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志遠
“現(xiàn)實主義深化”和“寫中間人物”的倡導在20世紀60年代初文藝政策調整時期,是文革前十七年間中國文論家們對啟蒙現(xiàn)實主義最后的堅守。
大躍進時期的極左政治思潮給我國經(jīng)濟、政治、文化的發(fā)展帶來極大的傷害,文藝領域種種非?,F(xiàn)象諸如大躍進民歌運動、“兩結合”創(chuàng)作方法的討論以及接二連三的“批修”強化著極左的政治文化規(guī)范,五四新文學精神處于蟄伏狀態(tài)。60年代初,隨著國民經(jīng)濟的調整,黨的文藝政策也進入調整時期。領導這一調整的是周恩來總理,具體的組織者是周揚、夏衍、林默涵、邵荃麟、張光年等。當時有三次重要的會議:(1)新僑會議。是同一地點召開的兩個會議,一是中宣部于1961年6月1日~6月28日召開的文藝工作工作座談會,審議《關于當前文藝工作的意見(草案)》(《文藝十條》,后改為《文藝八條》);二是文化部于1961年6月8日~7月2日召開的故事片創(chuàng)作會議,審議通過《關于當前電影工作的意見(草案)》(《二十三條》)。6月19日,周恩來在兩會發(fā)表《在文藝工作座談會和故事片創(chuàng)作會議上的講話》,這是文藝調整中最重要的文獻,其主要內容是批評左傾思想,強調尊重藝術規(guī)律和實行藝術民主。(2)廣州會議。是1962年3月2日~26日由中國劇協(xié)和文化部聯(lián)合召開的話劇、歌劇、兒童劇創(chuàng)作座談會,周恩來在中南海紫光閣召開預備會,發(fā)表《對在京的話劇、歌劇、兒童劇作家的講話》(2月27日),又到廣州會議作了《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3月2日),陳毅亦到會講話,會議為“第四種劇本”平反,洋溢著寬松和諧的氣氛,是新僑會議精神的發(fā)展和繼續(xù)。(3)大連會議。是中國作協(xié)于1962年8月2日~16日召開的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參加會議的有八省市16位作家,包括趙樹理、周立波、康濯、李準、西戎、束為、李滿天、馬加、韶華、方冰、劉澍德、侯金鏡、陳笑雨、胡采等,茅盾、周揚出席了會議并講了話,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副主席邵荃麟主持了會議,這是一次總結1958年以來農村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的教訓,糾正創(chuàng)作上的浮夸思想和人物形象單一化的會議。還應提到兩篇重要文章:一是張光年寫的《文藝報》專論《題材問題》(《文藝報》1961年第3期),強調文藝創(chuàng)作題材的多樣化;一是周揚策劃、集體討論寫成的為紀念《講話》發(fā)表20周年的《人民日報》社論:《為最廣大的人民群眾服務》(《人民日報》1962·5·23),將“為工農兵”的命題寬泛化,為文藝的發(fā)展開辟了廣闊道路。在這場文藝政策調整中,五四新文學精神又得以恢復和發(fā)揚。
這就是“現(xiàn)實主義深化”和“寫中間人物”主張?zhí)岢龅臍v史語境。
在大連會議上,邵荃麟提出“現(xiàn)實主義深化”和“寫中間人物”的主張,并進行了解說和闡釋。作為會議的主持者,他在會上三次講話:第一次(8月2日)說明召開會議的宗旨和主要議題:“感到農村題材最重要的是如何反映人民內部矛盾”,因此“把它作為主要議題”;圍繞這個中心,討論“人物創(chuàng)作問題”、“題材的廣闊性與戰(zhàn)斗性的關系問題”、“深入生活問題”、“藝術形式上的問題”。第二次(8月7日)歸納宣布了小組會議上提出的問題,并未發(fā)表自己的看法。第三次(8月14日)作會議總 結。