對面樓里走出的四個士兵,他們都穿著訓練的作訓服。帽子戴得也很仔細。這四個士兵像閱兵時抬一面軍旗似的抬著陸鹿的對家二麗走了出來。從他們吃力并雜亂又無法保持一致的腳步看,抬這個家屬比抬一面軍旗要難度大,至少是重了許多。但他們還是竭盡全力維持著一個抬軍旗的姿勢。他們從四個著力角將懸浮在中間的已經(jīng)死去的女人盡可能地扯平一些。
陸鹿懷里抱著八一,八一第一次看到這么多的人,他的眼睛閃閃發(fā)亮。陸鹿忽然意識到不應該讓八一看到這一切,就把他的頭側過來,讓他對著窗臺上的一株植物。那是一盆劍蘭。每片葉子都長成了一柄綠色的劍。多殺氣騰騰的一盆植物??!它也有仇人嗎?
院子里已經(jīng)停好了一輛大卡車,那一定是大義管理的100多輛軍車之一。她沒有看見血,也沒有看見傷口。這與進入她耳朵的來自院子里的聲音出入很大:“看那個手指,還有一點皮連著!”院子里的人離現(xiàn)場更近,所以應該相信來自下面的結論,而且說這話的家屬她認識,是陸嫚。她個子很高,有1.70米。亭亭玉立的,但她膽子特別小。她說手還有一點皮連著時,聲音又低又抖。她說得快,說慢了這句話就會甩不掉,而沾到自己手上。她把這句話像吐一團紅的碳火一樣快速從嘴里吐了出來。她聽見了陸嫚的聲音,聲音來自窗下。陸鹿向下看,陸嫚站在她丈夫刑偵連王連長的身后,前面是王連長,身后就是墻了。她把頭從王連長的右肩探出去,看到了二麗殘破的手指,說完了那句話就把頭縮了回來。
陸鹿努力向二麗看過去。士兵們正在把她的尸體弄到汽車上去。陸鹿近視,看不見手指等細節(jié),只看見她的衣服跟上午坐在她對家的時候不一樣了。上午的衣服是白色的,網(wǎng)扣,長袖?,F(xiàn)在的衣服是短袖,金黃色,跟她家的窗簾一樣。下面是牛仔褲,很白,毛邊的。
二麗的手指已經(jīng)斷了嗎?她身上一定還有別的傷,手指斷了是不能死的??墒?,是哪根手指呢?如果不是右手的無名指,她的結婚戒指就應該還在。她說,人在戒指在,手在戒指在。二麗的手應該是還在的,只不過是受了傷??墒?,她人不在了??!
卡車推上側板后,就什么也看不見了。卡車開走了,那么大的后箱里,只躺著二麗一個人。大義說,這一車要是運士兵,能裝30人。
兇手已經(jīng)逃走。說是她家的勤務兵。因為事發(fā)后,就怎么也找不到那個叫梁棟的士兵了。
他端著一盤洗好的草莓進來的時候,陸鹿還看了他一眼。17歲的樣子。骨骼已經(jīng)長得差不多,只是還缺肌肉,像是一座剛有支架的房子。他的動作輕手輕腳的。二麗說,小梁是她丈夫遠房親戚的孩子,應該管她叫舅媽。
卡車開走了后,警車又來了。警車開走了后,天就要黑了。院子里的人都散去了??樟说脑鹤颖缓诎倒酀M了。陸鹿把窗子關上了,又到隔壁把另一扇沖南的窗子關上了。她把家里所有沖南的窗子都關上了。
關上窗子之后,她發(fā)現(xiàn)問題沒有得到解決。自己家的窗子正對著二麗家的廚房窗子。而且她感覺,二麗家的窗子在移動,在水平地移動。那么它這樣移動下去,一定會撞上自己的窗子。玻璃碎了后,二麗家的廚房就跟自己的臥室連在了一起。那個士兵上午還在這個廚房洗草莓。廚房里的那把切菜刀是這個殺人案的兇器。陸鹿拉上了窗簾,可是窗簾有什么用呢?它能擋住什么呢?陸鹿眼前的一切圖像,都不是在視覺里。所以,窗簾、玻璃,都是不存在的。
屋子里的空氣,都是剛才院子里的那些。二麗的血變成氣體,混雜在院子的空氣里。這空氣里有危險、有血、有可怕的看不見的東西。
陸鹿不敢在這樣的空氣里停留。八一睡著了后,她迅速來到隔壁大義的房間。大義正在看電視,與往常一樣。
陸鹿說,今天我在你這里睡。
大義說,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陸鹿說,我害怕,咱家的窗子正對著她家的。
大義說,不用解釋,越描越黑,然后他竟然笑了。
第二天上午,洗草莓的士兵梁棟被抓到了。下午的時候,案件的發(fā)生過程,每一個家屬就都知道了。
院子里總是有人,在說這件事。陸鹿把幾個人的描述放在一起,她對整個過程就都知道了。
她從那些仍在不停議論的中心撤退回來,回到自己家的門口。在這里住了一年了,今天她第一次認真地看自己的房門。門的上方鑲嵌在木框里的玻璃被自己擦得很干凈。問題的關鍵就在這兩塊玻璃上。爭吵是在廚房發(fā)生的,二麗見單薄的梁棟拿起菜板上的切菜刀,立刻就向后退,她一退就退到了臥室。臥室的門與廚房的門是對著的。二麗迅速把臥室的門插死了??墒沁@個門上是有兩塊玻璃的,玻璃是易碎的。玻璃一般什么也擋不住。梁棟一下就擊碎了玻璃,打開了門。他沖進來,握著菜刀沖進來。院子里公布的數(shù)字是50。二麗的身上有50處刀傷。陸嫚看到的是位于二麗手指上的那道。陸鹿則一處也沒看見。她的近視救了她。在她的眼前,二麗的手仍然是她們四個中最白的,在右手無名指上有一枚白金鉆戒。她說,人在戒指在。陸鹿說,手在戒指在。
陸鹿用右手的指骨彈著自己臥室門上的玻璃,你這個兇手啊!