從會議紀錄看,他所講的并非僅 是“現(xiàn)實主義深化”和“寫中間人物”, 對其中的概念也未作明確的界定,但是,“現(xiàn)實主義深化”和“寫中間人物”思想?yún)s濃濃地滲入其中。其實,邵的思考并不從大連會議始,1960年,他就對《創(chuàng)業(yè)史》有新異的看法,12月間他在《文藝報》的一次會議上說:“《創(chuàng)業(yè)史》中梁三老漢比梁生寶寫得好,概括了幾千年來個體農民的精神負擔?!薄爱斍皠?chuàng)作的主題比較狹窄,好像只是寫共產主義風格。”1961年3月,他要求《文藝報》繼《題材問題》之后,再寫一篇《典型問題》的專論,著意提倡人物描寫的多樣化:“光是題材多樣化,還不解決問題。只有人物多樣化,才能使創(chuàng)作的路子寬起來。”1962年6月25日,他在《文藝報》的重點選題討論會上說:“當前作家們不敢接觸人民內部矛盾。現(xiàn)實主義基礎不夠,浪漫主義就是浮泛的。創(chuàng)造英雄人物問題,大家感到有束縛。陳企霞認為不能分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這當然是錯誤的。但在批判這種觀點時,卻形成不是正面人物就是反面人物,忽略了中間人物,其實矛盾往往集中在中間人物身上?!?/p>
邵荃麟的思想基于他對現(xiàn)實創(chuàng)作實踐的深刻了解。為了大連會議的召開,侯金鏡、康濯等對幾年來反映農村生活的小說進行了廣泛的閱讀,康濯寫了長論《試論近年間的短篇小說》在大會上發(fā)言。文章對反映農村題材的短篇進行了全面而概括的論述。雖未直接批判創(chuàng)作上的浮夸風,卻高度評價了趙樹理的《老定額》、《套不住的手》、《實干家潘永福》等,認為這些小說成功地創(chuàng)造了“潘永福式的人物”,表現(xiàn)了“毫不虛夸”的求實精神,“該是怎樣值得稱贊和表揚!”他稱贊趙樹理是創(chuàng)作上的“實干家”,“最杰出的最扎實的一位短篇大師”,其作品“在我們文學中應該說是現(xiàn)實主義最為牢固”的。他批評了其他一些作品,甚至“若干優(yōu)秀的作品”,都對浪漫主義“追求過切”,“熱情大于形象”,“現(xiàn)實性似乎稍遜于強烈的革命性”。最好的解決辦法是“強調現(xiàn)實主義精神”,學習“趙樹理那種革命現(xiàn)實主義的深厚功夫和老實態(tài)度”,“這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靈魂所在”。他還肯定其他作家的作品,如馬烽的《三年早知道》,認為主人公趙滿囤是“難得的典型”,“他走著多么曲折復雜、稀奇獨特、妙趣橫生的叫人又氣又急的道路,才成就了自己合理的典型!”對劉澍德《老牛筋》的主人公也給與肯定,他和趙滿囤一樣,是“中間人物”的典型。康濯的發(fā)言在會以上激起強烈的共鳴,肯定和稱贊趙樹理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成為與會者的心聲。這就成為邵氏理論的創(chuàng)作實踐基礎。
眾所周知,趙樹理是工農兵文學的篳路藍縷者,他自身很好地體現(xiàn)著知識分子與農民的結合,以農民的視角平視自己的表現(xiàn)對象,反映了黨領導下的農民的翻身解放以及當家作主的必然性,40年代,其創(chuàng)作曾被譽為“趙樹理方向”。但是,隨著工農兵文學的發(fā)展,趙樹理的創(chuàng)作顯示出同“工農兵方向”的某種錯位。(1)對“現(xiàn)實關系”的認識。20世紀80年代初,黃修己對趙樹理小說形象進行整體性批評,排出了三條最長的人物系列:三仙姑系列,王寶全系列,范登高系列?!皬倪@三個形象系列可以看出趙樹理對農村社會的見解??梢哉f改造農村舊家庭、發(fā)展農業(yè)生產和幫助農民出身的干部克服思想弱點,這是趙樹理創(chuàng)作的三個子題。這三個子題則共同地構成了對改造封建性的舊農村、促進農村進步的母題?!比欢?,“所提出的三個子題,都是關于發(fā)展生產、改造教育農民的內容,并沒有關于開展兩條道路斗爭的,因而也沒有塑造這方面的人物形象”。對于兩條道路斗爭的漠視,顯示著趙樹理對現(xiàn)實的獨特理解和創(chuàng)作的獨特追求,卻與“工農兵文學方向”強調階級斗爭的要求不合,因而,自《邪不壓正》開始,他便屢屢受到“沒有寫好階級斗爭”的批評。(2)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在上述三條人物系列中,塑造最為成功的是三仙姑系列,如果稍加擴大,加上二諸葛、老秦、馬多壽等。這個系列如魯迅筆下的“老中國兒女”,他們有著因襲的思想負擔,或者如胡風所說的“幾千年精神奴役的創(chuàng)傷”,但又是善良質樸的本分農民。趙樹理的成功處在于,不僅能真切深刻地揭露他們的隱秘心理,而且不安排他們徹底轉變的結局,顯示他們要擺脫因襲的精神負擔是怎樣的艱難??梢?,趙樹理生活體驗之刻骨銘心者,是有著沉重精神負擔的老一代農民。而對一些青年新人形象,如小兒黑、小芹、孟祥英、艾艾、小進等的塑造,大都不成功。這與工農兵文學塑造高大完美的英雄形象的要求又不相合。這也是五六十年代趙樹理屢遭批評的原因之一。上述兩個“不相合”,使趙樹理逐漸受到工農兵文學的冷落,他作為“方向”的地位逐漸被柳青、李準等代替。但從另一角度看,他塑造了大量生動、深刻的“中間人物”,展示了社會主義建設的長期性、艱苦性和復雜性,不僅顯示著現(xiàn)實主義的深刻性及對同代作家的超越,也照見工農兵文學日益政治化的弊端。自然,這也預示了趙樹理和邵荃麟日后的悲劇命運。
正是基于上述的社會現(xiàn)實和文學現(xiàn)實, 邵荃麟以趙樹理的創(chuàng)作為依據(jù),提出“現(xiàn)實主義深化”、“寫中間人物”的主張 。
關于“現(xiàn)實主義深化”。“現(xiàn)實主義深化”是在現(xiàn)實主義的認識方法層面上提出問題,體現(xiàn)邵氏對文藝表現(xiàn)“現(xiàn)實關系” 的見解。所謂“現(xiàn)實主義深化”,即是要求作家表現(xiàn)社會生活的矛盾以及現(xiàn)實斗爭的長期性、艱苦性和復雜性。邵荃麟說:“如何表現(xiàn)內部矛盾的復雜性,看出思想意識改造的長期性、艱苦性、復雜性;更深地去認識、了解、分析、概括生活中的復雜的斗爭,更正確地去反映人民內部矛盾,是我們作家的新的任務?!边@一任務是由現(xiàn)實社會生活和斗爭所決定的,“工農業(yè)失調、‘五風、自然災害引起了整個國家暫時困難中間突出的矛盾。從性質講,還是社會主義社會中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是非對抗性的,正確處理不會變敵我矛盾。它的內容究竟是什么?我個人以為還是國家、集體、個人三者之間的關系中產生的矛盾,最主要的是這個東西。由于國家工業(yè)快,征購任務大,集體就負擔大;集體負擔大,集體同個人也就產生矛盾。就搞自留地,包產到戶。搞自留地,包產到戶,不是農民今天反對集體化,而是農民對集體保證他的利益不放心。這個矛盾也反映到農民的思想意識中間,就是集體主義思想同個體小農經(jīng)濟思想的矛盾。這本來是長期存在的,而現(xiàn)在表現(xiàn)得比較尖銳。還有領導與被領導關系、工作作風、方法方面的矛盾?!鄙圮貅脒€謹慎地提出,“現(xiàn)實主義深化”的指導理論是毛澤東的《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的矛盾問題》。