吃晚飯時,陸鹿對大義說,我想把臥室的門換掉。大義說,這房子不是私產(chǎn),你不能隨便動。再說換門得自己花錢。這門好好的,換它干什么?陸鹿說,我要換一個上面沒有玻璃的實木門。大義說,你沒事老折騰啥啊!呆不住你明天上班去。陸鹿說,你看,走廊里來個人,打碎玻璃就可以進來。大義說,這是軍營,每個門上都有崗哨,誰能進來?陸鹿說,二麗這么突然就死了。你還不警惕。你還認為這里安全!我原來也是這么認為的,可是現(xiàn)在我不敢這么認為了。大義說,郭營長家的事是特殊情況,跟你沒關系。跟安全也沒關系。不用草木皆兵的。我發(fā)現(xiàn)你的神經(jīng)像最細的琴弦。陸鹿放下手里的筷子,往身后的椅子上一靠,這個門要是不換,我就沒法在這里生活了。小題大做,大義也放下筷子,用這四個字結束了他的晚餐。
兩天后,大義絲毫沒有換門的意思。陸鹿覺得再說也沒有什么意義。她終于想到了一個辦法,一個好辦法。
第三天,她開始了行動。她一手抱著八一,一手給大義在一張紙上留言。留完了言,她就一手抱著八一,一手拎著一個包,出門了。出了191團大門,不遠就是48路車站。48路的終點是火車站。她的娘家在弓通縣。弓通縣離黃旗城不遠,火車走2個小時。
大義看到那張留言的時候,是第二天,軍里來了檢查團,加了一宿班。大義匆匆看了一眼那些要挾他的句子,就睡了。他實在太困了。從此后,大義每天都看一遍陸鹿留給他的那些要挾他的句子。第7天的時候,大義從連里帶回了兩個粗通木工的士兵。他指著陸鹿臥室的門說,給你倆一天時間,把這個門改造一下。
士兵甲說,連長,怎么改?
高連長說,把上面的兩塊玻璃改掉就行。
士兵乙說,那需要木板。
高連長一指對面的儲藏間,那里有木板,說完就回連隊了。
午飯的時候,士兵甲和士兵乙就拎著木工箱回來了。他們先給大義敬了一個軍禮,然后說,連長,任務已經(jīng)完成。連長說,挺快啊,才半天。下午給你倆放假。 晚上,大義在陸鹿臥室的門外仔細地看,朱紅的門上,鑲了兩塊白刷刷的木板。看上去像一個女人,穿著大紅袍子,包著大紅頭巾,只露著一張白臉。他用手使勁拍了一下,倒是很結實。明天就是休息日,得去把陸鹿和八一接回來了。
陸鹿一上2樓的樓梯就一眼看見了自己的房門,像個紅衣女人站在那里。她哈哈哈地笑了。大義說,我明天派兵來刷一下油。陸鹿說,不用,這樣好。不刷油。大義說,好,不刷油。一切都聽你的。
整個秋天過去了,十一月初,下了一場雪后,冬天就初步形成了。十一月底,下了第二場雪。這場雪下得大。積雪有20厘米。大義早上起來后,在門口站了一會,欣賞了雪景就回來對正在準備早飯的陸鹿說,陸鹿,院子里一個腳印還都沒有。院子像個大杯子似的裝了半杯雪。陸鹿說你把那個碗遞給我,孩子的奶噗出來了。大義說麻煩你點事唄。陸鹿說快說,一會孩子醒了。我想在雪地上走一趟,你給我照相。陸鹿說行,那不就是動一動右手的食指嗎。他說你不但要照我,還得照我踩出的那些腳印。陸鹿說這還不容易。他說主要是照腳印。
他開始在鏡子一樣的雪地上大膽地走了出去。陸鹿對準他留在身后的雪坑按了兩下。他一回頭,發(fā)現(xiàn)鏡頭沒對著他,就停下來大聲說,得把我也照進去。陸鹿說你不是要照腳印嗎?他說,那照片得說明這些腳印是我的,不然有什么意義。他還要照出意義。陸鹿說那你回來重走。沖洗出來的照片就是這樣的:雪地上大義在走,但是雪地上卻是兩行腳印。
照完了像,陸鹿急著回廚房看粥噗了沒有。大義意猶未盡,說我想堆個雪人。鐵鍬在哪?陸鹿頭也來不及回,說在倉房里!陸鹿聽見粥噗出來的聲音。還好,剛剛流出了一點,再晚回來一分鐘就完了。迅速斷了電源,打開蓋晾著。這時大義跑進來大喊,陸鹿,咱家倉房里,有個棺材!紅色的。在苫布的下面!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