邵荃麟認為,反映人民內部矛盾問題,建國后就存在:剛解放,是翻身、反封建問題,《暴風驟雨》、《活人塘》等等都是。到“過渡時期”,內部矛盾成為“主要的東西”,“《不能走那條路》就是1953年提出來的”;“1953年后就成了中心問題,《三里灣》、《山鄉(xiāng)巨變》、《創(chuàng)業(yè)史》、《春種秋收》、《橋》都是寫的這個問題?!钡牵瑥慕昕?,“作品中接觸到相互間的矛盾就比較少了”,“寫了矛盾就來指責,編輯部對《李雙雙小傳》現(xiàn)在也還有人認為不能編選?!薄秾嵏杉遗擞栏!?、《鄉(xiāng)下奇人》以寫實事求是委婉地批判浮夸風,還是受到指責?!渡碁┥稀?、《甸海春秋》都是側面寫的?!顿嚧笊贰皩戅r村婦女的個體思想”,《“老堅決”外傳》寫“領導與被領導的問題”,說明“已出現(xiàn)了一些這類作品”,但是,這些作品,“總的看來,革命性都很強。而從反映現(xiàn)實的的深度、革命斗爭的長期性、復雜性、艱苦性來看,感到不夠。在人物創(chuàng)作上,比較單純,題材的多樣化不夠,農村復雜的斗爭面貌反映不夠。單純化反映在性格上,人與人的關系上,斗爭的過程上,這說明我們的作品的革命性強,現(xiàn)實性不足。”
邵荃麟清楚地看到,這一切同“兩結合”方法有關?!皟山Y合”的弊端在于強調浪漫主義而冷漠現(xiàn)實主義,而浪漫主義又與浮夸風結合,使得文學創(chuàng)作“粉飾現(xiàn)實,回避矛盾,走向無沖突論”。他嚴肅地指出:“回避矛盾,不可能是現(xiàn)實主義。沒有現(xiàn)實主義為基礎,也談不上浪漫主義?!薄拔覀兊膭?chuàng)作應該向現(xiàn)實生活突進一步,扎扎實實地反映現(xiàn)實。茅盾同志說的現(xiàn)實主義的廣度、深度和寬度,這三者是緊密相連的,羅曼·羅蘭說,高爾基是從‘黑土里生長出來的,而又把自己的根須伸入到黑土的深處去。柳青、趙樹理、李準、劉澍德在農村生活的基礎都是厚實的?!彼麨椤皟山Y合”開出的藥方是:“現(xiàn)實主義深化,在這個基礎上產生強大的革命浪漫主義,從這里去尋求兩結合的道路?!焙翢o疑問,這是富有啟發(fā)性的。
“現(xiàn)實主義深化”要求作家:一是深入生活,因為“現(xiàn)實主義是創(chuàng)作的基礎,生活是現(xiàn)實主義的基礎”,優(yōu)秀的作家,必然是深入生活的。二是要獨立思考。這是更重要的,因為“只是深入生活,不一定寫得出好作品”,要寫自己的“所見,所感,所信”,這就要有自己的“觀察力、感受力,理解力”,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概括力?!摆w樹理同志對生活的理解、獨立思考能力強,杜鵬程同志的感受能力很強,茹志鵑同志的觀察能力很強”,不體察入微,對現(xiàn)實的分析、理解就不夠?!皼]有強大的理解力、感受力、觀察力,就不可能有高度的概括力。有了前面幾個條件,概括就會水到渠成?!豹毩⑺伎加纱硕a生。
關于“寫中間人物”。“寫中間人物”是在典型性思維方式層面上提出問題。邵荃麟認為,要寫出人民內部矛盾的長期性、復雜性和艱苦性,就要關注“中間人物”,因為顯示斗爭的“矛盾點往往集中在這些人身上”。其實,“寫中間人物”并非邵荃麟首倡,早在1953年第二次文代會前夕的大討論中,馮雪峰便提出描寫“所謂不好不壞的,看起來好像既不能加以肯定也不應加以否定的沒有什么斗爭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所謂庸庸碌碌的人們”。他們大量存在著,并形成一種很大的社會勢力。在現(xiàn)實的社會矛盾中,他們“不是站在矛盾斗爭之外,而是站在斗爭之中”?!八麄儫o疑是生活前進的一種雄厚的阻礙勢力,可是又恰正在斗爭中被教育、被改造,時刻在變化著的,因此,他們無疑又是時刻在變化成為生活前進的雄厚的革命勢力?!痹谒囆g形象上,他們“也是重要的主人公”。(《英雄和群眾及其他》)過了將近十年之后,邵又舉起馮的旗幟,可見這二位政治上你死我活的對手,卻有著相近的文藝思想體系。
關于什么是中間人物,邵荃麟并未做什么界定。只是說,“茅公提出‘兩頭小,中間大,英雄人物與落后人物是兩頭,中間狀態(tài)的的人物是大多數(shù)”。后來沐陽的《從邵順寶、梁三老漢所想起的……》(《文藝報》1962年9月號)作了發(fā)揮,認為中間人物是“不好不壞,亦好亦壞,中不溜的蕓蕓眾生”。(這17個字還是黃秋耘編輯本文時增寫的——筆者),盡管如此,遠不及馮雪峰的界定和闡釋準確、深刻。不過,從邵荃麟例舉的梁三老漢、亭面糊、賴大嫂、小腿疼、吃不飽、嚴志和等藝術形象,也可看出“中間人物”的大體范圍。
為什么要寫中間人物?其一,是“現(xiàn)實主義深化”的需要?!艾F(xiàn)實主義深化”要求表現(xiàn)人民內部矛盾的長期性、艱苦性、復雜性,而“反映這種艱苦性、復雜性,主要是創(chuàng)造人物?!痹诂F(xiàn)實生活中,各類人物的情況是,“兩頭小,中間大;好的、壞的人都比較少,廣大的各階層是中間的,描寫他們是很重要的。矛盾點往往集中在這些人身上。”正因如此,邵荃麟認為,“我覺得梁三老漢比梁生寶寫得好。亭面糊這個人物給我的印象很深,他們肯定是會進步的,但也有舊的東西?!彼€以恩格斯的意見作印證:“我們認為,還是馬克思講的‘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一個階級一個典型,是有害的理論。去年讀了《城市姑娘》,覺得不應該這樣理解。恩格斯講的是環(huán)境和人物的關系,在一個典型環(huán)境中間,有各種各樣性格的人物,在一定環(huán)境中,寫出各種人物之間的關系?!边@一見解,他在1962年7月13日《文藝報》的一次會議上講得更為清楚:“對恩格斯批評哈克納斯的《城市姑娘》的話,發(fā)生了一種誤解,似乎恩格斯是批評哈克納斯沒有把《城市姑娘》中的主人公耐麗的覺悟程度寫得很高。實際上,恩格斯是批評作者對主人公與整個環(huán)境的關系沒有寫好,沒有寫出典型環(huán)境,把群眾寫成是消極的。至于女主人公耐麗,可以是自覺的,也可以是半自覺的?!?964年的批判中,認為恩格斯強調“著力表現(xiàn)工人階級的先進人物,描寫工人階級的革命斗爭”,邵荃麟歪曲了恩格斯的原意。筆者以為,只要仔細閱讀恩格斯的信就不難做出結論:邵荃麟的闡釋是正確的。因為恩格斯在信中明確地說明:“您的人物,就他們本身而言,是夠典型的;但是環(huán)繞著這些人物并促使他們行動的環(huán)境,也許就不是那樣典型了?!彼€稱贊,“您的阿瑟·格蘭特先生是一個杰作”。格蘭特并不是革命的英雄,而是帶著激進派假面的資產階級市儈。其二,是文學發(fā)展現(xiàn)狀的需要。 現(xiàn)實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嚴重的藝術形象單一化和人物性格簡單化。邵荃麟委婉地批評了近年間一窩蜂地寫英雄的現(xiàn)象,其間出現(xiàn)兩方面的問題:一是藝術形象的單一化,即都寫英雄形象,“盡管寫的職務不同,但性格相似。都是紅臉,人家就不愛看了?!贝蠹叶紝懹⑿廴宋铮奥纷泳驼恕?,要使路子寬起來,就應該多寫“從大量中概括出來的”“中間人物”?!艾F(xiàn)在的任務是克服困難,是寫出矛盾,但只寫模范,就太狹窄了?!彼€從典型理論的角度予以闡釋:“典型的說法,有這么一個過程:高爾基說,看十個、二十個商人,才能創(chuàng)造出一個典型的商人,這是通俗易懂的說法;后來蘇聯(lián)有一種說法,成了加在一起。馬林科夫在十九大提出反對平均數(shù),典型不是大量存在的,是萌芽的東西,這也對。但從大量中概括出來的,也應該是典型,否則,只寫萌芽,路子就窄了?!奔词钦f,既要寫“萌芽”的英雄,又要寫“從大量中概括出來”的“中間人物”。“《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梁生寶,是最高的典型人物,但我不認為是寫得最成功的。梁三老漢、郭振山等也是典型人物。談《紅旗譜》,只談朱老忠,但嚴志和也是成功的典型。趙樹理《鍛煉鍛煉》中的小腿疼,受到責難。作家對簡單化、教條主義、機械論的批評應當頂住?!倍侨宋镄愿竦暮唵位?,尤其是對英雄人物的描寫?!皩懹⑿廴宋锊皇潜仨氂腥秉c,而是必須有發(fā)展過程,應該寫他的發(fā)展過程;如果只寫他的完美無缺,也就成了一個階級一個典型的理論了?!彼u了《“老堅決”外傳》人物性格的單純化,不僅主人公“老堅決”“名副其實,處處堅決”,而且對立面“王大炮更加單純化”;“人物在作品中提出問題到解決問題很快,沒有反映出人物性格的復雜性?!?/p>
如何描寫中間人物?邵荃麟提出要關注“中國幾千年來個體農民的精神負擔”,要寫人民群眾思想改造的“苦難的歷程”。他說:“思想意識的改造是艱巨的、甚至是痛苦的過程,知識分子從舊到新,是‘苦難的歷程?!谇逅锱萑?,在血水里浴三次,在堿水里煮三次,這還不艱巨、痛苦?中國的魯迅也經(jīng)歷了這樣的過程。農民從個體經(jīng)濟走到集體經(jīng)濟,也是這樣。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的題詞是:‘創(chuàng)業(yè)難。杜鵬程的《在和平的日子里》也看到了這一點。為什么說寫人民內部矛盾不能激動人心?就因為把長期性、艱苦性、復雜性估計不足?!彼J為,“創(chuàng)造人物注意依靠人物的行動,言行反映出他的心理狀態(tài),行動表現(xiàn)出矛盾的具體化的東西。寫人物,應該注意寫出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心理就是靈魂——這是靈魂工程師的任務。”他反對“拔高”人物,認為“提高、拔高的問題,也是從一個階級一個典型來的?!胃呔褪前蔚剿麄兯ㄏ碌臉藴噬先??!庇腥伺u《賴大嫂》,主人公的思想沒有轉變到集體主義。邵荃麟回答道:“是否非要寫出解決問題不可?過去的社會問題劇,只是提出問題,任觀眾自己去判斷。今天我們更強調教育人民,指出方向。但是,是不是在小說里當場解決?如果水到渠成,可以解決;也可以指出方向,讓讀者自己去得出結論?!薄坝行┟苁遣荒芤幌伦咏鉀Q的,比如 農民轉變,不是一下子解決的。對西戎同志的《賴大嫂》,就有人說,為什么沒有轉變?這是很困難的?!边@使筆者想起恩格斯在《致敏·考茨基》中講的話:“如果一部具有社會主義傾向的小說通過現(xiàn)實關系的描寫,來打破關于這些關系的流行的傳統(tǒng)幻想,……那末,即使作者沒有直接提出任何解決辦法,甚至作者有時并沒有明確地表明自己的立場,但我認為這篇小說也完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這可以作為邵氏主張的佐證。上面這些論述,似又在重申胡風當年的主張。邵荃麟 “中國幾千年來個體農民的精神負擔”與胡風的農民群眾“幾千年精神奴役的創(chuàng)傷”何其相似?這再次說明他與胡風們有著相近的文藝思想體系。也說明胡風文藝思想遭受批判不過是政治造就的悲劇。
為了寫出“中間人物”的典型,邵荃麟認為作家應具有觀察力、感受力、理解力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概括力,能夠“以小見大”,“從一粒沙看整個世界”。他說:“在短篇小說里要寫出人的性格歷史的過程,需要更強的概括力?!瓕⒁粋€復雜的東西,通過藝術的概括,以小見大,像樹干的橫斷面,可以看出年輪及樹木的性格。復雜與單純的關系,通過單純看出復雜,從一粒沙看整個世界,這與單純化不同。魯迅、契訶夫,在這方面的成就值得我們學習。魯迅的《風波》,通過晚餐席上的風波,反映出辛亥革命時期農民沒有起來,注定了失敗的悲?。恢黝}與《阿Q正傳》相同,這是經(jīng)過長期觀察得來的?!边@里所談,既是個別性顯示出普遍性的典型化思維方式,也涉及現(xiàn)實主義的特征性手法,“從樹干的橫斷面看出年輪和樹木性格”、“從一粒沙看整個世界”、“從晚餐席上的風波反映辛亥革命的不徹底性”便包含著細節(jié)描寫的真實性與典型性。
綜上所述,邵荃麟的“現(xiàn)實主義深化”和“寫中間人物”,從現(xiàn)實主義的認識方法到典型化思維、特征性手法,進行了系統(tǒng)的思考,雖然說不上有多么深刻的理論建樹,但是有著很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對矯正文學時弊有積極的作用。表面看來,邵荃麟并沒有特意提出自己的主張,也沒有這樣明確的言辭,他的態(tài)度又非常審慎,甚至對一些浮夸作品,也未多置一貶詞,即使談中間人物時,也未忘強調寫英雄的重要性。但是,作為新時代文藝理論家,他具有強烈的歷史責任感,對文學的歷史與現(xiàn)狀有清晰的了解,對文學實踐中的經(jīng)驗教訓有著刻骨銘心的體驗。這一切都滲透到他的講話中,便有了沉甸甸的分量。只要把他的思路稍加梳理,便可發(fā)現(xiàn)他對現(xiàn)實主義問題的成熟思考。 其基本思路是:現(xiàn)實社會中主要是人民內部矛盾,其長期性、艱苦性和復雜性集中體現(xiàn)在中間人物身上,文學要特別關注中間人物的描寫;描寫中間人物就要寫他們“幾千年的精神負擔”,寫他們新與舊的心靈搏斗和艱苦的心路歷程;這樣就可以實現(xiàn)“現(xiàn)實主義深化”,而“現(xiàn)實主義深化”可以把“兩結合”引上健康發(fā)展的道路。顯而易見,他把“寫中間人物”看得比“寫英雄人物”更重要, 隱含著對“寫英雄”和“寫光明”的漠視,這顯示出邵荃麟卓越而獨特的見解。然而,這又很容易成為極左政治文化規(guī)范批判的口實。
由于涉及到“兩結合”與“寫英雄形象”這些重大問題,邵荃麟在大連會議上的這一“內部講話”沒有公開發(fā)表,但講話的精神已在社會上傳播:《文學評論》(1962年第5期)和《河北文學》(1962年第10期)發(fā)表康濯的《試論近年間的短篇小說》,《文藝報》(1962年9期)發(fā)表沐陽的《從邵順寶、梁三老漢所想到的……》等。對此也有少數(shù)商榷文章,大多是肯定和認可。但是,到1964年下半年,在重新涌起的“反修”浪潮中,邵荃麟首當其沖受到批判。該年9月,《文藝報》8、9期合刊,以編輯部的名義發(fā)表長文《“寫中間人物”是資產階級的文學主張》,還公布《關于“寫中間人物”的材料》。之后展開全國性的批判運動,直至1966年文革爆發(fā)。在林彪、江青炮制的《紀要》誣陷的“黑八論”中,“寫中間人物”、“現(xiàn)實主義深化”是其中之二。加之“反題材決定論”,邵荃麟的“黑理論”八有其三,因而,他在文革中慘遭迫害,乃至離開人世。
然而,作為十七年間對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最后呼喚,邵荃麟的“寫中間人物”、“現(xiàn)實主義深化”主張具有重要的文學史意義。以現(xiàn)實主義為主潮的20世紀文學可以析出如下脈絡:五四新文化運動催生出以魯迅為代表的啟蒙現(xiàn)實主義。二三十年代的工農革命催生出以茅盾為代表的革命現(xiàn)實主義,并與啟蒙現(xiàn)實主義一起,共創(chuàng)30年代文學的輝煌。40—70年代,革命現(xiàn)實主義極端發(fā)展且居于主導地位,啟蒙現(xiàn)實主義則處于低迷和壓抑狀態(tài)。70年代末到80年代前期,啟蒙現(xiàn)實主義以傷痕、反思、改革文學為標志得以復興并形成熱潮。邵荃麟的“寫中間人物”主張,作為革命現(xiàn)實主義急劇極端時期對啟蒙現(xiàn)實主義的頑強持守,為七八十年代之交啟蒙現(xiàn)實主義的復興打下了悲壯的伏筆。而且,“寫中間人物”實際是強調關注廣大底層民眾的生存狀態(tài),表現(xiàn)出普泛的人文關懷?;诎司攀甏滑F(xiàn)實主義的衰落和人文精神的缺失,90年代中期掀起一場“人文精神大討論”,邵荃麟的理論主張與此有著不可割斷的精神聯(lián)系;同時,新世紀底層文學風潮的興起,與“寫中間人物”又是遙遠的呼應。
邵荃麟對啟蒙現(xiàn)實主義的頑強持守也有一個艱難的認識過程??梢哉f,啟蒙現(xiàn)實主義體現(xiàn)著五四文學精神,而革命現(xiàn)實主義更體現(xiàn)政治文化意識。在建國后十余年的文學發(fā)展進程中,邵荃麟始終追隨著周揚,在五四文學精神和政治文化意識之間擺來擺去:第二次文代會前后,周揚邵荃麟們強調發(fā)揚文學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繁榮文學創(chuàng)作,秋千蕩向了五四文學精神,但在“寫政策”和英雄形象的闡釋上又不無政治文化規(guī)范的影響;在批判胡風運動中,他們的秋千又蕩向政治文化意識,處心積慮地批判堅持五四新文學精神的胡風,將其置于死地;百花文藝中,他們又倡導著一年前自己批判的觀點;反右斗爭中,他們又臉色陡變,以“左”的政治武器鎮(zhèn)壓了丁、陳、馮等堅持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大躍進時期他們雖然站在政治文化規(guī)范一邊,卻已經(jīng)沒有了強有力的宗派對手,他們“左”的政治文化意識和心底的五四文學精神發(fā)生著激烈沖突,這是一場痛苦的心靈搏斗,他們在搏斗中認識著文學的歷史和現(xiàn)實,堅定了自己的歷史選擇。60年代初他們義無反顧地走向五四文學精神,乃至全力以赴倡導當年胡風、馮雪峰的文學主張。這是他們心理搏斗的結果,體現(xiàn)著發(fā)展新中國文藝的歷史責任。然而,“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正當他們竭盡全力整治文壇時,極左政治文化規(guī)范的新的代表人物又應運而生,張春橋、姚文元、江青等成為周揚們的堅決批判者。《文藝報》在批判“寫中間人物”的文章中有一節(jié)《需要照照鏡子》,寫道:
我們批判過胡風反革命集團、資產階級右派分子詆毀新英雄人物、反對塑造工農兵的英雄形象、反對無產階級創(chuàng)作方法的反動言論,批判過他們歪曲革命現(xiàn)實、歪曲工農兵形象的反動作品。胡風不是起勁地鼓吹過“精神奴役的創(chuàng)傷”、“真實的現(xiàn)實主義”這類反動透頂?shù)睦碚搯??胡風不是提倡過描寫“最平凡的事件”、“最停滯的生活”,鼓吹“一個人是一個世界”、“從一粒砂看世界”的謬論嗎? 胡風不是誣蔑我們提倡描寫重大題材、英雄人物、為政治服務的主張是一把“扼殺文藝”的“刀子”嗎?曾經(jīng)參加過批判胡風等人的反對文藝思想的人,今天卻拾起胡風等人用過的武器,同文藝的工農兵方向、社會主義的文藝路線作斗爭,這難道是可以原諒的嗎?
周揚、邵荃麟等忠于政治文化規(guī)范的理論家,在多次秋千的搖蕩中最后做出了承繼五四新文學精神的選擇,乃至祭起了自己的敵手的武器,這正是他們“照鏡子”的結果。倒是我國的文藝指導思想“需要照一照鏡子”。遺憾的是,這一工作拖到了十五年后的第四次文代會才得以完成,張春橋、姚文元們也就照出了永久的恥辱。
注釋:
(1)李輝:《與張光年談周揚》一文談到,張光年說,“為最廣大的人民群眾服務”的構想是周恩來從毛澤東《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的講話中歸納出來的,經(jīng)過集體討論后,周揚請張光年起草,由周揚最后定稿。李文見《搖蕩的秋千——是是非非說周揚》第75頁,海天出版社,1998年。
(2)康濯:《試論近年間的短篇小說》,見《文學評論》1962年第5期,或《河北文學》1962年第10期。
(3)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編:《中國當代文學講座》,1982年2月,第238~239頁(內部資料)。
(4)荃麟:《在大連“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的講話》,見《邵荃麟評論選集》(上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以下所引未注者均引自此文。
(5)(6)(7) 《關于“寫中間人物”的材料》,《文藝報》1964年8、9期合刊。
(8) 《“寫中間人物”是資產階級的文學主張》,《文藝報》1964年8、9期合刊。
(作者單位: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